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福爾摩斯探案全集·插圖全譯本(第二卷)
- (英)柯南道爾
- 15923字
- 2019-01-04 15:59:29
歇洛克·福爾摩斯回憶錄
寶駒天門白
“看來,華生,我得親自跑一趟了,”一天早晨,福爾摩斯和我吃早飯的時候對我說。
“跑一趟!去哪里?”
“去達特穆爾,金斯皮蘭。”
我聽了并不感到奇怪。實際上,我真正感到奇怪的是他竟還沒有卷入到這樁奇特的案子里去顯一番身手,這樁案子在英國可是已經到處談得沸沸揚揚。我的伙伴整日悶頭在屋里走來走去,雙眉緊皺,煙斗里濃烈的黑煙絲換了一斗又一斗。抽個不停。我向他問點什么,講點什么,他一概充耳不聞。送報的每天把各種報紙早早送來,他只是粗略一看就扔在了一旁。然而盡管他默不作聲,我還是十分清楚,他在冥思苦想些什么。外界疑惑議論的問題,就是西撒克斯杯錦標賽的寶駒奇異失蹤以及馴馬師慘遭謀殺一案不得下文。這恰是他可以運用分析能力施展本領的大好機會。所以,他突然宣布打算親自出馬、登臺亮相,也正符合我的想法、我的希望。
“我要是能和你一起下去,那就再高興不過,只要對你沒妨礙,”我說。
“我親愛的華生,你能去,我真是不勝榮幸。我想,也不會浪費你的時間,因為本案有好多問題,頗有特點,是千載難逢的機會。我想,現在時間正好可以到帕丁頓趕火車,路上我再把這事細細談談,討論討論。你最好把你那副高倍望遠鏡帶上。”
就這樣,個把小時以后,我坐進了頭等車廂的角落里,飛馳在開往埃克塞特的路上。歇洛克·福爾摩斯,一張輪廓分明、神態急切的臉盤配著一頂護耳旅行帽,正抓緊閱覽帕丁頓站上剛買到的報紙。我們過了里丁好久,他才把看完的最后一份往座位下一塞,將煙盒遞給我。
“開得真快,”他說,望著窗外,看了看表。“火車現在的速度,每小時五十三英里半。”
“我沒注意看距離標樁,”我說。
“我也沒看。沿線那些電報的電桿,每一檔的距離是六十碼,這么一算就很簡單了。想必是,約翰·斯特雷克給謀殺、寶駒天門白告失蹤,這案子你都知道了吧?”
“我是從《電訊報》、《新聞報道》上看到一點。”
“像本案這種案例,推理分析的藝術主要用來篩選案情細節,而并非再要尋找新證據。案情之悲慘是如此不同尋常,情況也相當完整,又牽涉到如此多人切身的利害關系,致使我們頗費苦心,無止境地推測、猜想、假設。困難在于,事實輪廓我們一定要清楚——絕對無可否認的事實——如何把事實從理論家和記者們添枝加葉的修飾中清理出來。然后,我們要立足于可靠的事實根據,看看可以得到什么結論,這個謎案的特點是什么,才是盡到了我們的責任。星期二晚上我收到電報,都是邀請我一起合作,一封是寶駒的主人羅斯上校,一封是警探格雷戈里,他正負責此案的偵破。”
“星期二晚上!”我驚呼道。“今天已經是星期四早晨。昨天你為什么不動身?”
“這是我犯的大錯,親愛的華生——我原就擔心,我也容易犯錯,這本是常事。可是你一給我寫了回憶,形成人家對我不實際的想法。其實,問題出在我不相信那么杰出的良馬在英國得以藏匿長久,特別是在達特穆爾北部如此人煙稀少的地方。昨天我一個小時一個小時在等,希望聽到已經給發現的消息,盜馬賊同殺害約翰·斯特雷克的該是同一個人。可是直到今天早晨,我才發現除了逮捕年輕小伙子菲茨羅伊·辛普森以外,毫無結果。這才感到該是我行動的時候了。從某方面說,我覺得昨天一天也不算浪費。”
“那你是得出結論了?”
“至少案子的主要事實都已給我掌握。讓我一樁一樁給你講一講。案子自己清不清楚,看給別人講得清講不清就可以了。要是一開始我就無法把情況向你交代,那就難以指望得到你的合作。”

我仰后靠著椅墊,抽著雪茄,福爾摩斯則俯身向前,瘦長的食指在他左掌上不住點點畫畫,把此次旅程的緣由事件向我作一概述。
“天門白這匹寶馬,”他說,“是索莫密種,祖先就是馳名良馬,始終保持優秀記錄。它已有五歲,賽馬場上每次給他主人羅斯上校爭得頭獎,上校真幸運。在此不幸事件之前,這馬一直是西撒克斯杯錦標賽的冠軍。在它身上下的賭注雖是三一比,它仍然始終是眾賭客最看好的馬,從來不叫下賭注的人落空,所以不管那么懸殊的賭注比,大量的金錢照樣往它身上押。結果引起許多人出于利害攸關的考慮,千方百計要阻止,不讓這匹天門白參加下星期二的比賽。
“這件事在金斯皮蘭都知道,上校的馴馬場馬廄那邊,對這匹馬就采取了各種保護措施。馴馬師約翰·斯特雷克,原是羅斯上校麾下的賽馬騎師,后來因為體重增加退了下來。他給上校當騎師有五年,當馴馬師有七年,一直是個非常熱誠忠厚的仆人。他手下還帶著三個小馬倌,馬廄也不算大,一共才四匹馬。一個馬倌負責每天在廄里守夜,其他兩個睡在飼料棚里。三個小伙子都是好品格。約翰·斯特雷克已婚,住一幢小別墅,離馬廄大約兩百碼遠。他沒有孩子,雇一個女仆,日子過得蠻舒坦。鄉下地方很冷清,北邊大約半英里地,有幾幢別墅,是塔維斯托克鎮的一個承包商建造的,供病人療養,也供有些愿意來呼吸達特穆爾的新鮮空氣的人使用。塔維斯托克鎮在西邊兩英里遠,穿過荒野地,大約也是兩英里遠,是比較大的梅普爾頓馴馬場,屬于巴克沃特勛爵,管理人名叫塞拉斯·布朗。四面八方都是荒野,只有少數流浪的吉卜賽人居住。就是在這么個環境,星期一夜里發生案子。
