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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上的傷好了以后,我才明白,小茨岡在家里占有特殊地位:外公對他并沒有像對他的兩個兒子那樣經常叫罵,而且即使叫罵,也沒有那么兇,背地里談起小茨岡來,他總是瞇縫起眼睛、搖晃著腦袋說:

“這個伊萬卡伊萬的愛稱。啊,真該死,他那雙手是金子做的,可真巧極了!你們記住我說的話,這孩子以后有出息!”

兩個舅舅對小茨岡也很親熱,都跟他表示友好,從不戲弄他,可他們對格里戈里師傅就不一樣了,幾乎每天晚上都要對他惡作劇、侮辱他:不是把剪刀把子放在火上燒燙了,就是將釘子尖朝上扎在他椅子的坐墊上,再不然就是把一塊塊不同顏色的料子,整齊地疊在一起,偷偷放在半瞎的格里戈里手邊,讓他稀里糊涂地把五顏六色的料子縫到一捆里去,外公常因為這件事罵他。

有一天,吃過中飯以后,格里戈里在廚房里的高板床上睡覺,他們用洋紅涂紅了他的臉。他起來后就這樣走來走去,很長時間就是這副既好笑又怕人的樣子:在灰白胡子里仿佛有兩個圓圓的眼鏡似的紅斑點在呆板地看著別人,涂得血紅的長鼻子好像拖著一根死氣沉沉的舌頭。

他們想方設法翻新花樣作弄他,而格里戈里師傅總是默默地忍受著,只是輕輕地咂咂嘴。每當他在要觸到熨斗、剪刀、鑷子或者頂針之前,都要先在手指上多蘸些唾沫試試。這幾乎成了他的習慣,甚至在吃飯的時候,在拿刀叉之前,都要用唾沫把手指蘸濕,常引得孩子們發笑。當他被弄痛的時候,他的那張寬大的臉盤上就會出現一道道波浪似的皺紋,兩道眉毛隨著波浪抬高,從腦門上奇怪地滑過去,最終消失在那光禿禿的頭頂上。

外祖父對他的兩個兒子玩的這些把戲是什么態度我不記得了,但我記得外婆常握緊拳頭喊著嚇唬他們:

“你們這兩個不要臉的東西,壞蛋!”

但是,兩個舅舅在背后談起小茨岡來,總是氣呼呼的,帶著嘲笑的口吻,說他不會干活,罵他是小偷、懶漢。

我問外婆,這是為什么。

外婆像平時一樣,樂意而明白地向我解釋說:

“你要知道,他們兩個都想拉攏萬紐什卡幫工伊萬的小名。,因為以后他們自己都要開染坊,所以現在他們相互在對方面前說萬紐什卡的壞話,說他干活兒不行!其實他們是在說瞎話,耍滑頭。他們怕萬紐什卡不到自己的作坊去干活,也怕他仍留在這里跟你外祖父干,而你外祖父的脾氣倔,他很可能跟伊萬卡另開一爿染坊。這么一來,對你的兩個舅舅就不利了,懂了嗎?”

她悄聲笑了,說:

“這兩個人盡耍滑頭,對老天爺也開玩笑,嘿,你外公看出了他們的詭計,有一次故意逗雅沙雅科夫的小名。和米沙米哈伊爾的小名。說:‘我要替伊萬買張免役證,他就不會被抓去當兵了,我可少不了他!’你的兩個舅舅聽了這話,慪了一肚子氣。他們不愿意買免役證,因為舍不得錢,免役證太貴了!”

現在我又和外婆像在輪船上一樣成天生活在一起了,每天晚上睡覺之前她都給我講故事,或者講她自己所經歷過的童話般的生活。而當她講起家里的一些事情,比如講她的兒子鬧分家、外祖父要買新房子時,她總不時地笑笑,仿佛她是鄰居,站得遠遠的,用冷冷的口吻,而不是家中占第二位的內當家。

我從外婆那兒知道,小茨岡是個棄兒:有一年初春的雨夜里,在家門口的板凳上拾到的。

“他就被放在長凳上,用圍裙裹著,”外婆若有所思地、神秘地敘述,“孩子有氣無力地吱吱叫,快不行了,凍僵了。”

“別人為什么要偷偷地把孩子扔掉啊?”

“媽媽沒有奶水,沒有東西喂孩子。她打聽到什么地方不久前剛生了孩子,孩子又死了,便把自己的孩子悄悄地放到那兒。”

外婆沉默了一會兒,搔了搔頭,嘆著氣,眼睛看著天花板,接著說:

“都是因為窮啊,阿廖沙,常常窮得沒法說!一般人認為,沒出嫁的姑娘絕對不許生孩子,這是丟臉的事!當時,外公想把萬紐什卡送到警察局去,我就勸他說:‘我們把孩子留下來吧,這是上帝給我們送來的,送給我們這些死了孩子的人家的。’你要知道,我一共生了十八個孩子,要是全部活著,整整一條街十八家都是我的孩子!你瞧吧,我十四歲出嫁,十五歲就生了頭胎,可是上帝愛上了我的親骨肉,把我的孩子一個接一個地收了去當天使。我可是又心疼,又高興啊!”

