第一章 治學之路
一 陳氏文化圈
(一)書香世家
清光緒十六年庚寅五月十七日(1890年7月3日),在長沙市通泰街周達武的私宅里,傳出一陣嬰兒的哭聲,賃居在這里的吏部考功司主事陳三立家中,又誕生了一位公子。由于陳家的男主人們都在外做官,而這一年又正值中國農歷的庚寅年,兄弟間排行為恪字輩,在這個家庭主其事的祖母黃太夫人,便給這個男嬰取名為寅恪。
周達武私宅文氣氤氳。早在唐代,著名散文家、唐宣宗大中四年(850)進士劉蛻,就在這里修房筑屋,建造庭院,取名為蛻園。劉蛻是唐代幾百年間罕有的兩名長沙籍進士之一,曾任左拾遺,頗有文名。所以蛻園一經建成,便名聲遠播,躋身名園之列。到了晚清,湘軍名將、歷任貴州、四川、陜西提督的周達武買下這塊地方,將其修葺成居家之所。陳寅恪的祖父陳寶箴擔任過湘軍統帥曾國藩的高級幕僚,與湘軍的關系很深,所以,在光緒年間,便從周達武手里租下這套清幽秀美的院落安頓家眷。
自陳寶箴搬來后,蛻園不僅重新成為長沙的文人雅集之所,而且還是陳寶箴及其兒子陳三立,走向新生活的又一個發祥之地。陳寅恪出生的前一年,即光緒十五年己丑(1889)二月,陳三立從蛻園出發,冒著料峭的春寒,赴京參加己丑科進士考試,得中三甲第四十五名,從此走上仕途,留京官拜吏部考功司主事。也是在陳寅恪出生前不久,即光緒十六年庚寅(1890)四月,賦閑在家的陳寶箴,又從蛻園重新步入官場,奉旨前往武漢擔任湖北按察使;接印剛三天,改任布政使;幾年后升任湖南巡撫。
陳寅恪誕生后,在蛻園過了好幾年,園里的翠竹、古樹、池塘、水榭、小橋、假山等都給他留下十分美好的印象。陳家從蛻園搬走以后,周達武的兒子——從日本留學歸來的朱劍凡先生毀家興學,于1905年創辦周氏家塾,后又改名為周南女子學堂、周南女子師范學校、周南中學。這所三湘名校,延聘過徐特立、楊昌濟、吳芳吉、楊樹達等名師來校任教,培養出丁玲、楊開慧、蔡暢、向警予、秦厚修(馬英九母親)、朱仲麗(王稼祥夫人)等為社會做出過不同貢獻的學生。難怪陳寅恪到63歲時在寫給楊樹達先生的信中,還情不自禁地說:“弟生于長沙通泰街周達武故宅,其地風水亦不惡。”
陳家屬于客家民系。所謂客家民系,乃是我國北方漢族在多次向南方遷徙的過程中,與江西、福建、廣東等地的居民(包括當地的少數民族)長期融合,在明代中期所逐漸形成的一支民系??图胰擞凶约旱恼Z言系統、獨特的生活習慣與風俗,吃苦耐勞,堅忍不拔,尤其注重下一代的教育,在艱苦的生存狀態下,綿延承傳著,并創造著客家文化。
陳家祖上曾在福建上杭居住了許多年,到了陳寅恪的六世祖陳公元(字騰遠,號鯤池)時,才舉家遷往江西義寧州(今修水縣)竹塅村,并奮力開辟新的生活天地,在幕阜山的山溝里修建起一座土木結構的磚瓦房——鳳竹堂。經過幾代人的艱辛創業,陳家不僅把鳳竹堂擴建成頗顯氣派的陳家大屋;而且幾代人都耕讀不輟,形成了良好的家風。到陳寅恪出生時,陳家已是義寧州很有名望的書香之家了。陳寅恪后來曾對他的學生、客家人羅香林說過,從福建、廣東遷去義寧的客家人,“多數以耕讀為業,因為生性耐勞,勤于讀書,所以考秀才的時候,本地人往往以學額被客家學子多分去了,便出而紛爭”, “后來由封疆大吏請準朝廷,與原來的學額無關這才把紛爭平息”。陳寅恪一家“自他高祖勝遠公(疑為太祖騰遠公——作者注),以至他父親伯嚴先生(三立)都是由‘懷遠籍’入學,以至逐級考獲各種高科的”。
中國傳統社會是一個以農耕文化為主的社會,自宋代以來,相當多的讀書人都來自農村,通過科舉考試而走上仕途。義寧竹塅陳家的拓荒者陳公元,在繁重的創業勞動中仍堅持讀書不輟,為兒孫們樹立了榜樣。陳寅恪的高祖父陳克繩(字顯梓,號紹亭)、曾祖陳偉琳(字琢如,號子潤),所走的正是這樣一條耕讀之路。他們通過了童試,“入學”做了生員,卻從未外出做官。陳克繩創辦了教育族中子弟的仙源書屋。陳偉琳除了務農和苦讀儒家經典外,還因陳寅恪的高祖母身體羸弱多病,開始潛心學習中醫,成為當地的名醫,上門求醫的病人絡繹不絕。他懸壺濟世,望色切脈,樂此不疲。不僅如此,陳偉琳還創辦了義寧書院,招徒授學,在地方上很受人尊重。
陳寅恪的祖父陳寶箴(1831—1900),字相真,號右銘,晚年又號四覺老人。他和兒子陳三立上承家學,也精通岐黃之術。陳寅恪晚年回憶說:“先曾祖以醫術知名于鄉村間,先祖先君遂亦通醫學,為人療病”,并稱:“中醫之學乃吾家學?!?img alt="同上。"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39F1A4/107972076049056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4506547-sBA0kaoxFd4fHYFEC9ikXRB7k1ykXW9f-0-f77876eaee3af2fa1111a3d6ea6d4433">
陳寶箴胸懷經世之志,于咸豐元年(1851)二十一歲時參加鄉試,得中舉人。咸豐十年(1860),年方三十的陳寶箴離家赴京參加會試。不料名落孫山,便淹留北京,準備下一科再考。就在這一年10月,英、法聯軍攻陷天津、北京,闖入圓明園,大肆搶掠之后,于10月18日縱火焚燒這座皇家名園。正在一家小酒店飲酒的陳寶箴,望著侵略軍燃起的燎天大火,難壓心頭憤怒,猛然捶桌放聲悲號。第二年,陳寶箴回湖南探視母親后,拜會了屯兵安慶的兩江總督曾國藩,調和曾國藩與江西巡撫沈葆楨之間的關系。在與曾國藩的初次交往中,他的文韜武略和行事作風都深為曾國藩所賞識,稱他為“海內奇士也”,還送他一副賀壽對聯“萬戶春風為子壽,半瓶脂酒待君溫”,足見其受曾氏敬重的程度。
不過,陳寶箴并沒有久留在曾國藩的大帳中,他覺得有更重要的事等著自己去干,便應邀到正在江西與太平軍苦戰的湘軍將領席寶田大營,參贊策劃軍務。他多謀善斷,不但調解了席寶田與沈葆楨的矛盾,而且還出奇計設埋伏,俘獲了太平天國幼主洪?,櫍ㄓ置樘熨F福,洪福),以及太平天國重臣洪仁政、洪仁玕等人,立下大功。雖然在敘功時席寶田向朝廷保舉陳寶箴為知府,但他并未接受。為報答曾國藩的知遇之恩,他又回到曾國藩的幕府,并時常與曾國藩談詩論文,通信探討文學問題。曾氏調任直隸總督時,陳寶箴為了維持一家人的生計,只得出山,先后出任過署理湘西辰、永、沅、靖道事,河北道,浙江按察使,湖北按察使、布政使,直隸布政使,湖南巡撫等職務。
陳寶箴為人剛正不阿,非常具有愛國熱情。在晚清政壇上,李鴻章是權傾一時的重臣。甲午戰爭之后,陳寶箴嚴厲譴責李鴻章“極知不堪戰,當投闕泣血自陳,爭以死生去就,如是,時可七八回圣聽。今畏塞責望謗議,舉中國之大,宗室之重,懸孤注,戲付一擲”。當李鴻章從日本返回天津時,傳言他會再次出任直隸總督。正在天津為湘軍東征督運糧草等軍需物資的陳寶箴,憤然不去拜見,并且揚言,如果李鴻章早上擔任直隸總督,他當晚就掛冠而去,恥與其人為伍。在黑暗污濁的晚清官場,他風骨錚錚,真是難能可貴。
他在仕途上為官一任,造福一方,頗得朝廷的看重和老百姓的愛戴。比如,陳寶箴在湘西做官時,正逢饑荒之年,他教老百姓刨薯絲充饑;推廣在荒山僻野植茶種竹,以增加收入,救活好多饑民。至今在湖南省鳳凰縣縣政府門前,還立著后人贊頌他德政的碑刻。他同朝中清流如李鴻藻、翁同龢、陳寶琛、張之洞、譚繼洵、郭嵩燾、黃遵憲等過從甚密,也與濁流如榮祿等人有過交往。史書上的記載表明,陳寶箴對當時的政局和中國未來的走向,曾起過十分重要的作用。
