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一項延續了一千三百余年的人才選拔制度——科舉考試制度,一度只作為被批判的對象存在于人們的認識當中。隨著社會的進步,人們的思想觀念發生了巨大的變化,能夠客觀理性地看待世界,真正運用辯證唯物主義的觀點來分析一切人和物。對于科舉制度,我們已將其視為傳統文化的一部分,在批判的同時,開始了對其合理性內核的發掘。時至今日,這項研究已經取得了相當豐碩的成果。
何忠禮教授對過去一個世紀的科舉研究進行了綜述。他認為,這一期間科舉研究的重要成果,主要集中在以下幾個方面:一是科舉制度起源問題,十余位中外學者對此進行了考辨,由于對確定科舉制度的標準不統一,故未能達成一致;二是各朝科舉制度的具體實施,包括科目設置、考試程序、考試內容、舞弊與防范、學校與科舉、各朝制度的異同對比等諸多方面,都進入我們的研究視野,成果也最為豐富;三是對科舉制度的歷史評價及其國際影響;四是對古代科舉史料的編纂,列舉了三種最有影響的資料匯編。為作者直接引用的相關專著有四十余部,論文近八十篇,基本囊括了二十世紀較有影響力的論著,充分反映了過去科舉研究的發展脈絡,具有相當的深度。
劉海峰教授則從廣的角度,對2005年8月以前幾乎所有的“科舉學著作”進行了統計,其中甚至包括不少普及性的非學術作品,比如《科舉奇聞》《狀元趣談》等。由此歸納出近二十個專論形式的科舉學框架,包含了科舉研究所能涉及的諸多領域,視野十分開闊。
參照以上幾位大家的研究,我們不難發現,從朝代的取向來看,科舉研究成果的分布并不均衡。對唐宋科舉制度研究的成果最為豐富,聚集的名家也最多,如傅璇琮、何忠禮、龔延明教授等;對清代的研究也有不少力作,如商衍鎏的《清代科舉考試述錄》等。相比之下,明代科舉制度的研究成果比較薄弱,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是成果數量相對較少,除了政治制度、科舉制度通史外,專門系統地研究明代一朝科舉考試制度的專著,目前大陸僅見黃明光《明代科舉制度研究》和王凱旋《明代科舉制度考論》;二是成果質量還有待提高,不少著作對相關問題的論證不夠細致,有些甚至還存在一定的觀點性錯誤。
先拿上面列舉的兩本專著來說,作為目前國內僅見的兩部明代科舉制度研究專著,作者的選題具有填補空白的意義。在內容上,兩書分別就相關問題開展了比較深入的專題研究,有助于加深我們對明代科舉制度的了解。不過,兩書中還是存在一些不足之處,下面我們僅以兩書對明代貢士的論述為例,稍微展開一點說。
黃著在第三章討論明代會試情況及特點時,專辟一節論述會試貢士在政府衙門中的地位。作者并沒有對明代貢士的概念做出判定,但從其標題和正文內容看,顯然是把貢士視為會試中式者的專稱。從《明代登科錄匯編》所記載的考官名單中,作者統計出33科會、殿試的考官有591人為貢士,然后依據這591位貢士的任職情況,得出了相關結論。我們認為,作者整個這一節的論證根本不能成立,因為他連明代貢士的概念都弄錯了。明人所稱的貢士有多種含義
,既可以是貢生,也可以是舉人;會試中式者當然可以叫貢士,但會試下第者同樣可以稱貢士。貢士被規定為會試中式者的專稱乃在清代。那么明代《會試錄》《登科錄》中所載考官中的貢士,是不是會試中式者呢?試以其中《嘉靖二十年(1541)會試錄》為例,該科受卷官王聘為癸酉貢士,沙廷珪為壬午貢士,侯嘉祥為己卯貢士,林宗桂為乙酉貢士;彌封官魏琦為己卯貢士,夏時中為癸酉貢士,甘志道、張邦學為壬午貢士,等等。
明代的會試時間一般為辰、戌、丑、未年,但以上癸酉、壬午、己卯、乙酉等年均為鄉試年,何來“會試貢士”?其實,這些“貢士”都是舉人,明代俞憲早就說明了:“是年,禮部尚書稱總提調兼知貢舉,革掌行科舉文字之稱;執事官由舉人者,改稱貢士。”
我們都知道,明代殿試只用以確定進士甲次,一般不存在黜落的問題,因此只要不出現意外情況,會試中式者都會參加本科殿試,獲得出身。如果出現疾病、丁憂等特殊情況而不能如期殿試者,也可以參加下科甚至相隔好幾科的殿試,然后出仕。會試中式者不經殿試而去做官,不但未見載于史籍,亦不合于常理——有沒有進士資格,對仕途發展的影響太大了,“非進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內閣”
,誰會放棄唾手可得的功名利祿?黃明光對此沒有留意,以致討論了一個根本不存在的問題。
王著在“科舉三級考試探議”一章中直接引用了黃的結論,認為“科舉會試后貢士的任官相對較低”,并且進一步闡述其原因是“明初相當一段時間內沒有舉行殿試,會試的結束也就意味著科舉考試過程的終結,正式的選官便已開始”。這種解釋實在是錯上加錯。所謂明初未行殿試,大概指的是自洪武四年(1371)殿試后,又同年、次年連舉鄉試,不經會試便直接授官
,洪武六年(1373)后暫停科舉,直至洪武十七年(1384)又恢復科舉。這段時間沒有舉行殿試,同樣也沒有舉行會試,“會試的結束”云云實為不妥。即使貢士是會試中式者的專稱,沒有舉行會試,又怎么會有中式的貢士呢?