她穿一件襯衣坐在床邊,烏黑的頭發披滿了全身,龐大的身軀上毛茸茸的,真像不久前從塞爾加奇來的一個滿臉大胡子的守林人牽到院子里來的那頭大母熊,外婆在她那雪白、干凈的胸口畫著十字,整個身子輕輕地左右搖晃著,低聲笑著說:

“上帝把好的帶走了,給我留下的孩子全是孬的。我很喜歡伊萬卡,我可真心疼你們這些小家伙!我們收留了他,給他行了洗禮,他這才活著,長得很好。最初我叫他茹克茹克(俄語жук的發音,甲蟲)。,他發出的聲音很特別,經常嗡嗡的、活像一只甲蟲嗡嗡地叫著,在家里滿屋子爬來爬去。孩子,你要愛他,他的心腸好,憨厚!”

我真愛伊萬,他做的事常常使我驚奇得張口結舌。

每逢星期六,外祖父把一星期里表現不老實的孩子抽了一遍以后,就去做徹夜祈禱,這時廚房里便開始出現一個非言語所能形容的滑稽場面:小茨岡從火爐里捉幾只黑蟑螂,麻利地用紙做一套馬具,再用紙剪一個爬犁。很快四匹黑馬就在刨得光滑滑、黃亮亮的桌子上拉來拉去,而伊萬便用一根做松明用的細長的木柴吆喝著它們往前跑,興奮地尖叫著:

“乘大馬車去請大主教啦!”

他又在一只蟑螂背上貼一張小紙頭,趕著它去追爬犁,并且解釋說:

“乘車的人把口袋給忘了,這個修道士背著口袋在追!”

小茨岡又用線扣住一只蟑螂的腳,這只蟑螂向前爬時,像磕頭似的向地上一點、一點,于是伊萬卡拍手大叫:

“執事剛從酒館里喝過酒,現在去做晚禱啦!”

他的幾只小老鼠表演站起來用后腿走路,小老鼠后面拖著一條長長的尾巴,滑稽地眨巴著兩顆黑珠子似的機靈的眼睛。他對這些小老鼠十分珍愛,把它們放在懷里,用嘴喂它們糖,和老鼠親吻,十分自信地說:

“老鼠是聰明的家庭小動物,可愛、溫順,家神非常喜愛它們!誰喂養老鼠,家神爺爺就保佑誰……”

小茨岡還會用紙牌和錢玩魔術,叫喊的聲音比所有孩子的聲音響,幾乎和孩子沒有什么兩樣。有一次,幾個孩子跟他打撲克,他一連幾次被打成“杜拉克”“杜拉克”(俄語дурак)“傻瓜”的意思。,他一臉沮喪,委屈地鼓著嘴巴,甩手不玩了,事后鼻子呼哧呼哧大聲抽著氣向我發牢騷:

“我知道,他們串通一氣!他們擠眉弄眼做暗號在桌肚底下換牌,這哪叫打牌?搗鬼,我自己也會,不比他們差……”

他已經十九歲了,我們四個孩子的歲數加在一起也沒有他大。

但特別使我難忘的是在節日的晚上,外祖父和米哈伊爾舅舅出去做客了,廚房里就剩下滿頭蓬松的鬈毛舅舅雅科夫,他總是帶著吉他來。外婆沏好了茶,還準備了豐盛的下酒小菜和一瓶伏特加。酒瓶是綠色的,一俄升裝,瓶底有精致逼真的、突出的玻璃紅花;小茨岡穿上過節的衣服,陀螺似的里里外外地轉來轉去;格里戈里師傅側著身子走進廚房,黑眼鏡上反著光;小保姆葉夫根尼婭的麻臉通紅,人矮胖得活像一個壇子,她的兩只眼睛顯出狡猾的神情,說起話來聲音像吹喇叭。有時,圣母升天教堂的那個毛發很濃的執事,還有幾個皮膚像狗魚和江鱈似的又黑又滑的人也來參加晚禱。

所有的人都拼命地吃啊喝啊,吃喝得連喘氣都困難,孩子們都分到糖果、甜食,每人還喝一杯甜的果子露酒,于是一種熱烈而奇特的快樂氣氛,像火燃燒似的漸漸熾烈起來了。

雅科夫舅舅傾心地調著吉他的琴弦,調好以后,總是說那句老話:

“怎么樣,各位,我要開始了!”

他甩了一下自己的鬈發,向吉他彎下身子,像鵝似的伸長脖子。那張無憂無慮的圓臉慢慢變得昏昏欲睡;一雙原來靈活得令人捉摸不定的目光,現在,在彌漫的油霧中慢慢熄滅了。他輕輕地撥動琴弦,彈了一首扣人心弦、令人坐不住的曲子。

雅科夫彈的曲子使屋內的氣氛緊張而寧靜;仿佛有一條湍急的小溪發出潺潺的水聲,從遠處的什么地方奔流而來。它穿過地板和四壁,滲透出來,像波浪似的激蕩著人的心靈,誘發出一種莫名的、既惆悵又不安的感覺。樂曲聲,漸漸令人開始憐憫所有的人,憐憫自己,使大人仿佛也變成了小孩,大家都屏息靜坐,一動不動,深深地陷入了沉思。

米哈伊爾的薩沙聽得特別緊張。他的身子一直向舅舅那邊探過去,眼睛盯著吉他,張著嘴巴,唇邊的口水拖得好長。有時他聽出了神,從椅子上跌下來,兩手撐著地板,碰到這種情況,他就順勢坐在地上,仍然瞪圓了雙眼,目不轉睛地看著。

大家都聽得如醉如癡,全都入了神;只有茶炊在輕聲吟唱,但并不妨礙聆聽吉他如怨如訴的琴聲。兩扇方形的小窗外面是一片漆黑的秋夜,間或有人輕輕地敲敲窗戶。桌上兩根脂油蠟燭上尖尖的、金晃晃的火苗,像兩支梭標。

雅科夫舅舅愈來愈木然不動,似乎他整個人咬緊牙齒睡熟了,只有兩只手單獨活動著:彎曲成弧形的右手指在黑洞洞的聲孔上幾乎難以看清地顫動,就像一只小鳥一會兒輕盈地飛來飛去,一會兒拍打著翅膀;左手手指則在弦上用難以捕捉的速度飛快地來回移動。

他每干一杯酒后,幾乎總是透過牙縫用一種難聽的嗓音含糊不清地唱那首永無休止的歌:

 

雅科夫假如是條狗,

我就從早到晚大聲吼:

唉,我悶得難過!