那天傍晚,馴馬、飲馬,一如往常,馬廄在九點鐘上鎖。兩個馬倌到馴馬師家廚房一起用晚餐,那第三人,內德·亨特留下守夜。九點剛過沒幾分,女仆伊迪絲·巴克斯特到馬廄來給他送晚飯,有咖喱羊肉,飲料沒帶。因為馬廄里有水龍頭,照規定值班人只許喝水,不許喝別的。天黑看不見,還要穿過一片野地,女仆手里拎一盞提燈。

伊迪絲·巴克斯特到馬廄還有三十碼的時候,黑暗中過來一個人,招呼她停一下。她拿提燈一照,黃色燈光之中看見一個穿戴很體面的人,一身花呢的灰套裝,一頂布帽。腳上是綁腿套,手里一根圓頭重手杖。給她印象最深的,是這個人的臉色特別蒼白,而且神態緊張。年齡,她看總有三十出頭,不像三十以下。
‘請問這兒是哪里啊?’這個人問她。‘不看見你這盞燈,我想只好夜宿露天荒地了。’”
“‘這兒就是金斯皮蘭馬廄啊,’女仆說。”
“‘哦,是嗎!真走運,還給撞對了!’他叫著。‘我知道有個馬倌每天晚上一個人睡在那兒。你這帶的,給他送晚飯的啰。我看得出來,讓你有機會賺幾個錢買新衣服,你總不會嫌棄吧?’他從背心口袋里掏出一張折疊的白紙。‘這個今晚一定要給小馬倌,你就準可以有錢買最漂亮的衣裳。’”
“女仆陌陌生生給他這么突如其來嚇壞了,緊跑幾步不理他,來到了送飯的窗口;她一直是從窗口把飯遞進去的。窗子已經打開,亨特正坐在里面一張小桌邊。她剛開口告訴亨特遇到個什么人,那個陌生人也跑了上來。
‘晚上好,’他說,在窗口望著。‘我有話要同你講。’姑娘后來發誓說,這個人說話的時候,她看見攥在他手里的紙露出一個小紙角。”
“‘你來這兒有什么事?’馬倌問他。”
“‘有點事,讓你腰包有錢鼓起來。’來人說。‘你們有兩匹馬,參加西撒克斯杯錦標賽——一匹寶駒天門白,一匹貝阿德。你透點兒風給我,你也吃不了虧。有沒有聽說同重量五弗隆距離賽馬,貝阿德可以甩掉天門白一百碼,你們自己都把注押在貝阿德身上,有沒有這個事?’”
“‘噢,原來你是賽馬探子,混蛋!’小馬倌叫起來。‘我叫你看看金斯皮蘭怎么對付你們探子。’他跳起身來跑到馬廄那頭去放狗。姑娘趕快往家跑,離開的時候回頭看了看,看見那個陌生人身子倚著窗口。一會兒工夫,亨特帶著狗沖出來,他已跑掉了。亨特在屋子四周圍找他,連個影兒也不見。”
“等一下,”我問,小馬倌帶狗跑了出來,門沒鎖啰?
“有見地,華生,有見地!”我的伙伴低聲說。“這是個要點,引起我極大的重視,昨天我特地發電報到達特穆爾復核這個事實,問清楚了。馬倌出來是把門鎖上了的,還要附加提一提,那扇窗很小,人是鉆不進去的。
“亨特一直等到另外幾人都過來,叫他們給馴馬師去報信,告訴他這里發生的事。斯特雷克一聽說,很激動,雖然他好像不是太了解其中真正的用意。他隱約感到不安。斯特雷克太太半夜一點醒來,看見他在穿衣服,問他干什么,他回答說擔心幾匹馬,睡不著覺,想到廄里去看看是不是都好著呢。太太勸他別去,因為聽到外面下雨,雨點滴滴答答打在窗上,可是不聽勸,自顧披上他的大雨衣出了門。
斯特雷克太太早晨七點醒來,見她丈夫沒有回家。她趕忙穿好衣服,叫來女仆,到馬廄那邊去。馬廄門開著,一看里面,亨特在椅子里縮成一團,完全昏迷不省人事,寶駒的槽檔里空了,也不見馴馬師人影。

另兩個馬倌,住在馬料棚里,睡在馬具室樓上,很快給叫醒。夜里他們什么也沒有聽見,這兩個都是睡得很死。亨特明顯受到藥物強烈麻醉,怎么弄也弄不醒他,只好由他睡。兩個馬倌、兩個女人一同跑向外面去找失蹤的人、失蹤的馬。他們心存僥幸,馴馬師會不會是什么原因牽馬去晨練了吧。可是,他們走上屋旁一個土墩,瞭望四周野地,他們非但沒找到寶馬,倒是看見了什么東西,心中吃緊了,覺得大事不好。
大約離馬廄四分之一英里的地方,約翰·斯特雷克的一件大衣在荊棘叢里飄著。那里正是荒野上一個圓形凹陷的洼地,在底下發現了遇難馴馬師的尸體。他的頭顱被鈍器嚴重擊碎,腿股也受傷,有長條明顯的刀口,是被利器劃割。很清楚,斯特雷克曾經自衛,與兇手拼命搏斗,因為他右手里攥著一把小刀,血跡都凝到了刀柄上,左手里還抓著紅黑兩色的絲領巾,女仆認出來,正是昨晚到馬廄來的那個陌生人戴的領巾。亨特一從昏迷中蘇醒過來,也完全認定這條領巾是那個人的。他還肯定,也是這個陌生人,站在窗口的時候,往他咖喱羊肉下了藥,這樣馬廄就沒人看管了。馬的失蹤,泥地上全是證據,洼地里激烈搏斗那會兒,馬也在場。可是從這個早晨以后,再也不見蹤影。盡管重獎懸賞,全達特穆爾的吉卜賽人也留意,可始終杳無音信。最后還有一點,經過化驗,小馬倌吃剩下的晚飯里含有大劑量的鴉片粉,那晚上在家里的人吃的是同樣的飯,都一點沒事。
這就是案子的主要事實,我已經去掉了所有猜測,敘述盡可能按原貌。現在把警方處理本案的情況簡略講一講。
