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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螞蟻

把鴿子帶到幾百里之外的地方,它會回到自己的鴿棚;燕子在非洲過完冬后,能穿越茫茫的海洋重返舊巢。在這漫長的歸途中,是什么在為它們指引著方向呢?是視覺嗎?《動物的才智》的作者圖塞內爾圖塞內爾(1803—1885):法國著名新聞工作者,對動物,特別是鳥類頗有研究,著有《動物的才智:法國式犬獵和激情動物學》、《鳥類世界》等作品。認為,旅行者鴿子的向導是視力和氣象;這位睿智的觀察家對玻璃罩內動物標本的了解恐怕不如他人,但對于活躍在自然界中的各種動物卻了如指掌。他說:“在法國,鴿子根據經驗,知道寒冷來自北方,炎熱來自南方;干燥來自東面,潮濕來自西面。這些氣象知識足以幫助它認定方向,并指引它飛行。把一只鴿子裝在籃子里,蓋上蓋子,從布魯塞爾運到圖盧茲,途中它自然無法看到路過的地貌,但卻沒有人能阻止它感受大氣的熱度,并就此推斷出它是在前往南部。等它在圖盧茲被釋放的時候,早已知道要回巢就得往北飛,直到周圍空域的平均溫度與它居住地的溫度相似時才停下來。就算它沒能一下子找到舊居,那也只是因為飛得稍稍偏左或偏右了一點。但不管怎樣,要不了幾個小時由東向西的搜尋,它就能糾正這個小小的偏差。”

圖塞內爾的解釋非常有吸引力,可惜它只適用于南北向的移動;對于等溫線上的東西向移動,它就行不通了。并且,它還無法推廣到其他動物身上。看到貓兒穿過初次見到的迷宮般的大街小巷,從城市的一端回到另一端的家,我們絕不能說這是視覺在指引,更不能歸之于氣候的影響。同樣,指引我那些石蜂回家的也絕非它們的視覺,尤其是當它們在密林深處被釋放的時候。石蜂飛得并不高,離地面才兩三米,根本無法鳥瞰地形的全貌從而繪制地圖。再說,它們干嗎要鳥瞰地形呢?它們只不過猶豫了一小會兒,在實驗者身邊轉了幾個圈,就立刻朝蜂窩的方向飛去;盡管有樹遮枝擋,盡管有丘陵高聳,它們還是能沿著離地面不高的斜坡飛越過去。視覺使它們避開了各種障礙,但并沒有告訴它們應該往哪個方向飛。至于氣象,就更沒有起到什么作用:才幾公里的距離,氣候根本就沒怎么變化。對冷、熱、干、濕的感覺,并沒有給我的石蜂什么啟示,因為它們才出生幾個星期,是不可能從中得到啟示的。即使它們很有方向感,可由于放飛地的氣候和蜂窩的氣候是一樣的,因此它們也不會知道該往哪兒飛。對于所有這些神秘的現象,我們只能給出一種同樣神秘的解釋,那就是:石蜂具有某種人類所不具備的特殊感覺。誰都不會否認達爾文那毋庸置疑的權威,他也得出了和我一樣的結論。想了解動物對大地電流是否有感應,想知道它們在磁針附近是否會受到影響,這難道不是承認動物對磁性有某種感覺嗎?而我們是不是也有類似的官能?當然,我說的是物理上的磁,而不是梅斯梅爾梅斯梅爾(1834—1915):奧地利醫生,發明催眠術;使用磁石治病,認為人體磁場得到調整,疾病便可解除;后提出“動物磁力”說,認為人可以通過本身的磁力向他人傳遞宇宙力。和卡格里奧斯特羅卡格里奧斯特羅(1743—1795):意大利冒險家、江湖騙子、煉丹術士,一度以江湖醫術和秘術轟動巴黎,后被逐出法國。所說的磁。我們肯定沒有類似的官能,要是水手們自己個個都是指南針,還要羅盤干什么?

