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論張巡在平定安史之亂中的歷史作用
張巡(708—757),唐鄧州南陽(今河南南陽)人。少好學,博通群書。“于書,讀不過三偏(遍),終身不忘”, “為文章,操紙筆立書,未嘗起草”。玄宗開元(713—741)末進士,時其兄張曉已位監察御史。張巡初任清河(今河北清河縣西北)令,后任真源(今河南鹿邑縣東)令。安史亂起,張巡挺身下位,忠勇奮發,率兵守雍丘(今河南杞縣)、寧陵(今河南寧陵縣)、睢陽(今河南商丘市),三點一線,以少勝多,屢建戰功,因功被任命為御史中丞。757年十月,由于糧盡援絕,睢陽城破被執,不屈而死,時年49歲,詔贈揚州大都督。宋大觀(1107—1110)中,賜爵侯,謚忠烈。廟食睢陽,歲時致祭。
張巡一生的主要活動,是在安史之亂時。他和將士百姓,力抗叛軍,血灑商丘,捐軀大唐,保江淮之地,援關陜之要,一方面加速了安史集團的覆滅,另一方面又為唐亂后中興奠定了物質基礎。本文試就張巡在平定安史之亂中的歷史作用作一評價,并兼及其人格與風格。
一
歷時8年的安史之亂,可分兩個階段:從755年十一月安祿山、史思明起兵范陽,到757年十月唐軍收復洛陽為第一階段,這一階段的特點是安史叛軍由戰略進攻轉入戰略防御;從757年十月到763年正月為第二階段,這一階段的特點是安史叛軍漸趨并最后覆亡。
安史之亂是唐統治階級內部爭奪國家政權的斗爭。這場戰爭,極大地破壞了社會生產力的發展,破壞了唐朝自貞觀以來的繁榮景象,摧毀了北方人民安居樂業的穩定生活,所以安史集團發動戰爭毫無正義可言。但是,由于“時海內久承平,百姓累世不識兵革”;由于“帝(玄宗)春秋高,嬖艷鉗固,李林甫、楊國忠更持權,綱紀大亂”,政治腐敗
;由于指揮錯誤,官吏將帥矛盾重重;由于安祿山、史思明為發動叛亂做了充分的準備,所以,安史叛軍起兵之初,所過州縣,官兵望風瓦解,“守令或開門出迎,或棄城竄匿,或為賊所擒戮,無敢拒之者。”
“官軍大敗”“官軍狼狽走”“開城出降”等記載不絕史書。755年十一月,安、史反于范陽,很快河北淪陷。十二月,安祿山渡過黃河后,破陳留(汴州,今開封)、陷滎陽。同時兵鋒西指,大敗唐將封常清、高仙芝,陷東京(洛陽)。756年正月,安祿山在洛陽稱大燕皇帝,年號圣武。
安祿山稱帝后,便組織兵力西進東犯。西進的目標是長安;東犯的目標是雍丘、睢陽,目的是奪取睢陽,卡住運河,掃蕩江淮。于是形成了東西兩個戰場。在東方戰場上,張巡率兵力抗方張不制之敵,與雍丘、寧陵、睢陽共存亡,與安史之亂的第一階段相始終。仔細分析,東方戰場的惡戰又可分為兩個時期:(1)從756年正月至十二月,這段時間主要是張巡守雍丘、寧陵百里防線;(2)從757年正月至十月,為張巡與睢陽太守許遠等固守睢陽城,至城破被執。
756年正月,叛將張通晤陷宋、曹等州,譙郡(今安徽亳縣)太守楊萬石降,楊逼真源令張巡為長史,使西迎叛軍,巡誓死不從,并“率吏民哭于玄元皇帝廟,起兵討賊,從者千人”,又引兵與單父(今山東單縣)尉賈賁合,有眾二千,進駐雍丘。二月,雍丘令令狐潮舉縣附賊,賊以為將,使東擊淮陽(今河南淮陽)。張巡“屠其妻子,磔城上”