警探格雷戈里,受命調查此案,是個很有能力的警官。他可能欠缺一點想象力天賦,否則早就晉升警場高位。他一到現場,立即排出最大嫌疑人,加以逮捕。抓他不難,他就住在一幢別墅里,我剛才講到的幾幢別墅那地方。他的名字,好像叫菲茨羅伊·辛普森。這個人出身、教養都很好。他的錢財都在賽馬場上耗費光。現在在倫敦體育俱樂部里做個賭注登記,混口平淡安穩飯。一檢查他的賭注記錄簿,發現他把高達五千英鎊的賭注押在天門白寶馬的敗北上。一被逮捕,他立即主動承認,他到達特穆爾是企圖探聽有關金斯皮蘭馴馬場的消息,也探探第二寶駒德斯巴勒的消息,這匹馬養在塞拉斯·布朗的梅普爾頓馴馬場。上面所說的那天晚上的事,他的行為,他沒有意圖要否認,但是他申明絕無罪惡目的,只不過想獲得第一手消息罷了。當面給他出示領巾,他馬上臉色刷白,怎么會出現在被害人的手里,他完全講不清楚。他的濕衣服,說明那天風雨夜他外出了。他的手杖,山檳榔木,有重鉛頭,完全可以做兇器,不斷猛敲,足以置人于死地,可把馴馬師擊斃。可是另一方面,在他身上,無一處傷痕,而斯特雷克手中小刀的情況,說明那個人攻擊他,身上至少會有一點遭到反擊的痕跡。難題來了吧,敲不開的硬殼果。華生,若是你能給我一些啟發,我對你感激不盡。”
我懷著最大的興趣聽了福爾摩斯的講述。他特別言簡意賅、條理清晰,把案情攤在了我的面前。雖說大部分事實我原已知曉,但是不太認識其中某些方面的重要性,更不清楚彼此間的關系。
“會不會有可能,”我猶豫地說,斯特雷克腿部的刀割傷,會不會是腦部受創在痙攣性掙扎中引起的自傷?
“大有可能,十之八九的可能,”福爾摩斯說,“這樣一來,對被告有利的主要幾點,有一點排除掉了。”
“還有,”我說,“到現在我還摸不清警方是怎么個看法。”
“恐怕我們的推論同他們大相徑庭,”我的朋友回答說。“據我所知,警方想象,菲茨羅伊·辛普森把看守馬廄的人麻醉以后,用事先配好的鑰匙打開馬廄大門,把寶駒天門白牽出來。他的目的當然是來偷馬,但是馬轡頭沒有了,他就只好解下領巾來權充代替套在馬嘴上。然后,門大開著,牽馬到外面,不料半路遇到馴馬師,也可能是馴馬師把他追上,便勢必沖突、搏斗。辛普森拿起重手杖把斯特雷克腦袋打碎。斯特雷克雖用小刀自衛,辛普森沒有受到絲毫傷害。寶馬要么給辛普森藏到了什么秘密地方,要么是打架的時候跑掉了,這會兒可能正逃亡在野地。就是這樣,這是警方對案情的分析。那是不可能的,別的說法更加不可能。我只要一到現場,很快就會查出結果;照現在這點情況,我無法做進一步的解釋。”
我們到達塔維斯托克小鎮,天快傍晚。小鎮位于達特穆爾一圈荒地的中央,像是凸起在盾牌上的雕飾。有兩位先生在車站上等我們——一個是高個子,很有風度,留獅子鬈發,絡腮胡子,有一對深邃明亮的淡藍眼睛。另一位是小個子,神情機警,渾身干凈利落,穿禮服大衣,裹綁腿罩,連鬢胡修剪得很整齊,戴單片眼鏡。這一位就是羅斯上校,著名體育運動家。另一位就是格雷戈里警探,正崛起成為譽滿英國警探界的人物。

“非常高興你也來到這里,福爾摩斯先生,”上校說。“這位警長已盡了一切努力,但是我希望務必竭盡全力為可憐的斯特雷克報仇,把我的馬找回來。”
“有什么新進展嗎?”福爾摩斯問。
“我抱歉地說,我們沒有獲得什么進展,”警探說。“外面一輛敞篷車等著,想必你有意趁天黑前看看現場,我們一邊走一邊談吧。”
沒一會兒工夫,我們都坐定在舒適的四輪馬車上,車輪轆轆地穿行在古風奇特的德文郡城。格雷戈里警探滿肚子裝的案情,滔滔不絕往外掏個沒完,福爾摩斯偶爾插話,問個問題。羅斯上校抱臂身靠椅背,帽子斜拉到雙眼。我頗感興趣地靜聽兩位偵探的談話。格雷戈里一套套地搬他的理論,幾乎和福爾摩斯在火車上預言的一模一樣。
“法網已把菲茨洛伊·辛普森牢牢套住,”他說道,“我個人認為兇手就是他。同時,我得承認證據還嫌籠統,不免人云亦云,情況若有新的發展,可能會被推翻。”
“斯特雷克的刀傷是怎么回事呢?”
“我們比較傾向的結論,是他倒地時候的自傷。”
“我這位朋友華生醫生,在我們來的路上向我談出這個意見。假如是這樣的話,對這位辛普森是不利的。”
“那是當然的啦。他沒有刀傷,沒一點傷痕。但他的罪證卻是很過硬的。他最是利害有關,盼望寶馬完蛋。對小馬倌下毒,他是大嫌疑。他毫無疑問,冒雨外出過。他的重手杖,是兇器。他的領巾,落在受害人之手。我看有足夠證據把他提交給陪審團。”
福爾摩斯搖搖頭。
“一個有頭腦的律師可以駁得體無完膚,”他說道。“他干什么要把馬牽出馬廄呢?要把馬害了,在那里下手不就得了?拿到他偷配鑰匙的真憑實據了?哪家藥房賣給他鴉片粉的?總而言之,他一個人生地不熟的外人,能把馬藏哪兒去?還是這么一匹名馬!說到那張紙,說是他要讓女仆交給馬倌的,他自己作怎樣的解釋呢?”
“他說是一張十鎊的鈔票,他錢袋里就發現一張。你講的其他幾個疑點都并不是那么站得住腳。對這個地方他并不是一點也不熟悉。天熱的時候他到塔維斯托克來住過兩回。鴉片完全可以從倫敦帶過來。鑰匙,用過以后目的達到就扔掉。馬也許藏在荒地的哪個深坑底、礦洞里。”
“那條領巾他怎么說呢?”
