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洪范》與先秦思想研究
- 張華
- 6125字
- 2019-01-04 12:52:54
第二節 成篇時代諸家說
《洪范》的成篇時代在20世紀以前沒有什么爭議,都認為如《洪范》篇中所說為周初所作。但自20世紀20年代劉節的一篇《洪范疏證》,將《洪范》的成篇時代延后至戰國末季到秦統一天下期間,之后便引起了對《洪范》成篇時代的爭論,可謂眾說紛紜,莫衷一是。
一 夏商說
張懷通在《由“以數為紀”看〈洪范〉的性質與年代》中認為《洪范》成篇于夏商。他的主要論證依據是《洪范》整篇都體現出“以數為紀”的特點:九疇、五行、八政、五紀、三德、五極、六福等。而“以數為紀”是典型的口頭語言程式,所以《洪范》作為典型的“口頭傳統”作品應產生在“口頭傳統”占主導地位的時代,而這個時代就是夏商。
《洪范》中的“以數為紀”確實反映了口語特征,但這不能表明《洪范》就是夏商時代的產物。反而這些口語特征恰恰可以證明《洪范》是箕子向武王陳述治國大法的實時記錄。
二 商代說
劉起釪在《〈洪范〉成書時代考》中認為《洪范》的原本是商代的,主要從兩個方面來論證:第一,依據《洪范》的作者為箕子(具體論證可參看第一章第一節第一點“箕子”),認定《洪范》成篇于商代;第二,依據《洪范》的思想內容來判斷,他認為《洪范》反映的是商代奴隸主專政時的統治思想。
對于劉先生第一個論據的考辨見第一章第一節第一點箕子,茲不贅述。劉先生關于《洪范》思想內容的論述,我們也不敢茍同,將在《洪范》文本內容及其所反映的時代特征一章提出與此不同的觀點。
曹松羅寫了三篇文章來論證《洪范》成篇于商代。第一篇是《論〈洪范〉之五事》,他通過《洪范》五事內容可以在今古文《尚書》中得到印證及其與文獻所反映的殷商史相吻合,同時結合《洪范》中心思想的時代性來認定五事內容不晚于商代。第二篇是《〈尚書·洪范〉尚五商代說》,他首先論證了殷人具有尚五的思維模式,而這種思維模式與《洪范》完全契合,因此認定《洪范》成篇于商代。
第三篇是《〈尚書·洪范〉尚五商代說續證》,他通過考察《洪范》九疇的內容,認為五行、五紀、皇極、稽疑、庶征、五福等七疇皆與殷人尚五的思維模式有關,因此判斷《洪范》至遲不晚于商代。
曹松羅基本認同劉起釪的觀點,同時又以殷代“尚五”、五事內容為論據,進一步證明《洪范》成篇于商代。根據龐樸在《陰陽五行探源》中的論證,他也認為殷人有“尚五”的習慣,并且也贊同“這種以方位為基礎的五的體系,正是五行說的原始”的觀點。箕子為商人,因此也具有“尚五”的習慣,所以在闡述九疇時,使用了很多以“五”為紀的術語,也許這些術語在商代已產生,但這并不能表明《洪范》成篇于商代,因為箕子可以把殷代及殷代以前成功的統治經驗傳給周武王。
三 西周時代說
(一)西周初期
傳統觀點皆認為《洪范》作于周初。只是對形成文字者有不同看法:有人認為箕子答武王后自作文章,有人認為由當時史官記錄。據元代董鼎的《書傳輯錄纂注》第四卷所記“陳氏大猷曰:箕子之陳《洪范》,文王之演《易》,皆當殷之末、周之初也”,明確提到《洪范》成篇時代的是宋代陳大猷。
近代,首倡《洪范》作于周初的是王國維,他在《古史新證》中論述“周書之牧誓、洪范、金縢……諸篇皆當時所作也”。這里的“當時”指的就是篇中所記時間,對于《洪范》來講,即西周初年。
對《洪范》成于周初,進行詳細論證的是陳蒲清,他在《〈商書·洪范〉作于周朝初年考》中從四個方面進行論證,得出“《洪范》是周朝初年史官記錄箕子思想的作品”的結論。他的論證主要有:第一,根據《尚書》的流傳歷史、版本以及傳統研究成果看,《洪范》應是當時史官的現場筆錄。第二,從語言文字看,《洪范》的字句與用韻都可以證明它產生于商周之際。第三,從龜卜與筮兆的地位看,《洪范》反映的是殷商時代的風尚。第四,從思想發展軌跡看,《洪范》反映的是商末周初的社會發展水平與思想水平。其主要從五行學說與王道政治學說兩方面來考察。