陳寶箴雖然恪守儒家學說,但思想卻很開放。光緒二十一年乙未(1895),他升任湖南巡撫,在蹇澀多年之后,終于有了獨當一面、大展宏圖的機會。他在湖南勵精圖治,大刀闊斧地推行新政:勉勵官員們清廉自守,同時大力整飭吏治,裁汰冗員,罷免一批昏庸貪鄙的官吏;開礦修路,振興工商實業;鼓勵開荒,發展農業;浚疏河道,興修水利,開設礦務局、電報局、小型發電廠等。尤其值得稱道的是,他和黃遵憲等人發起、建立南學會,成為維新派人士的重要據點之一;與黃遵憲、熊希齡、譚嗣同等興辦時務學堂,聘請梁啟超任主講西學的總教習、唐才常等人為教習,所培養出的蔡鍔、范源濂、林圭、楊樹達等一批學生,后來都成為為社會做出過貢獻的精英。與此同時,為了開啟民智,改變不良的社會風氣,陳寶箴又大力創辦課吏館、算學堂、武備學堂,支持辦好《湘學報》……以致在不長時間,使過去閉塞落后的湖南,風氣為之一改,呈現出一派欣欣向榮的新氣象,成為維新派推行新政的前沿。不僅如此,陳寶箴還向光緒皇帝上書,力薦張之洞擔任軍機大臣,并推薦京外官員三十人備光緒皇帝挑選任用。其中所舉薦的楊銳、劉光第,被光緒皇帝任命為軍機章京,與譚嗣同、林旭并列為軍機四章京。陳寶箴任湖南巡撫的三年,是他一生中最輝煌的時期。
本來陳寶箴還可以大展抱負,有更大的作為,但戊戌變法失敗后,慈禧太后等守舊勢力剝奪了光緒皇帝的一切權力,懲辦了一批支持光緒皇帝的官員。陳寶箴因為擁護光緒皇帝變法,自然被視為“帝黨”,成為慈禧太后的眼中釘,本應受到嚴懲。但因當時朝廷重臣、直隸總督榮祿,協辦大學士、軍機大臣王文韶等人與他素有交情,在慈禧太后前為他磕頭求情,才在光緒二十四年戊戌(1898)給了他革職、永不敘用的處分。
陳寶箴被罷官后,舉家離開長沙,在南昌西山購地建房居住,取新居名為“崝廬”。光緒二十六年庚子(1900),陳寶箴去世。關于陳寶箴的死因,目前比較流行的有兩種說法:一是患微疾說,其子陳三立說:“是年六月二十六日,忽以微疾卒。享年七十?!?img alt="陳三立:《散原精舍文集》第5卷,中華書局1949年版,第15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39F1A4/107972076049056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4506547-sBA0kaoxFd4fHYFEC9ikXRB7k1ykXW9f-0-f77876eaee3af2fa1111a3d6ea6d4433">只是陳寶箴所患“微疾”究竟是什么???則語焉不詳。陳家的后人也沒有再談陳寶箴之死因。二是慈禧太后賜死說,在八國聯軍攻陷北京前夕,心狠手毒的慈禧密詔令他自盡。這種傳說,出自近人戴明震之父戴遠傳(字普之)在《文錄》手稿中的一則記載:
光緒二十六年(庚子)六月二十六日,先嚴千總公(名閎炯)率兵弁從巡撫松濤駛往西山“崝廬”宣太后密旨,賜陳寶箴自盡。寶箴北面匍匐受詔,即自縊。巡撫令取其喉骨,奏報太后。
密旨賜大臣死,是慈禧太后消滅政治對手的慣用手法之一。此種說法看來可靠,但系孤證,未見諸其他典籍,這就減少了它的說服力??傊?,陳寶箴之死因,至今仍是一個謎。
陳寅恪的父親陳三立(1853—1937),字伯嚴,號散原,光緒十五年己丑(1889)進士。他在吏部任職不久,覺得京城官場腐敗,難有作為,便以伺候父親為理由,請假離開吏部,到陳寶箴衙門協助處理公務。那時的三立,正值壯年,風華卓犖,在儒家經世致用思想的影響下,以改革天下為己任,同時又從西方政治、經濟、文化思想中吸取營養,主張維新變法。他與一些思想開明的官員、文人如黃遵憲、郭嵩燾、羅正鈞、梁啟超、文廷式、汪康年、嚴復等人交往密切,或縱談天下,批評國是,為民族復興設計藍圖;或論詩話文,切磋學術,視功名利祿如糞土。甲午戰爭失敗后,他同乃父陳寶箴一樣,認為李鴻章是誤國之臣,所簽訂的《馬關條約》,喪權辱國。所以在李鴻章出使日本返國之際,他再也按捺不住滿腔怒火,于光緒二十一年乙未(1895)五月十七日,致電父執、兩江總督張之洞:
讀銑電愈出愈奇,國無可為矣,猶欲名公聯合各督撫數人,力請先誅合肥,再圖補救,以伸中國之憤,以盡一日之心。局外哀鳴,伏維賜察。
三立
其忠貞愛國之心和悲怛憤激之情溢于紙上。以一小小離職京官,請誅位高權重的大臣,這是何等的膽識!
不過,臺灣版的《俞大維先生傳略》中有這樣一則記載,陳三立“與戊戌六君子交往密切,任吏部主事時,曾上電光緒皇帝,曰‘慈禧可殺’”。但實際上,三立在京真正涉足官場時間不長,光緒十八年壬辰(1892)就離職到湖北布政使衙門襄助父親陳寶箴處理公務了。他交游很廣,其中也有后來的戊戌六君子。只是戊戌政變離此時尚有三年,還沒有“戊戌六君子”出現。而且當時慈禧太后的勢力仍很強大,一個新科進士,官卑職微,居然上書皇帝曰“慈禧可殺”,簡直是大逆不道。若真有其事,報復心極強的慈禧太后,豈肯放過他?所以這則史料有訛誤,極有可能是記混了。
三立以詩文享譽文壇,朝中重臣如張之洞、王文韶、劉坤一、陳寶琛、榮祿等都非常賞識他的才華、才學和才識。難怪人們把他和廣東水師提督吳長慶之子吳保初、湖北巡撫譚繼洵之子譚嗣同、福建巡撫丁日昌之子丁惠康,并稱為“晚清四公子”。
不過,陳三立在政治活動中的最大建樹,還是輔佐父親在湖南所推行的新政。陳寶箴任湖南巡撫后,父子倆通力合作,頂住來自頑固守舊勢力的反對,開創了維新變法的新局面,使昔日閉塞、落后的湖南,百廢俱興,朝氣蓬勃,為全國所矚目。三立不僅給陳寶箴出過許多興利除弊的好主意,策劃過不少利國利民的大決策,而且還積極網羅四方人才,代表陳寶箴主持和參加各種活動,處理過很多復雜棘手的問題,為推行新政嘔心瀝血。所以,湖南的變化自然有他一份功勞。只是政壇風云突變,戊戌變法的失敗,也使他以“招引奸邪”的罪名,受到革職處分,遠大抱負和胸中韜略盡付東流。
陳三立后來與乃父陳寶箴在南昌賦閑,雖然身在江湖,但仍心存魏闕,關心著國家的興衰、民族的存亡和民間的疾苦?!耙媲袘n時愛國之心,往往深夜孤燈,父子相對唏噓,不能自已。”寶箴的政治遭遇,對三立刺激極大。他心灰意冷,決意遠離政治。本來在戊戌變法之前,他就寫下了“憑欄一片風云氣,來作神州袖手人”
的詩句,表明如果“達則兼濟天下”的理想破滅,就走“窮則獨善其身”的人生道路了。
光緒二十九年癸卯(1903),慈禧太后迫于形勢,下詔除康有為、梁啟超等維新變法派的頭面人物外,赦免參加過“百日維新”的官員,讓他們官復原職。但陳三立拒不出山,“后雖復官,迄清之末,未嘗一出”。例如,原擬定他為湖南提學使,他托詞推脫;手握大權的軍機大臣袁世凱,請他出任資政院議員,亦婉拒不受。民國初年,他當年參加鄉試的座師陳寶琛,擔任已經退位的宣統皇帝溥儀師傅,請他進京協助自己。能成為帝師,是一般遺老求之不得的好差使,他卻以不會說北京話為理由婉謝了。
當然,陳三立的血管里流動的是中國人的血,他不可能不食人間煙火,永遠做“神州袖手人”。而且,即使是做“袖手人”,他也生活在神州的天地間,對發生在華夏大地上的事件,不會不聞不問。1932年1月28日夜,日本侵略軍從租界突然向上海閘北進攻,遭到駐守在上海的19路軍頑強抵抗,發生了“一·二八事變”。當時蟄居在廬山的三立老人,特地訂了一份上海出版的航空《滬報》,每天都焦灼地等待郵局送報來,密切注視著時局的發展。有一天深夜,他在夢中忽然高呼:“殺日本人!”震撼了全家人。1937年7月7日盧溝橋事變后,古都北平被日本軍隊占領。住在北平西四牌樓姚家胡同3號的三立老人憂憤成疾,絕食拒藥,五天而逝。彌留時還關切地問:“外面傳說中國軍隊在市郊馬廠一帶打了勝仗的消息,是真的嗎?”陳三立秉承儒家知識分子憂國憂民的傳統,保持了崇高的民族氣節,為自己的一生寫下光彩的最后一筆。晚清政壇何其不幸,少了一個滿腹經綸的官員;晚清和民國初年的詩壇又何其有幸,多了一位卓有才華的領袖。
陳家幾代人都延續著詩書傳家的家風。高祖陳克繩常與當地文人唱和,留有未刊詩集。曾祖陳偉琳亦著有《北游草》、《松下談》、《松下吟》等若干卷。祖父陳寶箴具有詩人氣質,能詩善文,詩文均收入《陳寶箴集》傳世。