“承認是他自己的,但說是丟失的。不過有個新證據可以用來說明是他把馬從馬廄里牽出來的。”
福爾摩斯側耳傾聽。
“我們發現有足跡,表明有一幫吉卜賽人星期一夜里在兇殺案發現場一英里以內地方扎營。星期二他們都走掉了。這就可以認為,辛普森同吉卜賽人有聯絡有關系,他被追趕就把馬交給吉卜賽人,說不定馬現在就在他們那里呢。”
“當然有可能。”
“現在我們到處在尋找這些吉卜賽人。我也檢查了所有馬廄和外屋,塔維斯托克鎮上,半徑十英里范圍之內。”
“我聽說,就在很近有一個馴馬場?”
“有,當然也是不可忽視的因素。德斯巴勒,他們的馬,是下注的第二名,他們也就指望寶馬天門白出事。賽拉斯·布朗,他們的馴馬師,大家都知道在這場比賽中下了很大賭注,他跟可憐的斯特雷克并不友好。可是,雖然我們檢查了他們的所有馬廄,還是沒發現他同這事有關。”
“辛普森這個人同梅普爾頓馬廄沒有利益關系?”
“一點也沒有。”
福爾摩斯靠在車廂椅背上,談話中斷。沒幾分鐘,我們的馬車停在路旁一幢整潔的凸檐紅磚小別墅前。稍遠處,過一個馴馬場,有一長排灰瓦房屋。四面八方是鋪滿枯萎羊齒植物的古銅色荒野,低緩起伏的弧形地平伸展到天邊,只被塔維斯托克鎮上房屋的尖頂,也被遠在西邊的一溜房屋,時有遮斷,那溜房屋就是梅普爾頓馬廄。我們逐個跳下車,就福爾摩斯獨自背靠椅子坐著不動,兩眼直盯住前方空望,仍舊沉浸在他的深思之中。是我撞撞他胳臂,他才如夢驚醒,跳起來跨出車廂。
“對不起,”他說,轉向嗔怪地朝他望的羅斯上校。“我在做白日夢。”他眼中閃著光彩,神態中有不露的激動與興奮。我便備受鼓舞。一如以往的經驗,這是說明他手已搭住脈搏、捏住了線索,雖然我無法想象他從何處發現線索。
“也許,你很愿意立刻到犯罪現場去,福爾摩斯先生?”格雷戈里說。
“我還是愿意先在這兒待一會兒,有一兩個細節問題先搞搞清楚。斯特雷克給帶回來了,我想是吧?”
“是的,就擱在樓上。明天驗尸。”
“他在你手下服務好些年了吧,羅斯上校?”
“是的,我對他處處滿意,沒話說的。”
“他被害時衣服口袋里的東西,我想你都有登記啰,警長?”
“我把東西都擱在起居室,你要看就去看。”
“這就很好。”
我們一行魚貫進入前屋,圍著中央的桌子坐下,警官打開一只方形鐵皮匣,拿出一小堆東西攤在我們面前。有一盒火柴,兩英寸蠟燭頭,一個ADP牌歐石南根的煙斗,一個海豹皮煙袋,裝著半盎司切得細細的板煙絲,一只金表鏈的銀懷表,五枚沙弗林金幣,一個鋁皮鉛筆盒,幾張紙,一把象牙柄細小的刀,刃口精致鋒利,上面刻有倫敦韋斯公司字樣。
“這把刀子不一般,”福爾摩斯說,拿在手里細細看了一會兒。“上面有血跡,我想就是他手里拿的那把刀。華生,這種刀是你們醫生用的,沒錯吧?”
“就是,我們叫做眼翳刀,”我說。
“我沒認錯。精細的刀刃用于精細的手術。奇怪的是,冒雨外出,帶這么一把細細的手術刀做什么用,而且,衣袋里還不能放。”
“我們在他尸體旁邊找到這把刀的軟木刀鞘,”警探說。“他妻子告訴我們這把刀是放在梳妝臺上的,他出門的時候隨手帶上。這當做武器并不中用,不過當時他手邊可能也沒有更好的防身工具了。”
“非常可能。這紙怎么回事呢?”
“三張是賣草人的收據。一張是羅斯上校的字條,寫的指示。還有這一張是婦女服裝店發票,三十七鎊十五先令,開票人邦德街萊蘇麗爾夫人,抬頭是威廉·德比希爾。斯特雷克太太告訴我們,德比希爾是她丈夫的好朋友,他的信有時候就寄到這里。”
“德比希爾太太倒很闊氣,”福爾摩斯說道,看了看發票。“二十二幾尼一件衣服可不便宜。就這樣,沒什么研究的了,現在我們下去,去看現場吧。”
我們走出起居室,有個婦女在過道上等著。她上前一步,手拉著警探的衣袖。女人面容憔悴、瘦削,臉上有著近日來所受驚嚇的深深烙印。

“你把他們抓到了嗎?把他們找到了嗎?”她喘著氣。
“還沒有,斯特雷克太太。現在倫敦來了福爾摩斯先生,來幫我們破案,我們一起干,這就快了。”
“噢,沒錯,不久前我在普利茅斯一次公園舞會上見過你,斯特雷克太太,對嗎?”福爾摩斯說。
“不,先生,你弄錯了。”
“是嗎!啊,我可以發誓沒錯。你是穿的一件鴿子灰鴕鳥羽絨邊的衣服。”
“我從來沒有這么一件衣服,先生,”這位女士回答。
“啊,這就是了,”福爾摩斯說道。他道了一聲歉,就跟隨警官走到外面。我們在荒野地上沒走多遠,就到了發現尸體的那凹地。沿邊上是荊棘叢,那天看見大衣就鉤在上面。
“據我知道那天夜里沒有風,”福爾摩斯說。
“沒風,可是雨很大。”
“那就是說,大衣不是給風吹上去的,而是被放在那里的。”
“是的,是給掛在那里的。”
“很有意思。我看看,這地上都是踩亂著腳印,星期一夜里到今天有多少腳印踩過了!”
