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童年(譯林名著精選)
- (蘇)高爾基
- 9787字
- 2019-01-04 16:17:12
二
從此,一種沉重的、光怪陸離的、難以形容的奇異生活開始了,并以快得驚人的速度向前奔流。那一段生活在我的腦海中重現,如同一個心地善良而且極為真實反映現實的天才在惟妙惟肖地講述一個凄慘的童話。現在,在記憶中喚起我的過去,有時連我自己也難以置信,從前的一切竟會是這樣。有很多事情我想爭辯、否認,因為在那“愚蠢的一家子”的黑暗的生活里,殘酷的事情實在太多了。
然而,真理高于憐憫。要知道,我不是在敘述自己個人的事,而是敘述我過去曾經生活過、而且今天普通的俄國人仍然在生活著的那種充滿可怕印象的、令人窒息的狹窄環境。
外祖父的房子里,到處充滿著極為緊張的氣氛。所有的人都相互仇恨,這種互相敵視不僅毒化了大人,連孩子也積極地參與了。后來,從外祖母的口中我才得知,母親回娘家來的那幾天,恰恰碰到兩個舅舅堅決要求他們的父親分家。母親出乎意料的回娘家,更加劇了他們分家的愿望,而且使問題更加尖銳化了。舅舅們生怕我母親要她該拿的那份嫁妝,因為過去她違背外祖父的意愿“私奔”,那份嫁妝仍扣留在外祖父手里。兩個舅舅認為,這份嫁妝應當由他們兩人平分。此外,他們早就為誰到城里開作坊,誰去奧卡河對岸的庫納維諾村,撕破臉皮爭吵不休了。
我們來后沒幾天,在廚房吃飯的時候就爆發了一場爭吵:兩個舅舅突然跳起來,身體探過桌子,沖著外公扯開嗓子大聲吼叫,活像兩條齜著牙、抖著毛的鬣狗在哀號,而外祖父則用勺子敲著飯桌,滿臉漲得通紅,公雞打鳴似的喊叫起來:
“我把你們全趕出去討飯!”
外婆難過得臉都變了樣,說:
“全都給他們吧,老爺子,那樣你反而省心,給他們吧!”
“呸,給我住嘴,都被你慣壞了!”外祖父翻起白眼喊叫。奇怪的是,他這么個干癟老頭,叫喊的聲音卻能把人的耳朵震聾。
母親從桌旁站起,慢慢走到窗口,轉過身去,背對著大家。
突然,米哈伊爾舅舅猛地揮手朝他弟弟臉上重重地揍了一拳,雅科夫舅舅哇哇嗥叫起來,反身揪住了他,兩個人扭成一團在地板上打起滾來,不斷發出撕打時呼哧呼哧的喘氣聲、哎唷哎唷的呼痛聲和相互辱罵聲。
孩子們全都嚇哭了;懷著孩子的納塔利婭舅母拼命地呼天喊地,我母親兩臂擁著把她拖到外面去了;整天樂呵呵的麻臉小保姆葉夫根尼婭把孩子們往廚房外面攆,椅子東倒西歪;寬肩膀的年輕幫工小茨岡騎到米哈伊爾舅舅的脊背上,而格里戈里·伊凡諾維奇,那個禿頭、大胡子、戴黑眼鏡的師傅則無動于衷地用毛巾捆住舅舅的兩只手。
舅舅伸長了脖子,稀疏的黑胡子在地板上磨來蹭去,哼哧哼哧可怕地喘著氣,而外公則圍著桌子跑來跑去,悲傷地吼叫:
“還是親兄弟呢,是親骨肉啊!唉,你們這幫東西啊……”
他們一開始吵架,我就嚇得跳到爐頂上,又恐懼又驚奇地看著外婆從銅洗臉盆里兜水替雅科夫舅舅洗去被打破了的臉上流出的血;舅舅跺著腳哭,外婆聲音沉痛地說:
“你們這些天地不容的東西啊,簡直是野種,夢該醒啦!”