北宋蘇門(蘇東坡)四學士之一、大詩人黃庭堅是修水縣人,其出身地雙井,離陳家居住的竹塅并不太遠。所以,陳家幾代人都很自然地愛誦讀、吟詠鄉籍詩人黃庭堅的詩。陳三立從小受到這種家風的熏陶,詩文都寫得不錯。他早年在陳寶箴的指導下,詩學韓愈、龔自珍,后來又深受南北朝詩歌和宋詩的影響,尤其是學習和繼承了黃庭堅創立的江西詩派傳統,熔鑄成為自己的詩歌創作特色。早在出仕之前,他的文名就已遠播于文壇。他離開家鄉后,常與陳寶琛、范當世、沈曾植、鄭孝胥、林旭、八指頭陀、陳衍等著名詩人交往,一起切磋詩藝,唱和詩作。由于他們的創作主張和方法相近或相似,都宗江西詩派而不墨守盛唐詩風陳規,便在同治、光緒年間,形成了一個對晚清和民國初年詩壇影響最大的同光體詩派。政治上的失意和父親的遭遇,是陳三立生活轉變的契機。自1900年在南京定居后,他就把主要精力,用在對孩子的教育和詩歌創作上。他在詩歌創作上越發千錘百煉、精益求精;師法蘇東坡、黃庭堅、梅堯臣,標格清??;在藝術上刻意出奇翻新,追求脫胎換骨、點鐵成金的藝術效果。梁啟超評論說:“其詩不用新異之語,而境界自與時流異。醲深俊微,吾謂于唐宋人集中,罕見倫比?!?img alt="梁啟超:《飲冰室詩話》,人民文學出版社1959年版,第10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39F1A4/107972076049056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4506547-sBA0kaoxFd4fHYFEC9ikXRB7k1ykXW9f-0-f77876eaee3af2fa1111a3d6ea6d4433">其詩作代表了同光體詩派中贛派的最高成就,奠定了他在清末民初詩壇上的泰斗地位。
陳三立的散文兼有《后漢書》、《三國志》的長處,行文言簡意賅,綿密精練,結構緊湊;又蘊涵著桐城派注重義理、考據和行文雅潔的特點,自成一家。他著作頗豐,詩文并茂,逝世后幾個兒子共同編訂出版了《散原精舍詩集》二卷、《續集》三卷、《別集》一卷、《文集》十七卷,《詩集》基本上收的是其在戊戌變法失敗之后的作品,《文集》則未收戊戌變法之前的文章,此外還有一些作品散失在世間,留待后人去收集整理。
寶箴、三立父子都具有深厚的國學修養,尤其是三立,在晚清和民國初年的文壇上,建樹卓著。同光體詩派的理論家陳衍說:“五十年來,唯吾友陳散原稱雄海內。”汪辟疆更把他比作“都頭領天魁星及時雨宋江”
。
陳三立有五個兒子:衡恪、隆恪、寅恪、方恪、登恪,個個均是不凡的飽學之士。陳家的文脈,延續到他們這一代人,更加發揚光大。
長子陳衡?。?876—1923),字師曾,號槐堂,從小聰敏過人,祖父陳寶箴很早就教其識字訓詁。他酷愛書畫篆刻,垂髫之年便能繪畫、寫詩、作文,如乃父陳三立所說:“七歲至十歲能作擘窠書,間弄丹青,綴小文斷句。”光緒二十七年辛丑(1901)春天,衡恪被父親送往上海一家法國教會辦的學校學習,不久轉入伯舅俞明震任總辦的南京江南陸師學堂附設路礦學堂,與正在這里讀書的周樹人(魯迅)同學。衡恪同周樹人特別要好,從此,開始了他們長達二十多年的交往。翌年春天,他與魯迅等青年學子一道東渡日本求學。到了日本,兩人一同進入東京弘文學院,又成為同學。直到1904年畢業,他們才分手:魯迅到仙臺醫專學醫,衡恪就讀于日本一家高等師范學校博物系。1903年,他還與剛到日本留學的毛澤東岳父楊昌濟同住一室,友好相處。1909年,衡恪學成歸國,先后執教于江蘇南通師范學校和湖南第一師范學校,1913年調北京教育部任編纂。他多才多藝,詩、畫、金石篆刻無一不精,堪稱三絕。其人品和才華,深受魯迅和京城許多文人的欽佩。早年,他為魯迅的譯作《域外小說集》的封面,題寫了五個古拙遒勁的篆字;后來,還為魯迅自印的《會稽郡故書雜集》書衣扉頁,題寫了中鋒篆字。魯迅也愛好字畫篆刻,所收藏的字畫中的中國畫,大多為衡恪所繪;所藏印章中,有六七枚是衡恪親手雕刻的。就在衡恪逝世十年之際,摯友魯迅評價說:“義寧陳君師曾入北京,初為鐫銅者作墨合,鎮紙畫稿,俾其雕鏤;即成拓墨,雅趣盎然,不久復廓其技于箋紙,才華蓬勃,筆簡意饒,且又顧及刻工省其奏刀之困,而詩箋乃開一新境。蓋至是而畫師梓人,神志暗會通力合作遂越前修矣。”
衡恪當時名滿京城,其作品也為國外藏家所收藏。正是因為他在文學藝術方面的非凡造詣,北平各美術學校和大學的美術專業,都競相爭聘他為教習。他除了在教育部供職外,還兼任國立北京高等師范學校國畫教師,北京女子師范和北京女子高等師范博物科教席,北京大學中國畫導師,國立北京美術專門學校中國畫教授。他不僅美術創作經驗豐富,而且還學貫中西、博聞多識,有很高的文藝理論修養,講起課來自然得心應手,學生獲益頗大。著名畫家李苦禪、劉開渠、王雪濤、俞劍華等,昔日就受教于其門下。他精研畫論和繪畫史,繪一家之畫、立一家之言。在教育部十年,是他在藝術上取得巨大成就的十年。他的文人畫獨樹一幟,所繪山水畫和蟲鳥、花卉畫,如齊白石所說:“師曾能畫大寫意花卉,筆致矯健,氣魄雄偉,在京里很負盛名”,已到爐火純青的境地。在繪畫史論研究上,亦有新的突破,他所寫的我國第一部美術學術專著《中國繪畫史》和論文《文人畫之價值》等,至今在畫壇仍有很大影響。
衡恪與畫家齊璜(號白石,1863—1957)的交往,在中國藝術史上留下一段佳話。1917年,55歲的湘潭畫家齊白石到北京謀生。他的書畫篆刻雖然在家鄉小有名氣,但在北京還是默默無聞,只得靠賣畫刻印維持生計。衡恪見齊白石的畫技走的是八大山人冷逸的路子,便主動到齊白石住地法源寺拜訪。在交談中他肯定了齊白石的畫技,也一針見血地指出齊氏之畫不夠精湛的地方,所言切中肯綮,齊氏甚服。他們情趣相投,相見恨晚,頗有惺惺相惜之意。衡恪題詩一首相贈,其中有句云:“畫吾自畫自合古,何必低首求同群?”鼓勵齊氏變通畫法,自成風格,不求媚于世俗。
白石老人慶幸遇到了一位伯樂,他說,當時在北京“除了陳衡恪以外,懂得我畫的人,簡直是絕無僅有”。他們過從甚密,時常談詩論文,切磋畫藝,成為畫壇知己。正是因為得到衡恪的指點和幫助,齊氏的畫風才漸成一體,畫法技巧才提高很大。白石老人晚年深懷感激地說:“他(陳衡?。τ谖业漠?,指正的地方很不少,我都聽從他的話,逐步地改變了。他也虛心地采納我的淺見。我有‘君無我不進,我無君則退’的兩句詩?!?img alt="同上書,第133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39F1A4/107972076049056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4506547-sBA0kaoxFd4fHYFEC9ikXRB7k1ykXW9f-0-f77876eaee3af2fa1111a3d6ea6d4433">
齊白石剛在北京落腳的那幾年,人們還沒有認識到他的畫作價值,雖然畫的價格比別的畫家要便宜一半,但仍然門前冷落,少人問津。1922年,衡恪應邀參加日本東京府廳工藝館所舉辦的中日聯合繪畫展覽會,就把齊氏的畫帶去一道展覽出售。這是白石老人的畫第一次走出國門。在展覽會上衡恪和白石老人的畫,大受歡迎,被國外的美術愛好者與收藏家搶購一空。法國人在東京挑選了他們的畫,送往巴黎藝術展覽會展覽;日本人還打算將他們兩人的生活與作品拍成電影,在東京放映。白石老人大器晚成,終于在六十歲這一年名揚京華,其畫作使天下傾倒。他晚年回憶這一段經歷時不無感慨地說:“從此以后,我的賣畫生涯,一天比一天興盛起來。這都是師曾提拔我的一番厚意,我是永遠忘不了他的。”
正當衡恪朝更高的藝術境界邁進時,惜乎天不假年,1923年便遽然長逝,享年四十八歲。全國美術界和他的家人一樣,都沉浸在衡恪英年早逝的悲哀之中。白石老人更是痛心疾首,“我失掉一個知己,心里頭感覺得異??仗?,眼淚也就止不住地流了下來……可惜他只活了四十八歲,這是多么痛心的事啊!”