。潮大怒,還攻雍丘。賈賁戰死。張巡指揮軍隊擊迫令狐潮,于是士卒共奉張巡為主軍。雍丘、寧陵保衛戰至此開始。三月,令狐潮與叛將李懷仙、楊朝宗、謝元同等率四萬大軍進攻雍丘。張巡身先士卒,率二千將士大戰六十余日,大勝。五月,令狐潮又攻雍丘,戰四十余日,損兵折將,敗退陳留。七月,令狐潮四攻雍丘,為了絕張巡北援之路,并威脅雍丘城池,乃置杞州,并筑城于雍丘之北。雙方相持四個月之久。張巡每戰必克,戰績輝煌。
從756年正月至十二月,在缺乏糧草、兵力單薄的情況下,張巡隨機應變,以靈活的戰術,四次挫敗令狐潮數萬雄師的圍困,雍丘城池固若金湯。與之同時,“哥舒(翰)以天下之眾敗績于潼關,兩宮出居,萬國播蕩,賊遂僭盜神器,鴟峙兩京,南臨漢江,西逼岐雍,群帥遷延而不進,列郡望風而出奔”。兩相對照,張巡之功偉矣。
此時,北方兗州、鄆州、曹州皆陷,宋州完全失去了北部屏障;駐守彭城(今江蘇省徐州市)的河南節度使嗣虢王巨聞之大驚,奪路南逃,撤至臨淮(今江蘇泗州),宋州又失去了東部支柱,形勢危急。叛將楊朝宗謀南下,斬寧陵,包抄雍丘,以絕張巡生路。面對黑云壓城之勢,張巡撤雍丘,退寧陵,會許遠,大戰楊朝宗,斬敵首萬余級,投尸于汴,水為之不流。因功詔拜張巡為主客郎中,副河南節度使。至此,張巡抗擊叛軍的第一個階段,便以勝利而結束。
757年正月,安慶緒殺父安祿山,自稱皇帝。為最后解決東方戰局,打通挺進江淮的通道,任命大將尹子奇為汴州刺史、河南節度使,令其迅速出師。正月下旬,尹子奇率領同羅、突厥、奚等少數民族軍隊13萬,殺奔睢陽。張巡抗擊叛軍的第二階段自此開始。叛軍直趨睢陽,睢陽太守許遠向張巡告急,巡乃率兵進駐,與太守許遠、城父(今安徽亳縣東南)令姚訚等合,勵士固守。士卒凡六千八百人,首戰告捷,斬敵二萬余人。“許遠自以材不及巡,請稟軍事而居其下,巡受不辭,遠專治軍糧戰具。”為激勵士氣,帝詔張巡為御史中丞,許遠為侍御史,姚訚為吏部郎中。
張巡、許遠守睢陽,是平定安史之亂史上極其悲壯的一頁。當時,新任河南節度使賀蘭進明屯臨淮而不救,許叔冀、尚衡近駐彭城以觀望。至七月,睢陽城內糧草絕盡,1600名將士饑病交加,戰斗力逐漸喪失。賊將尹子奇知糧盡援絕,征兵急攻。只是由于張巡機智多謀,將士知死不叛,才多次挫敗尹子奇的進攻,大小400余戰,殺叛軍12萬人。糧盡以后,殺馬煮紙而食。馬盡,羅雀掘鼠,煮鎧食弩。雀鼠又盡,張巡殺其愛妾,許遠殺其奴,令將士強食。然后括城中婦人食之,繼之以男子老翁。十月城破時,遺民止四百而已。張巡被執后,敵將尹子奇問巡曰:“聞公督戰,大呼輒眥裂血面,嚼齒皆碎,何至是?”巡答曰:“吾欲氣吞逆賊,顧力屈耳。”子奇怒,以刀抉其口,齒存者三四。張巡遇難。同月,許遠也被害于洛陽。張巡、許遠同年同月生,同年同月死,彪炳日月,雙忠也。張巡遇難前,回想睢陽之守,以悲壯的激情、飽滿的筆觸,揮麾作歌:“力拔山兮勢雄,氣貫日兮虹霓。月正明兮磨槍礪劍,星未落兮擊鼓掀旗。搗賊室兮焚寨,臠賊肉兮充饑。食馬革兮計盡,殺妻妾兮心悲。為厲鬼兮被鐵甲,為明神兮執金鎚……”
慷慨、悲壯的情懷,艱辛茹苦的困境,以及沖鋒陷陣、裹瘡飲血的惡戰,無一不是睢陽之守的真實寫照。
睢陽城陷后三日,救兵方至。睢陽城陷前一個月,長安光復;陷后十日,洛陽光復,安慶緒倉皇北渡。至此,東西方戰局告一段落。
二
張巡抵抗叛軍,其歷史作用主要有以下兩點。
第一,張巡在雍丘、寧陵、睢陽三點一線的持久抵抗,有力地打擊了安史叛軍的囂張氣焰,徹底打破了叛軍欲南下掃蕩江淮的企圖,保護了南方人民生命及財產的安全,使東南經濟在原有的基礎之上更加穩步地向前發展。