“這兒邊上鋪著一張席子,我們都站在席子上。”
“很好。”
“這口袋里有斯特雷克的一只靴子,一只菲茨洛伊·辛普森的皮鞋,一只天門白寶馬的鐵蹄。”
“我親愛的警官,你今天特別行!”福爾摩斯接過拎袋,下到低處,把席子稍向中間挪挪。然后身子趴在席上,雙手托著下巴,仔細研究眼前給踐踏的泥地。“瞧!”他忽然叫道。“這是什么?”那是一根蠟火柴,燒剩一半,上面都有泥,粗一看還以為是根細枝條。
“看我怎么竟把這個疏忽漏掉,”警官表情懊惱地說。
“小條嵌在泥里,看不見。我看見,是因為有心在尋找。”
“什么!你是曉得、有心找的?”
“我想到,有此可能。”
他從拎袋里掏出鞋子,拿來同地上的腳印一一核對。然后跑上坑沿,俯身在荊棘叢、羊齒草之間東看西望。
“這里恐怕沒多少痕跡可看了,”警官說。“周圍一百碼,我都仔細檢查過。”
“的確,”福爾摩斯說,直起身來。“你這樣說,我也就算了,不必多此一舉。但是趁天還沒黑,在這野地里稍為走走,以利明日踏勘。我想把這塊馬蹄鐵藏進我衣袋,求個好運氣。”
羅斯上校對我同伴不動聲色、一板一眼、一點一畫的工作方法很不耐煩,看了看表。“你和我一起回了吧,我說警長,”他說。“還有幾個問題要向你請教意見,尤其是,要干脆向公眾宣布寶馬除名吧,不參加錦標賽了。”
“絕對不除名,”福爾摩斯果斷地大聲說。“我會讓寶馬照樣列名,巋然不動。”
上校點點頭。“我很高興聽到你這個意見,先生,”他說。“你就四處轉悠吧,完了以后,來可憐的斯特雷克他家里,我們一起上車去塔維斯托克。”
他同警探轉身返回,福爾摩斯和我在荒野上慢慢地走。太陽漸漸沉落到梅普爾頓馬廄后面,斜坡野地在我們前面無垠綿延,浸染了一層金色,金色在一點一點變深,變成鐵銹色、棕褐色,枯萎的羊齒草和荊棘叢正沐浴著夕陽的余暉。可是這壯麗的景致在我同伴的心目中,恰似晚景凄涼。他依舊沉溺在他的深思之中。
“看來這樣吧,華生,”最后他說。“誰殺害斯特雷克的問題,我們暫且撇開,集中力量找一找寶馬。那么,假定兇殺當時或者兇殺以后,馬脫韁逃掉,能跑到哪里去呢?這馬是最愛合群的動物。讓它自己跑,必然要跑回金斯皮蘭,或者也會跑到梅普爾頓,此是本性。怎么就流落荒野不歸呢?它現在應該早就給發現了。是不是吉卜賽人把它逮走了呢?可這些人平常一聽到惹是生非,避之惟恐不及,他們不希望給警察找到頭上來,他們不能指望拿這樣的馬去賣錢。取走這么一匹馬,冒風險,沒好處。這是很清楚的事。”
“那上哪兒去了呢?”
“我已經說過,不是在金斯皮蘭,就是在梅普爾頓。應該說,是在梅普爾頓。讓我們按照這個假設去做,看看結果如何。荒野的這個地方,警官講過的,土地又干又硬。但是地勢向梅普爾頓低下去,你從這兒就能看得見,那頭是塊長長的洼地,在星期一夜里一定很濕。要是我們的假設正確,那么馬一定跑過那里,那里一定有痕跡,可以找得到。”
我們邊談邊走,興致很高,沒幾分鐘,到了要查看的洼地。福爾摩斯提出,我向右手沿坡下去,他向左手下去。等我還沒走出五十步遠,就聽見他叫我,看見在向我招手。他面前的軟地上有明顯的馬蹄印跡。他從袋里拿出蹄鐵來一核對,完全吻合。
“你看,腦瓜子要多動,想象多有價值,”福爾摩斯說。“格雷戈里就是缺的這一點。我們設想有怎樣怎樣的可能,按假設去求證,發現果不出所料。咱們繼續進行。”
我們走過濕軟的洼地,再走過大約四分之一英里干硬的草地。地面又斜下去,又發現了蹄印。再向前又消失了約有半英里。但是快到梅普爾頓馬廄的時候,在附近重新有了那蹄印。是福爾摩斯首先發現,他站直了身指指印跡,臉上充滿勝利的喜悅。因為在馬蹄印旁還清晰可見有人的腳印。
“起先只有馬,沒有人,”我叫道。
“完全正確。起先沒有人。啊,這是怎么了?”
馬和人兩行印跡突然轉向,朝著金斯皮蘭的方向過去。福爾摩斯呼哨一聲,我們一起跟著掉頭。他兩眼緊盯行跡,這時我一下子驚異非常,發現在一旁這足跡重新再掉轉了方向。
“多虧你,華生,”我指點著的時候,福爾摩斯說道。“你這發現,我們少跑好多路,要不然我們又得回老路。現在咱們根據這個腳印折回。”
我們再走,走沒多遠,足跡到了一條瀝青路面就消失了,這條路正對著梅普爾頓馬廄的一排大門。我們向前走去,從門里出來一個馬夫。
“我們這兒不許閑人逗留,”馬夫喝道。
“我想打攪一下,有點事要問問,”福爾摩斯說,伸出拇指、食指兩個指頭,探入馬甲衣囊。“明天早晨五點鐘,來拜訪你家主人,賽拉斯·布朗先生,會不會嫌早了點?”
“上帝保佑你,先生,有人要來,他會見的。他可是起得最早。他過來了,先生,你有事問他自己吧。哦,不,先生,不行,可不能叫他看見我收您錢了,要不飯碗兒不保。過后,過后再,倘若您愿意的話。”
歇洛克·福爾摩斯把剛從口袋里掏出來的半個克朗重新放回,有個嘴臉一副獰惡相的老頭跨步從廄門出來,手里執一根獵鞭甩呀甩的。
“干什么,道森!”老頭吼道。“不許閑話!干你活去!你們那兩個,來這兒干什么的?”