殊可堪慰的是,衡恪的兒子們個個成才。長子封可(1896—1971),早年留學日本、德國。因為受父親的影響,他在書法藝術和繪畫藝術方面,有很高的修養??谷諔馉幤陂g,北平淪陷,他寧可失業在家貧困度日,也不肯與日本侵略者合作。1949年以后,曾在國家建委、北京對外貿易學院任翻譯、教師。
次子封懷(1900—1993),受父親博物學的影響,幼年就喜愛花草竹木。青年時代在金陵大學農學系、東南大學農學院求學。封懷在英國愛丁堡大學留學時,師從著名植物學大師史密斯教授,專攻高山植物分類,并到英、法、德、奧地利等歐洲國家的植物標本館實習和進行研究,掌握了當時世界上最先進的植物分類知識和方法。1936年留學歸來,長期在廬山植物園、南京中山植物園、武漢植物園、廣州華南植物園等著名植物園從事植物研究與保護工作,為植物園的規劃建設和保護嘔心瀝血。人們稱他為中國的植物園之父,便是對他所做出重大貢獻的充分肯定與表彰。
三子封雄(1917—1998),畢業于燕京大學新聞系,在新聞界和教育界工作多年。1957年錯劃為右派分子,中年以后一段時間,生活坎坷。
六子封猷(1923—1999),父親去世時,尚是半歲嬰兒,在艱難困苦的環境中成長,畢業于北京輔仁大學化學系,長期在化工系統工作,擔任過大連化學工業公司高級工程師。
三立老人的二兒隆?。?888—1956),字彥和,比寅恪大兩歲,按陳氏家族的大排行,屬恪字輩中的第五,所以寅恪稱他為五兄。光緒十四年戊子(1888)出生于長沙。光緒三十年甲辰(1904)與寅恪同時考取官費留日。開初他在日本慶應大學學習,后來轉入東京帝國大學財商系深造。1912年學成歸國,一直從事財經工作,是陳三立同年進士喻兆藩先生的乘龍快婿??谷諔馉幈l后,他在上海遇見留日時的同學陳群。陳群已落水當漢奸,見面后竭力勸說他投靠日本人以謀取富貴。他不為所動,并且連夜逃離上海避禍。此后,他為了堅守民族大義,四處顛沛流離,甘愿過清貧生活。1951年經齊燕銘推介,任上海文物管理委員會顧問。其岳父家世代亦以詩書傳家,岳父喻兆藩是清末才子、詩人。隆恪夫人喻徽也善詩擅文。隆恪本來就出身詩人世家,婚后更從喻家的詩作中吸取營養,雖學財經,但詩卻寫得很好,詩風不大像岳父,卻近似乃父陳三立,著有《同照閣詩抄》。1956年病歿于上海,享年68歲。
四兒方?。?891—1966),字彥通,光緒十七年辛卯(1891)出生,按陳氏家族恪字輩的排行為第七,所以寅恪稱他為七弟。方恪雖然沒有出國留學,但因受家風熏陶,國學功底深厚,擅長寫詩填詞,近人汪辟疆的《光宣詩壇點將錄》和錢仲聯編的《近百年詞壇點將錄》,均將其名選入書中。他精通目錄學,在書畫和古物鑒賞方面功夫很深。早年在復旦學院師從馬相伯先生學習法語和拉丁語,外文水平很高。后來長期在學校和圖書館工作,擔任過學術期刊編輯。方恪為人機靈詼諧,倜儻不羈。南京淪陷之后,方恪設法與共產黨、國民黨潛伏在南京的情報人員取得聯系,支持他們的工作,在經濟上接濟他們。1945年,因地下電臺被破獲,方恪被南京的日本憲兵抓去關了多天,經受過嚴刑拷打,卻拒不出賣潛伏組織的任何人。后經人營救,在日本投降前夕才被放出來,可是人已經形容枯槁,被折磨得不成樣子。1949年以后,受到禮遇,安排在南京圖書館工作。1950年,陳毅在南京宴請各界朋友,一聽說方恪沒有請到,馬上派小車到陳家去接。以后,他還擔任過南京市政協委員和江蘇省政協委員。1966年病故,享年75歲,著有《陳方恪詩詞集》傳世;又有學者編寫《陳方恪先生編年事輯》出版。
五兒登?。?897—1974)字彥上,小寅恪七歲,按陳氏家族恪字輩排行第八。青年時代先后就讀于復旦大學和北京大學,得黃侃真傳,在經學、小學方面造詣很深。同時他又是個熱血青年,加入過少年中國學會,努力探索改造中國的道路,還積極參加五四愛國運動。1919年,從北大文科畢業后,前往巴黎留學,鉆研法國文學和世界文學。在巴黎他與李璜、徐悲鴻等留學生交好,時常在一起談論社會、文學、藝術、歷史等方面的問題。李璜回憶說:“談論時略有口吃之病,然頗多風趣,形容細致,令人解頤?!?img alt="李璜:《憶陳寅恪登恪昆仲》,臺灣《大成》第49期,1977年12月。"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39F1A4/107972076049056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4506547-sBA0kaoxFd4fHYFEC9ikXRB7k1ykXW9f-0-f77876eaee3af2fa1111a3d6ea6d4433">課余時,他除了寫詩填詞之外,還寫過小說《留西外史》。這是唯一反映在歐洲留學的中國學生生活、學習、感情等方面的作品,出版后風靡一時。歸國后,于1928年應聘到武漢大學任教授,從此再也沒有離開過這所華中名校。他是武大中文系著名的“五老八中”的一員。登恪教學認真、辦事負責,曾代理過一段時間的文學院院長。他不像一般留學歸來的老師那樣西裝革履,而是如乃兄寅恪一樣,身著一襲長衫,地道的中國學者氣派,加上溫文爾雅的舉止,優雅的談吐,淵博的學問,給學生留下十分深刻良好的印象。登恪昔日的學生、今天中國發展經濟之父張培剛教授回憶說:“陳老師對學生很和藹慈祥,教課認真細致,很受學生的敬重。”
1951年他被評選為高等學校勞動模范;1960年前后又當選為湖北省人民代表。像他這樣的人在“文化大革命”中遭受迫害是免不了的,他沒有活到粉碎“四人幫”那一天。登恪平生也愛寫詩,與別的詩人唱和之作自然不少,晚年曾手抄并裝訂成一冊,惜乎在“文化大革命”中遺失,只有一首《詠樂山大佛》還在親友中流傳,留下遺憾。
可見義寧陳家,世代書香,滿門忠義,幾代俊彥,不但在近代中國的政治、經濟、科學、文學、藝術研究以及承傳、弘揚中國文化等方面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而且陳家的家風和環境,對陳寅恪的成長與學術個性、文化性格的形成,也產生了積極的影響。
(二)幼承家學
在中國古代社會,學校承擔著承傳學術文化的重大責任。所以,歷代統治者都非常重視學校教育,除在京城設太學、國子監之類的官學外,在地方上也設立相應的教育機構。春秋時,孔子打破官學對教育的壟斷地位,授徒三千,講授和傳播儒家學說,開創文化教育的新格局,形成了一個以孔子為核心的儒家學派。于是私學漸興,各地學者紛紛設帳授徒,闡揚自己的見解,并且圍繞著講學的學者,出現了大大小小觀點不同的文化學派,成為一種文化風氣,也就是后人所說的“百家爭鳴”的恢弘局面。歷代首都和各地的豪門望族,亦收藏圖書,或延聘宿儒來家教育子弟,或設立家塾,讓族中后人就讀。有些學者名宿,也開設山堂、書院或私塾,廣收門徒授學。幾千年并存的官學與私學,林立著不同學派的文化圈,承傳著中華文化,形成了中國文化與教育的傳統,這種情況一直延續到1949年。
陳寅恪注意到,并且揭示出這樣一種歷史文化現象,如果一旦發生戰爭,或者社會出現長期動亂,不但政權搖搖欲墜,而且還會使京城失去學術文化中心的地位。他說:“東漢以后學術文化,其重心不在政治中心之首都,而分散于各地之名都大邑。是以地方之大族盛門乃為學術文化之所寄托。中原經五胡之亂,而學術文化尚能保持不墜者,固由地方大族之力,而漢族之學術文化變為地方化及家門化矣。故論學術,只有家學之可言,而學術文化與大族盛門常不可分離也?!?img alt="《陳寅恪集·金明館叢稿初編》,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1年版,第147—148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39F1A4/107972076049056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4506547-sBA0kaoxFd4fHYFEC9ikXRB7k1ykXW9f-0-f77876eaee3af2fa1111a3d6ea6d4433">其實,20世紀前50年的中國學術文化,又何嘗不是如此!在晚清,北京雖然仍是中國學術文化的中心,但另一個中心——上海,也崛然而起。在民國時期,國民政府雖然將南京定為首都,但學術文化中心還是在北平、上海。與此同時,長沙的岳麓書院、無錫國學專修館等校,也分領承傳中華文化的一分風騷。
盡管地方上的書香大族,如無錫錢氏、海寧查氏、紹興周氏、義寧(即現在的修水)陳氏、成都李氏(即巴金家族)等仍然承傳著中國文化,但由于其賴以存在的經濟制度發生巨變,新舊學堂遍及城鄉,加上狂濤巨浪般涌入的西方現代文化的沖擊,家族文化圈的影響越來越小,或易幟為文化學派,注入新鮮血液而存在;或隨著家族的沒落而走向衰亡。
