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洪范》與先秦思想研究
- 張華
- 3261字
- 2019-01-04 12:52:53
第一節 作者
對于《洪范》的作者,在宋之前是沒有爭議的。而從宋代開始出現了不同的看法,主要有箕子、史官、子思、周公、召公等幾種觀點。
一 箕子
唐代孔穎達在《尚書正義·洪范》中明確指出:《洪范》不是史官記述,而是箕子自作,并且詳細闡明依據“此經文旨異于余篇,非直問答而已,不是史官敘述,必是箕子既對武王之問,退而自撰其事,故傳特云‘箕子作之’”。孔穎達根據《洪范》篇首敘述內容,認為《洪范》并不是武王和箕子一問一答之時,由史官記錄而成的,而是箕子在與武王問答之后,自己整理記述的。孔穎達的論證并不具有說服力,史官記錄也會交代時間、人物、事件經過等內容。
宋代林之奇在《尚書全解》第二十四卷中又指出,歷史文獻中稱《洪范》為《商書》或《周書》的原因是“諸傳記引此篇者,皆以為《商書》,則知此篇之作,蓋以箕子為武王陳之,退而自錄其答問之辭以為書……雖然箕子所錄,史官啟而藏之,故今文不以為《商書》而以為《周書》。惟十有三祀者,因箕子之辭,而未革也”。林之奇認為傳記中征引《洪范》稱為《商書》的原因是他們知道這篇內容由箕子在為武王陳述之后,將問答內容自己記述下來的,正因為是箕子記錄的,所以傳記稱《洪范》為《商書》。雖然由箕子記錄,但是由周史官啟奏并保存的,所以今文《尚書》把《洪范》放在《周書》中。其實他是贊同了孔穎達的觀點,并用這種觀點來解釋歷史文獻中稱《洪范》為《商書》的原因,同時又對孔穎達的觀點進行補充,以此來解釋稱《洪范》為《周書》的原因。他認為因周史官的啟奏與保存而稱《洪范》為《周書》,這一觀點也值得推敲。
進入20世紀以來,劉起釪和朱本源兩位先生仍然認為《洪范》為箕子所作。劉起釪在《〈洪范〉成書時代考》中依據歷史文獻稱《洪范》為《商書》這一現象,贊同《洪范》為箕子自作的觀點,同時他推測箕子的原文應只是“九疇”內容,沒有周武王訪問一節,這一節內容應是在唯心主義神學觀的“五行說”出現后才加上的。加上以后,便只能作為《周書》了,所以后來就編進了《周書》中。劉起釪實際上認可了林之奇的觀點,只是對歷史文獻中稱《洪范》為《周書》的現象與林氏的解釋不同。
其實一些歷史文獻把《洪范》稱為《商書》的原因,就如孔穎達《春秋左傳正義》文公五年考證所述:“箕子商人所說,故《傳》謂之《商書》。”因箕子是商人,所以便稱為《商書》,但這不等于說《洪范》在商代就已經形成一個文本。歷代確實有相當多的人認為《洪范》為箕子所作,但同時他們也都認為此文作于周初,而不是商代。而劉先生對于“周武王訪問一節”的推測,顯然是出于臆測,而沒有什么根據。至于稱作《周書》,那是因為既然《洪范》是箕子為武王所述,由周史官所錄,當然可以稱作《周書》。
朱本源在《〈洪范〉 ——中國古代文明的活的靈魂》中依據《洪范》非戰國作品,而認為《洪范》為箕子所作。《洪范》非戰國作品的理由是戰國學者在談五行時必聯系陰陽,在談王道時必談禮樂刑政,而《洪范》不談陰陽與禮樂。朱本源通過否定《洪范》是戰國作品,而認為其一定是箕子所作。這種論證方法值得商榷,因為否定《洪范》是戰國作品,并不能得出《洪范》為箕子所作的結論,而只能得出這樣的結論:《洪范》并不是成篇于戰國時期,也不是由戰國時期的某個人或某個學派所作的。
二 史官
宋代史浩在《尚書講義》第十二卷中提出,《洪范》雖為箕子所陳說,但由史官記錄下來,“商以年為祀,武王方訪箕子于武庚之國,史臣紀其時,而曰祀者,未忘其舊也”。史浩認為《洪范》是由原殷商史官記錄下來,所以稱“祀”,是因為其念舊。
宋代夏僎在《夏氏尚書詳解》第十七卷中駁林之奇的觀點:
然史官于人君言動,無不書者。豈有武王訪箕子,其事如此之大,史乃不錄,而箕子自錄之理?則此篇必是周史所錄。其言祀者,乃史官不欲違箕子之志,故以祀,言見其不用周正,有不臣之意……訪,蓋就而問之也。蓋武王奉箕子歸周,必為之館舍。今欲問道,故不敢召,從王所必往就箕子館舍問之,所以重道也。此二句,蓋史官將敘《洪范》,故先言其年月與往問之跡,以見《洪范》之作,乃武王十三年,往就箕子而問道,故箕子為武王陳也。自“王乃言曰”以下,即王問箕子之言也。