唉,我憋得犯愁!

一個修女街上走,

烏鴉歇在圍墻頭。

唉,我悶得難過!

蛐蛐兒在爐子后面叫,

叫得蟑螂四處躲。

唉,我悶得難過!

一個叫化子曬腳布,

另一個叫化子就去偷。

唉,我悶得難過,

啊呀,我真憋得犯愁!

 

聽這首歌,我受不了,每當舅舅唱到乞丐的時候,我總是感到難以忍受的憂郁,抑制不住地失聲痛哭。

小茨岡和大家一樣,全神貫注地在聽,他把手指插進蓬亂的黑發,眼睛看著屋角,鼻子里不時發出呼哧呼哧的聲音。有時他突然抱怨地感嘆說:

“唉,要是我有一副好嗓子,我也能唱!”

外婆嘆息著說道:

“夠了,雅沙,你可把人的心都唱碎了!萬尼亞特卡伊萬的小名。,你跳個舞吧……”

他們雖然并不每次都立刻答應外婆的要求,但常常在外婆提出要求以后,彈吉他的人突然用手掌向琴弦上一按,攥起拳頭,好像把什么肉眼看不見的沒有聲響的東西用力往地上一摔,豪放地喊道:

“讓憂愁和煩惱都去見鬼吧!萬卡,開始吧!”

小茨岡把襯衫拉平整,打扮得整整齊齊,輕手輕腳仿佛踩著釘子似的走到廚房中間。他的曬得黝黑的兩頰發紅,靦腆地微笑著請求說:

“還是常跳的那個吧,雅科夫·瓦西里奇!”

吉他瘋狂的旋律鏗鏘激越,舞步矯捷,靴聲橐橐,桌上和櫥里的碗碟被震得丁當作響,小茨岡在廚房中間像一團火似的熾烈,他一會兒伸開兩臂像一只老鷹那樣平穩地翱翔,腳步快得令人眼花繚亂;一會兒突然尖叫一聲,往下一蹲,膝部彎著走,宛如一只金黃色的雨燕轉來轉去、折騰不安,身上閃閃發光的綢襯衣不住地顫動,猶如燃燒的火,好似熔化的鋼,發出一道道光芒,把周圍的一切照得雪亮。

小茨岡不知疲倦地縱情地跳啊,看樣子如果打開大門,讓他無拘無束地跳,他能就這樣跳到大街上去,跳遍全城,不知會跳到什么地方去……

“起勁兒地跳吧!”雅科夫舅舅跺著腳叫喊。

他打著刺耳的口哨,用令人激動的嗓音,大聲喊叫地說了兩句俏皮的順口溜:

哎呀呀!要不是心疼這破草鞋,

我早就舍了老婆和小孩!

 

這種場面使桌旁的人禁不住地手舞足蹈起來,不時地有人大聲吆喝,有人輕聲尖叫,他們像被火燎似的激動得坐不住了;大胡子師傅格里戈里把自己的禿頭拍得啪啪地響,嘴里不斷地咕嚕著什么。有一次他向我俯下身子,軟綿綿的大胡子蓋住了我的肩膀,嘴直對著我的耳朵,就像跟大人似的說:

“列克謝·馬克西梅奇,要是你的父親活著,要是他到這兒來,他會再點起一把火來!他可是個快樂的男子漢,逗人喜歡。你還記得他嗎?”

“不記得了。”

“真不記得了?有時他跟外婆跳得……別忙,你等一等!”

他站起身來,看上去,他高高個頭,面容疲憊,就像一尊神像。他走到外婆面前一鞠躬,用他那不尋常的低沉的嗓音請求說:

“阿庫林娜·伊萬諾夫娜,賞個光,跳一次吧!就像從前你跟馬克西姆·薩瓦捷耶夫跳的那樣。你就讓大家高興高興吧!”

“說哪兒話,親愛的,說哪兒話,格里戈里·伊萬內奇先生!”外婆一邊微微笑,一邊往后縮著身子,說道,“我哪能跳舞呀!只能惹人笑話……”

但大家一個勁兒地要求她跳,她突然像年輕人似的站起來,整了整裙子,挺直了身子,昂起了她那堆滿了頭發的腦袋,在廚房里跳開了,口中還高喊著:

“你們笑吧,你們盡管笑吧!喂,雅沙,換一首曲子!”