睢陽“據江淮之上游,為汴洛之后勁”,它“南控江淮,北臨河濟,彭城居其左,汴京建于右,形勝聯絡足以保障東南,襟喉關陜為大河南北之要道”,所以“若論形勢,實江淮之屏蔽,而河洛之襟喉也”
。隋唐大運河之通濟渠段,穿雍丘、寧陵、睢陽等地,直下江淮。該渠是江淮財物進抵兩京的重要通道。在渠之側的雍丘、寧陵、睢陽,其重要性也就顯而易見了。睢陽尤為如此,因為它不僅是宋州治所所在地,而且是水陸交通的一個重要樞紐。張巡、許遠對睢陽地理位置的重要性有深刻的認識。他們曾說:“睢陽,江淮之保障,若棄之去,賊必乘勝長驅,是無江淮也。”
正是由此,安史叛軍一開始就注意到了這個重要地方,并為奪取、占領它付出了無數代價。但是,破城之時,為時已晚,他們南下的企圖已無法實現,江淮人民得以和平地生產與生活。北方的情形如何呢?《舊唐書》卷120《郭子儀傳》記載:“宮室焚燒,十不存一,百曹荒廢,曾無尺椽。中間畿內,不滿千戶。井邑榛棘,豺狼所嗥。既乏軍儲,又鮮人力。東至鄭、汴,達于徐方,北自覃、懷,徑于相土,人煙斷絕,千里蕭條。”遭逢了安史叛亂的現實主義詩人杜甫在其著名的《無家別》一詩中,逼真地展現了當時的凄慘情景:“寂寞天寶后,園廬但蒿藜。我里百余家,世亂各東西。存者無消息,死者為塵泥……久行見空巷,日瘦氣慘凄。但對狐與貍,豎毛怒我啼!四鄰何所有?一二老寡妻。”可見,安史叛亂對中原經濟造成了多么大的破壞。與此同時,南方一帶也曾發生了某些叛亂,但動蕩短暫,破壞很小,再加上張巡死守雍丘、寧陵和睢陽,堅持22個月,使叛軍行動極其遲緩,他們無法越過睢陽向南方移動一步。正是因為張巡力保江淮,才使南方經濟得以持續不斷地發展。這就使唐王朝在軍食財用上有所依賴,對戰爭的結局有重大影響。同時,江淮的保全,也為唐亂后中興打下了物質基礎。《新唐書·張巡傳》贊中說:“張巡、許遠,可謂烈夫矣。以疲卒數萬,嬰孤墉,抗方張不制之虜,鯁其喉牙,使不得搏食東面,牽制首尾,豗潰梁、宋間。大小數百戰,雖力盡乃死,而唐全得江淮財用,以濟中興……”李翰在《進御史中丞張巡傳表》中也說:“賊時竊據洛陽,控引幽、朔,驅其猛銳吞噬河南。巡前守雍丘,潰其心腹……退軍睢陽,扼其咽喉……賊所以不敢越睢陽而取江淮,江淮得以保全者,巡之力也。”我們認為這些評價是比較中肯的。
第二,張巡吸引牽制了十余萬叛軍,這個行動本身有力地支援了西部戰場的反攻,構成了東西兩個戰場同時作戰的局面。張巡對西部戰場的支援,主要表現在以下兩個方面:(1)張巡力守雍丘、寧陵、睢陽,使叛軍無法越城以掠江淮資財,這就使叛軍失去了重要經濟財源,因此,叛軍也就無法長期盤踞下來以持久作戰。(2)757年1月之前,安史叛軍的戰略重點是集中力量進攻洛陽和長安。洛陽、長安連陷之后,叛軍的戰略計劃改變為:一方面鞏固和擴大西方戰場的戰果,另一方面則是開辟東方戰場,以便控制運河、南下江淮。由于安史大將尹子奇所率13萬大軍被完全吸引牽制在睢陽城的周圍,他們既無法回師救援危在旦夕的長安城,也無法破城南下。這樣就極大地削弱了長安、洛陽方面叛軍的軍事力量,為唐軍光復長安創造了極為有利的形勢,使長安在九月得以收復。十月,在叛軍攻陷睢陽城后十天,唐軍又收復洛陽。所以,史書說張巡堅守睢陽,“既足以挫賊之鋒,使不得席卷東下,又即以分賊之勢,使不得并力西侵。江淮得保富庶之全力,贍給諸軍。賊旋蕩覆,張許之功,于是乎偉矣”。李翰在其《進御史中丞張巡傳表》中說得更是明確:“國家以六師震其西,巡以堅壘扼其東,故陜鄢一戰,而兇逆遁走,王師因之而勢勝。”