在這里,夏僎明確指出《洪范》為周史所記錄,其原因為史官的職責之一就是記錄君王的言行,而武王訪問箕子這樣的大事,史官是不會不記錄的。并解釋周史官使用“祀”,是遵循了箕子的意愿,即箕子在陳述時便用了“祀”字,表達了其不臣服于周的深意。因為他認為“祀”是商代的紀年方式,而不是周代的紀年方式。夏僎的觀點及解釋很有說服力,只是其對“祀”的解釋,還有可商榷的余地。
清代王夫之在《尚書稗疏》第四卷上中論述:
孔安國曰:“箕子稱祀,不忘本。”孔穎達因謂此篇:“非史官敘述,乃箕子既對武王,退而自撰其事,故稱祀。”夫箕子既不臣周,則其陳《洪范》也,亦非樂于自見,奈何撰之簡編?以侈其訪道之榮乎?況業以周之十三年為十三祀,則已奉周正朔矣,奉周正朔而加之以商祀之號,名不從乎主人,既為失實,且用其編年而徒愛“祀”之一字,是舍其大而爭其小,箕子之義有愧于陶潛甲子之紀也。蓋此之稱祀者,《武成》所謂政由舊者是已。政者,名器制度之謂。由舊者,時所不暇,且以安天下之心,而非若急于革除,以自侈新國者之褊也……其改祀為年,易用天正,定名、革制、秩禮、作樂皆周公之事。終武王之世,則但除紂之虐,而不易湯之典……故魯兩生曰:“禮樂必百年而后興。”則武王于克商之余,不即易祀稱年,亦明矣。《泰誓》之稱年者,成王時史官追序之詞也。此之稱祀,武王時史官記述之文也,而豈箕子之以存商也哉!
王夫之對孔傳及孔疏中“箕子稱祀”的觀點給予了駁斥,他認為武王戰勝殷商之后,并沒有立即改變紀年方式,仍是沿用商代的紀年方式,即稱“祀”而不稱“年”,因此周史官在記錄《洪范》時使用“祀”。王夫之的解釋有理有據,但根據對西周金文的考察,西周時期的紀年方式中“祀”與“年”并存,并以“年”為多,同時還有以事紀年及無紀年方式兩種情況(詳見第二章第一節引言部分(二)“十有三祀”考證),因此可以認為西周時期“祀”與“年”并沒有明確的界限,并不是周公制禮作樂之后就改“祀”為“年”,而之前就只有“祀”沒有“年”,它們是并存于西周時期的。
三 子思
郭沫若在《先秦天道觀之進展》中認為《洪范》為子思所作,他是從兩方面進行論證的:第一,五行說倡導于儒家的子思。他依據《荀子·非十二子》篇所說“案往舊造說,謂之五行……子思唱之,孟軻和之”,認為這里的“五行”一定是指金、木、水、火、土的五行。子思、孟軻的五行說在現存的思孟書中雖然找不到,但在《尚書·洪范》中還保存著。第二,《洪范》的根本思想是以中正為極,與《中庸》篇正相為表里。
郭沫若的觀點雖然很有新意,但隨著馬王堆帛書《五行篇》的出土,這種觀點不攻自破。根據龐樸《帛書五行篇研究》、李學勤《帛書〈五行〉與〈尚書·洪范〉》
及廖明春《思孟五行說新解》
的研究,思孟學派的“五行說”是指仁、義、禮、智圣五種德行,其來源于《洪范》中的“五事”。這樣,《洪范》的作者當然不可能是子思了。
四 周公與召公
李行之在《〈尚書·洪范〉是中國歷史上第一部憲法》中指出《洪范》的作者“即為周、召二公,即或非其屬草,亦必經其審定成書,然后頒布天下”。得出此結論的原因在于他認為《洪范》成篇于周宣王即位之初,而此時輔佐宣王的是周公和召公,因此《洪范》的作者應當是周公和召公。
李行之的這種觀點令人耳目一新,但根據裘錫圭對《燹公》銘文的考釋“燹公
銘中的一些詞語和思想需要以《洪范》為背景來加以理解。這說明在鑄造此
的時代(大概是恭、懿、孝時期),《洪范》已是人們所熟悉的經典了”
,而宣王已經在孝王之后了,因此《洪范》的作者是宣王時期的周公和召公的可能性不大。
綜上所述,《洪范》為周史官所記錄的觀點是值得肯定的。《左傳·莊公二十三年》云“君舉必書”,《禮記·玉藻》云“動則左史書之,言則右史書之”
,這些都表明史官有記錄君王言行的職責,而武王訪問箕子這樣的大事,一定會被周史官記錄下來(詳見本章第三節(三)“作者來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