與前二者相比,錢茂偉《國家·科舉與社會》無疑是一部更見功力的著作。他從國家管理與社會控制的角度,對明代科舉制度的實施機制進行了闡釋。該書理論建構與實證考據并重,以明代為切入點,實現了對古代科舉社會的整體觀照。龔延明教授評價其為“近年來涌現的研究中國科舉的一部力作”,其價值毋庸本文贅言。不過該書對明代科舉制度的把握,依然存在一些小小的不足,諸如貢士之類的若干小問題,該書亦未詳考
。以下補充談明代進士觀政制度中的一個問題。
《國家·科舉與社會》中說,“哪些人指定到哪些部門實踐的原則是什么?文獻沒有明確道明”,于是作者推測“大體按所治之經即同門集中原則”。文獻真的沒有道明嗎?《貢舉考》卷1引《吏部職掌》云:“禮部咨送新科進士,其二甲、三甲者,吏部具題照依欽定二甲從七品、三甲正八品支俸,撥各衙門辦事,照依名序,吏、戶、禮、兵、刑、工、都察院各二員,通政司大理寺各一員,周而復始,榜末十余員俱留吏部。”
把這個挑選原則說得清清楚楚。潘星輝《明代文官銓選制度研究》中也引用了這則材料,但并沒有作實證性說明。
為了驗證,本文特意選取《嘉靖丙辰(1556)同年世講錄》,制作了一個表格(見正文末附表1),考察該科每位進士的甲次、觀政部門和所習經書之間的關系。從這個表格中,我們不難發現,盡管不是特別嚴格(或許是個別調整),但這個原則還是基本得到遵行:觀政部門只依照進士的殿試名次分撥,與所習經書之間沒有任何關系。
由此可見,明代科舉制度研究中存在的問題還是不少。產生問題的根源,可能還是忽視了對原始文獻的深入發掘。或許大家都以為明代科舉制度與清代完全相同,參照清代的相關論著,既省時又省力,沒有必要對浩如煙海的明代文獻進行深究。下面這種研究現象,更能反映出忽視原始文獻的嚴重性。
對進士進行統計分析,是近年來涌現的一個研究熱點,與明代相關的論文十余篇,一些專著也辟有專門章節。論文中影響較大的有沈登苗《明清全國進士與人才的時空分布及其相互關系》、范金民《明清江南進士數量、地域分布及其特色分析》、謝宏維《論明清時期江西進士的數量變化與地區分布》、鄭建明《試論江西進士的地理分布》、吳宣德《明代地方教育建設與進士的地理分布》等。專著見何炳棣《明清社會史論》(The Ladder of Success In Imperial China)、吳宣德《中國教育制度通史·明代卷》、多洛肯《明代福建進士研究》(多洛肯的另一專著《明代浙江進士研究》對其數據進行了一定程度的修正)、方志遠《明代城市與市民文學》等。以上論著通過對明代進士的量化統計,對明代進士在各地域的分布規律及其成因進行了分析,從科舉的角度描述了明代的社會生活狀況,不失為一種很有價值的研究。
但是,由于沒有充分利用原始文獻,僅憑借索引性工具書或其他二手資料,又缺乏必要的考證,致使大多數的研究結果相互矛盾,造成相當混亂的局面。
第一,對明代進士總數的統計數字不一(詳見本書第二章第一節)。何炳棣、范金民、沈登苗、吳宣德等學者都對明代進士的總數作了統計,所得數據最大者為謝宏維的24898人,最小者為黃明光的24452人,相差446人。造成這種差距的原因,除了技術操作上的誤差外,與各自采用的原始資料不同有密切關系。他們有的選擇方志,有的選擇《古今圖書集成》,更多的選擇是《國朝歷科進士題名碑錄初集·明洪武至崇禎附》(以下簡稱《碑錄》),以及據此編成的《明清進士題名碑錄索引》(下稱《索引》)。這些資料存在各種各樣的問題,包括對明代進士總數的記載,或漏或增或誤,不一而足。
第二,各地區的分布統計數據不一。比如江西地區的明代進士,就有不同的數字。吳宣德認為有2761人,鄭建明卻認為有3008人(詳見本書第二章第二節),差距十分明顯。再細到各府縣,同樣各有各的數字。