因此,達爾文大師認為:有一種人類機體所沒有的,甚至根本無法想像的官能,指引著身處他鄉的鴿子、燕子、貓、石蜂及其他許多動物。至于這官能是不是對磁的感覺,我不敢妄下定論,但能為揭示這種官能的存在盡一份綿薄之力,我也就心滿意足了。除了人類所具備的各種官能之外,自然界另外還存在著一種官能,這是多么了不起的研究成果,又是多么偉大的進步動力啊!可是,人類為什么不具備這種官能呢?對于“物競天擇、適者生存”來說,這可是一個非常有用的武器啊。如果真像人們所說的那樣,所有的動物,包括人類在內,都誕生于原細胞這個統一的模子,并隨著時間不斷進化、優勝劣汰,那為什么一些微不足道的低等生物能具備這奇妙的官能,而萬靈之長的人類卻絲毫不能擁有它呢?我們的祖先居然聽任這樣一份神奇的寶貴遺產丟失,實在是太不英明了,這要比一截尾骨或者一縷胡子更值得保留。

這份遺產之所以沒能保留下來,是不是因為人類和動物之間的血緣關系還不夠近呢?我向進化論者提出這個小小的問題,非常想知道對此原生素和細胞核是怎么說的。

櫟棘節腹泥蜂

這種未知的官能是否也為膜翅目昆蟲身體的某一個部分所擁有,并通過某個特殊的器官發揮著作用呢?大家立刻會想到觸須。每當我們對昆蟲的行為無法做出合理解釋時,總是把觸須搬出來草草了事;我們心甘情愿地認為觸須蘊含著所有謎團的答案。可是這次,我有足夠的理由懷疑觸須有感覺并指引方向的能力。毛刺砂泥蜂尋找灰毛蟲時,會用觸須像手指般地不斷敲打地面,它似乎就是這樣發現藏在地下的獵物的。這些探測絲也許能幫助毛刺砂泥蜂捕獵,卻未必能在旅途中為它們指引方向。這一點有待探究,而對此我已經探究明白了。

我把幾只高墻石蜂的觸須盡可能地齊根剪去,然后把它們帶到陌生的地方放掉,結果它們和其他石蜂一樣輕而易舉地回到了窩里。我曾經對我們地區最大的節腹泥蜂(櫟棘節腹泥蜂)做過同樣的實驗,這些捕獵象蟲的高手也都安然地回到了它們的蜂窩。于是我們否定了剛才的假設,得出結論:觸須不具有指向感。那么哪個器官具有這種感覺呢?我不知道。

我所知道的是:如果石蜂被剪掉了觸須,它們回到蜂窩后就不再繼續工作了。頭一天,它們固執地在未完工的蜂窩前飛舞,時而在石子上小憩,時而在蜂房的井欄邊駐足,它們長久地停留在那里,滿腹悲傷、思緒萬千地凝望著那永遠不會竣工的建筑物;它們走開,又回來,趕走周圍所有的不速之客,但再也不運回花蜜和泥灰。第二天,它們干脆不再出現。沒有了工具,工人們自然也無心工作。當石蜂砌窩的時候,觸須不斷拍打、試探、勘察,似乎在負責把工作完成得盡善盡美。觸須就是石蜂的精密儀器,就像是建筑工人的圓規、角尺、水準儀、鉛繩。

三叉壁蜂

迄今為止,我的實驗對象都是雌蜂,出于母性的職責,它們對蜂窩忠誠得多。可如果被弄到陌生地方的是雄蜂,它們會怎么樣呢?對這些情郎我可不太有信心,它們可以亂哄哄地在蜂房前擠上幾天,等候雌蜂出來,為了搶奪情人彼此沒完沒了地爭風吃醋,而當建筑蜂巢的工程如火如荼時,它們卻消失得無影無蹤。我想,對于它們來說,重返故居有什么重要?只要能找到傾訴炙熱愛情的情人,安居他鄉又有何妨!然而我錯了,雄蜂們也回來了!的確,由于它們相對較弱,我并沒有安排長途旅行,只是一公里左右。但這對它們來說已經是一場遠征、一個陌生的國度了,因為我實在想像不出它們能出門遠行。白天,它們頂多看看蜂房或去花園里賞賞花;晚上,它們便藏身在荒石園的舊洞或石堆縫里。

有兩種壁蜂(三叉壁蜂和拉特雷依壁蜂)經常光顧石蜂的蜂窩,它們在石蜂丟棄的蜂窩里建造自己的蜂房。特別是三叉壁蜂。這是一個極好的機會,能讓我了解一下有關方向的感覺究竟在多大程度上適用于膜翅目昆蟲;我充分利用了這個機會。結果呢,壁蜂(三叉壁蜂),無論是雌是雄,都回窩了。雖說我的實驗速度快、次數少、距離短,但其結果與其他實驗的結果是如此吻合,使我不得不完全信服。總之,算上以前做過的實驗,我發現有四種昆蟲能夠返回窩巢:棚檐石蜂、高墻石蜂、三叉壁蜂和節腹泥蜂。我是否可以就此毫無顧忌地推而廣之,認為所有的膜翅目昆蟲都有這種從陌生地方返回故居的能力呢?對此我非常謹慎,因為據我所知,眼下就有一個十分說明問題的反例。