正因張巡功勛顯赫,為唐帝國復興做出了重大貢獻,故天子下詔,贈張巡為揚州大都督,并授官巡子亞夫為拜金吾大將軍,后來,又在睢陽立廟,歲時祭祀。50年后,唐德宗又“復官巡它子去疾……贈巡妻為巾幗夫人,賜帛百”。宋大觀中,追賜巡爵侯,謚忠烈。明宣宗還親撰《祭唐張巡許遠文》,以表褒祭之情。張巡死難之后,歷代文人墨客無不感慨萬分。張巡的生前好友李翰墨帶感情,寫下了《進御史中丞張巡傳表》。唐代大政治家、文豪韓愈寫下了膾炙人口的《張中丞傳后敘》。其他如柳宗元、高適、韋應物、梅堯臣、文天祥、李夢陽、劉德昌等數朝近30人也賦詩作文,以深切追念張巡等英雄抵抗叛軍的功績。
三
分析了張巡在平定安史之亂中的歷史作用之后,下面談一下他的人格與風格。
無論在安史之亂前的“盛唐”,還是在刀光劍影的東部戰場,張巡都是一個公正廉明的清官。他視權奸如寇仇,視金錢如糞土,志氣高邁,體質純正。當時楊國忠專權跋扈,權勢可炙,凡逢迎拍馬者,皆可顯用。張巡任清河令秩滿還都時,有人勸他見一見楊國忠,可以得到重用,而張巡對楊國忠擅權極為不滿,因此他答道:“是方為國怪祥,朝宦不可為也。”終因不見被更調為真源令。
在任清河令期間,“治績最,而負義節,或以困厄歸者,傾貲振(賑)護無吝”。“政簡約,民甚宜之。”在守睢陽時,凡所“獲車馬牛羊,悉分士,秋毫無入其家”。
張巡為官公正、廉潔,按法辦事,平等待人,不阿諛權貴,不踐踏平民。任真源令時,大吏華南金樹威恣肆,邑中語曰:“南金口,明府手。”巡下車,以法誅之,赦余黨,莫不改行遷善。戰亂時,他“待人無所疑,賞罰信,與眾共甘苦寒暑,雖廝養,必整衣見之,下爭致死力”。其將南霽云、雷萬春等皆事之,雖死不避。初,霽云非事巡,乃為鉅野尉張沼先鋒,西擊汴州李廷望時,過睢陽,得遇巡,事巡不去,且謂人曰:“張公開心待人,真吾所事也。”
睢陽城危之時,御史大夫賀蘭進明屯臨淮,許叔冀、尚衡次彭城,皆觀望不救。張巡使南霽云到臨淮告急。賀蘭進明怕師出被襲,又忌張巡聲威,恐成功,故無出師之意。但他愛南霽云壯士,欲留之,因此“為大饗,樂作”。“霽云泣曰:‘昨出睢陽時,將士不粒食已彌月。今大夫兵不出,而廣設聲樂,義不忍獨享,雖食,弗下咽。今主將之命不達,霽云請置一指以示信,歸報中丞也。’因拔佩刀斷指,一座大驚,為出涕。卒不食去。抽矢回射佛寺浮圖,矢著磚,曰:‘吾破賊還,必滅賀蘭,此矢所以志也!'”
正是由于張巡的廉潔奉公,竭誠待下,用人不疑,才贏得了將士的愛戴和擁護,“爭致死力”。這也是張巡在睢陽保衛戰中“能以少勝多,未嘗敗”的一個重要原因。
張巡力抗叛軍的行動客觀上符合當時人民的利益,所以他得到了人民直接或間接的支持,博得了后人廣泛的稱贊。但是,張巡抵抗叛軍的真正目的和主觀動機則是為了維護李唐王朝的長治久安,其深入骨髓的思想基礎是忠君。正因為這樣,張巡在戰斗中不敢也不可能大膽地、充分地發動雍丘、睢陽城池內外的老百姓與之共同作戰,致使孤懸敵后,終于城破被執。由于同樣的原因,他在戰斗最殘酷之時,竟至殘殺婦女老弱,以享士卒。這種野蠻殘忍的做法,反映出在張巡思想的天平上,君王的宗廟社稷是遠遠高于百姓的身家性命的。對于張巡身上的這種階級的和歷史的局限,我們也必須明確指出,而不能為之隱諱。
(原載《商丘師專學報》創刊號1985年第1期,與蔣曄合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