當然,不是每個高門大族都有一個文化圈,形成一個家族文化圈必須具備三個條件。一是文化圈的領軍人物要有較高的社會地位或較大的社會威望,其文化主張及方法能得到較多人的認同。二是在家族中有一批志同道合的親友,長期實踐和傳播這些文化主張與方法,有標志性的成果并由家族推向社會,產生了較深遠的影響,社會對其文化圈有認同感。三是在家族中有傳人,持續時間一般在三代人左右。
寅恪的高祖克繩、曾祖偉琳,雖然在當地是頗有聲望的文人,但由于一生長居義寧(修水)一隅,以他們的成就和社會地位,不可能形成一個文化圈。寅恪的祖父和父親,走出義寧,在宦途中同晚清的一些名臣、名士、文人結交,與其中一些志趣相投的朋友,很自然地形成了一個以陳氏家族為核心的文化圈。陳氏文化圈肇始于陳寶箴,形成于陳三立,興盛與終結于陳寅恪。其標志性的成果是寶箴的疏議、時文;三立的詩文;衡恪的詩畫;隆恪的詩;寅恪的學術論著與詩;方恪的詩詞;登恪的小說、詩與學術研究等,統稱“義寧之學”。這個文化圈承傳、弘揚著中國文化,對新舊嬗替時代的文化轉型做出過重大貢獻,在清末、民國時期,產生過重要影響。應該說寅恪兄弟是吮吸著陳氏文化圈的營養成長的。
時代賦予三代陳氏文化圈不同的特色。陳氏文化圈的創始者陳寶箴,以其才學、才德、才識、才干,躋身于晚清上流社會,同官場中的一些重臣名宦,無論清、濁流兩黨的關系都非常密切。同時,還與不少在野的名人文士有很深的交誼。寶箴擔任湖南巡撫之后銳意進取,與變法維新人士共商改革大計。寅恪說:“至寒家在清季數十年間,與朝野各方多所關涉。”這就為第一代陳氏文化圈,著上了濃厚的政治色彩。
第二代陳氏文化圈的核心人物三立,馳騁于詩壇,為同光體詩派的翹楚。戊戌變法失敗后,他退出宦途。與之來往最多的,還是俞明震、范當世、喻兆藩、熊希齡、王闿運、文廷式、喬樹楠、易順鼎、沈曾植、陳衍、金松岑、章太炎、鄭孝胥等姻親故人、文朋詩友。所以,寅恪又說:“父執姻親多為當時勝流,但不敢冒昧謁見。偶以機緣,得接其豐采,聆其言論,默而識之?!?img alt="《陳寅恪·寒柳堂集》,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1年版,第187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39F1A4/107972076049056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4506547-sBA0kaoxFd4fHYFEC9ikXRB7k1ykXW9f-0-f77876eaee3af2fa1111a3d6ea6d4433">他們中的多數人如閑云野鶴,既適應了民國生活,又對終結了的清朝,不無懷戀之情。顯而易見,第二代陳氏文化圈沖淡了些政治色彩,多了些懷舊情結。在社會文化嬗替之際,他們維護著中國傳統文化,同時也不拒絕西方的現代文化,因而著上了以中國傳統文化為主、新舊文化參半的印記。
在陳家“恪”字輩的兄弟中,本來應該由多才多藝的大哥衡恪成為第三代陳氏文化圈的領軍人物——他也有能力承擔重任,怎奈還沒等到接過這個擔子的那一天就英年早逝。二哥隆恪服務財經界多年,志趣多在財經方面;四弟方恪擅長詩詞、版本辨識與文物鑒賞,只是生性不羈風流倜儻,難以沉下心來專務一件事;五弟登恪偏重于文學;他們都是支撐第三代陳氏文化圈不可或缺的力量。但承傳中國學術文化、將義寧之學發揚光大的任務,就不能不落在寅恪身上。
與祖父、父親不同,“恪”字輩的幾兄弟都遠離政治,在各自的領域為中國文化增磚添瓦。雖然他們各有各的朋友,但細細考察,也不無共同之點。與他們交往最多的:一是世家子弟和出身于書香門第的文人,如兩廣總督周馥之孫周暹(叔弢,即周一良之父)、軍機大臣瞿子玖之子瞿蛻之、張之洞曾孫張遵騮(公逸)、軍機章京葉南雪之孫葉恭綽等。二是各自從事感興趣領域的飽學之士,如衡恪的好友齊白石、周樹人、錢稻孫等;隆恪的友人多在財經界;方恪的文朋詩友有包天笑、胡小石、羅癭公、龍榆生、汪辟疆等;登恪的朋友有徐悲鴻和同事劉永濟等。寅恪的交往很廣泛,既有王國維、柳詒徵、黃節那樣持文化保守主義立場的大學者,又有胡適、傅斯年等這樣的新思潮弄潮兒。三是寅恪門下的弟子,如精心整理陳氏詩文遺稿、不倦傳播義寧之學的蔣天樞,以及沿著陳氏治學路子搞學問的王永興等,他們的成就多與政治無涉。如此看來,第三代陳氏文化圈幾乎不帶政治色彩,倒多了些詩情畫意、書卷氣和學術味。
與許多客家人一樣,陳氏家族特別重視對后代的教育。陳寅恪的幼年時代,新式學校還沒有普及到鄉鎮。那時,絕大多數人家的子弟,都是在私塾或者家塾接受啟蒙教育和深造的。從陳克繩開始到陳三立,每代人都開設家塾,延聘名師,使子孫很早就受到良好的教育。同治元年壬戌(1862)秋天,陳寶箴在家鄉竹塅,修建了一座磚木結構的兩層樓房,取名為“四覺草堂”,這是他讀書的地方。同時又在此辦了一所私塾,聘請石少甫先生執教,把兒子三立、三畏兄弟送來讀書。在這所私塾學習的還有竹塅子弟徐家干、涂承軌等人。后來陳三立、徐家干、涂承軌等三個來自山溝的讀書人,都考中舉人,在當地博得了“桃里三舉”的美名。
三立五個早慧的兒子,各有其興趣和愛好,都深受祖父和父親的喜愛。在家庭教育上,祖父和父親都抓得很緊。光緒十九年癸巳至二十年甲午(1893—1894)才四五歲的寅恪,便在祖父陳寶箴所任職的湖北武漢,進入私塾發蒙讀書。光緒二十一年乙未(1895)寶箴官拜湖南巡撫,舉家又遷往長沙。寶箴和三立父子在繁忙的公務中,仍細心為孩子們敦請到湘潭宿儒周大烈(字印昆)為西賓,專門教隆恪、寅恪、方恪等兄弟讀書識字。1898年寶箴、三立被罷官后,更是把心血和希望都傾注到子孫身上。他們對子孫的教育,首先放在如何立志做人上。1899年陳寶箴曾書寫扇面訓示隆?。?/p>
讀書當先正志。志在學為圣賢,則凡所讀之書,圣賢言語便當奉為師法,立心行事俱要依他做去,務求言行無愧為圣賢之徒。經史中所載古人事跡,善者可以為法,惡者可以為戒,勿徒口頭讀過。如此立志,久暫不移,胸中便有一定趨向,如行路者之有指南針,不至誤入旁徑。雖未遽是圣賢,亦不失為坦蕩之君子矣。君子之心公,由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屋,皆吾學中所應有之事,故隱居求志則積德累行,仁義達道則致君澤民,志定則然也。小人之心私,自私自利,雖父母兄弟有不顧,況民物乎?此則宜痛戒也。
四覺老人書示隆恪
陳寶箴這段訓示,首先盡得《中庸》中“誠之者擇善而固執者也。博學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篤行之”和《大學》所倡揚的格物、致知、正心、誠意、修身等自我道德修養的真髓,把立下學習古代圣賢的志向,按照圣賢的標準立身處事當作讀書求知的第一要務。強調身體力行,知行合一,“勿徒口頭讀過”。其次在做人方面,他要求后代要像君子那樣親親、仁民、愛物,達道,致君澤民。即使當不了圣賢,也要做坦蕩的君子而不能做自私自利的小人。寶箴平時常與子孫探討如何做人的道理,他的書扇訓示,可以看作是對陳氏后代子孫們的家訓,是他們讀書做人的準則。
寶箴、三立父子在教育子孫時,不是板著面孔進行枯燥乏味的說教,而是把處世做人的道理融入對經史典籍的學習中。正心、立志和做人,正是經史著作所闡發的主要內容之一。寅恪幼承家訓,飽讀經史。經史中儒家以仁為核心的倫理觀念,尤其是儒家的綱紀之說,濡染了他幼小的心靈,使他很早就把讀書同正心、立志和做人結合起來。為了通曉古人的事跡,他在少年時就對學習經學、文學、史學和文字學著作,下過一番苦功夫。
同時,他也接受了以禮為準則的立身之道和行為規范。正如俞大維先生所說:“寅恪先生認為‘禮’與‘法’為穩定社會的因素。禮法雖隨時俗而變更,至于禮之根本,則終不可廢。”不僅史書上所記載的圣賢事跡,是他學習的榜樣,而且,身教勝于言教,祖父和父親憂國憂民、廉潔高尚的品行,在仕途上遭受挫折仍保持著文人的操守,被他當作人生道路上的“指南針”,使他終身沒有“誤入旁徑”。再則,祖父和父親結交的那一些“清流”朋友,無論在官場還是在文壇,他們的道德文章亦為寅恪所敬仰,被其奉為楷模。寅恪少年時代所認同的儒家倫理觀念,日后成為他文化人格的核心,是他學術精神的支柱,道德修養的基礎,處世為人的準則,言行舉止的規范,對他一生都起著非常大的指導作用。