“跟你談十分鐘話,我說好先生,”福爾摩斯柔聲和氣地說。
“我沒時間跟游手好閑的人談什么話。陌生人這兒不許待。走開,不然,當心狗咬你腳脖子。”
福爾摩斯彎腰向前,對著這個馴馬師的耳邊輕輕說了幾句。老頭身子猛一跳,臉變得通紅。

“你胡說啥!”他叫道。“想訛人!”
“很好。愿意在外面公開談還是到你里邊去談?請便。”
“那,那就,里邊吧。”
福爾摩斯微笑著。“我就一會兒時間,不會讓你久等,華生,”他說。“那么,布朗先生,請便了。”
二十分鐘后,紅霞已經完全消失,福爾摩斯和馴馬師重新走了出來。就只那么一轉眼工夫,賽拉斯·布朗先生的變化有如天壤之別,那副樣子我倒從未見過。他的臉灰白了,額頭沁出汗珠,吊在手上的獵鞭隨手顫抖,如枯枝風吹。他那趾高氣揚、惡聲惡氣的姿態蕩然無存,變得畏畏縮縮、低頭哈腰,像一條哈巴狗跟隨在我朋友的身邊。
“您的指示一定照辦,一定完全照辦,”他說著。
“務必不許出錯,”福爾摩斯說,向他兜頭掃了一眼。對方縮縮脖子點點頭,領略著他眼中的威懾力。
“噢,不,不會,不會出錯。保證到場出賽。要不要先改回原貌,還是不動?”
福爾摩斯稍一想,發出一陣大笑。“不,不必,”他說,“我會寫信給你。不準耍花招,你小心著,不然——”
“哦,請放心,請放心!”
“好,諒你也不敢。就這樣,明天等我消息。”布朗哆哆嗦嗦向他伸過手來,他理也不理轉身就走。我們立即折回,去金斯皮蘭。
“賽拉斯·布朗堪稱丑角大師,像他這樣一會兒氣壯如牛,一會兒膽小如鼠,而且一副奴才相,確實少見,”我們往回擇路而行,福爾摩斯對我說。
“那么說,馬在他那兒了?”
“他本想耍威賴掉,可我揭穿他那天天亮時他怎么干來著,說得分毫不差。他一聽,自己的一舉一動都叫我親眼目睹,自覺沒轍。你看出方頭皮鞋的足跡,正是他特別的鞋印,完全一致。還有,當然,這種事下人是不敢做的。根據他起早的習慣,他肯定是第一個起床。我就對他說,他是怎么樣看見有匹馬落荒在野地。他怎么樣跑出來把馬套住,一看怎么樣讓他大吃一驚,原來是寶駒天門白。因為額頭上,那天門,是一片白色,由此得名的標記在。這是天賜良機落到了他手里,只有這馬能打敗他下注的馬。我告訴他,起初他腦瓜還沒想過來,把馬往金斯皮蘭牽,過會兒,他怎么樣才鬼主意一動起了邪念,想到該把它藏起來,等比賽完了以后再說,他就怎么樣又往回牽,牽進梅普爾頓藏下了。我把細節都這么點滴不漏報給他聽,他傻呆了,不得不低頭認罪,不住地告饒。”
“你搜過他馬廄了?”
“噢,這種老油子,與馬打了一輩子交道,藏一匹馬有的是辦法。”
“可是,馬還留在他手里,你不怕給他損了嗎?”
“我親愛的伙計,他會像保護自己眼睛那樣保護馬。他明白只有照管好了馬,才有望獲得寬大處理。”
“羅斯上校這個人,我的印象是對什么都不懂講情面、講寬恕。”
“這個由不得他羅斯上校,關鍵在我手里,是寬是嚴說少說多我說了算。我是非官方,就有這點主動權。不知你是看出還是沒看出,華生,這個上校對我很有點傲慢。我現在就想拿他稍微開開心,叫他嘗我一點兒味道。這馬對他只字不要提。”
“你不同意我絕對不講。”
“何況與約翰·斯特雷克是給什么人殺害相比,這個是次要的問題。”
“你一定要追查到底!”
“就此結束不查了,你我今晚就回倫敦。”
聽我朋友這話,我如遭雷擊。我們來到德文郡才不過幾個小時,他剛開始偵查就已取得如此輝煌成績,竟要半途而廢,實在令我難以理解。他閉口不再談此事,我也同他無話可說。我們一起回到了馴馬師家里,上校和警探正在客廳等著我們。
“我的朋友和我決定今天夜車回城,”福爾摩斯說道。“已經呼吸到你們達特穆爾的新鮮空氣,令人蕩氣回腸。”
警探愣瞪雙眼,上校輕蔑地撇撇嘴。
“這么說,殺害可憐的斯特雷克的兇手,你抓不到,沒信心了,”上校說。
福爾摩斯聳聳肩。“困難很大,阻力不小,”他說。“不過,我還是充滿希望,你的馬星期二照常參賽不誤。對你有個要求,讓你的騎手早作準備。我能要一張約翰·斯特雷克先生的照片嗎?”
警探從一個信封中拿出一張給他。
“我說親愛的格雷戈里,對我需要的東西,你都預備得一應齊全。如蒙允許我這里再稍等一會兒的話,我有個問題要問問女仆。”
“我得說,對我們倫敦來的顧問,我頗感失望,”羅斯上校不客氣地說,我的朋友離開了客廳。“我看,事情跟他不來也一樣,毫無進展。”
“至少,能確保你的馬參加比賽,”我說。
“不錯,他給我個保證,”上校聳著肩說。“可我倒愿意他能把馬給了我。”
我正要回敬幾句,為我的朋友抱不平,他回客廳來了。

“好了,先生們,”他說,“我沒事了,到塔維斯托克去吧。”
我們登上馬車,是一個小馬倌給開著車門。福爾摩斯好像突然想到什么,彎下身去拍拍小伙子的胳膊。
“你們圍場里有羊,”他問,“你們誰看羊的?”
“是我,先生。”
“最近發現羊有什么情況沒有?”
“哦,先生,沒什么情況,就是有三只羊不知怎么瘸腿了。”
我看出了福爾摩斯感覺興奮,因為他抿嘴在笑,還搓起了雙手。
“這個假設過分大膽,華生,很有點冒險,”他說,捏了我一下手臂。“格雷戈里,讓我向你介紹這里的羊有怪毛病,提請你不妨注意。趕車吧,車夫!”
