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福爾摩斯探案(譯林名著精選)
- (英)柯南·道爾
- 6224字
- 2019-01-04 16:02:50
第二章
演繹法
第二天我們如約見面,按照頭天所說去看了貝克街221號B座的房子。套間包括兩間舒適的臥房、一間寬敞通風的客廳,家具等等一應俱全,還有兩扇大窗,采光明亮。這個套間各方面我們都很中意,租金兩人一分攤也就不算高了。于是當場拍板成交,這套房子就歸我們二人租用。當天晚上我就收拾行李搬出旅館。次日早晨,歇洛克·福爾摩斯繼我之后帶了幾個行李箱、手提箱,也住了進來。頭兩天里,我們打開行囊,把這樣那樣一一陳設起來,盡量做到安置妥帖、合理、最佳,忙得不亦樂乎。一切完畢,就安頓了下來,讓我們自己先熟悉熟悉新的環境。
福爾摩斯決不是一個難以相處的人。他寧靜自律,生活安排有條不紊,難得有時候夜里十點過后還不睡覺,早晨每天都是我還沒起床,他已經吃過早飯出門了。有時候,他整天待在化學實驗室,或者待在解剖室。偶爾也要出行稍遠,往往都是跑到倫敦的最底層貧民區。只要讓他工作一搭上手,他就有使不完的勁。可是也有相反的情況,另來一股死勁兒,他會一連幾天躺在客廳的沙發上,從早到晚幾乎一言不發,一動不動。每逢這種時候,我注意到他的眼神迷茫飄忽,我懷疑他是使用麻醉劑上了毒癮。不過那絕對不是,我知道他的整個生活習性節制有度,講究干凈整潔。
隨著幾個星期過去,我對他的興趣、對他何以為生的好奇心,也日益增長。即便他的身材相貌,也讓人乍一見面就會加以注意。他身高六英尺有余,因為格外瘦削,所以看來更顯得高挑。目光銳利,咄咄逼人,只有在他神情恍惚、茫然若失的時候除外,這我前面已有提到。一個高高的鷹鉤鼻,使他整個面容神態顯得特別機警果斷。下巴也是,方正、前超,這是男子漢堅毅剛強的表征。手,一直是墨水跡、藥物痕斑斑駁駁。然而他的一雙手出奇地纖巧靈敏,我常常特意看他,觀察他多么熟練地操持那些精致易碎的實驗儀器。
讀者或許要把我看成是個生性專管閑事的人,喋喋不休自稱這個人是如何地激起我的好奇心,要我來一再替他饒舌不止,而他對他自己卻是諱莫如深、守口如瓶。不過,先別忙下結論,請不妨想想,我的生活是多么空虛,無所作為,實在是沒有什么別的事值得我去關注。我的健康狀況,除非哪天天公為我作美,否則不允許我外出多動多跑。再說我沒有朋友,沒有人來看我,幫我排遣掉每日的單調與寂寞。情況既是如此,我自然把這位同伴身上的謎團視若至寶,不惜花費時日非要揭秘探寶不可。
他并不是在研究醫學。他在回答一個問題的時候,親口證實了斯坦福這個說法是正確的。他也不像是在研修哪一門課程,準備拿到一個理科學位,不像獲取認可的資格以求進入學術殿堂占有一席之地。然而他的研究,精神可嘉,熱忱驚人。尤其是各類冷門知識,廣博不失微末,說起來一套套頭頭是道,我是聞所未聞,只有驚異的份。顯然,一個人只有胸懷堅定不移的志向與目的,才能工作如此勤奮,才能達到如此高的造詣,否則決不可能。讀書學習漫無目標,鮮有學術精湛著稱者。沒有人會拿些勞什子無端煩勞其心智,所以這樣做,必有他的目的與緣由。
這個人有無知的一面,恰如他知識豐富的一面同樣地驚人。對當代文學、哲學和政治,他幾乎一竅不通。我引用托馬斯·卡萊爾,他幼稚到問我那是誰,干什么的。然而這還不算可笑,更叫我驚訝到極點的是,有一次無意間發現他對哥白尼學說和太陽系的構成居然一無所知。如今十九世紀,稍有文化的人不會不懂地球繞日運行這點知識。所以我想這真是出奇的怪事,簡直匪夷所思。
“你好像大感驚異了不是!”他說道,對我的驚奇報以微笑。“就算我知道,我也要盡量把它忘記。”
“把它忘記?”