以上學者在作統計時,基本都是將二手資料視為原始資料,未加考證便直接利用。作為當前學者使用最多的工具書,朱保炯、謝沛霖編的《索引》是“把清乾隆十一年(1746)所刊行的《國朝歷科題名碑錄初集》及其所附刊明代諸科,以《進士題名碑》的拓片、《登科錄》、各省方志等校訂增補,重行匯輯,并加以索引化”,極大地方便了我們的利用,確實是一部非常好的索引書。從統計的角度出發,只要將《索引》完整地輸入電腦,稍加編輯,即可得到一系列的數據。從技術層面看,這是沒有任何問題的。但是,數據的正確與否,取決于資料的可靠程度,如果《索引》真的利用《登科錄》等資料完成了對明代進士的必要考證,那么從其得到數據當然真實可信。可惜的是,《索引》雖然進行了校訂增補,比如對洪武十八年(1385)科進士的增補等,但遠遠沒有達到完善的地步,甚至還存在不少錯誤的考證。編者的確對《登科錄》等原始材料加以利用了,但從其內容來看,實在有限得很。而且,在進行編排的時候,也存在不少諸如漏載、重出、錯字、錯甲次等種種疏誤。因此,把《索引》當作統計的原始資料,是值得商榷的。其他幾種資料同樣存在問題,均有待必要的考證。除此以外,大家對明代進士的籍貫判定標準存在差異,有的以其戶籍所在地為統計源,有的則以其鄉貫為統計源,這也是導致分區統計數據不一的重要原因。
統計數字的精確是量化研究的追求目標,如果原始數據就存在大量錯誤,又怎能做出精確的統計?由此可見文獻整理與研究的重要性。依照現今的研究水平,我們完全可以進行系統的整理,以保證數據的可靠性。但到目前為止,專門對明代科舉文獻進行研究的論著極少。陳長文在這方面下力較深,其初有《〈明清進士題名碑錄索引〉校誤》一文,這是國內第一篇專門給《索引》挑錯的論文;后又以《明代進士登科錄研究》作為博士論文,對明代科舉研究的最可靠文獻——《登科錄》進行了全面的剖析,為我們合理利用這些文獻提供了重要的參考。毛曉陽、馬懷云亦有專文對《索引》進行訂正。
錢茂偉對明代科舉名錄的編纂也作過探討,但重在介紹。多洛肯亦對此有過闡述,但他在《明代福建進士研究》和《明代浙江進士研究》中,似乎并沒有充分體現出其對各種文獻進行的整理工作。
隨著科舉研究的深入,對最為基礎性的各朝進士名錄進行充分的考證和統計,已經成了一項十分必要而緊迫的任務。于此,我們不能不提及龔延明教授主持的國家社科基金項目《中國歷代登科總錄》。該大課題組依照朝代細分,組織了幾個子課題組,廣泛收集了國內外各種科舉文獻,在進行文獻整理的基礎上,力求對每一位進士的字號、籍貫、甲次、歷官及生卒年等情況做出準確的考證。其學術價值之高,是不言而喻的。課題組成員祖慧教授應邀去日本訪學時,曾專門向日本學者介紹了該課題的進展情況;龔延明教授亦在2005年科舉研究國際研討會(廈門)上作過《中國歷代登科總錄》編纂情況的介紹,引起了海內外學者較大的關注。
這是一項耗時費力的巨大工程,其中的任何一個朝代,都不是某一個人在短時間內可以完成得了的。其中明清進士為數眾多,分省、分專題進行是一個比較實際的選擇。多洛肯《明代福建進士研究》和《明代浙江進士研究》、蔣金星《清代硃卷集成文獻價值研究》、毛曉陽《清代江西進士叢考》以及陳長文《明代進士登科錄研究》等博士學位論文,都源出于該課題。他們分別選取不同的角度,為《中國歷代登科總錄》之子課題《明清登科錄》進行了部分最基本的文獻考據工作。筆者這篇博士學位論文,也與此課題緊密相連。這是一項有意義的工作,章培恒先生曾指出,“這種區域性的斷代研究實在是當務之急;只有這樣的成果積累得多了,我們才有可能對科舉制度開展較為全面的斷代研究”。