雅科夫舅舅整個身體猛地向上一抬,挺起身子,微微閉起眼睛,開始彈得慢些了。這時,小茨岡停頓了一會兒,一下子跳到外婆跟前,蹲下來繞著外婆跳起兩腿輪流向前伸的舞步;外婆則兩手一攤,眉毛一揚,兩只烏黑的眼睛眺望著遠方,就像在空氣中飄浮似的,緩緩地、無聲無息地在地板上移動。我覺得她那樣子很好玩,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格里戈里師傅伸出指頭狠狠地嚇唬了我一下,在場的大人全都用責備的目光向我這邊看。

“伊萬,別咯噔咯噔地跳了!”格里戈里微笑著說。小茨岡聽從地跳到邊上去,坐到門坎上,小保姆葉夫根尼婭捏起喉嚨,低聲悅耳地唱了起來:

 

從禮拜一到禮拜六,

閨女都把花邊繡,

活兒做得累死人啊,

哎呀,日子實在沒法過。

 

外婆不像在跳舞,而像在娓娓動聽地講一個什么故事。你瞧,她腳步輕移,若有所思,微微晃悠,手搭涼棚環顧四周,她那高大的身軀似乎猶豫不決地左右搖擺,兩腳小心翼翼地探索著路。不知為什么她忽然一驚,站住不動,臉上的肌肉微微顫動,皺了一下眉頭,但立刻云消霧散,臉上現出了慈祥的、和藹可親的笑容。有時她猛地身子向旁邊一閃,像在給什么人讓路,或用手把什么人引開;有時,她低下頭,停住一動不動,像是在諦聽,臉上的笑容卻愈來愈甜美了;突然,她離開了停住不動的地方,旋風似的轉舞起來,整個體態變得愈加勻稱和優美,個子也顯得更加高大了。這時,大家的視線可再也離不開她了,她這樣的美,宛如一朵怒放的鮮花,就在這時刻,她奇跡般地恢復了青春的活力!

小保姆葉夫根尼婭又像吹喇叭似的嗚嗚唱起來:

 

禮拜天做完了日禱,

深更半夜還在跳。

姑娘最后才回家,

可惜啊,快樂的日子實在少!

外婆跳完了舞,回到茶炊旁原來的地方坐下,大家對她跳的舞贊口不絕,她卻邊整理頭發邊說:

“得啦,別再夸我了!你們哪見過真正的女跳舞好手!從前在我們巴拉赫諾有一位姑娘,我不記得她是哪家的閨女,叫什么名字了,別人看她跳舞,能樂得哭出來!只要一看她跳,你就會像過節一樣的高興,別的什么也不需要了!那時候,我還妒忌她呢,真是罪過!”

“歌手和跳舞好手是世上最棒的人!”小保姆葉夫根尼婭一本正經地說,接著便唱起敘述大衛王大衛王系公元前十一世紀末至公元前約九五〇年的以色列猶太國國王。據圣經故事傳說,大衛是宗教詩歌的作者和音樂家。的歌,雅科夫舅舅則摟著小茨岡,對他說:

“你假使在小酒館里跳舞,準能把全酒館的人都跳得神魂顛倒!……”

“我多想有副好嗓子啊!”小茨岡怨恨自己說,“要是上帝賜我一副好嗓子,我就一連唱上十年,以后哪怕出家當修士也心甘情愿!”

大家都喝伏特加酒,格里戈里師傅喝得特別多。外婆一面一杯接一杯地給他倒酒,一面不住地警告他說:

“留神啊,格里莎格里戈里的小名。,喝多了眼睛會全瞎的!”

格里戈里莊重地回答:

“隨它瞎吧!眼睛我已不再需要了,從前我什么都見過了……”

他一杯接一杯地喝,雖然未醉,但話已經越來越多,而且幾乎每次都要提到我的父親:

“他是個很有感情的男子漢,我的親愛的朋友馬克西姆·薩瓦捷伊奇……”

外婆嘆息著隨聲附和說:

“是啊,他是上帝的孩子……”

所有這一切都使我入了迷,這一切又使我的神經處于緊張狀態。由于這一切,一種無名的愁思悄悄地、永無休止地在我心里滲透、擴散。憂愁和快樂在人們的心里往往是并存的,幾乎分割不開,它們常常不能捉摸和不可思議地在心靈里迅速相互交替著。

有一次,還未完全喝醉的雅科夫舅舅突然撕自己身上的襯衣,發狂地揪自己的鬈發,扯自己的稀疏的淡白色的胡子,拉自己的鼻子和耷拉下來的嘴唇。

“這算什么,這是怎么一回事啊?”他仰天哀號,滿臉都是淚水。“這到底是為什么啊?”

他不斷打自己的嘴巴、捶腦門和胸口,號啕痛哭:

“我是壞蛋,下流坯,狼心狗肺!”

格里戈里大聲吼叫:

“啊哈……對了,對了,就是!……”

外婆也醉醺醺的了,她抓住兒子的兩只手,勸他說:

“夠了,別再這樣了,雅沙,上帝知道他要教訓你什么!”

她喝了幾杯酒后變得更好看了:那一對笑盈盈的烏黑的眼睛,不斷地射出溫暖大家心靈的光芒,她用頭巾扇著燒得發紅的臉龐,唱歌似地說:

“主啊,主啊!一切是多么美好啊!不,你們瞧,這一切真是不知道有多么的好哇!”

這是她心靈的呼喊,是她一生常掛在口邊說的話。

一向無憂無慮的雅科夫舅舅的眼淚和呼號使我十分吃驚。我問外婆,為什么他這樣痛哭,為什么這樣打罵自己。

“你什么都想知道,”外婆一反往常,不樂意地說,“你等著吧,你煩這些事還早著呢……”

外婆這么一說就更加引起了我的好奇,我便到作坊去纏伊萬,但他也不愿回答我,總是笑嘻嘻地斜眼看著格里戈里師傅,一面把我推出作坊,一面喊道:

“別再糾纏我啦,走開!再糾纏,瞧我把你放進染鍋里,讓你也染上顏色!”