外祖父一面把撕破的襯衣拉到肩上,一面對她喊道:
“什么,老妖婆,這兩個畜生不是你生的嗎?”
雅科夫舅舅走了以后,外婆鉆到屋角里去,令人驚心動魄地號啕大哭:
“圣母啊,求你讓我的孩子們通點人性吧!”
外祖父站起來,側身對著她,望著打翻的盤碗和淌滿了水的桌子,輕聲說:
“孩子他媽,看著他們點兒,要不,他們會折磨瓦爾瓦拉的,恐怕……”
“夠了,上帝保佑你!把襯衣脫下來,我替你縫上……”
外婆用手掌緊緊抱住外祖父的頭,親了親他的前額;外祖父的個頭比她小,只能將臉埋到她的肩膀里。
“看樣子要分家了,他媽……”
“要分,他爸,該分啦!”
他們談了很久;起初談得還對勁,可后來外祖父開始用一只腳在地板上蹭來蹭去,好似斗架前的公雞,用手指著嚇唬外婆,背著人大聲地說:
“我知道你,你更嬌慣他們!可你那個米什卡是個小滑頭,而雅什卡
是個共濟會員,他們會把我這點家當全都花天酒地敗光的,他們只會大手大腳、糟踏錢財……”
我在爐頂上笨手笨腳地翻了個身,不在意碰翻了熨斗。只聽見熨斗順著爐梯咕咚咕咚往下滾,最后撲通一聲掉進了臟水盆。外祖父霍地一下跳上爐梯,把我拖下來,兩眼盯住我的臉瞧,仿佛第一次看見我似的。
“是誰把你抱上爐頂的?是你媽媽嗎?”
“我自己爬上去的。”
“撒謊。”
“沒有撒謊,是我自己爬上去的,我嚇壞了。”
他用手掌輕輕地拍了一下我的前額,把我用力一推。
“活像他父親!滾開……”
我高興地跑出了廚房。
我看得很清楚,外祖父的一對聰明銳利的綠眼睛總是緊盯著我,我很怕他。現在我還記得,那時我總想躲開他那雙使我手足無措的火辣辣的眼睛。我覺得外祖父很壞,他對所有人說話都用嘲弄和侮辱人的口吻,故意挑逗人,拼命惹人生氣。
“唉,你們這幫東西啊!”他常常唉聲嘆氣地說,“啊”這個音拉得很長,一聽到這聲音就使我產生一種無聊的、要打寒噤的感覺。
在休息的時候,在喝晚茶的時候,當他和兩個舅舅,以及幫工從作坊到廚房里來的時候,每個人都筋疲力盡,兩只手被紫檀染成紅棕色,而且全被硫酸鹽灼傷,頭發用帶子扎著,活像廚房角落里的那幾個發暗的圣像。就在這個時刻最叫人提心吊膽,外祖父常常在我對面坐下,跟我談話,這使他另外的那幾個孫子很羨慕我,因為他和我談的話總是比和他們談得多。外祖父體形勻稱,一副精明認真、機敏而又刻薄的樣子。他那用絲線縫的小領口緞子背心雖已經磨得破舊不堪,印花布襯衫揉得滿是皺紋,褲子膝蓋上大塊大塊的補丁十分顯眼,可是,比起他那兩個穿西裝上衣和護胸、脖子上圍著三角綢巾的兒子來,仍然覺得他穿得更干凈、漂亮。
來這里后沒幾天,外祖父就強迫我學習做禱告。其他幾個孩子都比我大,全都已經跟圣母升天教堂里的執事學認字去了。從家里的窗口,可以看見教堂金黃色的屋頂。
教我做禱告的是文靜、膽小的納塔利婭舅母,她有一張可愛的孩子般的臉,一對晶瑩透亮的眼睛,我覺得,仿佛透過這對眼睛可以看見她腦袋后面的一切。
我很喜歡久久地向她那雙眼睛里面看,不停地、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視著,她則瞇縫起眼睛,腦袋轉來轉去,不斷輕聲地、幾乎像耳語似地央求我:
“唉,你說呀,請你說:‘我們的在天之父……'”
如果我問:“‘雅科、熱’是什么?”她就膽怯地環顧周圍,勸我說:
“你別問了,越問越糊涂!你就簡單地跟我說:‘我們的在天之父’……唉,說啊?”