“你聽我說,”他解釋道,“我認為,人的腦子也就等于是一間空閣樓,就是頭頂上的頂樓,你把家具這樣那樣都往里面放的時候,得有選擇。一個傻瓜,盡把沒用的東西往里塞,撈到什么放什么,這么一來,對他實際有用的知識就再也放不下,給擠掉了。或者充其量,跟別的破爛亂七八糟堆在一起,結果到用時,要找那一樣就找不到。你要明白,熟練工老師傅就長心眼,往腦子這間閣樓里放什么很有心計。他只要干活有用的工具,別的都不要。可是工具也各種各樣一大堆,所以還得一二三四放得井然有序。要是以為那間小屋的墻反正是有彈性,擴充再擴充可以沒個完,那就錯了。要是不知其錯,硬是什么知識都往里裝,總有一天會把你以前學到的有用東西都忘記。這一點很重要,至關重要,不可以讓無用的東西把有用的東西給擠掉。”
“可是,太陽系知識,怎么能不要!”我聲辯道。
“這到底跟我有什么相干?”他不容我分辯,打斷我,“你是說我們都在繞著太陽轉呀跑,要是我們都在繞著月亮跑,對我,對我的工作不會有絲毫的影響。”
我正想問他是什么工作,可是看他的神態,問這個問題似乎不合適。于是,我把我和他短短的談話想了一想,竭力想從中作出推論。他說他不愿掌握對他的目的無用的知識。那就是說,他所擁有的知識都是對他有用的。我在胸中一一掂量,他在我面前顯露出特別在行的是什么知識,用鉛筆一項項記下來看看。等我一一記完,看著單子不禁笑了。列項如下:
歇洛克·福爾摩斯知識能力
1.文學知識——零。
2.哲學知識——零。
3.天文知識——零。
4.政治知識——膚淺。
5.植物知識——不全面。熟知顛茄、鴉片及各種毒品,不懂園藝。
6.地質學知識——實用,有限。善于識別土質,外出回來褲上有泥跡,按色澤、濃淡即可告訴倫敦何處所沾。
7.化學知識——精深。
8.解剖知識——精確,但無系統。
9.要案文獻知識——極豐富。本世紀各類要案大案,離奇驚險,均了如指掌。
10.善小提琴。
11.善棒術、拳擊、擊劍。
12.精通英國法律司法。
這個單子記到這里,我越看越泄氣,一下扔火里燒了。“把所有這些知識本領湊合在一起,看看這位仁兄到底是搞什么行當,是什么營生才用得上他這些個條條,”我自言自語著,“看不出,白忙乎,只能作罷。”
但有一點還是清楚的,就是上面提到的小提琴,他確實別有一功。但也同其他的知識本領一樣,有點旁門左道。他能拉一些樂曲,還都是相當高難度的曲子。這我知道,因為他曾應我之邀,拉過門德爾松的《無詞歌》,還有其他一些名曲。不過由他獨自一人的時候,就難得聽見有正經的曲調或是耳熟能詳的旋律。黃昏,他靠在扶手椅中,閉起兩眼,琴往膝頭一擱,有心無心隨手弄弦。弦音一會兒響亮,一會兒沉郁,偶爾歡蹦亂跳。顯然,這都反映著他內心的情緒。但是,到底是琴音為他的情緒推波助瀾,還是只不過興之所至,任意撥拉幾下罷了,那就非我所能評判。他如此暴殄天樂,我大為反感,幾乎想要抗議。幸好每逢亂彈之后,馬上饗我以幾曲雅音而終場,也算對我忍耐力的考驗小有補償。
第一個星期,無人來訪。我這就想了,莫非這位同伴也與我一樣,系無朋無友之輩。然而到了現在,我才知道他認識的人還真不少,結交社會各階層五彩繽紛。其中有一個人,面呈土色、獐頭鼠目、眼眸烏黑的小個子,經介紹,知道是萊斯特雷德先生。此人一星期要來上三四回。有一天早晨,一個年輕姑娘來訪,穿戴入時,待了約莫一兩個小時。當天下午又有人來,一個花白頭發、衣衫襤褸的人,模樣像是猶太小販,看他情緒很激動,身后緊跟著來了一個邋邋遢遢的老婦人。還有一次,一個滿頭銀發的老紳士,來和我的同伴晤談。又有一次,是一個車站腳夫,穿一身平絨制服。這些不速之客每有到來,歇洛克·福爾摩斯總是請我讓他使用客廳;我二話不說,退到我自己的臥房里去。他覺得是麻煩,很過意不去,每次總要道歉。“我把這一間用做辦公地方,也是沒有辦法,”他說,“這些來客都是我的當事人。”好,這正是可以向他直截了當提問的好機會。然而,我是個很知趣的人,不肯為難別人來遂自己的心愿。此刻我在想,他不向我吐露必有他的隱衷。誰知,很快,正是他自己打消了我的顧慮,直率地毫不隱晦地談了他自己。