格里戈里師傅站在砌有三口染鍋的又寬又矮的爐子前,正在用一根根長的黑色攪棒在染鍋里不時地攪拌幾下,并將攪棒提起來,察看從棒端滴下來的染色水。爐火熊熊,在他那件花花綠綠的像神甫法衣似的皮圍裙的下擺上,映出閃閃的光亮。三口染鍋里的染水發出咕嚕咕嚕的響聲,刺得人睜不開眼睛的濃煙似的蒸汽向門口徐徐散發,外面一陣陣干雪沿著院子的地面吹過。

格里戈里師傅渾濁通紅的眼睛從眼鏡底下瞅了我一眼,粗聲地對伊萬說:

“拿劈柴,難道沒長眼睛?”

等小茨岡跑到院子里去搬劈柴的時候,格里戈里坐到一只裝紫檀染料的大口袋上,打手勢招呼我到他跟前。

“到這邊來!”

他把我抱到他的腿上,溫暖柔軟的大胡子包住了我的半邊臉,使我永遠難忘地講述著:

“你舅舅把他的老婆往死里打,最后把她折磨死了,現在他的良心受到責備,明白嗎?你應該什么都懂,你要小心,不然,你也會死路一條!”

跟格里戈里在一起,就像跟外婆在一起一樣,但我總感到有點害怕,覺得仿佛他從眼鏡底下把一切都看透了似的。

“要問怎么打死他老婆的?”他不緊不慢地說,“是這樣的:他躺下去和老婆睡覺,用被子把她連頭都蒙上,緊緊地壓住,拼命地打。你問他干嗎打?他啊,大概連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

這時,伊萬已經搬了一滿抱劈柴回到了染鍋旁,蹲在火旁烘手,格里戈里師傅并不介意他回來,仍然繼續極有感染力地說道:

“也許是因為他老婆比他強才打她,他妒忌老婆。小兄弟,卡希林一家不喜歡好人,他們嫉妒好人,容不了人,把好人全都弄死了才稱心。你去問問你外婆,他們是怎樣把你父親從世上攆走的。她會把實情全告訴你的,她不喜歡說假話,也不會說謊。你外婆像個圣人,雖然也喝酒、聞鼻煙。她好似圣徒帶點傻氣。你要緊緊抓住她不放……”

他推了我一下,我就到院子里去,心情又壓抑,又害怕。萬紐什卡在過道里趕上了我,按住我的頭,對我低聲耳語說:

“你別怕他,他是好人。你要直對著他的眼睛看他,他喜歡別人這樣看他。”

一切都使我感到奇怪和焦躁不安。另一種樣子的生活我沒經歷過,但我還模糊地記得,從前父親和母親不是這樣生活:他們說話和這里不一樣,娛樂也不同,無論是走路和坐著他們總是雙雙對對,肩并肩,緊緊依偎在一起。他們常常整晚整晚地長久地在一起說笑,坐在窗口高聲唱歌,大街上的人聚攏在窗前看著他們。那些仰頭向上看的人的一張張面孔,使我好笑地聯想起飯后桌上放著的一只只尚未洗凈的臟碟子。這里的人很少笑,即使笑也搞不清他們在笑什么,相反,相互大聲叫嚷、相互威脅,或者躲在角落里竊竊私語則是常有的事。孩子們整天不哼不哈,連走路也躡手躡腳,誰也不去注意他們。他們就像塵土遭到雨打被牢牢地釘在土地上一樣。在家里我覺得自己是個外人,這里的整個生活使我如坐針氈,忐忑不安,而且引起我陣陣疑團,迫使我緊張地注視著一切,每發生一件事我都追根究底,弄個明白。

我和伊萬的友誼不斷加深。外婆從日出到深夜都在忙家務,所以,我幾乎整天在小茨岡身邊轉。每當外公打我的時候,他仍然把自己的手臂放在樹條下面護著我,第二天他就把打腫了的手伸給我看,并向我發牢騷說:

“不行,這么做一點也不頂用!你并沒有因為我擋就被打得輕一些,而我呢,瞧,打成了這樣!我再不護你了,得啦,讓你去挨吧!”

可到下一次我挨打的時候,他還是護我,又受一次無謂的疼痛。

“你不是說,不愿再這么做了嗎?”

“原來我是不愿意的,可到時候我的手又伸進去擋了……不知怎么的,不知不覺就伸進去了……”

不久,我又聽到小茨岡的一件事,這件事愈加使我對他感興趣,更加喜歡他了。

每星期五,小茨岡都把一匹叫沙拉普的棗紅色騸馬套在一輛寬雪橇上,那匹騸馬調皮搗蛋,愛吃甜食,是外婆的心肝寶貝。小茨岡出發時都穿上長僅及膝的短皮襖,戴一頂厚實的皮帽子,緊緊扎一根綠色的寬腰帶,趕著雪橇到集市上去采購食物。有時,他去了很久還不回來,家里的人就焦急不安了,他們不斷到窗口去,呵氣把窗玻璃上的冰化掉,向窗外張望。

“還沒來?”

“沒有!”

最最焦急的是外婆。

“唉,”她對我的兩個舅舅和外祖父說,“你們把我喜歡的人和馬全給毀了!你們這些不要臉的東西,怎么不害臊?難道你們自己的東西還嫌少?哼,一大家子全是窩囊廢,貪心不足,上帝要懲罰你們!”