這就使我想不通了,為什么越問越糊涂?“雅科、熱”這個詞暗含著什么意思,我故意想方設法地把這個詞念走樣:
“‘雅科夫、熱’, ‘雅、夫、科熱’……”
可是,急得臉發白的、似乎病得軟弱無力的舅母仍然耐心地用那斷斷續續的聲音糾正說:
“不對,你就簡單地說:‘雅科·熱’……”
但不論她本人,還是她說的那些話都不簡單。這使我很著急,怎么也記不住禱詞。
有一天,外祖父問我:
“喂,阿廖什卡,今天你干了些什么?玩了吧?我看你腦門兒上有個疙瘩。掙一個疙瘩算什么大本領!‘我們的在天之父’背熟了沒有?”
舅母輕聲說:
“他的記性不好。”
外祖父冷冷一笑,快樂地微微抬起兩道棕紅色的眉毛。
“要真是這樣,那就該揍!”
他又問我:
“你父親揍過你嗎?”
我不懂他說的什么,所以沒有作聲,母親卻接過去說:
“不,馬克西姆從不打他,而且也不許我打他。”
“這倒是為什么呢?”
“他說,打是教育不好孩子的。”
“這個馬克西姆,真是個大傻瓜,上帝原諒我罵這個死人!”外祖父一個字一個字氣呼呼地說。
他說這句話使我很難受。他也覺察到了這一點。
“你干嗎噘起嘴啊?瞧你……”
他抿了抿頭上的夾有銀白色的棕紅頭發,補充說:
“瞧吧,為了頂針那件事,星期六我可要抽薩什卡一頓。”
“什么叫‘抽’啊?”我問。
大家都笑起來了,外祖父說:
“你會看到的。”
我躲在一邊暗自揣摩:外祖父說的這個“抽”,意思準是把別人送來的衣服上的縫線拆開抽掉,而“揍”和“打”顯然是一回事。比如打馬,打狗,打貓。在阿斯特拉罕,我親眼見過崗警打波斯人,可我從來沒見過這樣打小孩,雖然在這里兩個舅舅常用手指彈自己的孩子,有時彈腦門,有時彈后腦勺,孩子們對此卻毫不在意,只輕輕地在彈疼的地方搔幾下就行了。我不止一次地問他們:
“疼吧?”
他們總是勇敢地回答:
“不,一丁點兒也不疼!”
關于頂針那件事,鬧得天翻地覆,我是知道的。晚上,從喝晚茶到晚飯前那段時間,兩個舅舅和格里戈里師傅將染好的整幅料子縫成一捆一捆的,然后在每捆料子上扣一張硬紙標簽。米哈伊爾舅舅想跟眼睛快瞎的格里戈里開個玩笑,叫九歲的侄兒把格里戈里師傅的頂針放在蠟燭上燒紅。薩沙便用夾燭花的鉗子夾住頂針,放在蠟燭上燒得通紅,偷偷地放到格里戈里的手邊,自己躲到爐子后面去,可是正巧這時外公來了,坐下來干活,順手拿起燒紅的頂針戴到自己的手指上。
我記得,當我跑進去看為什么廚房里鬧哄哄的時候,外祖父正用被灼傷了的手指抓住一只耳朵,引人發笑地跳來蹦去,大叫道:
“這是誰干的事兒,你們這幫異教徒!”