本文選擇明代江西進士作為研究范圍,主要是考慮到,有明一代,江西在科舉方面取得了輝煌的成就,不僅在數量上居于全國前列,而且質量上也相當突出。明代江西進士中,名登巍科者甚眾,乃至有一科鼎甲全為江西者。比如建文二年(1400)榜,狀元、榜眼、探花、傳臚全是江西人;下科永樂二年(1404)榜,江西人又一次囊括了三鼎甲,而且二甲前12名中,僅有第5—7名旁落外省。如此盛況,在明代是絕無僅有!下表對巍科
人數的統計,基本能反映出江西在明代科舉中的重要地位:
明代巍科地區分布表 單位:人

說明:本表據明各榜《登科錄》《進士履歷便覽》《明實錄》《登科考》《皇明三元考》《國朝典匯》和《碑錄》《索引》等綜合而成,對于戶籍和鄉貫不在同省者,兩省各計0.5,既便于統計,亦可避免不必要的爭執。另,萬歷四十四年(1616)會元沈同和因舞弊被除名,但此統計含。
①《明史》卷70《選舉二》謂俗以“二、三甲第一為傳臚云”(第1693頁),考慮到三甲第一名的實際影響力并不突出,本表僅統計二甲第一名者。
從表中可見,江西在各項指標上都居于全國的前列,其中在巍科總數、探花等項上還超過了浙江,僅落后南直隸數人。江西進士在仕途上也有不凡的表現,官至首輔、尚書等顯宦者大有其人。據《新知錄摘抄》載:
江西一省,可謂冠裳文物之盛,而吉安一府為尤最。自洪武辛亥至嘉靖己未(1559)凡六十科,吉安進士七百八十八人,狀元十一人,榜眼十一人,探花十人,會元八人,解元三十九人(登第者二十八人)。官至內閣九人;一品六人,贈三人;尚書二十二人,贈四人;左、右都御史六人;得謚二十五人。
因此,在明代進士中,江西進士無疑是最為重要的部分之一,由此也成為《中國歷代登科總錄》之子課題《明代登科總錄》的研究重點之一。
本書的研究過程:第一步,從《索引》中抽出籍貫為江西的進士名錄,依照榜次先后排序列表,作為校勘的底本。第二步,用《碑錄》作對校,初步發現《索引》存在的問題。第三步,用各榜《登科錄》《進士履歷》或《同年序齒錄》等對校,同時制作進士小傳,凡《索引》《碑錄》與之相矛盾者,以《登科錄》等為準;《索引》《碑錄》缺載原籍者,概依《登科錄》補入。第四步,對于無《登科錄》可資利用的科次,以《皇明進士登科考》(以下簡稱《登科考》)、《皇明貢舉考》(以下稱《貢舉考》)等對校。第五步,用地方志作對校,補充進士人物小傳。最后形成《明代江西進士小傳》和明代江西進士分榜分區統計表(見附錄)。在這個過程中,凡是各進士名錄不能相互印證處,盡可能利用《明實錄》《獻徵錄》《明史》《國榷》等傳記資料加以考證,最大限度地保證考證結果的可信度。
本書結構安排如下:正文的開頭,先對記載明代江西進士的文獻進行分析,比較各種文獻之間的異同,并對其存在的問題加以揭示。其次,對明代全國進士的總數及各科人數進行考證,以之為江西進士的參照系,可以使我們更好地了解江西在明代科舉中的位置。然后對明代江西進士總數、時空分布進行統計,總結其變化規律和原因。本來還應該把江西與其他直省作一比較,但經慎重考慮,還是覺得不作此比較為好——盡管目前有不少學者對明代進士的地理分布進行了研究,但其研究所用的基本為二手資料,又沒有經過細致的考證,其數據不太可靠。只有等到《中國歷代登科總錄》結題以后,各地區的進士統計才會有一個比較準確的數字。這一章其實是在考證結果的基礎上進行的研究。接下幾章都是對文獻記載中存在的訛誤進行分類考訂。首先考證的是進士姓名,包括復姓、改名、各書的誤載等。其次考證了進士的籍貫記載中的一些問題,比如原籍和戶籍分離、割地新置縣等情況引起各書的誤載等。再次考證各書對進士榜甲名次的誤載。最后考證各書對進士年歲的誤載。正文考證中有些表格因為所占篇幅較大,故放在附錄部分。正文末附《明代江西進士小傳》,是本文考證的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