外婆愁眉苦臉地嘮叨著:

“好了,算了吧。這是最后一次了……”

有時,小茨岡直到中午才回來,舅舅和外公急急忙忙跑到院子里,外婆一面使勁地聞鼻煙,一面像一頭大熊似的笨手笨腳地跟在他們后面走來走去,不知為什么她每到這個時候手腳就不靈便了。孩子們也奔出屋了,于是,出現了一幅快樂的卸車場景,大雪橇上滿載著豬崽、已經宰殺好的雞鴨家禽、魚和大塊大塊的肉等等,花色品種,一應俱全。

“關照你要買的東西都買了嗎?”外祖父斜著他那銳利的眼睛打量著裝滿東西的雪橇,問道。

“要買的全都買了,”伊萬快樂地應答著,他在院子里不住地連蹦帶跳,想使身子暖和些,手套拍得噼啪噼啪響。

“不要拍手套,拍壞了要用錢去買,”外祖父兇狠狠地喊道,“找回的零錢呢?”

“錢全用完了。”

外祖父繞著雪橇慢慢地轉圈子,輕聲地說:

“你拉回來的東西好像又多了,不然的話,很可能是你沒有花錢買的吧?我不希望你這樣。”

他皺著眉,嘟著嘴,快步走了。

兩個舅舅高興地撲向雪橇,把雞呀、鴨呀、魚呀、鵝肫肝呀、小牛腿呀、大塊大塊的肉呀,一樣樣卸下雪橇,一面用手掂掂分量,一面吹起口哨,七嘴八舌地嚷著夸贊小茨岡:

“嗬,這小子真機靈,挑得多棒!”

米哈伊爾舅舅特別興奮,腳上好像裝了彈簧,在雪橇周圍跳來跳去,像啄木鳥似的用鼻子湊近車上的每一樣東西,嗅嗅這,聞聞那,饞涎欲滴地吧嗒著嘴唇,美滋滋地瞇起他那靈活的眼睛;他長得和外祖父一樣干瘦,但個頭比外祖父高,全身黝黑,像一根燒焦的木柴。他把凍僵的手插在袖子里,詳細地問小茨岡:

“我父親給你多少錢?”

“五個盧布。”

“這車東西值十五個盧布。那你花了多少錢?”

“四盧布十戈比。”

“這么說,還有九十戈比上了你的腰包了。雅科夫,你看見他怎么攢錢了吧?”

雅科夫舅舅在嚴寒里只穿了一件襯衣,他站在那里對著寒冷的藍天眨巴著眼睛,不時微微地笑笑。

“萬卡,你就請我們喝半瓶伏特加吧。”他懶洋洋地說。

外婆一邊卸馬套,一邊跟馬談心:

“怎么啦,我的乖孩子?怎么啦,我的小貓咪?想玩一會兒嗎?去吧,玩一會兒去吧,你這上帝賜的開心寶貝!”

高大的沙拉普揚起頸上濃密的鬃毛,用它那雪白的牙齒蹭外婆的肩膀,扯外婆系在頭發上的絲巾,快樂的眼睛不住地瞅著外婆,甩頭抖掉掛在睫毛上的霜,低聲嘶叫著。

“想吃小面包?”

外婆向沙拉普牙齒里塞進一大片咸面包,用自己的圍裙兜在馬嘴巴下等著,若有所思地看著沙拉普吃。

小茨岡也像一匹小馬似的輕快地跳到外婆跟前。

“老媽媽,這匹騸馬可真有勁,又這么聰明……”

“走開,不要在我面前拍馬屁,耍滑頭,”外婆跺著腳喊道,“你要曉得,今天我不喜歡你。”

外婆向我解釋說,小茨岡在集市上買東西,與其說是買,不如說是偷。

“你外祖父給他五個盧布,他能只用三個盧布買,偷十個盧布的東西,”她不高興地說,“他喜歡偷,這個淘氣鬼!起初他試著干了一次,得了手,沒事兒,回到家里大伙兒笑了一陣,還夸他干得不錯,他就這么把偷當成了家常便飯。你外公年輕時吃足了苦,嘗盡了窮的滋味,到老來變得貪心了,現在他把錢看得比親骨肉還重,就喜歡白得人家的東西!而米哈伊爾和雅科夫呢……”

她揮了揮手,停了一會兒不作聲,望著打開的鼻煙壺里面,嘮嘮叨叨地接著說:

“廖尼亞,世上的諸事萬物就像花邊,鉤花邊的又是個瞎眼婆娘,我們哪兒分得清那些花紋啊!萬一伊萬卡在偷的時候被人逮住,那就要被人往死里打……”

外婆又沉默了一會兒,輕聲說:

“唉,我們的規矩一大堆,就是沒道理好講……”

第二天,我去求小茨岡,要他下次別再偷了。

“要不,他們會把你打死的……”

“他們抓不住我,我會溜掉的:我手腳多靈活啦,馬也跑得快!”他微笑著說,但頓時又憂愁地皺起了眉。“我知道,偷東西不好,也危險。不過,這沒什么,我覺得無聊,解解悶。錢嘛,我不想攢,你那兩個舅舅,一個星期之內就把我口袋里的錢全都給騙光了。我也不可惜,你們全拿去吧!反正我肚子吃得飽飽的。”

他突然抓住我的兩只手,輕輕地搖了幾下。

“你雖然身子輕,長得又單薄,可骨頭堅實,長大后肯定是個大力士,你知道怎么著,你要學彈吉他,去求你雅科夫舅舅,真的!你現在還小,又這么不走運!你人小,可脾氣不小。你不喜歡你外公?”