我的荒石園實驗室有豐富的實驗品,著名的紅螞蟻位居榜首,它就像捕捉奴隸的亞馬遜人希臘神話中一個居住在黑海之濱的民族,全部由女人組成,驍勇好戰,以掠奪為生,并屠殺男孩。。這種螞蟻不會哺育兒女,也不善于尋找食物,哪怕食物伸手可及也不會去拿,所以必須有用人伺候它們吃飯,幫它們料理家務。紅螞蟻偷別人的孩子,讓它們為自己的部族服務。遭到劫掠的是其他種類的螞蟻鄰居,紅螞蟻把它們的蛹偷回來,蛹孵化后,就成了陌生人家中干活賣力的用人了。

六七月炎熱的午后,我經常看到這些亞馬遜人走出兵營,出發遠征。它們的隊伍可達五六米長。如果一路上沒有什么值得注意的東西,隊形便一直保持原樣;可一旦發現有蟻窩的跡象,領頭的螞蟻便立刻停下散開,后面的螞蟻大步趕上,大家便亂哄哄地擠成一堆。一批偵察兵被派了出去,原來是弄錯了,于是隊伍繼續前進。大隊人馬穿過花園的小徑,消失在草坪里,在稍遠一點的地方又冒出來,再鉆進一堆枯葉,然后又鉆出來,一路盲目地尋找著。終于,它們發現了一個黑蟻窩!紅螞蟻們立刻下到黑蟻的蛹房,不一會兒就帶著戰利品上來了。于是,在地下城堡的門口,黑蟻紅蟻混戰在一起,一方要保衛自己的財產,另一方則竭力要把它奪走,真是觸目驚心。不過交戰雙方的力量過于懸殊,結果毫無懸念。紅螞蟻大獲全勝,它們帶著戰利品,顎間銜著襁褓中的蛹,匆忙打道回府。對于不了解奴隸制習俗的讀者來說,這亞馬遜人的故事也許很有趣;但很遺憾,我不能再講下去了,因為這離我們要談論的主題——昆蟲回窩——相去太遠了。

強盜紅螞蟻隊伍的遠征路線長短不一,取決于附近黑螞蟻窩的數量。有時候只要走十幾步、二十步的距離就夠了,可有時候卻要走五十步、一百步,甚至更遠的距離。我只看到過一次紅螞蟻到花園以外遠征。這些亞馬遜人爬上四米高的圍墻,翻越過去,一直走到稍遠處的麥田里。至于遠征的路途如何,行進中的紅螞蟻毫不關心。無論是不毛之地還是濃密的草坪,是枯葉堆還是亂石堆,是泥石群還是雜草叢,它們一樣走,并沒有哪一種路特別偏愛。

回來的路線卻是鐵定不變的:紅螞蟻們去時走哪條路,回來時就走哪條路,不管這條路有多么蜿蜒曲折,也不管它經過哪些地方,又是如何艱難困苦。紅螞蟻帶著戰利品回窩時,所走的原路是根據捕獵時出現的意外情況決定的,而且往往十分復雜。它們走的就是去時的那條路,這對于它們來說絕對必要,即使這樣會加倍辛勞,甚至會冒生命危險,它們也不會更改。

我猜想,紅螞蟻們剛剛穿過厚厚的枯葉堆,這對它們而言是一條危機四伏的道路,隨時都有失足墜落的危險;為了從洼地里鉆上來,爬上搖搖晃晃的枯枝橋,走出迷宮般的小路,許多紅螞蟻累得筋疲力盡。但不管怎樣,哪怕背負的戰利品使它們步履維艱,回來的時候,它們還是會選擇穿越那個困難重重的迷宮。要想減輕疲勞的話該怎么辦呢?只需稍稍偏離先前的路線就可以了,在不到一步開外的地方,就有一條平坦的好路。可紅螞蟻們對這條近在咫尺的歸途卻視而不見。

