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福爾摩斯探案全集·插圖全譯本(第二卷)
- (英)柯南道爾
- 11673字
- 2019-01-04 15:59:29
黃面人
[這些短篇文字予以出版,都是根據眾多案子寫成,猶如是一些怪誕戲劇,我同伴在偵破中表現出特異才能吸引我們成為觀眾,最后也成為演員參演其中,這就勢必讓我熱衷于寫他的成功,不寫他的失敗。這倒并非是要為他顧全好名聲——應當說,只有在他迫于背水之際,才是他精力才智真正達到頂峰之時——實在因為凡是他遭遇失敗,別人也未必能獲得成功,而我寫故事也就永遠不知結局。然而情況往往是,即使他偵查中犯錯、有失誤,最終案情仍然得以真相大白、圓滿解決。這類例子我所作記錄有五六個之多,其中有兩件最有特色、最有趣味,一件是馬斯格雷夫典禮案,還有就是現在這一件,我正要落筆講述。]
歇洛克·福爾摩斯這個人,很少為運動而運動,為鍛煉而鍛煉??墒悄芘c他膂力較量者,鮮有人在。他也是一個同一重量級的最佳拳擊手,以我所見絕對如此。平時,他把體力無謂消耗看作是白白浪費體能。他不會陷于無事忙,一動一靜都只服務于成事之目的。他精力無限充沛,永不知疲倦。這歸功于他養生有道。他日常飲食極其簡單,生活之樸素幾近節衣縮食。偶爾用用可卡因,此外毫無惡習。之所以用此物,也僅僅出于一時無案可查、報紙又枯燥無味,才聊以消解單調愁悶而已。
早春時節有一天,他精神大為放松,居然與我一起到公園去散步。公園里榆樹嫩芽初生,乳綠暈染,栗樹梢頭綻放出片片五瓣新葉。我們乘興而游,二人本是肺腑相知,此時寡言相宜,默默無語游逛兩個小時,等回轉貝克街,已快五點鐘。
“真不巧,先生,”家童開門,說道,“剛才有一位先生來找您?!?/p>
福爾摩斯含有怨意看我一眼?!岸脊窒挛缟⒉?!”他說,“那位先生來過又走了嗎?”
“是的,先生?!?/p>
“你沒請他進來?”
“我請他進屋過,先生?!?/p>
“他等我多長時間?”
“半個小時,先生。我看他心急不定,先生,在屋里走來走去沒停,還跺腳。我到門外等候先生,但能聽見他的動靜。末了他來到外廊,喊說,‘這人是不是永遠回不來啦?’這是他原話,是他那么說,先生?!埬偕缘纫坏?,’我說?!俏胰ネ饷娴?,我悶得受不住,’他說,‘過會兒再來?!@么說走就走,我說什么也留不住他?!?/p>

“好,好,我知道,你做得不錯,”福爾摩斯說,我們走進屋里?!罢娼腥藖須猓A生,我多么需要有案子上手。這個,你看,這個人那樣等不及,說不定事情很重要。啊哈!桌上煙斗,你不是這個煙斗,肯定是他掉在這兒忘記拿走。歐石南好煙斗,舊是舊,長柄,煙店都叫是琥珀柄。我懷疑,倫敦哪來那么多真貨琥珀煙嘴?有人見擱個蒼蠅在里邊就當真不假。我說,這個煙斗,此人可是看得很珍貴,一定是他心煩意亂才會遺忘在這里?!?/p>
“怎么說他很珍貴呢?”