其次,三立因材施教,使陳氏兄弟各自的天性和愛好,能得到充分發展。比如衡恪喜歡金石繪畫,隆恪對財經很感興趣,方恪愛好詩詞,登恪的文筆不錯,三立就讓他們朝著各自選擇的方向努力。寅恪從小興趣廣泛,喜讀書。至于他讀什么書,三立從不干涉。寅恪又有得天獨厚的讀書條件——舅父俞明震,也是晚清著名的學者、詩人。陳家和俞家藏書都非常豐富,那一脈書香令他心醉神怡。陳家和俞家都住在南京頭條巷,相隔不遠,于是兩家的書房便成為他流連忘返的樂園。他的侄兒封懷回憶說:“六叔在他十幾歲以及后來自日本回國期間,他終日埋頭于浩如煙海的古籍以及佛書等等,無不瀏覽?!?img alt="陳封懷:《回憶錄》,轉引自蔣天樞《陳寅恪先生編年事輯》,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20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39F1A4/107972076049056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4506547-sBA0kaoxFd4fHYFEC9ikXRB7k1ykXW9f-0-f77876eaee3af2fa1111a3d6ea6d4433">
童年和少年時代的寅恪,讀起書來,簡直到了廢寢忘食、不分晝夜的地步,以致家中的親人,不得不對他的讀書時間加以限制。然而,他在讀書中找到了自己的樂趣,有些書實在令他愛不釋手。于是晚上他裝作睡覺的樣子,先把蚊帳放下來,以防燈光外露,家人發現他讀書而加以干涉。同時在床上被褥間點上一盞小油燈,湊近微弱的燈光,便進入了知識和智慧的天地。那時的書多石印和木版刻印,紙張質量很差,字跡細小而模糊,讀來既費勁又損害視力,可是他卻經常津津有味地讀到天明。長此以往,他讀過不少的經學、史學、文學、文字學、哲學、宗教學和醫學等方面的著作,為日后長期從事文史研究,奠定了堅實的基礎。只是他舍不得把時間花在運動上,使得體質下降;視力也受到損害,逐漸成為高度近視,后來造成老年視網膜脫落,雙目失明,從而影響他的晚年生活,使他的治學受到很大的限制。這是當年的他始料未及的。
俞大維談到陳寅恪讀書之廣、用功之勤、方法之精,非一般人可及:“我們這一代的普通讀書的人,不過能背誦《四書》、《詩經》、《左傳》等書。寅恪先生則不然,他對《十三經》不但大部分能背誦,而且對每字必求正解。因此《皇清經解》及《續皇清經解》成了他經常看讀的書?!薄啊度ā沸蛭乃寄鼙痴b,其他雜史,他看得很多。”
《十三經》包括《詩》、《書》、《易》、《儀禮》、《周禮》、《禮記》、《春秋》、《左傳》、《穀梁傳》、《論語》、《孟子》、《孝經》、《爾雅》等以孔子學說為代表的儒家經典著作,經過歷代讀書人的闡發和議論,已成為在中國古代思想史上占主流地位的經學。《皇清經解》是清朝道光年間,兩廣總督阮元所收集的清初至乾隆、嘉慶年間訓釋儒家經學著作74家,180余種,360冊,1412卷匯編而成的叢書。這套叢書既收集了清初以來學者們考訂訓釋的成果,集其大成;又呈現了經學發展到這一時期的演變過程。《續皇清經解》則是光緒年間,江蘇學政王先謙收集《皇清經解》所遺漏的學者和乾隆、嘉慶年間以后的111家經學著作。這套叢書以收乾嘉學派著作為主,同時也收入不少其他學者的著作,共計209種1430卷。
陳寶箴任巡撫時,王先謙正是卓有影響的岳麓書院的山長。他先是支持陳寶箴推行新政,后來又成為陳寶箴的反對派,大肆詆毀、攻擊湖南新政。陳寅恪沒有因為王先謙是湖南頑固守舊派的核心人物、反對過祖父,而不讀他編的書。小小年紀就有這般見識、這等胸懷,不因人廢言,難怪日后能在學術上成大氣候。
而所謂《三通》則是唐德宗時期的宰相杜佑所編撰的,記述我國古代經濟、政治制度沿革變遷的《通典》;南宋鄭樵編撰的關于人類社會和自然界發展變化的紀傳體通史《通志》;宋末元初的史學家馬端海撰寫的記述歷代典章制度的鴻篇巨制《文獻通考》。在中國史學上,《三通》是極有價值的著作,是研究中國史必讀的基本文獻典籍。陳寅恪熟讀這些文獻典籍,可見,他從小的志趣就在文史和文字方面,其用功之勤,所下功夫之深,非一般讀書人可比。
在父親的導引下,寅恪通經治史,基本上走的是乾嘉學派中皖派的路子:那就是以文字學為切入點,從訓詁、音韻、典章制度等方面,研究儒家經典著作文本的含義。他從小就受過小學(訓詁、音韻、文字)的嚴格訓練,養成酷愛文字的癖好和善于分析、思考、考證的習慣。正如俞大維先生所說:“關于國學方面,他常說:“‘讀書須先識字’。因是他幼年對于《說文》與高郵王氏父子訓詁之學,曾用過一番苦工?!?img alt="俞大維:《懷念陳寅恪先生》,臺北《中央日報》1970年3月31日。"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39F1A4/107972076049056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4506547-sBA0kaoxFd4fHYFEC9ikXRB7k1ykXW9f-0-f77876eaee3af2fa1111a3d6ea6d4433">《說文》為東漢許慎所撰,是中國最早的一部字典。這部字典以小篆為主體,收進大量的古字、古音、古義,是研究古代典籍和古文字必讀的入門書之一,對后代學者影響深遠。
高郵王氏父子,就是籍貫高郵的清代著名經學家、音韻學家、訓詁學家、??睂W家王念孫、王引之父子。王念孫是乾嘉漢學中皖派大師戴震的傳人,擅長以古音求古義,對古代典籍中文字的假借、聲音的通傳,都有很深入的研究;在運用內證法校勘、訂正古書中的訛誤,注疏前人的疑義等方面,取得很大的成就;所著《廣雅疏證》、《讀書雜志》等書,超越了前人。王引之精通訓詁、考據,所著《經義述聞》、《經傳釋詞》等都頗有見地,對后來的經學家和古文字學家,不無啟迪作用。
王氏父子的著作,為后人研讀經史,深入鉆研國學,另辟蹊徑,難怪陳氏經常精讀,從中學到他們遍搜博引文獻資料,注重實證,辨偽識真,比較分析,溯源達流,觸類旁通和縝密推導等治學方法,為他日后形成治學嚴謹,考據詳博求實,敢于突破前人學說,闡發自己見解的學術個性,鋪下了堅實的基石。后來他孜孜不倦地學習英、法、德、日、藏、梵文、巴利文、吐火羅文等14種文字,未嘗不是來源于此時所萌生的對語言文字的特殊興趣和愛好;日后運用多種文字研究中國文化所取得的卓越成就,未嘗不是得益于早年在小學(訓詁、音韻、文字)方面的磨礪功夫。
考察陳氏家族,從寅恪的六世祖陳公元到父親陳三立,都是執著、好學、存疑、務實、篤定的人。這幾點也可以說是陳氏家族的另一種家風。在這種家風熏陶下,培育著寅恪不囿于經書和前人已有定論的創新思維,以及鍥而不舍、尋根究底的懷疑精神。這是他后來成為蜚聲中外的一代大師的又一基本要素。
幼小的寅恪是個愛思索和體弱多病的孩子。其父親、祖父和曾祖父,都精通中醫。所以,他生病時也大抵服用祖父和父親所處方的中藥。他在五六歲時,親眼看見祖父給譚嗣同之父、湖北巡撫譚繼洵治好所患的重病后,譚繼洵厚饋的魚翅、酒和五百兩銀票。雖然祖父將銀票退回,但他卻為祖父給人治好病,竟然得到如此豐厚的酬報而驚訝,從此對中醫就懷有一種好奇心。十歲時,有一天聽祖父閑話往事:“昔年自京師返義寧鄉居,先曾祖母告之曰,前患咳嗽,適門外有以人參求售者,購服之即痊。先祖詫曰,吾家素貧,人參價貴,售者肯以賤價出賣,此必非真人參,乃薺苨也。蓋薺苨似人參,而能治咳嗽之病。本草所載甚明。特世人未嘗注意及之耳?!睆倪@時期開始,陳寅恪就知道有《本草綱目》這本醫書了。有意思的是,他聽完這個故事后,竟特意查閱《本草綱目》“薺苨”條目,“果與先祖之言符應”。對敬愛的祖父的話,尚需查證后方才相信,他早年就有的存疑求實精神,由此可見端倪。
即使是對待自己稱為“乃吾家學”的中醫之學,陳氏也不盲目信從。中醫之學曾長期被視為國粹。他瀏覽過許多醫學古籍,發現中醫理論和藥方,不少是從域外傳入的,對中醫學乃“國粹”之說大膽質疑:“若矜夸以為國粹,駕于外國醫學之上,則昧于吾國醫學之歷史,殆可謂數典忘祖歟?”他不相信中醫的原因是“以為中醫有見效之藥,無可通之理。若格于時代及地區,不得已而用之,則可”。姑且不論寅恪對中醫的看法有什么偏頗之處,但這件事至少可以說明,他不“唯書”、不“唯上”,寧可背上“世所稱不肖之子孫”之名,在沒有真正弄清楚中醫治病理論之前,一直堅持“吾家漸不用中醫”
的做法。長女流求后來學西醫,與他對中醫的態度不無關系。他對中醫的看法,在后來所寫的《〈三國志〉曹沖華佗傳與佛教故事》、《崔浩與寇謙之》、《胡臭與狐臭》和《元白詩箋證稿》等論著中得以充分發揮。他日后所形成的獨立思考精神,由此可見一斑。
杜甫有詩云“詩是吾家事”、“吾祖詩冠古”,
道明其詩歌成就與家學的淵源關系。如果把杜甫這兩句詩移到陳家來,也是恰當的。祖父陳寶箴固然沒有杜甫的祖父杜審言那樣大的名氣,留下的詩文篇章并不多,而且多為奏疏一類的時文,但是從這些詩文中,完全可以看出陳寶箴深邃的思想、奔放的熱情和卓越的文學才華。父親三立老人是清末民初的詩壇巨擘,其詩歌成就自不必說了,文章也寫得簡潔精妙,為時人所推崇。寅恪的母親俞明詩亦出身于書香門第,其父俞文葆著有詩集《神雪館詩》傳世。其兄俞明震,字恪士,號觚庵,是三立老人的詩友。俞明詩性格賢淑,有文才,有詩情,常給寅恪兄弟講解詩文,使這些孩子的心靈,很早就受到文學之風的拂煦。1947年,58歲的陳氏還溫馨地回憶起11歲時,母親教讀南宋詞人姜白石《鷓鴣天》中詩句“柳慳梅小未教知”的情景。