有一天,我發現它們又出去搶劫了,它們排著隊,沿著池塘砌磚的內側行進。池塘里的兩棲動物前一天已被我換成了金魚。呼嘯的北風從側面橫掃隊伍,把整排整排的螞蟻都刮到了水里。金魚們蜂擁而至,張開大口,吞噬著落水者。雄關漫道,天塹還沒越過,隊伍就慘遭涂炭。我以為它們回來時一定會改走另一條路,繞過這致命的危險。可根本沒有。銜著蟻蛹的隊伍依然沿原來的險途返回,于是金魚們吃到了從天上掉下的雙份餡餅:不僅是紅螞蟻,還有它們的獵物。紅螞蟻寧愿再一次被屠殺,也不愿換一條路線。

如果這些亞馬遜人在遠征途中隨意兜圈,經常走不同的路,那么它們回家識途的困難就會陡增;一定是因為這個原因,它們養成了原路返回的習慣。如果不想迷路,紅螞蟻就別無選擇:它們必須走自己認得、并且剛剛走過的那條路。爬行毛蟲從窩里出來,到另一棵樹或另一根樹枝上去尋找可口的樹葉時,會沿途織一條絲線,回家時它就循著這條絲線走。這是遠行時可能迷路的昆蟲所使用的最基本的方法。相對于爬行毛蟲和它們幼稚的絲路,石蜂和其他昆蟲的方法大不一樣,后者依靠某種特殊的感覺來指引方向。

雖然紅螞蟻和石蜂一樣,也屬于膜翅目昆蟲,但它回家的辦法卻沒那么高明,這一點可以通過它只能順著原路返回的事實得到證明。那么,它會不會在某種程度上效仿爬行毛蟲的辦法呢?也就是說,它不一定在途中留下指路的絲線,因為它不具備這樣的工具;但它可以留下某種氣味,比如某種甲酸味,然后靠嗅覺來給自己指路。很多人就是這樣認為的。

那些人說:螞蟻是靠嗅覺來指路的,而嗅覺器官似乎就是那動個不停的觸須。對這個看法我不敢茍同。首先,我不相信嗅覺器官會是觸須,理由前面已經說過了;其次,我希望通過實驗,證明紅螞蟻不是靠嗅覺來指引方向的。

花整整幾個下午等候我的亞馬遜人出窩,而且常常無功而返,這實在太浪費時間了。于是我找了一個幫手,她可沒有我那么忙。她就是我的孫女露絲,這個小調皮鬼對于我跟她講的有關螞蟻的故事很感興趣。她曾經目睹了紅螞蟻和黑螞蟻的大戰,對于搶奪襁褓中孩子的事情一直若有所思。她腦子里充滿著崇高的職責,對自己小小年紀就能為科學這位貴婦效力感到萬分自豪;天氣好的時候,她便滿花園地跑,監視紅螞蟻,她的任務是仔細辨認紅螞蟻所走的路線,一直跟蹤到被它們洗劫的蟻窩。她的熱情已經經受過了考驗,所以我很放心。那天,我正在書房寫每天例行的筆記,她突然來敲門了:

“砰!砰!是我,露絲。快來,紅螞蟻進黑螞蟻的窩了,快來!”

“你看清它們走的路了嗎?”

“是的,我做了記號。”

“什么?做了記號?怎么做的?”

“就像小拇指小拇指:法國詩人、童話作家佩羅(1628—1703)的童話《小拇指》的主人公。他幾次被拋棄在森林里,但都依靠智慧回到了家中。他使用的認路方法之一,就是沿途用白色的小石子做記號。那樣,把白色的小石子撒在路上。”

我趕緊跑過去。情況就像我六歲的合作者露絲剛才所說的那樣。她事先準備了小石子,一看到紅螞蟻的隊伍出動,就一直跟著,每隔一段距離,便在它們走過的路上撒下幾顆石子。現在,亞馬遜人已經搶劫完畢,開始沿著用石子標出的路線回家了。這段距離大約有一百米,我有足夠的時間進行我事先策劃好的實驗。

我用一把大掃帚,在螞蟻經過的路上掃出一米左右的寬度,把路面上的粉末物質全部掃掉,代之以別的東西。盡管路上還留有這些粉末物質的氣味,但螞蟻不見了這些粉末,就會暈頭轉向。就這樣,我在這條路的四個不同地方用掃帚掃過,每個地方相隔幾步遠的距離。