那一天是三月四日,這日子不會忘記是有原因的。這天我起得比平時略早,看見歇洛克·福爾摩斯早飯還沒吃好。女房東已經知道我有晚起的習慣,所以桌上我的餐具沒有放,咖啡也沒有給我預備好。男人容易莫名上火,我伸手就按鈴,扔過話去,快給我來早餐!桌上有一本雜志,我隨手撿過來翻看。飯還沒來,趁這時間看看。我的同伴自顧大嚼其烤面包,一聲不吭。雜志上有一篇文章,標題給打了鉛筆記號,我很自然先把這一篇看起來。
文章題目大而不得要領,叫什么《生活要略》。文章企圖告訴讀者,凡是善于觀察的人對周圍一切作細心而系統的審視,必將獲得非常豐富的知識。我初看之下,只覺得是一篇大雜燴,精辟獨到與荒唐可笑兼而有之。其論證縝密嚴謹,但整個推論在我看來不免牽強附會、夸大其詞。作者聲稱,他根據某人一瞬的表情,或是肌肉一牽、眼神一關,便可洞悉其內心世界。那謊言與欺騙,按照他的說法,對于觀察和分析素有鍛煉的人而言,全無作用。他的結論,必將如同眾多歐幾里德幾何命題一般顛撲不破。他的結論在不知內里的人看來,確實驚詫莫名,如果弄不明白他得出這些結論的推理過程,很可能把他奉為未卜先知的神人。
“從一滴水,”作者說道,“邏輯學家便可以推知有個大西洋或是尼亞加拉大瀑布,而本人無須親眼看見過或親耳聽說過。所以,全部生活是一根大鏈條,我們只須見其一環,就可知其整體與性質。而欲達登峰造極之地,人們畢其一生的精力也未必能夠如愿。研究問題,當轉入事情涉及道德和心理這些最困難的問題之前,應從掌握和解決基本問題著手為好。令探討問題者要學會遇人看一眼就能說出此人的經歷,識別屬于何種營生或職業。這種鍛煉看來似乎幼稚,但確實能使觀察力變得敏銳,而且教人從哪些方面去觀察,以及應該觀察哪些內容。從一個人的手指甲、衣袖、鞋子、褲子膝蓋、食指拇指的繭皮以及表情、襯衫袖口——所有這些細微處都清楚表明著這個人從事何種職業。若是所有這些特征加在一起尚不能令稱職的刑案調查者眼明心亮,則是不可想象的。”
“一派胡言!”我叫道,把雜志啪地往桌上一丟,“廢話連篇的文章,我這輩子還是頭一回見。”
“什么文章?”歇洛克·福爾摩斯問。
“喏,這一篇,”我說,正坐下來吃早餐,用手里的調羹指了指。“上面你做了記號的,我知道你也看過了。我不否認文章寫得很漂亮,可是叫我惱火。是哪個吃飽了撐的家伙,在搖椅里胡思亂想閉門造車,炮制出這種似是而非的謬論。說的這套根本行不通。不信讓他到地鐵三等車里,我巴不得這家伙會給人拖了去,叫他一個個說說乘客都是干什么營生活兒的,我下他個賭,一千對一都行。”
“你非輸不可,”福爾摩斯平靜地說,“這篇東西嘛,本人所寫。”
“你?”
“對。我在觀察和推理兩方面都有點興趣。文章里所寫的論證,你看來覺得荒唐,其實都是實際——很實際,挺管用,我就是靠的這些論證,用它掙牛奶面包填肚子。”
“靠這有飯吃?”我脫口問道。
“那,我有我自己的活路。我這活路世上只此一家,別無分號,叫做顧問偵探。這是什么意思呢?你知道,在此倫敦,有的是政府的官家偵探,還有私家偵探。這些人遇事沒轍的時候,就來找我,叫我幫他們理頭緒找線索,他們向我提供事實證據。一般來說,我都沒問題,根據掌握的歷年刑案知識,能幫他們找對路子。犯罪行為往往類同,總有相似,只要手上掌握一千個案例,了如指掌,就不愁對付第一千零一個案子,解決不了才怪。萊斯特雷德,是位知名偵探。最近他讓一樁偽造文件案傷透腦筋,沒辦法,就找我來了。”
“還有其他那些人呢?”
“大都是私家偵探介紹來的,都是遇事解決不了,需要指點迷津。我聽他們擺出事實經過,他們聽我作出分析,錢就這樣到我口袋里來。”
“那意思,你是說,”我打斷了他,“你可以足不出戶,就把案件的問題解決,別人都是毫無辦法,盡管案情細節都掌握在他們自己手中,是不是這樣?”