三立老人的審美趣味,通過耳提面命等方式,深深地影響了寅恪兄弟。在三立老人的指點下,寅恪學詩以學宋詩為主,但不局限于宋詩,也學唐詩。宋詩自王禹偁以來,就很注重向杜甫、白居易等唐代詩人學習,久而久之,便成為宋代詩壇的一種風氣。俞大維先生談陳寅恪的詩歌創作時說:“詩,寅恪先生佩服陶杜,他雖好李白及李義山詩,但不認為是上品?!薄八貏e喜好平民化的詩,故最推崇白香山。”在宋詩中,寅恪尤其喜好蘇軾和黃庭堅等詩人的作品。蘇軾詩歌的曠達奔放、想象豐富、風韻飄逸;黃庭堅詩歌的筆致細密、脫胎換骨、點鐵成金,滋潤著寅恪兄弟的詩情才思。而三立老人的詩空靈縹緲,用字新奇,其高逸沖澹的風致,對他們兄弟的詩歌創作,更有著直接的浸染作用。
至于文章,寅恪早在少年時就埋頭讀過韓愈、歐陽修、王安石、司馬光、歸有光、姚鼐、曾國藩等古文大家的著作,兼取唐宋八大家、桐城派、湘鄉派之長,在作文的義理、章法、用語、考證等方面,又深得三立老人的真傳。所以,他后來寫的文章,紆舒平淡、言簡意賅、意深旨遠、古樸清秀、考證嚴密、析理透辟。雙目失明以前所寫的文章,幾乎無一冗言贅語,這與他從小所受到的良好訓練有極大的關系。
陳氏家塾對寅恪的成長,產生過重要影響。1900年,三立老人挈眷將雛在南京定居,剛安頓下來,就急急忙忙辦起家塾,聘請教習,以免耽擱孩子們的學業。三立老人畢竟是維新派人士,思想開放,所以陳氏家塾和當時許多名門望族所開設的家塾不同,辦得很有特色。首先,他認為辦家塾的第一要務,是嚴格挑選教師。他先后敦聘王伯沆、柳翼謀、蕭厔泉、陶遜、王義門等品行端正的飽學之士擔任教師,以他們的學問教育學生,以他們的良好品德影響學生。其次,教學內容以國學基礎知識為主,四書五經的課程占很大的比重,體現了他以中學為本位的思想。同時又兼學中西,開設數學、物理、化學、外文、歷史、音樂、繪畫和體操等課程,使學生不但能學到西方科學文化的基本知識,而且還能強身健體。再次,在教學方法上,三立與教師們商定:不打學生,不背書。這既尊重了學生的人格,又尊重了學生的志趣,擺脫了體罰等陳舊、僵硬的教育方式,有利于學生天性的自由發展和獨立自尊人格的形成。陳寅恪晚年時說:“小時在家塾讀書,又從學于友人留日者學日文。”指的就是這一時期的學習生活。
陳氏家塾的教育理念和教學方法,使寅恪受益匪淺:一方面,他在這里接受比較系統的國學教育,梳理、吸納所學過的古代文化知識,使之融會貫通并系統化,從而打下了堅實的中國文化知識的基礎。雖然他以后涉獵了大量東西方文化書籍,但是他推崇中國傳統文化的基本態度,卻始終沒有動搖和改變過。另一方面,自幼養成的開放的文化心態,使他能對西方文化兼收并蓄,取西方自然科學和人文科學之長,補中國傳統文化之短。這不僅大大拓展了他的文化視野,也使他在童稚之年就形成了合理的知識結構,為他日后學貫中西奠定了深厚的文化基礎。1903年,三立老人在家塾的基礎上,索性在自家院子騰出地方,辦起了思益小學,方便自家、俞家以及一些親戚朋友家的孩子入學接受教育。從這所學校走出了陳隆恪、陳方恪、陳登恪、茅以南、茅以升、宗白華、周叔弢等青年才俊。不過早在思益小學建立之前的1902年春天,寅恪和長兄衡恪就赴日本留學;1904年夏天回國,與五兄隆恪同時考取官費,是年冬天再度到日本留學。所以,寅恪不是在思益小學念過書的學生。
陳氏兄弟的成長,除了祖父、父親的精心培育之外,許多勝流及在野之士的影響,不可小覷。其中,曾國藩、張之洞對他們思想和文化立場的影響,尤其重要。曾、張二人都是中國近代政壇上叱咤風云的人物,功過是非各有一本賬,自有后人評說。不過,平心而論,在晚清,他們都是具有遠見卓識的股肱輔臣。其努力倡導和推行的洋務運動,可以說是中國社會從傳統走向現代的最初嘗試。曾國藩既堅持中國傳統文化思想,特別強調儒家學說是中國人安身立命的根本,又敏銳地覺察到,學習西方的科學文化知識,是中國富國強兵的必然途徑,對外來文化持開放歡迎的態度。直到晚年,曾國藩還領銜奏請皇帝,提出向國外派遣留學生的建議。而張之洞則提出“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的口號,著重指出:“中學為內學,西學為外學;中學治身心,西學應世事”,一時成為社會的主流文化思潮,亦為陳氏三代人所接受。曾、張兩個位高權重的大臣不抱殘守缺,突破在漫長封建社會中所形成的陳舊而牢固的“夷夏”觀念,在充分肯定中國傳統文化的價值前提下,主張以儒家文化思想為本體,學習西方自然科學和人文科學的某些內容,革新與重構中華民族文化,促使國家朝富強的目標邁進。在曾、張等人的努力下,古老的中國文化一度煥發出新的生機。
曾、張二人不僅是洋務派的領袖,而且還是同治以來晚清文壇主將。曾氏推崇桐城派古文,利用自己在政壇的地位,積極從事振興桐城派古文的文學活動,并且卓有建樹,成為晚清古文湘鄉派的創始者。在詩歌方面,曾氏力倡效法宋詩,主要是學習江西詩派黃庭堅的宋詩運動。張之洞則對那些輕浮纖佻、詰屈怪癖的詩風不屑一顧。他從唐人詩歌中吸取營養,又博采歐陽修、王安石、蘇軾等宋代詩人的長處,同時揚棄乾嘉詩風,另辟蹊徑,在詩歌創作中獨樹一幟。由于曾、張等人一掃文壇學界的頹靡霧霾,開振作之新風氣,所以,同治、光緒年間的政治、經濟、科技、文化、文學和學術研究等方面才出現了“中興”的局面。
曾、張二人實際上是三代陳氏文化圈的思想導師。他們二人對第一、二代陳氏家族文化圈的影響,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首先,在政治上寶箴、三立父子,特別佩服曾、張二人的雄才大略,認同他們遠見卓識的政治主張、堅毅恢宏的政治胸懷、果斷穩健的政治手段,是他們在政治上的堅定支持者。比如陳氏父子是主張維新變法的,但誠如寅恪所言:“當時之言變法者,蓋有不同之二源,未可混一論之也。”寶箴自圓明園大火之后,痛感中國之落后挨打,在于祖宗之法已不適應時局的需要,中國之舊法不可不變。至于該怎樣變,他同榮祿、張之洞等人一樣,認為應當穩健和緩地推行,而不贊成康有為“附會孔子改制以言變法”的做法,把它看作“其與歷驗世務欲借鏡西國以變神州舊法者,本自不同”。所以寶箴創辦時務學堂時,沒有采納黃遵憲的推薦,聘康有為為時務學堂主講,而是改聘梁啟超為總教習。寶箴認為只有請張之洞出來總攬大政,維新變法運動才可能穩妥推進,才可能逐漸為慈禧太后所代表的“后黨”所接受。因此他在戊戌維新時期,上書光緒皇帝,力陳其中的利害關系,力薦張之洞擔任軍機大臣。張之洞的力作《勸學篇》,也于此時在湖南的《湘學報》上連載。可以說,寶箴、三立與曾國藩和張之洞的政治理念,是一脈相承的。
其次,在文化與文學上。曾、張兩人不是只知玩弄權術的官場老手,他們博學多才,風華絕代,其文治武功遠非一般朝廷重臣、封疆大吏可比。曾氏信奉和實踐了程朱理學,并以其文學理念和創作成就,確立了他在同治年間文壇盟主的地位。曾氏身邊也形成了一個文化圈,當時一批文化人團結在他的身邊,其中有不少文士如郭嵩燾、李元度、吳汝綸、黎庶昌、薛福成等都受過曾氏文學思想的啟發,他們也是陳氏父子的文朋詩友。曾氏還與寶箴談論詩文,寫有《復陳右銘太守書》,闡發自己的文學見解,肯定寶箴的文章。在寶箴的心目中,曾國藩簡直是一座令人仰止的高山,正如三立所說,在乃父交往的師友中,“最服膺曾文正公及沈文肅公”。這里所說的“曾文正公”,就是曾國藩逝世后的謚號;“文肅”,則是曾任兩江總督兼南洋大臣的洋務派重臣沈葆楨的謚號。寅恪的大哥衡恪,乳名師曾,長大了以此為字,是否有師法曾國藩的意思?待考。陳寶箴本來也是曾氏文化圈的重要成員。曾國藩去世后,曾氏文化圈群龍無首,后繼無人,風流云散。寶箴此時的社會聲望增高,也團結了一些文人,才逐漸形成了陳氏文化圈。
而張之洞的智慧和文化主張,亦受到陳氏家族文化圈的重視,他們從中汲取了不少的智慧和營養。三立與張之洞來往要多一些,早年的政治觀念、政治立場都與張之洞更接近一些。而在文學和學問上,三立承傳乾嘉之學,文屬湘鄉一派,詩樹同光體江西詩派一幟——眾所周知,所謂同光體,其實就是曾國藩所力倡并積極參與的宋詩運動之一脈。陳氏父子在政治、文化、文學上對曾國藩和張之洞的追隨與繼承,是非常明顯的。
曾國藩早在陳寅恪出生前的1872年就遽歸道山。張之洞雖然在1909年才與世長辭,但迄今為止,尚未發現寅恪隨長輩拜謁過他的文字記載。曾國藩、張之洞與陳家的交往情況,寅恪主要是從祖父、父親和親友的言談之中得知的。寅恪真正認知和推崇曾、張二氏,還是在認真讀過他們的著作,了解他們的思想、品德,及其在中國近代史上的作用之后,經歷了由感性到理性的過程??梢哉f在陳氏文化圈的第三代人中,受曾國藩、張之洞等前輩文化思想影響最深的就是陳寅恪。
寅恪少時喜讀曾國藩的散文,因為曾氏散文才氣磅礴,雅潔清晰;行文駢散兼用,抑揚頓挫,情韻盎然;剖物析理,層層深入,透徹精辟;不但延續了桐城派文風,而且在藝術上亦有所創新。綜觀陳氏以后寫的文章,很容易發現其受過曾國藩文風拂煦的痕跡。難怪俞大維說,寅恪“推崇曾文而認為姚文為敘事條理有余,而氣魄不夠”。俞先生這里所說的“曾文”,是指曾國藩的文章;所謂“姚文”,是指集桐城派大成者姚鼐的文章。