米哈伊爾舅舅俯身向著桌子,用一個指頭將頂針撥來撥去,并不住地向頂針吹氣;格里戈里師傅若無其事地在縫,在他那又大又禿的腦袋上,黑影子不住地來回晃動;雅科夫舅舅跑進廚房,躲到爐角后面,悄悄地笑;外婆在擦子上擦鮮馬鈴薯。
“這是雅科夫的薩什卡干的。”米哈伊爾舅舅突然說。
“瞎說!”雅科夫大喝一聲從爐后跳了出來。
他的兒子則在爐后角落里的什么地方哇哇地邊哭邊喊:
“爸爸,別信他。是他自己教我干的!”
兩個舅舅又對罵起來。外祖父頓時氣消了,把擦下來的馬鈴薯糊糊敷到灼傷的手指上,默不作聲地拉著我走了。
所有的人都說米哈伊爾不好。自然,在喝茶的時候我問外祖父:“要不要揍他和抽他?”
“當然要。”外祖父斜視了我一眼,狠狠地哼了兩聲。
米哈伊爾舅舅猛地拍了一下桌子,對母親喊道:
“瓦爾瓦拉,管好你的崽子,要不我就擰掉他腦袋!”
母親說:
“你試試看,敢動他一下……”
大家都不再開口了。
母親說話時最善于用短句,不知怎么地,就像她用這些短句能拒人于千里之外,使對方變得微不足道。
我清楚地知道,他們全怕母親,甚至連外公跟她說話都輕聲輕氣,不像對別人說話那樣粗重。這使我很高興,所以我常驕傲地在兩個表哥面前夸耀:
“我母親最厲害!”
他們從未表示過反對。
但是,星期六發生了一件事,那件事動搖了我對母親的這種看法。
在星期六之前,我也犯了個錯。
大人們能巧妙地使布料變色,這件事很使我著迷:他們把黃布浸泡在黑水里,布料便變成深藍色——“寶藍”;灰色料子放在棕紅色的水里涮涮,布料就變成深紅的——“波爾多酒紅”。看上去很簡單,就是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我想要自己動手染點什么,于是便把這個想法告訴了雅科夫舅舅的薩沙,他是個踏實認真的孩子。薩沙總是偎在大人的身邊,跟所有的人都表示親昵,無論對誰,隨時想方設法為別人做事。大人都夸他聽話,夸他聰明,就是外婆總不用正眼看他,并說:
“可真是個小馬屁精!”
這個雅科夫的薩沙長得又瘦又黑,兩只眼睛突在外面像龍蝦,說起話來聲音很小,急急促促,常常被話噎得上氣不接下氣。他總是鬼頭鬼腦地東張西望,就像隨時準備跑到哪兒去躲起來似的。平常他那一對褐色的瞳人兒一動不動,可一激動起來,就跟眼白一起直打顫。
我很討厭他。而那個不惹人注意的、笨手笨腳的米哈伊爾舅舅的薩沙,我反而喜歡得多。他是個文靜的孩子,眼神憂郁,臉上常掛著和藹的笑容,很像他自己的母親。他的牙齒長得十分難看,全都齜到嘴外面,上顎長著兩排牙。他覺得這很好玩,經常把手指伸到嘴里,使勁搖晃后排牙齒,想拔掉。誰想要摸摸他的牙,他都順從地讓人摸。除此以外,在他身上我再沒發現更多使我感興趣的東西了。雖然家里到處是人,可他還是孤零零的,總愛一個人坐在半明半暗的屋角里,傍晚就坐在窗口。一聲不響地和他待在一起是很愉快的:坐在窗旁,緊緊地靠著他,默默不語地整整一個小時坐在那里,眺望著黃昏緋紅的天空,黑色的寒鴉圍繞著圣母升天教堂的金色圓頂盤旋、上下翻騰,一會兒振翅九天,一會兒俯沖而下;驟然,漸漸昏暗的天空宛如被一張黑色的大網籠罩,慢慢向什么地方消失,隨后留下了一片空虛。當你看到這一切的時候,你就什么也不想說,胸中充滿了一種既舒服,又惆悵的感覺。
而雅科夫舅舅的薩沙卻對所有的事情都能像大人那樣滔滔不絕地講得頭頭是道。當他得知我想干染匠的手藝后,就給我出主意,叫我從柜子里拿出一條節日用的桌布,把它染成藍顏色。
“白的最容易著色,這我知道!”他十分認真地說。
我從柜里拖出一條很厚的桌布,抱著它跑到院子里,可是,我剛把桌布邊放進盛“寶藍”色水的大桶,小茨岡就不知從什么地方飛快地向我撲來,奪過桌布,用他那雙大爪子似的寬手掌把它擰干,對剛才在過道里注視我干這件事的表哥則大喊:
“快去叫奶奶來!”