陳大猷與王國維兩位先生只是提出了自己的觀點,他們均贊同傳統觀點,但是并沒有進行論證。陳蒲清先生不僅繼承了傳統觀點,并且進行了系統的論證,他的論證很具有啟發性,同時也很有說服力。尤其是他對“皇極”思想的認識,與劉起釪先生有很大不同,他說:“《洪范》的王道學說強調臣民對君主的絕對服從,繼承了舊的傳統;但是又提出愛民、重道德、任賢,這些是周公德治思想與孔子仁政思想的源頭。”這種評價很客觀,與“皇極”所表達的思想相符合。
(二)西周中期
李軍靖在《〈洪范〉著作時代考》中根據新發現的金文資料認為《洪范》成篇于西周中期。他從三個方面進行論證:第一,《洪范》著作時代的哲學思考,如“五行”“天人感應”,從注重“人事”到建立“王道”等。第二,商朝重視軍事,農業水平低下,不用筮卜,這些都與《洪范》不符。第三,用《燹公》作為佐證。
2005年李軍靖在她的博士論文《洪范與古代政治文明》中,又用了兩節來論證《洪范》成篇于西周鼎盛時期的觀點。除了前文提到的三個論據外,又提出如下論據:第一,從周初的政治實踐中可以看出,此時良好的基礎為中期提出統治大法做好了準備。第二,《洪范》的整體文風應該是周代中期文字特色的反映。第三,從《洪范》相關內容在《詩》中的反映,可以推斷出《洪范》產生在前,《詩·小雅·小旻》晚出。第四,從先秦文獻對《洪范》的稱引次數和內容來看,《洪范》在西周晚期以后逐漸在民間廣為流傳。
李軍靖接受了陳蒲清對于《洪范》思想的認識,同時又援引了裘錫圭《燹公銘文考釋》
中的觀點,只不過這兩位先生的結論與她不同,他們都認為《洪范》應作于周初。李軍靖增加了兩個論據來證明《洪范》應是西周中期的作品,一是時代準備,一是文字特色。但從時代背景看,最需要《洪范》的應是周初,因為此時百廢待興,周初統治者應當從前朝舊臣那里汲取統治經驗,而箕子正是最合適的人選;同時西周中期的思想水平明顯高于《洪范》,這從周初八誥中的周公思想便可以看出來,而周公思想正如陳蒲清所說受到了《洪范》思想的影響。
(三)西周后期
李行之在《〈尚書·洪范〉是中國歷史上第一部憲法》中指出《洪范》成篇于周厲王之后、宣王之初。論證如下:第一,歷史原因。周宣王初期需要一部法典,運用神權的力量來鞏固周朝統治。第二,文獻佐證。《詩經》中的《鴻雁》和《烝民》兩首詩,都對宣王及其卿士仲山甫進行了贊美,表明這部法典中所規定的政策和措施,在實際治理中取得了良好的效果。
李先生的論證值得推敲。《洪范》的產生需要歷史條件,但為什么說是周宣王時期需要這樣一部法典呢?西周時期,只有武王時期最困難,最需要統治經驗;而到了成王時期,周公已經從前朝的統治經驗中總結出了適合周代發展的統治方法,這便是“禮樂”文明;到了宣王時期,西周已走向了末期,宣王只是想復興先王的偉業,他應當是遵循先王之路,即遵循周公制定的“禮樂”,才能使周代恢復到中期的鼎盛。至于第二個論證,只能說是李先生的臆測之辭了。周宣王時期對比厲王時期是有了較大的改善,也曾使人們看到了希望,因此出現了贊美君王及首輔大臣之詩,這是很正常的現象,但這種現象與《洪范》篇的制作是毫無關系可言的。
四 春秋時代說
(一)春秋前期
劉起釪在《〈洪范〉成書時代考》中認為《洪范》原本的作者是箕子,成篇時代在商代(如前所述),但傳世本中所見《洪范》是經過周代史官加工過的,而這種加工至遲不晚于春秋前期。其主要論證為:第一,《洪范》中的“德”“筮”“五事”“五征”思想及其文字、用韻皆與西周相符。第二,《洪范》中的“五行”“歷數”及“庶民惟星”,都是早于戰國以前的用法。第三,《詩經》中的《大東》與《小旻》都套用過《洪范》文句,說明《洪范》在西周末、東周初已經流傳。第四,《洪范》“八政”中“祀”“戎”的地位,應屬于春秋之世的現象。