不僅如此,寅恪還看到了太平天國興事之后,在咸豐、同治年間,曾國藩等能臣干將如何力挽狂瀾,維護儒家道統,用文武兩手,大敗太平天國,使清政權死里逃生,進入相對穩定的狀態,以致在光緒時期又出現較為繁榮的景象。而且,正當西風東漸,歐風美雨愈來愈猛烈、密集地飄落在神州大地之時,也正是由于曾國藩、張之洞等人的努力,才實現了清代學術思想由乾嘉漢學向經世實學的轉變。他們所倡導的洋務運動,加快了中國文化從傳統走向現代的步伐,促使學術風氣的革故鼎新和文壇的重新活躍。陳氏對曾國藩、張之洞等人所開創的新局面,給予了很高的評價,他在1927年所寫的《王觀堂先生挽詞》一詩中援筆抒懷:“依稀廿載憶光宣,猶是開元全盛年。海宇承平娛旦暮,京華冠蓋萃英賢?!?img alt="《陳寅恪集·詩集》,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1年版,第13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39F1A4/107972076049056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4506547-sBA0kaoxFd4fHYFEC9ikXRB7k1ykXW9f-0-f77876eaee3af2fa1111a3d6ea6d4433">從另一方位觀察社會生活,描繪出一派歌舞升平的盛世景象。顯然,這與近代著名小說家李伯元、吳趼人、曾樸,以及他的前輩文人黃遵憲、梁啟超等人筆下的那個黑暗腐朽、國弱民貧、內憂外患、危機四伏的晚清社會,完全是兩個世界。姑且不論他這種概括和描寫是否準確或者有無偏頗之處,起碼可以說明,他對曾國藩、張之洞等人的歷史貢獻是充分肯定和由衷贊揚的。
寅恪尤其認同曾國藩、張之洞等人的思想,也肯定他的既維護中國傳統文化,又對西方文化所持的開放態度與作為。他贊成曾氏通過履行儒家的倫理綱常和程朱理學的修身之道,倡揚禮、義、廉、恥、誠、忠、勤、恕等美德,來端正人心,整頓風俗,按照儒家的價值系統和倫理系統建立道德規范,在這樣的基礎上接受和掌握西方文化的主張。因此,他堅定不移地認同張之洞“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的文化綱領,接受并終身守望其文化保守主義立場,熱情贊揚曾、張二人站在中西文化交匯點上,為國求才,不拘一格地培養、造就和網羅一批德才兼備的文化精英。陳氏在《王觀堂先生挽詞》中寫道:“當日英賢誰北斗,南皮太保方迂叟。忠順勤勞矢素衷,中西體用資循誘。總持學部攬名流,樸學高文一例收?!?img alt="《陳寅恪集·詩集》,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1年版,第13、14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39F1A4/107972076049056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4506547-sBA0kaoxFd4fHYFEC9ikXRB7k1ykXW9f-0-f77876eaee3af2fa1111a3d6ea6d4433">
張之洞是河北南皮人,在清代及清代以前,以人的籍貫或出身地來稱呼人,是一種敬稱,所以在當時的一些詩文或史籍中,常見以張南皮來稱呼張之洞。張之洞曾以軍機大臣、協辦大學士的身份主管學部,死后追授太保。到了20世紀30年代,寅恪自述:“寅恪平生為不古不今之學,思想囿于咸豐同治之世,議論近乎湘鄉南皮之間?!?img alt="《陳寅恪集·金明館叢稿二編》,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1年版,第285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39F1A4/107972076049056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4506547-sBA0kaoxFd4fHYFEC9ikXRB7k1ykXW9f-0-f77876eaee3af2fa1111a3d6ea6d4433">這就十分清晰地勾畫出他自己的思想脈息和特色,以及咸豐、同治年間學術主潮的淵源關系。正是因為他從小就深受這種文化思想主潮的熏陶和曾國藩、張之洞思想的濡染,才形成了他終身守望的中國文化本位論的學術立場。1961年8月30日,他的老友吳宓教授,專程從重慶西南師范學院到廣州中山大學看望他,在與他深談以后,按捺不住內心的激動,半夜興奮地揮筆在當天的日記中寫道:“寅恪兄之思想及主張,毫未改變,即仍遵守昔年‘中學為體,西學為用’之說(中國文化本位論)……但在我輩個人如寅恪者,則仍確信中國孔子儒道之正大,有裨益于全世界,而佛教亦純正。我輩本此信仰,故雖危行言殆,但屹立不動,絕不從時俗為轉移?!?img alt="《吳宓日記續編》(五),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6年版,第160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39F1A4/107972076049056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4506547-sBA0kaoxFd4fHYFEC9ikXRB7k1ykXW9f-0-f77876eaee3af2fa1111a3d6ea6d4433">這足以反映出陳氏在少年時所確立的信念,是何等的堅定;他幾十年如一日地堅持自己的信念,不隨環境而改變,不隨世事變化而轉移,又是何等的執著。
饒有意思的是,陳寅恪固然認同咸豐以來的學術主潮,不消說也受過晚清政治思想的影響,甚至對走向衰落的光緒、宣統年代還十分留戀。然而,他畢竟吸納過西方科學民主思想的新鮮空氣,因此,絕不會在政治上做效忠清室的遺民。辛亥革命之后,遠在海外留學的陳寅恪曾寫信回國,勸告父親剪掉留在腦后的辮子,還因此被陳三立復信“申斥”過。父子之間在對待被推翻的清王朝的態度上,顯然存在明顯的分歧。
當然,在父執和前輩文人中,對寅恪的文化思想和學問產生過重大影響的,又何止曾國藩、張之洞!陳寶箴的故交黃遵憲、郭嵩燾等都曾出使過外國,他們均是國學修養深厚,同時又是放眼清醒看世界的人。與陳寶箴交誼頗深的王闿運、俞樾等,又是當時名望很高的宿儒。陳三立的文朋詩友沈曾植、范當世、樊增祥、陳寶琛、吳汝倫、夏曾佑、陳衍、文廷式、易順鼎、曾廣鈞、俞明震等,或在思想上給寅恪以某種啟迪,或在治學上給以某些教益,或在方法上給以某種導引,或在詩文上予以指點,或在做人方面成為他的表率。
過去,有人曾批評陳氏文化圈中的第二代人物,大多是晚清“遺老”。其實,這些批評者恐怕連他們的書都沒有認真讀過,對他們的文化心態和文化人格根本不了解,便拾人牙慧,貿然進行指責。不錯,陳氏文化圈里的大多數人,確實與晚清政壇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辛亥革命后所出現的軍閥割據、連年混戰、首鼠兩端的官僚在政壇上呼風喚雨、貪污腐敗、社會動蕩不安、民不聊生的現實,更使得他們在政治上留戀前朝。而在文化上,他們幾乎都把自己看作中國文化的托命之人,但又不抱殘守缺,都歡迎外來的西方文化。在當時抱這種心態的又何止是陳氏文化圈?辜鴻銘、王國維等人又何嘗不是如此?在新舊嬗替時期,倘若少了這樣一批文化人,中國學術文化恐怕會出現一個斷裂層。我們甚至可以毫不夸張地說,沒有陳氏文化圈,就不會造就出陳寅恪這樣的學術文化大師。那種簡單地以“遺老”之名來貶低陳氏文化圈的說法,不僅在理論上站不住腳,而且也不符合歷史的真實。
考察陳寅恪的人生歷程,不難看出,陳氏文化圈對他的成長,確實起到了積極的作用。少年陳寅恪敞開胸懷,盡情吸收和融會各家的學識、智慧、德行和方法,來陶冶情操,活躍思維,增進學問,孕育自由的思想和不阿世媚俗的學人精神,建構獨立的文化人格,形成自己獨特的治學方法。正是因為他繼承、弘揚了陳氏家族的家風和文風,又學貫中西,加以創造性的熔鑄和發展,才滋養出立德、立言的人生旨趣,陶冶出高山景行的道德心性,積累出承前啟后的博學宏識,錘煉出獨立的學人風骨,取得了震爍中外的學術成就,使陳氏文化圈由此更加發揚光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