隊伍來到了第一個被掃帚截斷的地方。螞蟻們明顯地猶豫了起來。有的掉頭走開,然后回來,再掉頭走開;有的在截斷處徘徊不前;還有的則朝兩側散開,似乎想繞過這塊陌生的地方。領頭的螞蟻們先是聚成幾分米寬的一團,接著分散到寬度約三四米的空間。但是,越來越多的螞蟻來到了障礙前,它們聚集起來,亂哄哄的,不知所措。終于,有幾只螞蟻冒險走上了掃過的那段路,其他的跟著它們;與此同時,另一些螞蟻從側面繞了過去,也走上了原先的那條路。在其他截斷處,螞蟻們又同樣猶豫不決,不過最終還是或直接或間接地走到了原路上。盡管我設置了圈套,紅螞蟻還是順著小石子標出的路線,回到了窩里。

實驗似乎肯定了嗅覺的作用。紅螞蟻在道路被截斷的四個地方都表現出了明顯的猶豫。它們最后之所以仍然從原路回來,可能是因為掃帚掃得還不夠徹底,使一些有氣味的粉末仍然留在了原地。而另一些螞蟻繞過掃過的部分再走回原路,則可能是受到了掃到一旁的殘余物的指引。在下結論肯定或否定嗅覺的作用之前,最好是在更好的條件下再進行一次試驗,將所有有氣味的物質徹底掃除干凈。

幾天后,我制定了新的計劃,露絲重新開始觀察,并很快就向我報告螞蟻又出動了。這在我的意料之中,因為在六七月悶熱的午后,尤其是在暴風雨來臨之前,亞馬遜人很少錯過這遠征的最佳時機。“小拇指”的石子仍然被撒在螞蟻走過的地方,我從中選取了一個最有利于我試驗的地點。

我把一條用來給園子澆水的帆布管接到池塘的水龍頭上,打開閥門,螞蟻的歸途頓時被一條綿延的激流沖斷了,這激流約有一步寬,長得沒有盡頭。水很多,也很急,把地面沖洗得很徹底,帶走了所有可能留下的氣味。大水這樣沖洗了約一刻鐘。接著,當搶劫回來的螞蟻隊伍走近時,我放慢了水流的速度,減小了水簾的厚度,以免蟲子們過分費力。如果亞馬遜人必須走原路回家,那么它們就非得逾越這道障礙。

這一次,螞蟻們猶豫了很長時間,連拖在最后的螞蟻也趕上了隊伍的排頭。這時,它們踩著幾顆露出水面的卵石走進了激流;腳下一個不穩,水流就卷走了那些最魯莽的螞蟻,可它們仍然固執地銜著獵物,隨波逐流,擱淺在突出的地方,再回到岸邊,重新尋找可以涉水渡河的地方。幾根麥稈被水沖到這里或那里,成了搖搖晃晃的浮橋,螞蟻們走了上去。而橄欖樹的枯葉則成了木筏,載著螞蟻乘客們。那些最勇敢的螞蟻不借助任何渡河工具,一半靠自己、一半靠好運,結果到達了對岸。我看到一些螞蟻被水沖到了離岸兩三步遠的地方,似乎非常著急,不知如何是好。但不管這潰散的隊伍多么混亂,即使遭受了滅頂的水災,也沒有一只螞蟻丟棄它們的戰利品。螞蟻們非常小心,寧死也不會丟失這些戰利品。總之,它們好歹渡過了激流,而且是沿著既定路線渡過的。

我覺得,激流實驗之后,路上氣味的解釋就行不通了,因為地面事先早就被沖洗干凈,而且在螞蟻渡河的過程中水流一直在不斷更新。如果螞蟻走過的路上真的有丁酸的氣味,只是我們的嗅覺聞不到,或至少在我所討論的條件下聞不到,那么就讓我們看看,用另一種我們嗅得出來的、強烈得多的氣味來蓋住它,情況會怎樣。

我等來了螞蟻的第三次出動。在它們走過的路上,我用剛從花壇里摘下的幾把薄荷擦了擦地面,然后把薄荷葉蓋在稍遠處的路上。歸來的螞蟻經過被擦過的區域時,似乎一點都不擔心;在蓋著葉子的地方,它們猶豫了一下,然后還是走了過去。