劉先生的第四個論證直接證明了他的觀點,卻與史實不符。《左傳·成公十三年》載“國之大事,在祀與戎”,通過甲骨文及金文的記錄可以看出:殷周時期,祭祀與征伐確實是非常重要的。因為祭祀是精神依托,征伐是權力保障。盡管祀與戎很重要,但并不意味著統治者就不顧百姓的死活。在任何一個社會,生存都是第一位的,而能夠生存下去就必須有“食”和“貨”,這一點在西周時期也不例外。如《今文尚書·酒誥》“妹土嗣爾股肱,純其藝黍稷,奔走事厥考厥長。肇牽車牛,遠服賈。用孝養厥父母”
,這說明百姓生活以“食”為首位,在農忙之余從事商業,即滿足百姓日常所需的“貨”。《酒誥》“予惟曰:汝劼毖殷獻臣,侯、甸、男、衛,矧太史友、內史友,越獻臣、百宗工。矧惟爾事服休、服采,矧惟若疇圻父,薄違農父,若保宏父,定辟,矧汝剛制于酒”
,此處提到的重要官員中就包括主管順保農人及農業生產的官吏農父,這說明在周初統治者就很重視農業生產,因為它是百姓生存所需的食與貨的來源。《詩經·大雅·桑柔》“好是稼穡,力民代食。稼穡維寶,代食維好”
,這是周厲王時期的詩,它強調了農業生產的重要性,在于能使百姓吃飽飯。通過這些例證,我們可以看出:西周初年直至整個西周都是強調“食貨”的,并不是到了春秋時期才開始強調。
(二)春秋中葉
杜勇在《〈洪范〉制作年代新探》中認為《洪范》成篇于春秋中葉,為周史附會之作。主要論證如下:第一,根據《洪范》的主體思想特征、五行、八政以“食貨”為首,都表明它的成書應在春秋時期。第二,從《洪范》襲《詩》《左傳》三引《洪范》看,《洪范》應在春秋中葉成書并有廣泛的流傳。
杜先生的結論雖然與劉先生相似,但他們的看法確是同中有異。首先,他們的區別在于:劉起釪認為《洪范》的原稿應是箕子所作,主要思想是商代的,只不過經過了周史官的層累加工,變成了我們現在看到的《洪范》,而它最后的完成應當是春秋前期。杜勇認為《洪范》的主題思想“并不是宣揚源于上帝意志的神權政治論,而在于強調人君應以修身立道為治國之本”,這正好與劉先生的觀點相反。同時在《洪范》與《詩經》中《大東》《小旻》的關系上,二人觀點亦相左。劉先生認為《詩經》套用《洪范》,杜先生認為《洪范》襲《詩經》。其次,他們的相同點在于:杜先生對劉先生關于五行、食貨為首以及周史附會武王訪箕子一事的論證還是贊同的,并將其作為論證自己觀點的依據。
從《洪范》文本來看,其所反映的主要思想是屬于周初的,因為《洪范》中的思想被周公所繼承并體現在周初八誥中(具體參看第二章中“《洪范》思想在周初八誥中的表現”及第三章“周公思想與《洪范》的關系”)。
五 戰國時代說
(一)戰國初期
童書業在《五行說起源的討論——評顧頡剛先生〈五德終始說下的政治和歷史〉》一文中指出《洪范》成篇于戰國初期。主要論據為:第一,《洪范》中的鯀、禹還是獨立的人物,他們的興殛都由于天帝,這是很早的史說的表現。同時《洪范》中講禹,卻沒有九州說,這說明其成篇在戰國中世以前。第二,思想的神治化和威福化,與戰國中世以后德治主義的文章完全不同。第三,“爾”(而)、“汝”“乃”的文法是戰國初期以前的文法。第四,《洪范》中的五行,沒有相勝相生的內容,也不用五色五方等與五行相搭配,與后來的五行說不同。第五,《左傳》已引《洪范》,而《左傳》產生于戰國中世,所以《洪范》應成篇在戰國中世之前。
應該說童先生的論證都與歷史相吻合,《洪范》一定成篇于戰國中世以前,只是他的結論非常保守。但應當看到童先生此文寫于1931年,當時正是劉節《洪范疏證》大放異彩的時候,童先生在當時能提出這一看法,已非常難得。
(二)戰國中世