羅斯仍舊那副神態,對我伙伴的能力抱有不屑一顧的成見。但是我瞧瞧警探的臉,看出他對這個倒是引起高度警覺。
“你覺得這里頭很重要?”他問。
“絕對重要。”
“還有什么問題你要我注意的?”
“那天夜里的狗,是個不小的小問題。”
“狗這天夜里毫無動靜。”
“可是個不小的問題,”歇洛克·福爾摩斯說道。
四天以后,福爾摩斯和我又上了火車,奔溫切斯特去看西撒克斯杯錦標賽。羅斯上校如約在車站外迎接,我們坐上他的大馬車馳向郊外的跑馬場。上校臉色陰沉,態度極其冷淡。
“我的馬影兒都沒看見,”他說。
“我想你只要看見,總認得出來吧?”福爾摩斯問他。
上校怒氣沖沖。“賽馬場我干了有二十年,以前從來還沒有人問過我這種問題,”他說。“小孩子都認得天門白寶馬,白前額,白右前腿。”
“下注怎么樣?”
“這就難說了。昨天你還能有十五比一,可是比差越來越小,眼下你恐怕三比一也勉強。”
“哈!”福爾摩斯說。“明擺著有人知道內情了。”
馬車駛抵看臺墻外,我看到賽馬牌上的項目、名單。
西撒克斯金杯賽
每馬交款五十沙弗林。頭名除金杯外得獎金一千沙弗林,第二名得獎金三百鎊,第三名得獎金二百鎊。馬齡以四五歲口為限。新賽程一英里五弗隆。
1.希思·牛頓先生,賽馬:尼格羅;騎師:紅帽,棕黃上衣。
2.德洛上校,賽馬:帕奇利斯特;騎師:桃紅帽,黑藍上衣。
3.巴克沃特勛爵,賽馬:德斯巴勒;騎師:黃帽,黃衣袖。
4.羅斯上校,賽馬:天門白;騎師:黑帽,紅上衣。
5.巴爾莫拉爾公爵,賽馬:艾利斯;騎師:黃帽,黃黑條紋上衣。
6.辛格爾福特勛爵,賽馬:拉斯波爾;騎師:紫色帽,黑衣袖。
“我們撤掉了原來另外一匹馬,把全部希望押在你說的一句話上了,”上校說。“瞧,那是什么?寶駒天門白?”
“五比四,寶駒天門白!”賽馬賭注登記經紀人在高聲吆喝。“五比四,寶駒天門白!五比十五,德斯巴勒!五比四,押其余馬!”
“馬號都出齊了,”我叫道,“總共六匹。”
“總共六匹,齊了?那,我的馬也該在場啊,”上校高叫著,急得不得了。“顏色都不對嘛,怎么沒見它。”
“才過了五匹。這一匹,肯定你的了。”
我正這么說,就見一匹剽悍的棗紅馬從磅馬欄內一沖而出,在我們面前緩轡而過。馬背上騎的正是上校那位眾人熟知的黑帽紅衣騎師。
“那馬不是我的,”馬主人叫著。“這什么馬,全身沒一根白毛。你搞的什么名堂,福爾摩斯先生?”
“啊,啊,我們且看它跑得怎么樣吧,”我的朋友冷靜沉著地說。他拿起我的望遠鏡觀看幾分鐘。“棒極了!剛出蹄就不一般!”他忽然喊道。“都過來了,轉彎了!”
我們在馬車上視點極佳,馬徑直跑過,看得真切。六匹馬緊挨一起,齊頭并進,扔一條毯子都可以一股腦兒蓋住。可是跑到賽程一半,梅普爾頓馬場的黃帽騎師突出到了前面。然而,還沒到我們面前,他這匹德斯巴勒卻成強弩之末,而上校的那匹馬,一個迅疾沖刺,突破終點,領先緊跟后邊的德斯巴勒達六馬身之遙,巴爾莫拉爾公爵的艾利斯名列第三。
“這么說,是我的馬,沒錯啦,”上校氣喘吁吁,手揉揉眼睛。“我承認,我搞得不知哪是頭尾了。你存心施妙計蒙我,太過分了吧,福爾摩斯先生?”
“當然啰,上校,事情你馬上就清楚了。我們這就一起過去看看這匹馬。在這里,”他說道,我們擠到磅馬圍欄里,那里只有馬主人和他們的朋友才可以允許進去。“只要用點酒精給它洗洗臉洗洗腿,你就認得它正是那匹寶駒天門白,準是一見如故。”
“你真讓我目瞪口呆!”
“我在盜馬人手里找來的,擅自如此安排讓它參加比賽。”
“我親愛的先生,你做得真神真絕。這馬狀態甚佳。剛才跑的,以前從來都還沒那么棒呢。我對你的能力,真不該一直心存懷疑,特此向你表示萬分抱歉。多虧你的大力,才把我的馬找了回來。要是你能把殺害約翰·斯特雷克的兇手也抓到,那可就更好了。”

“我已經抓到了,”福爾摩斯靜靜地說。
上校和我驚愕不已地望著他。“你抓到了!人呢?”
“就在這里。”
“就在這里!哪里有?”
“近在眼前。”
上校怒氣上沖,滿臉通紅。“受到你的幫助,我完全認賬,福爾摩斯先生,”他說,“不過,你這個話,要講清楚,你是在污辱人。要說玩笑,這種玩笑糟透了!”