小茨岡像馬上要大禍臨頭似地搖晃著黑發蓬松的頭,對我說:
“嘿,為這樁事你可要挨一頓了!”
外婆跑來,哎唷哎唷地叫了起來,甚至哭出了聲,口中還不住令人好笑地罵我:
“哎呀,你簡直是個彼爾米亞克人的搗蛋鬼,等著把你提起來扔到地上吧!”
接著她便勸小茨岡:
“瓦里亞,你可別告訴外公啊,這事兒我瞞著不說,想個法兒糊弄過去……”
萬卡一面用五顏六色的圍裙把手擦干,一面擔心地說:
“關我什么事啊?我不會說,只要薩舒特卡不去告狀!”
“我給他兩個戈比。”外婆一邊把我拉回屋,一邊說。
星期六做晚禱前,不知是誰把我領到廚房里,廚房里漆黑,靜謐無聲。我記得,過道和房間的兩扇門都緊緊地關著,窗外是一片秋日傍晚的昏昏沉沉的霧,淅淅瀝瀝地下著小雨。小茨岡板著臉坐在黑洞洞的爐門前的那張寬板凳上,他的臉色一反往常。外公站在屋角的一只大盆旁邊,正在從水桶里挑選長樹條,用手量量尺寸,并在空中嗖嗖地揮來揮去,然后一根根地放好。外婆站在暗處,聲音很響地嗅著鼻煙,嘮嘮叨叨地說:
“你還樂呢……這個小討債鬼……”
雅科夫舅舅的薩沙坐在廚房中間的椅子上,用兩個拳頭不住地揉眼睛,說話的聲音都變了,像老叫化子似的拖長了聲音說:
“看在耶穌的面上饒了我吧……”
米哈伊爾舅舅的兩個孩子,表哥和表姐肩并肩地像木頭人兒似地站在椅子后面。
“抽一頓再饒你,”外公抓住長樹條的一端,另一只手握住樹條慢慢向另一端捋過去,說道,“喂,快把褲子脫下來!……”
他不動聲色地說,但是,不論是外祖父說話的嗓音,還是薩沙惴惴不安坐在椅子上弄出嘎吱嘎吱的響聲,或者是外婆的兩只腳蹭地發出的嚓嚓聲——都打破不了那在廚房的一片昏暗中被煙熏得黑壓壓的天花板下令人難忘的死寂。
薩沙站起來,解開褲子,脫到膝蓋,彎著腰,兩手提著褲子,磕磕絆絆地向板凳走去。看他走路的樣子,真令人心里又難過,又害怕,我的兩條腿也索索發抖了。
只見薩沙乖乖地在長凳上趴下,萬卡把他從胳肢窩捆到凳上,再用一條寬毛巾綁住他的脖子,然后俯下身子,用兩只黑漆漆的手緊緊抓住薩沙的腳脖子,這時候我心里更加難受,更膽戰心驚了。
“列克謝, ”外祖父叫了我一聲,“走近點!……喂,聽我在對誰講話?……你來瞧瞧,怎么抽……一下!……”
他手揮得不高,朝著薩沙的光身子啪地打了一下。薩沙號叫了一聲。
“裝相,”外祖父說,“這一下不疼!這一下才疼些呢!”
說著又打了一下,這次樹條一落下,光身子頓時就像被火烙了似地鼓脹起一條紅鮮鮮的道道,表哥放聲哀號起來。
“味道不好吧?”外祖父問道,他的手均勻地一起一落。“你不喜歡這樣?這是為了頂針!”