張西堂在《尚書引論》中論述《洪范》成篇于戰國中世。他首先從三個方面反駁劉節《洪范疏證》中“《洪范》出于戰國之末”的觀點。第一,今本《洪范》中的“皇”,在《史記》《尚書大傳》中都作“王”,可見《洪范》原本作“王”。第二,古代稱引《詩》《書》,多相混淆。不能因墨子所引“無偏無頗”一節稱為《周詩》,而懷疑《洪范》。第三,《詩經·小旻》著作時期既早,“成”與“明”亦未必是用為協韻。最后他依據《左傳》有三處引自《洪范》,認為《洪范》的原本在《左傳》前成篇,而《左傳》成書于戰國中晚年,因此《洪范》成篇至遲在戰國中葉。他還認為今本《洪范》曾遭到后人的竄改,有古文所增,亦經過漢儒修改。
張先生此書完成于1958年,在劉節與童書業兩位先生論文發表之后將近30年。張先生對于《洪范》成篇時代的判斷,主要依靠童先生的論據,即《左傳》對《洪范》的征引表明《洪范》成篇在《左傳》之前,但其結論卻將《洪范》成篇時代延后至戰國中世,這是非常遺憾的。但其優點在于為批駁劉節的結論又提供了三條嶄新的論據,這三條論據在論證過程中雖然存在問題,但卻相當具有啟發性,給后人徹底推翻劉節的結論提供了有力的出發點。
(三)戰國末季
劉節在《洪范疏證》中認為《洪范》成篇于戰國末季。主要論證如下:第一,陰陽五行說起于戰國,盛于兩漢。《洪范》與《五行傳》(漢代伏生著)出自一派。第二,《易系辭》及《莊子·天運》皆漢代之作,其言皆出《洪范》后。第三,荀子以前無《洪范》。第四,《洪范》“五事”襲《詩·小雅·小旻》。第五,八政之目蓋隱括《禮記·王制》之義。第六,《洪范》用韻與《詩經》不合,而與戰國時期相合。第七,《洪范》置師尹于卿士之下與周初官制不合。第八,《墨子·兼愛》“無偏無頗”引作《周詩》,可斷其為春秋戰國間頗流行之詩。第九,《洪范》占卜方法與羅振玉《殷墟書契考釋》不同。第十,春秋戰國以前,“皇”決無訓“王”“君”之說。
當劉節此文發表時,大家同時看到了學界泰斗梁啟超先生對此文的高度評價:“凡此皆經科學方法研究之結果,令反駁者極難容喙。其余諸條,亦多妙解,可謂空前一大發明。亟宜公表之,供全世界學者之論難也。”這樣,就使劉節的觀點一時間成了權威,雖然經過童書業、張西堂等人的反駁,但基本上都將《洪范》的成篇時代鎖定在戰國時期。直至時隔70年之后的1989年,劉起釪發表了《〈洪范〉成書時代考》
,全面批駁了劉節的論據及結論,使《洪范》成篇于戰國時代這種一統天下的局面被徹底打破。之后對于《洪范》成篇時代的考證便多了起來,從夏商一直到春秋中葉各種觀點都有,但是再也沒有人認為《洪范》是戰國時代的作品了。
六 漢初說
汪震在《尚書洪范考》中指出《洪范》成篇于漢初,為伏生偽造。他從四個方面來論證:第一,質疑“惟十又三祀”。第二,把祭祀放在第三位,食貨放在首位,是漢人思想。第三,“建用皇極”是秦始皇統一后的思想。第四,把五行分配五味,是漢人思想。
這篇論文發表在劉節、童書業兩位先生之后,但他卻將《洪范》成篇時代定于漢初。這種觀點有點離譜,所以沒有看到什么人對此觀點表示認同。
綜上所述,對于《洪范》成篇時代的爭論焦點,表現在如下幾個方面:第一,主要思想是神治為主還是德治為主,抑或是兼而有之。第二,五行內容是原始五行還是受陰陽五行家影響下的五行。第三,與《詩經》里《小旻》《大東》等篇的因襲關系。第四,《墨子·兼愛》引作《周詩》與《洪范》的關系。第五,語言文字符合哪一時期的特點。第六,卜筮方法體現的時代特點。第七,先秦文獻對《洪范》的稱引所反映出的斷代信息。
盡管前人以及時人對《洪范》的成篇時代給予多方面的考證,卻得出如此不同的結論,其原因在于:對《洪范》的文本內容以及成篇的背景缺少整體把握。本書將圍繞這兩個方面,對《洪范》進行全方位、多角度的研究,爭取得出一個令人信服的結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