經過這兩次實驗——一次是激流沖洗路面;另一次是薄荷掩蓋氣味——我認為,再也不能把嗅覺說成是指引螞蟻沿出發時的路線回窩的原因了。其他實驗能讓我們弄清楚真正的原因。

這一次,我對地面不作任何改變,只是在路中央鋪了一些大大的紙張和報紙,用小石塊壓住。這塊地毯徹底改變了道路的外貌,但卻不會去掉任何可能留下的氣味;可是在它面前,螞蟻們卻表現出了前所未有的猶豫,而此前我設下的任何圈套,包括洶涌的激流,都不曾使它們如此遲疑。它們反復嘗試,四處偵查,試探著前進和后退,然后才冒險進入這個陌生的區域。終于,它們穿過了這塊鋪紙的地帶,隊伍又像往常一樣,恢復前進了。

在前面不遠處,還有我設計的另外一個圈套在等著它們。我在它們的路線上鋪了一層薄薄的黃沙,而地面本來是淺灰色的。單是這樣的顏色變化,就足以使螞蟻們迷惑好一陣子,它們就像剛才面對紙地毯一樣地猶豫了起來,不過時間不長。最后,這個障礙也同樣被逾越了。

我鋪的黃沙和紙張并不能使路上可能留有的氣味消失,而螞蟻們卻每次都表現出同樣的遲疑,并且都停了下來;很顯然,指引它們按原路回家的不是嗅覺,而是視覺,因為每當我以某種方式——比如用掃帚掃、用流水沖、蓋上薄荷葉、鋪上紙地毯或跟地面顏色不同的黃沙——改變沿途的景觀時,回家的螞蟻隊伍都會停頓、猶疑,并試圖了解究竟發生了什么變故。沒錯,就是視覺,不過紅螞蟻的視覺很短淺,哪怕移動幾顆小卵石,都會讓它們覺得景物全非。正是由于這短淺的視力,哪怕是放一條紙帶、放一層薄荷葉、鋪一層黃沙、揮一下掃帚,甚至是做更微小的改動,都足以改變路上的景色,使帶著戰利品歸心似箭的螞蟻隊伍在這塊陌生的地方焦慮不安地停頓下來。最后,螞蟻們之所以都穿越了這可疑的地帶,是因為在反復嘗試穿越不同的地帶之后,有幾只螞蟻終于認出,在另一端有它們熟悉的地方。其他的螞蟻出于對它們的信任,就跟著它們走了。

可是,光靠視力是不夠的,亞馬遜人還具備對地點的準確記憶力。螞蟻的記憶力!它會是怎樣的呢?它跟我們的記憶力有什么相似之處嗎?這些問題,我回答不上來。但我可以用寥寥幾行話告訴大家,這蟲子一旦到過某個地方,就能把這個地方準確無誤地記在腦子里。這情況我曾看到過多次。有時候,遭到亞馬遜人洗劫的蟻窩有太多的戰利品,遠征隊伍一次搬運不完;或者,紅螞蟻的所到之處有太多的蟻窩,需要再實施一次掠奪,才能將這個地方的財富徹底開發完。于是,第二天,或者兩三天以后,紅螞蟻們再次出征。這一次,它們不再沿途搜索,而是直奔有許多蟻蛹的螞蟻窩,走的就是原來的那條路線。我曾經在紅螞蟻遠征的路上用小石子設置過路標,那條路大約有二十多米;兩天后,我突然發現,亞馬遜人正沿著一顆又一顆石子路標,走在同一條路上去遠征。我根據這些石子路標,在心里說:它們要從這里經過、從那里經過;果然,螞蟻們沿著石子路樁,經過了這里,也經過了那里,并沒有明顯的偏差。

兩次遠征隔了幾天,難道我們還能說紅螞蟻走過的路上留有原先散發出的氣味嗎?沒有人敢這么說。所以,為亞馬遜人指路的肯定是視覺,外加對地點的記憶力。這記憶力很強,甚至可以把對路途的印象保留到第二天乃至更久;而且這記憶力不打一點折扣,可以指引螞蟻隊伍穿過各式各樣的地面,不偏不差地走前一天走過的路線。

但是,如果在一個陌生的地方,亞馬遜人會怎么樣呢?在一個它們事先可能未曾勘探過的地方,對地形的記憶力就于事無補了;而除了這種對地形的記憶力之外,紅螞蟻是否擁有像石蜂那樣辨別方向的能力,至少是在小范圍內辨別方向的能力呢?它們能不能返回蟻窩,或者跟正在行進的隊伍會合呢?