“我不知道。”

“我啊,除了老媽媽,卡希林一家子我全不喜歡,讓魔鬼去愛他們吧!”

“也不喜歡我?”

“你不是卡希林家的人,你姓彼什科夫,是另一個血統,另一個家族……”

他猛地緊緊摟住我,幾乎像呻吟一樣喃喃地說:

“唉,要是我有一副好嗓子,嘿,老天啊!你知道,那該有多好!我要把所有人的心都唱得像火燒一樣的滾燙……好了,去吧,小兄弟,該干活兒了……”

他把我放到地板上,塞了一把小釘子到自己嘴里,然后將一大幅浸濕了的黑布緊緊繃釘在一塊很大的方木板上。

令人難以相信的是:過了不久,小茨岡突然死了。

事情是這樣的:在院子的大門旁的院墻邊上,斜靠著一個很大的橡木十字架,十字架的木頭很粗,上面有好多節疤。它靠在那里很久了。我剛到這里的頭幾天就看見了,那時候,它還比較新,黃黃的,但經一個秋天被雨打得漆黑,發出一股股浸染的橡木的苦味,在本來就擁擠而骯臟的院子里,十字架顯得很礙事。

這個十字架是雅科夫舅舅買來準備安置在他妻子墳前的,他許下誓愿,要在她去世一周年的那天,親自背著十字架到她墓前去。

這一天終于到了,是星期六,時值初冬,天氣嚴寒,冷風刺骨,雪從屋頂上被紛紛吹落。全家人都到院子里,外祖父和外祖母早就帶著三個孫子到墓地去做安靈彌撒了。因為我犯了什么錯,把我一人留在家里。

兩個舅舅穿著一色的黑短皮襖,兩人把十字架從地上稍稍抬起,扛著十字架的兩翼站起來;格里戈里師傅和另一個不認識的外人費力地抬起十字架下面沉重的粗端,放到小茨岡寬大的肩上;他踉蹌了一下,立刻叉開兩腿站住。

“吃得住嗎?”格里戈里問。

“不知道,好像很重……”

米哈伊爾舅舅生氣地叫嚷:

“把大門打開,瞎鬼!”

雅科夫舅舅卻說:

“萬卡,你不害臊,我們兩個人的勁加起來都沒有你的勁大!”

但是,格里戈里一面開門,一面特別關切地囑咐伊萬說:

“當心,別硬撐!上帝保佑你!”

“禿驢!”米哈伊爾舅舅上了大街后回頭叫罵了一聲。

院子里的人都冷冷地笑了笑,然后大聲談論起來,似乎大家對把十字架搬走都感到高興。

格里戈里·伊萬諾維奇牽著我的手到染房里,對我說:

“興許今天你外公不會打你了,他今天的眼神和氣……”

在染房里,他讓我坐在一堆整理好準備染色的羊毛上,關心地把我用羊毛一直圍到肩膀,然后聞了聞染鍋里冒上來的汽,沉靜地說:

“親愛的孩子,我三十歲就認識你外公了,他干的事兒從頭到尾我都看在眼里,早先我和他是要好的朋友,兩人一起開始干這行當,一塊兒出點子。你外公啊,他精明!現在他當上了老板,可我不會。不過,上帝比我們所有人都聰明:他只要微微一笑,絕頂聰明的人轉眼就成了傻瓜蛋。你現在還不明白,人為什么那么說,為什么那么做,可你一定要把世上事全都弄明白。孤兒的日子難啊。你父親馬克西姆·薩瓦捷伊奇是個金不換的人,他什么都清楚,就為這一點你外公不喜歡他,不認你父親……”

聽別人講好話總是愉快的,我一面聽他敘說,一面看著。通紅的爐火里,時時躥出黃燦燦的火苗在閃耀、嬉戲,染鍋上一團團乳白色云朵似的蒸汽不斷冉冉升起,一直冒到房頂的斜木板上,積成一層瓦灰色的霜。透過房頂的一道道板縫,看到的天空像是一條條湛藍的絳帶。風靜了,太陽在什么地方放出了光輝,整個院子充滿了猶如紛紛飄落著玻璃似的灰塵。大街上,雪橇下的滑木在冰上擦出陣陣刺耳的吱吱聲。藍色的煙從屋頂的煙囪里裊裊升起,一縷縷淡淡的煙影在雪地上掠過,也像在絮絮地訴說著什么。

個子細長、瘦骨嶙峋的格里戈里師傅,蓄了一臉的大胡子,沒戴帽子,耳朵顯得特別大,真像一個善心的巫師。他一面攪著沸騰的染水,一面不斷地教導我:

“對所有的人都要直對著他的眼睛看;哪怕有條狗向你撲過來,你也要用正眼看著它,它見你這樣,就往后退了……”

他的那副沉甸甸的眼鏡,重重地壓在他的鼻梁上,鼻尖和外婆的鼻尖一樣,布滿了青紫的血斑。

“別忙,等一等,出了什么事?”他突然說,一面諦聽外面的動靜,接著用一只腳關上爐門,蹭蹭三步兩跳就跑到院子里。我也跟著他奔出了屋。

在廚房里,小茨岡仰面躺在地板中央,幾道寬寬的光束從窗格射進屋里,一束光照在他的頭上,另一束照在胸脯上,還有一束照在兩只腳上。他的上額奇怪地發亮,雙眉高高抬起,斜視眼一眨不眨地凝視著漆黑的天花板,發烏的雙唇不停地哆嗦,吐出粉紅色的泡沫,血從唇角兩邊流出,順著兩腮淌到頸子上,一直淌到地板上,鮮血像一條條濃稠的溪水,從他背下流淌出來。伊萬的兩條腿難看地伸著,顯然他身上肥大的燈籠褲也被血浸得濕透了,褲子牢牢粘在地板上。地板長時間被沙粒沖刷得干凈滑溜,在太陽光下閃閃發光。一條條溪水般的鮮血,穿過地板上的一道道光帶,慢慢向門檻流去,血是那樣的鮮,那樣的亮。