“一點不錯,正是如此。那種事情,我都已經有了直覺。有時候出來案子說不準,很復雜,有難度,這就得親自出馬,親眼觀察,忙活一陣。你知道我有好多專門知識,都是解決問題的,一一用上案子就迎刃而解。這篇文章呢,里邊講到的那些個推理條條、法則,叫你恥笑了。不過實際工作上確實還挺有用。觀察,是我第二十一種本能,有觀察力。你不是感到挺奇怪嗎,咱們初次見面那一回,我說你是剛從阿富汗回來的。”
“有人告訴過你,準是。”
“根本沒有。是我憑自己眼睛看出了你從阿富汗回來的。長期養成的習慣,腦子轉起來飛快,一下子就得出了結論,一點沒意識到還要按部就班地思考。若是按部就班地一步步說,其中是個推理過程,是這樣的:‘這位先生是搞醫學的,明顯有軍人風度,那就清楚了,是位軍醫;他是從熱帶地方剛回來,因為臉曬黑著呢,他本身皮膚并不黑,因為他的腕關節白著呢;他經歷過磨難,身體有病,這從臉上一望便知,形容枯槁;左臂有傷,使喚起來有點僵硬,不自然;那是熱帶的什么地方,讓一位英國的軍醫吃了許多苦,還傷了一只胳膊呢?這不用說,阿富汗唄。’這就是整條思路,思路之快,不到一秒鐘。當時我說你是從阿富汗回來,你還大大吃了一驚呢。”
“你這么一解釋,倒確實挺簡單,”我說,笑了起來。“這讓我想起埃德加·艾倫·坡寫的那個杜班偵探,想不到這種故事人物在現實中還真存在呢。”
歇洛克·福爾摩斯站起身來,點燃煙斗。“我說,你這是有意拿我比做杜班,來抬舉我,”他說。“不過,依我看,杜班算不得什么角色。他那點玩意兒無非靜候那么一刻鐘,才忽然打斷朋友的思路,點到關節上,這叫做功、賣弄,其實是膚淺。當然啦,他有點分析的才能,可決不是非凡的天才,艾倫·坡寫得美就是了。”
“你看過加博里約的作品沒有?”我問。“勒考克算得上你心目中的偵探嗎?”
歇洛克·福爾摩斯嗤之以鼻。“勒考克,不中用的笨蛋,”他說,語帶惡氣,“這個人只有一件事還值得一提,那就是精力旺盛。這本書看得我大倒胃口。所談問題不過是怎么樣認證監獄疑犯。換了是我,不出二十四小時,就給他找出來,勒考克得六個月半年。有這點時間,恐怕可以寫本刑偵教科書了,教人該怎么做,免得勞而無功。”
這兩個人物是我所崇拜的,現在竟給他說得如此一文不值,我不免心中憤慨。我自顧走到窗口,站定,望著外面繁忙的大街。“這位老兄聰敏算是聰敏,”我思忖道,“可實在是太自負。”
“這么些天來,不見有案子,沒有犯罪的,”他抱怨道。“干我們這一行,長這么個腦瓜子還有什么用呢?我清楚,靠著這么個腦袋,可以揚揚名。古往今來,還沒有誰能以這樣高的學識和天分,用到刑事偵破上去,迄今僅我一人而已。可是結果怎么樣呢?無案可破,最多,不過幾個小蟊賊犯事,動機、手段一清二楚,就連蘇格蘭場警官也能當場一眼識破。”
他這種口氣,自以為是,大言不慚,很不入耳,我心想還是換個話題吧。
“我正捉摸那個人在找什么呢?”我這么問著,指指窗外有個體格健壯、衣著平常的人,在街對面慢慢地走,盯著門牌號一個個數過去。手中拿一只藍色大信封,顯然是要送信。
“你說的這人,該是個海軍陸戰隊退伍中士。”歇洛克·福爾摩斯說道。
“又是吹大牛!”我心中暗忖道。“他明知我無法證明,他這么猜是對還是錯。”
正這么想著,只見我們瞧著的那個人認清了我們這里門上的號頭,迅速從街對面跑過來。聽見了急促的敲門,接著是樓底渾厚的嗓音、上樓梯沉重的腳步聲。
“歇洛克·福爾摩斯先生有信。”來人說著,跨進房間,把信交給我的朋友。
這回可是壓壓他銳氣的好機會。剛才他信口開河,萬沒想到有了眼前這一刻。
“我問一聲,朋友,”我用最和藹的語氣說道,“請問您做什么工作?”
“送信的唄,先生,”他回答,粗聲粗氣,“沒穿制服,破了,給補去了。”
“那你以前是?”我又問道,一邊故意朝我同伴瞟上一眼。
“海軍陸戰隊軍士,先生,皇家輕步兵團,先生。沒有回信?好的,先生。”
信差腳跟咔嚓碰攏,舉手一個敬禮,轉身走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