他的手一揚起,我胸中的五臟六腑全都跟著懸了上去;一落下,仿佛我整個人也跟著他的手墜了下去。
薩沙可怕的尖叫聲十分刺耳,而且令人厭惡:
“我再不了……我不是已經告訴了桌布的事嗎?我不是已經說了……”
外祖父卻心平氣和,就像念圣詩似的說:
“告密也不能證明自己沒有罪!告密的人要先挨鞭子。現在這一下抽你是為桌布的事!”
外婆撲向我,緊緊摟住我,哭喊起來:
“我不把列克謝給你!決不給,你這惡魔!”
她用腳蹬門,高喊:
“瓦里婭,瓦爾瓦拉!……”
外祖父向她沖過去,撞倒她,把我從她懷中搶走,抱到長凳那邊去。我在他手中拼命掙扎,揪他的紅胡子,咬他的手指。他大聲怒吼,緊緊夾住我,最后,把我往長凳上一扔,摔破了我的臉。到現在,我還記得他那野蠻的吼叫聲。
“捆起來!我要打死他!……”
我記得母親那蒼白的臉和瞪得滾圓的眼睛。她沿著長凳跑來跑去,聲音嘶啞地哀求:
“爸爸,別打了!……把他交給我吧……”
外祖父把我一直抽到昏死過去,我病了好幾天,整日脊背朝上趴在小房間的一張很暖和的大床上。房間里只有一扇窗子,屋角的神龕里放著許多圣像,神龕前點著一盞紅殷殷的小長明燈。
臥病的那幾天是我一生中意義重大的幾天。在這幾天中,想必我飛快地長大了,心中產生了一種特殊的感覺。從那時起,我總是懷著惴惴不安的心情去注視別人,好似有人把我心上的皮撕掉了,因此,我的心變得對任何精神上的屈辱和痛苦,無論是對自己的和對別人的,都難以忍受的敏感。
首先,外婆和母親的爭吵使我惕厲不安:房間本來就狹窄擁擠,體態龐大、穿著一身黑衣裳的外婆,沖向母親,把她推到屋角的圣像面前,發狠地壓低嗓音說:
“你干嗎不把他搶過來,啊?”
“我嚇壞了。”
“你這么大的個子,白長了!你不害臊,瓦爾瓦拉!我是個老太婆了,我還不怕呢!真不害臊!”
“別再跟我鬧啦,好媽媽,我要吐了!”
“不,你不心疼他,你不可憐你那沒爸的孤兒!”
母親充滿痛苦大聲地說:
“我自己就做了一輩子孤兒!”
接著,她倆久久地坐在屋角的大箱子上痛哭,母親說:
“要是沒有阿歷克謝,我早走了,走得遠遠的了!我不能在這個地獄里過日子,好媽媽,我過不下去啊!我恨透了……”
“你是我的親骨肉,我的心肝。”外婆柔聲細語地說。
這下我記住了:母親并不是最厲害的;她和大家一樣,也怕外祖父。是我妨礙了她離開這個她過不下去的家。這使我感到十分難過。過了不久,母親真的從家里消失了。她到很遠的什么地方作客去了。
不知怎么的,外公突然出現在我的面前,就像是從天花板上跳下來似的,他坐到床上,用那冷得像冰塊似的手摸摸我的頭,說道:
“你好啊,小太爺……你倒是答話呀,別生氣了!……唉,怎么啦?……”
我真想踢他一腳,可動一下都疼。他那棕紅色的頭發和胡子仿佛比以前更紅了,他的腦袋不安地搖晃著,兩只發亮的眼睛在墻壁上尋找著什么。接著,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塊糖和山羊餅干、兩只糖角、一只蘋果和一串藍葡萄干,把這些東西全都放在枕頭上我的鼻子前面。
“你瞧,我給你帶來了小禮物!”