歇洛克·福爾摩斯大笑。“你放心,我又沒說你同犯案有關系,上校,”他說道。“真正的兇手就站在你身后。”他走過去,舉手放到良馬光滑的脖頸上。
“這馬!”上校和我同聲驚呼。
“沒錯,是馬。可它應當說至多只有輕罪,因為我該說它不過是自衛殺人。那個約翰·斯特雷克,是個完全不值得你信賴的家伙。現在鈴響了,我想下一輪比賽中能有小勝。我們另找適當時間再作詳談吧。”
我們搭乘普爾曼式豪華快車當夜返回倫敦。一路上我們聽著同伴敘述在那個星期一夜晚達特穆爾馴馬場發生的謎案經過和他揭開謎案的方法。可以想象,我和羅斯上校一樣,聽得只感覺旅途太快太短。
“講實話,”他說,“我根據報紙上的消息得出的論斷,是完全不正確的。不過里面還是有一些跡象,可惜重要的地方反被有些枝節掩蓋了。我去德文郡的時候,深信菲茨羅伊·辛普森就是案犯,雖說我確實也看到指控的證據非常不足。直到去馴馬師家坐在馬車里,我才想起那個咖喱羊肉大有文章。你們記得吧,你們都下車,我還坐在車里,正出神呢。我怪自己腦瓜怎么會那么不使勁,這樣一條明顯的線索也會疏忽掉。”
“我承認,”上校說,“我到現在都還摸不清這線索有什么用。”
“這是我整個推理鏈條的第一環節。鴉片粉劑不是無味的,氣味并不難聞,但還是聞得出。調在一般食物中,吃的人一吃就會發覺,肯定不再吃了。咖喱正好是調料,把鴉片粉味道沖淡。但是,那天夜里那個陌生人菲茨洛伊·辛普森,絕對不可能到馴馬師家里去做這個手腳,也不能設想有那么巧事,那天夜里他正好帶著鴉片粉,正好遇上咖喱羊肉讓他能下手又能掩飾。作這種假設是荒唐的,完全站不住腳。因此,辛普森可以排除嫌疑。于是,注意力就集中到斯特雷克和他妻子身上,只有這兩個人可以在那天決定煮咖喱羊肉當晚飯。給小馬倌的那一盤特地放開,調進鴉片。所以別的人同樣吃的羊肉晚餐而都沒中毒,平安無事。那么,是誰能夠避開女仆對這盤羊肉做手腳呢?”
“在解決這個問題之前,我抓住狗沒出聲這一重要現象,得出一個正確推論;突破一點,就可兼及其余。辛普森案件中,我已知馬廄里養狗,還已知,有人進入把馬牽走。這狗居然沒叫,沒有驚醒睡在馬料棚里的兩個小馬倌,很明顯,半夜來者非外人,必是狗所認識的人。
我已有把握,沒有十分也有八九,確信約翰·斯特雷克深夜來到馬廄,牽走天門白寶馬。是什么目的?當然是不懷好意,否則,何必要下毒麻醉自己廄里的小馬倌呢?至此,我尚不了解其中緣故。在此以前,賽馬一直有作弊情況發生,馴馬師假手代理人,將大筆賭金押在自己的馬跑輸掉上,然后施詭計不讓自己的馬跑贏。有時候是騎師故意勒韁讓馬跑不快,有時候采取更有把握更隱秘的手法。眼前這個是屬于哪一招呢?我指望他口袋里藏的東西有助于我得出結論。
果然大有幫助。你們不會忘記那把不一般的小刀,是在死者手中發現的。這種刀,沒有一個神志清醒的人會選擇當武器來使。正是華生醫生告訴我的,這種刀只能用來做最精細的手術;那天夜里,也正是準備用于做精細手術的目的。你一定知道,以你馬場豐富的經驗,羅斯上校,把馬的后腳踝上的肌腱這么小小地挑一下子,不會留下絲毫痕跡,可是馬就別想再能參加比賽了。馬給這么一弄,會慢慢變成有點輕微的跛腳,一般也就認為是訓練疲勞過度,或者得了點風濕癥,不至于看出是被人害的。這是惡毒勾當。”
“流氓!惡棍!”上校叫道。
“至此,我們已經解釋了約翰·斯特雷克為什么要把馬牽到荒野地。這樣一匹烈馬一感覺下刀挑割的疼痛,必定高聲嘶叫,再睡死的人也要給驚醒。所以,為防萬一,必須遠離,到野地里去做。”
“我真瞎了眼!”上校叫道。那就對了,怪不得需要蠟燭,還擦火柴。
正是這樣。檢查了他的東西以后,我有幸不僅完全發現了他的犯罪手法,還發現了他的犯罪動機。你也是見過世面的人,上校,你知道口袋里是不藏別人賬單的吧,我們一般總是自己處理自己的賬務都來不及。我就馬上得出結論,斯特雷克有婚外生活,他另外金屋藏嬌。賬單內容顯示,事情跟一位女士有關,還是一位高消費女士。你對你麾下的人算得慷慨大度,也難以相信他們能給自己家里的女士買得起那么一件二十幾尼的女裝。我探問斯特雷克太太,問到這件衣服,她一無所知。我有數了,她是個局外人,蒙在鼓里。我記下了服裝店地址,只要拿上斯特雷克的照片,就能輕易戳穿德比希爾先生之假托鬼話。
“從這時起,一切問題都清楚了。斯特雷克把馬牽到一處凹坑洼地,點亮蠟燭就不會被看見。辛普森逃離,慌忙中掉了領巾。斯特雷克撿到——或許轉念想,可以用來綁住馬腿。一下到洼地,他轉向馬后面,便擦火柴。誰知這畜生,給這突然的亮光驚嚇了,動物的自衛本能,使它感到有危險,便猛一個尥蹶子,那鐵蹄正中斯特雷克的腦門。他為了使精細的手術做得利索,已不顧下雨,脫掉了大衣,因此,人給踢倒下的時候,手中刀劃著了褲腿,拉了血口子。我這么說,都清楚嗎?”
“高明!”上校叫道。就是高明!都像是給你親眼所見!
“我最后部分的推測,看得出吧,大膽得有點冒險。我也想到,精明如斯特雷克,做切割肌腱這種精細的手術,他事前不會不經過試驗練習。他怎么做預先練習呢?我搜索的目光落到了羊身上。經我詢問,我自己都不免驚奇,我這猜想還真沒錯。”

“等回到倫敦,我走訪了那家婦女服飾商店,店主對斯特雷克完全熟識,說他是個大主顧,名叫德比希爾,說他有個極漂亮的嬌妻,喜歡打扮。不用講啦,這個女人令他債臺高筑,壓得他透不過氣,逼得他走上犯罪道路。”
“你把事情講得很清楚了,但有一件事,”上校高聲道。馬呢,馬哪兒去了?
“啊,馬跑掉了,是你的一位鄰居把它留下好生看養。這個事情,我們多一點寬容吧,寬容為懷。這是到克拉彭站了,沒錯。過不了十分鐘就可以到維多利亞。你若是有意,上校,請到鄙舍吸支煙。還有其他若干細節問題,我仍然樂意談談,你還會有興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