這支慣于搶劫的螞蟻軍團并非對花園的每個角落都了如指掌;它們更喜歡去北邊的那部分,可能是因為那里能掠到更多的獵物。因此,亞馬遜人通常都把隊伍帶到兵營的北面去;我很少在南面看到它們。所以,對于它們來說,南邊的園子即使不陌生,至少絕不會比北邊的園子更熟悉。說完了這些,就讓我們看看身處陌生地方的紅螞蟻是如何行事的吧。

我守在紅螞蟻的窩邊。當隊伍捕捉奴隸歸來時,我把一片枯葉伸到其中一只螞蟻的面前,讓它爬上去。我沒有碰它,只是把它運到隊伍南邊兩三步遠的地方。但這足以使它離開熟悉的環境,徹底暈頭轉向了。我看見這個亞馬遜人回到地面后,像無頭蒼蠅似的到處亂闖,口中依然牢牢地銜著戰利品;我見它匆匆忙忙地想去和戰友會合,實際上卻越走越遠;我見它先往回走,然后又遠去,左面試試、右面試試,四處摸索,卻始終無法找對方向。這個長著強健大顎的好戰的奴隸販子只離開自己的隊伍兩步遠,就迷了路。我記得有好幾個這樣的迷路者,找了半個多小時都沒能回到原路,反而越走越遠,可嘴里卻始終銜著蟻蛹。它們的結果會怎么樣呢?它們又會把戰利品怎么樣呢?我可沒有耐心對這些愚蠢的強盜跟蹤到底了。

我們再進行一次同樣的實驗,但這次把亞馬遜人放到了北邊。紅螞蟻雖然多少有一點猶豫,也朝各個方向做過試探,但最終還是歸隊了。因為那片地方它熟悉。

作為膜翅目昆蟲,紅螞蟻肯定根本不具備其他膜翅目昆蟲所擁有的方向感。它只能記住到過的地方,僅此而已。哪怕是兩三步路的偏離,就足以使它迷路,無法與家人團聚。而石蜂則不然,它穿越幾公里的陌生地區都不會有問題。剛才我還很驚訝:這種奇妙的官能連一些動物都具備,而人類卻沒有。人和動物這兩個比較物之間的差別太大,難免會引起爭論,而如今,這種差別不復存在了:被比較的是兩種非常接近的昆蟲——膜翅目昆蟲。雖然它們都是從一個模子里出來的,為什么一個有辨別方向的官能,而另一個卻沒有呢?昆蟲這種多出的官能,是它除器官的細節之外另一個具有決定意義的特征。對此,我期待著進化論者給出一個合理的解釋。

我剛才已經認識了紅螞蟻對于地點的超強的、不折不扣的記憶力;那么這種記憶力到底靈活到什么程度,能將印象銘記在心呢?亞馬遜人是否需要反復走幾次,才能記住沿途的地理特征?還是走一次就夠了?它是否能一下子就把走過的路線和到過的地方刻在腦海里?紅螞蟻不可能接受實驗,給我們答案了,因為實驗者無法知道遠征隊伍的路線是不是第一次走;此外,他也沒有能力讓紅螞蟻軍團走這一條或那一條路。亞馬遜人外出搶劫蟻窩的時候,總是隨心所欲地選擇路線,根本不受實驗者的干預的影響。我們還是求助于其他的膜翅目昆蟲吧。

普通蛛蜂

我選擇了蛛蜂,關于它的習性,我將在其他章節中做詳細介紹。蛛蜂是捕捉蜘蛛和挖掘地洞的高手。它先將獵物捉住,使其癱瘓,給未來的幼蟲做食物;然后再挖掘住所。由于帶著沉重的獵物去尋找合適的住宅地很不方便,所以蛛蜂把捕來的蜘蛛放在草叢或灌木的高處,以防偷吃者——特別是螞蟻——趁這珍貴美食的合法主人不在,把它給糟蹋了。蛛蜂將戰利品安置在綠色植物的高處之后,便去找合適的地方挖地洞了。在挖掘期間,它會時不時地回去看看它的蜘蛛;它輕輕地咬一咬、拍一拍,仿佛在慶幸自己得到了這豐盛的美餐。如果有什么事情令它不安,它就不僅僅是去看一看,而是會把蜘蛛搬到離工地近一點的地方,不過總是放在植物叢的上面。蛛蜂的這一行為使我有了可乘之機,來了解一下它的記憶力到底有多靈活。