他彎下腰來,親了親我的前額,然后開口說話了。說話時,一邊用他那硬邦邦的小手輕輕地撫摩著我的頭,他的手被染得蒼黃,特別是彎曲得像鳥嘴似的指甲更黃得顯眼。
“當時我對你是過分了點兒,小老弟。不過,那時候我火急了,你咬我,抓我,嘿,我也氣極了!只是你多挨了幾下并不倒霉,這都記在賬上!你要知道:挨自家人、親人的打——這不是屈辱,而是教訓你!不要讓別人打,自家人打不要緊!你以為我沒挨過打?我挨的打啊,阿廖沙,你連做噩夢都夢不到。我被人欺辱的啊,大概上帝自己看了也會哭的!結果是什么呢?我這個孤兒,一個叫化子母親的兒子,熬到了頭。我成了行會的頭兒,管一幫子人。”
外祖父把干癟勻稱的身體向我身上一靠,便開始講述自己童年時代過的那些日子,他的嗓音洪亮有力,雖然語氣很沉重,但一字一句講得輕捷流利。
他那綠瑩瑩的兩眼激動得放出炯炯的光芒,金色的頭發歡樂地豎起,高亢洪亮的嗓音變得粗壯起來,像吹喇叭似的直對著我的臉說:
“你是乘輪船來的,是蒸汽送你來的,而我在年輕時,是花力氣沿著伏爾加河逆水背纖拉著大駁船來的。船在水里走,我在岸上行,打著赤腳,踩著山腳下鋒利的碎石,就這樣背著纖繩從日出走到深夜!烈日烤著后腦勺,腦袋里好似鐵水在沸騰,可是人呢,還得把腰彎得低低的,渾身骨頭格格地響——向前走呀,無盡頭地向前走呀,路看不見了,眼睛被汗水淹沒了,那心啊,在哭泣,淚水止不住地流,唉,阿廖沙,有苦向誰去訴啊!走呀,走呀,有時人從纖繩的背帶里滑出來,一個狗吃屎,臉直沖著地栽下去——就連這樣的事也樂意去干。干得真是筋疲力盡,一點兒力氣也沒有了,哪怕休息一會兒也好,即使咽了這口氣也比這好啊!你瞧,在上帝的眼前,在我們慈悲的主——耶穌基督的眼前,我們過的是什么日子啊!……就這樣,我沿著伏爾加母親河一步一步地來回走了三趟:從辛比爾斯克到雷賓斯克,從薩拉托夫到這兒,還從阿斯特拉罕到馬卡里耶夫、到集市,足有成千上萬俄里!到第四個年頭,我已當上了伏爾加河大駁船上的工長,我向船主證明了我的聰明才干……”
外祖父說著說著,在我眼前,他仿佛像一朵云彩似的迅速變大了,從一個干癟的小老頭變成了一個童話里的大力士,一個人拖著一條龐大的灰色駁船,頂著逆流向前……
有時,他從床上跳下來,使勁地擺動雙手,學著纖夫怎么套著寬背帶拉纖、做出怎么排水的樣子給我看,口中還用男低音唱著什么歌,然后又像年輕人那樣麻利地跳到床上。他整個兒人都變得使我驚訝,接著他說話的聲音更加洪亮了:
“嗬,阿廖沙,在靠岸的時候,在休息的時候可就是另一番情景了:夏天的傍晚,在日古里,在綠樹成蔭的山腳下的什么地方,我們常常生起很多篝火,篝火上熬著粥,每當一個受苦的纖夫領頭唱起心愛的歌時,只要一唱開了頭,一大群人就會全都突然大聲唱起來——唱得簡直叫人渾身打寒顫,似乎整個伏爾加河水也流得更快了——看樣子,河水也恨不得像烈馬那樣豎起前蹄直立起來,一直沖上云霄!這時,各種各樣的憂愁和痛苦,都像灰塵那樣隨風飄走了。人們常常唱得如醉如癡,連粥從鍋子里溢出來都不知道。這時那個熬粥人的腦門就該挨長柄勺子敲幾下了,想怎么玩都行,可不能忘了正事兒!”