小茨岡兩臂直挺挺地躺在地上一動不動,只有十根手指在微微顫抖,在地板上抓撓,染上顏色的指甲在陽光下閃光。

小保姆葉夫根尼婭蹲下身子,把一支小蠟燭放進伊萬的手里,但伊萬拿不住,蠟燭倒在地上,燭芯浸在血泊里,火熄滅了。小保姆拾起蠟燭,用圍裙角擦干凈,又試著在他顫抖的手指里放穩蠟燭。廚房里的人交頭接耳,竊竊私語,嘀嘀咕咕唧唧喳喳的聲音此起彼伏,像風似的沖擊著我,把我從門檻上推走,可是我緊緊抓住門把手不放。

“他絆了一下,”雅科夫舅舅的頭不住地戰栗,轉來轉去,用陰沉的嗓音敘述當時的情況。他臉色晦暗,萎靡不振,兩眼無神,常常眨巴。

“他跌倒了,十字架壓下去,砸在脊背上,幸虧我們趕緊扔掉十字架,不然我們也要變成殘廢。”

“是你們把他害死的。”格里戈里悶聲悶氣地說。

“就是的,又怎樣呢……”

“你們!”

鮮血還在不斷地流,門檻下已經積成了一洼血,已變得發黑,似乎還在往上漲。小茨岡口中泛著粉紅色的泡沫,夢魘般地發出像牛哞哞叫的含混的聲音,眼看愈來愈虛弱了,他的身子漸漸伸得越來越平,緊貼在地板上,仿佛要陷進地板里去似的。

“米哈伊爾騎馬趕到教堂去叫父親了,”雅科夫舅舅低聲說道,“我便雇了一輛馬車盡快把他拉回來……幸好我沒有自己背十字架下面的大頭,要不然就……”

小保姆再一次想使小茨岡的手抓住蠟燭,蠟燭油和眼淚一滴滴落在他的手掌上。

格里戈里粗聲地說:

“你就把蠟燭放在他的頭旁邊,你這個楚瓦什現住在楚科奇民族專區的少數民族。女人!”

“就那樣。”

“把他的帽子脫下來!”

小保姆費勁地從伊萬頭上脫下帽子,伊萬的后腦勺咚地一聲碰在地板上。現在他的頭歪向一邊,血流得更多,但已經只從一個嘴角里往外流了。就這樣拖了好長好長時間。開始時,我還一直在等著,指望小茨岡休息好后,起來,坐在地板上,吐口唾沫說:

“咳,好熱啊……”

以前,每逢星期日吃過午飯,他一覺醒來后都是這樣,但這次再也不起來,而且越來越虛弱了。陽光已經照不到他的身上,光線逐漸變短,只照到窗臺上了。他全身發烏,手指已經不再顫動,唇上的泡沫也沒有了。在他的天靈蓋后面和兩耳旁邊點了三支蠟燭,搖曳不定的黃黃的燭火照著他那黑得發藍的蓬松的頭發,燭光反射的黃色光點在他黝黑的兩頰上跳動,鷹喙般的鼻尖和粉紅色的牙齒閃閃發亮。

小保姆跪在地上一面哭,一面低聲地訴說著:

“你是我心愛的人兒,是逗人開心的小鷹……”

我又怕又冷,爬到桌肚里去躲在那兒。過了不久,外祖父腳步沉重地闖進了廚房,他身上穿著浣熊皮大衣,外婆穿著領子上有毛皮的寬大斗篷式的女外衣,還有米哈伊爾舅舅、孩子們和許多不認識的外人都跟了進來。

外祖父脫下皮大衣,摔到地上,大聲叫罵:

“你們這些壞蛋!多好的一個小伙子白白被你們害死了!再過五六個年頭,他可就是個無價寶了……”

衣服堆在地板上,擋住了我的視線,我看不到伊萬了,我便爬了出來,無意碰到了外祖父的腳。他把我踢開,攥緊了通紅的小拳頭,狠狠地威嚇舅舅:

“你們這兩個惡狼!”

他在長凳上坐下,兩手撐住凳子,忍淚哽咽不止,用尖溜溜的嗓音說:

“我知道,他是你們的眼中釘、肉中刺……唉,萬紐舍奇卡萬紐舍奇卡是伊萬的昵稱。……你這個小傻瓜!沒辦法啦,啊?我是說,真沒辦法啦?馬是人家的,韁繩爛掉了。孩子他媽,這幾年上帝不喜歡我們了,啊?孩子他媽?”

外婆身子伏在地板上,兩手不住地撫摩伊萬的臉、頭和胸口,直對著他的眼睛哈氣,抓住他的兩只手,不斷地搓揉,把三根蠟燭全碰倒了。過了一會兒,她費力地站起來。她身上穿著發亮的黑色外衣,整個臉也變黑了,可怕地瞪圓了雙眼,壓低了聲音罵:

“滾,你們這幫天地不容的該死的魔鬼!”

所有人,除了外祖父外,都擁出了廚房。

……小茨岡無聲無息、無人思念地被埋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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