當這膜翅目昆蟲挖掘地洞的時候,我把它的獵物拿走,放在離原先的存放地半米之外的空曠處。不久,蛛蜂離開地洞,去看它的獵物了,它徑直朝原來存放蜘蛛的地方走去。它對方向非常自信,對地點的記憶也非常牢固,這可能是因為它前面已經多次去看過它的獵物。此前發生了什么我不清楚。我們不去管那第一次遠征;其他的幾次會更有說服力。眼下,蛛蜂毫不猶豫地來到原先擺放獵物的草叢。它在上面走來走去,仔細搜尋,不時回到原來存放蜘蛛的位置。最后,這膜翅目昆蟲確信獵物已經不在那里,便在四周漫步徘徊,并用觸須拍打著地面。終于,它在空曠處看見了我放的獵物,十分驚訝,趕緊上前,突然一抖,猛地往后退去,仿佛在問:這蜘蛛是活的還是死的?這是我的獵物嗎?小心為妙!

獵人猶豫了一小會兒,還是咬住了蜘蛛,一邊拉一邊倒退,把它放到另一叢植物上,仍然是在高處,離第一個存放地兩三步遠。然后,它又回到地洞邊,繼續挖土。我再次移動了蜘蛛的位置,把它放在稍遠一點的一塊光禿禿的地上。這一次,我們可以看出蛛蜂的記憶力了。臨時存放獵物的草叢有兩個。第一個,蛛蜂曾經準確無誤地回去過,它之所以能認得出,可能是因為此前它去過多次,做過較為深入的勘察,對此我不很清楚;而第二個草叢,在它的記憶中肯定只留下了膚淺的印象。它接受了那個地方,但事先并不曾仔細挑選;它在那里停留的時間很短,只夠把蜘蛛抬到高處;那個地方它是第一次看到,而且看得很匆忙。這樣短暫的一瞥,能讓它準確地記住嗎?何況,在這蟲子的記憶里,兩個存放地很有可能會混淆起來。蛛蜂究竟會去哪個地方呢?

答案很快就會揭曉:蛛蜂又離開地洞去看蜘蛛了。它徑直跑向第二個草叢,在那里找了很久,但獵物不見了。蛛蜂記得很清楚獵物最后是放在那兒,而不是其他地方;它堅持在那里尋找,根本沒有想到去第一個存放地。對它來說,第一個草叢已經不重要了,它關心的只是第二個草叢。接著,它開始在附近尋找。

這膜翅目昆蟲在那塊光禿禿的地方找到了我放的獵物,便迅速將它放到了第三個草叢上,于是試驗又開始了。這一次,蛛蜂毫不猶豫地直奔第三個草叢,絲毫沒有和前兩個混淆起來,它記得很清楚,對前兩個存放地根本不屑一顧。我又做了兩次實驗,每次這蟲子都是去最后一個存放地,對其他草叢漠不關心。這個小家伙的記憶力真令我嘆服。盡管這個礦工還要操心地下的挖掘工作,但它只要匆匆瞥一眼,就能把一個與別處沒有絲毫不同的地方記得清清楚楚。我們人類的記憶力能和它媲美嗎?我可不敢說。如果我們假設紅螞蟻也有同樣非凡的記憶力,那么它們長途跋涉、按原路回窩也就順理成章了。

我的實驗還得出其他一些結果,值得一提。當蛛蜂經過不懈地艱難探索,確認蜘蛛不在它原先放置的草叢上后,便會到附近去尋找,而且可以說比較容易就找到了,這是因為我特地把獵物放在了空曠的地方。現在,讓我們來增加一點難度。我用手指在泥土里按了一個印,把蜘蛛放在這個小小的坑里,再蓋上一片薄薄的葉子。尋找遺失獵物的蛛蜂有時會從葉子上經過,走過來又走過去,可就是不懷疑蜘蛛在它的腳下。可見,指引蛛蜂的不是嗅覺,而是視覺。不過,它的觸須一直在不斷地拍打著地面。這觸須有什么用?我不知道,但我能斷定它不是嗅覺器官。通過泥蜂尋找灰毛蟲的例子,我也得出了同樣的論斷;而這論斷現在得到了實驗的證實,在我看來它是決定性的。我還要補充一點:蛛蜂的視力很差,所以它經常會在離蜘蛛兩寸遠的地方走過,卻看不見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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