有人往房門里探望,好幾次叫外公出去,可我總是請求:
“別走!”
外公微笑著揮手把人攆開,說道:
“等一會兒,在外邊等一下……”
他一直講到晚上,臨走時,還親熱地跟我告別,我這才曉得,外公并不兇,也不可怕。但是,我一想起他那樣殘酷地毒打我,就難受得流淚,我再也忘不了這件事。
外公來看望我,打開了大家來看望我的大門,從早到晚都有人坐在我的床邊,想方設法地逗我高興,可我記得,他們并不每次都能使我快樂和開心。最常在我身邊的要算外婆了,晚上還和我同睡在一張床上,但是,在這些日子里,我印象最深的是小茨岡。他方臉盤、寬胸脯,大腦袋上拳曲著頭發。傍晚時他來到房間,身上過節似的穿著金黃色綢襯衣和波里斯絨褲,腳上穿的皮鞋就像拉手風琴似的咯吱咯吱作響。不僅他的頭發閃閃發光,濃眉下兩只快活的外斜視眼和那年輕的一撇烏黑的小胡子下露出的雪白的牙齒,也都閃閃發亮,金黃色的綢襯衫,柔和地映照著長明燈上的紅光,仿佛在燃燒。
“你瞧瞧,”他一面說,一面捋起袖子,把光胳臂伸給我看,從手到肘彎布滿了通紅的傷疤,“你看,腫成什么樣子了!前幾天腫得還要厲害呢,現在好多了!”他接著說:“你知道嗎,當時你外祖父氣炸了,我見他用樹條死命抽你,就把這只臂膀放在樹條下面去擋,我以為這樣一擋,樹條就會被折斷,外公就會去拿另一根樹條,而你的老外婆或你母親就會趁機把你拖走!嘿,誰知道,樹條沒有折斷,因為它用水泡過,是軟的!不過,畢竟你少挨了些打,你瞧,我被打了多少?我呀,小兄弟,我可機靈哩……”
他笑了起來,笑聲像絲綢般的柔和和令人感到舒服。他又仔細地看著自己腫起的胳膊,笑著說:
“我多可憐你啊,喉嚨簡直哽咽得說不出話來了,我預感到要倒霉啦!他一個勁兒地抽……”
他像馬似的呼嚕嚕地打著響鼻,搖晃著腦袋,講起外祖父的一件什么事,我馬上覺得他和我親近了,他像孩子般單純。
我對他說,我很愛他,他回答得簡單而令人難以忘懷,他說:
“你知道,我也愛你,就為了這,因為愛你,我才心甘情愿忍痛挨打的!難道我為別的什么人肯這樣做嗎?我才不管呢……”
然后,他偷偷地教我,教我時還不住地向門外張望。
“下次再要抽你,你呢,你瞧,不要縮起來,不要把身子縮成一團,聽到嗎?要是你縮起身子,就加倍地疼,相反,你要把身子放松地舒展開來,讓身體軟綿綿的,像一堆糨糊似的躺在那兒!不要憋住氣,要盡力吸氣呼氣,拼命地大叫,你要記住這個,這樣好受一些!”
“難道還要抽我?”
“那還用說?”小茨岡若無其事地說,“當然,還會抽的!說不定三天兩頭兒抽你一頓……”
“為什么?”
“你外公總是要挑刺兒的……”
接著他又不放心地教我說:
“要是他從上向下打,就是樹條只是從上面直打到你身上,那你就一動不動地軟綿綿地躺著,假如他打下來再往自己面前一抽,想抽掉你的皮,那你就順勢隨著樹條把身子往他那邊就過去,懂嗎?這樣疼得輕一些!”
他用那黑色的外斜眼朝我使了個眼色,說道:
“在這檔子事上,我比警察分局的局長還精呢!小兄弟,瞧我這身上的皮,結實得簡直可以拿去縫手套!”
我看著他那快樂的臉,想起了外婆講的伊凡王子和伊凡傻瓜的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