“噢,我看這煙斗原價也就七先令六便士?,F在這個,你看,已經修補過兩次,一次是修木柄,一次是補琥珀。兩次修補,你看見嗎,都是用銀料,所花價格不菲,要高于本身原價??梢姷盟囟ㄊ终湎н@個煙斗,否則修修補補這點錢還不如買一個新煙斗?!?/p>
“還看出其他有什么?”我問,因為煙斗在福爾摩斯手里專注地翻來覆去地審視,這種專注僅為他所特有。
他拿著煙斗,伸出細長的手指彈彈,像是一個生物教授在講骨骼課那個模樣。
“煙斗這東西,有時候特別有講究,”他說,“最看得出個性。還有表、鞋帶也是。不過這一個上面,不很明顯,沒有重要跡象??雌饋?,這個人身強力壯,左撇子,一口牙齒很健全,粗枝大葉,不需要厲行節約?!?/p>
我朋友信口說出這些分析,然而看得出他那眼神正在注視我是不是理解他如許推論。
“你認為一個人買得起七先令一個煙斗,家境一定富裕?”我說。
“這是格羅夫納混合煙,八便士一盎司,”福爾摩斯回答說,磕出一點兒煙末在手掌上。“只要這個價格一半錢,就足夠他抽上品好煙,所以他不須厲行節約?!?/p>
“其他方面呢?”
“他習慣在燈火上、煤氣燈上點煙斗。你看見吧,鍋袋圈這一邊都烤焦了呢。用火柴決不會有這個現象,誰會拿火柴來點這邊沿呢?只要在燈火上點,鍋袋邊非烤焦不可。而且都是這鍋袋右邊,從這點我判定他是個左撇子。你拿你煙斗往燈上試試,你習慣用右手,必然是左邊沿靠上火苗。你有時也換個手使,但不是經常性,他卻是一直如此。再有,他把琥珀都咬碎咬掉,一個得有力量、身強力壯,另一個得有一副好牙齒,才會把煙斗咬成這樣。要是我沒弄錯,聽樓梯,是他重新光臨。那我們就有問題可以研究啦,肯定比這煙斗大大有趣。”
一會兒房門被打開,一個高個頭年輕人走進來。他身穿深灰色套裝,素凈但頗考究,手里拿一頂褐色寬檐氈帽。我估摸他大約三十歲,但實際上還要稍大幾歲。
“對不起,”他有點尷尬地說,“我剛才應當敲敲門,應當先敲門,才對。實在是我心頭很亂,還請多加包涵?!彼e手摸著額頭,像是有點頭暈,然后身子一倒,倒向椅子上落座。
“看樣子,你有一兩天沒睡覺,”福爾摩斯和顏悅色地說?!斑@比過度工作,甚至無度行樂,都要傷神。請問我能幫你什么忙呢?”
“我是來請教先生,我不知怎么辦。我整個生活都簡直已經崩潰、亂套?!?/p>
“你是不是想要我給你當顧問偵探?”
“不單單是這樣,我要聽取你的寶貴意見,你有智慧,能明斷——世事見多識廣,是位大能人,請賜教我下一步該怎么辦。我要感謝上帝遴選你來幫助我?!?/p>
他說話微弱、急促、顫抖,心情難以自禁,迫不及待要講,但看他說個話都是件痛苦事,在竭力用意志控制自己。

“事情不說不行,但開口也難,”他說,“一般人都不愿意向外人道家事。尤其是妻子行為這種問題,到兩位素不相識的先生面前來談論,實在是丟盡顏面。被逼無奈,不得不如此,走投無路,不得不來討教。”
“我說,格蘭特·芒羅先生——”福爾摩斯突然稱呼道。
客人從椅子上跳起來。“什么!”他叫道,“你曉得我名字?”
“要是你希望保密自己姓名、身份,”福爾摩斯微笑道,“我建議你帽子里不要具上本人姓名,或者注意只把帽子頂面對著談話人。我應當告訴你,我朋友和我一起在這間屋子里聽過許多外人坦陳過許多隱私秘密,我們有幸給許多煩惱心靈帶來過安寧和好運。我確信,我們對你也一定能同樣做到。我誠懇要求,時間恐怕緊迫,你把事情毫無保留地談一談,不再遲疑,好不好?”
來客又舉手撫摸額頭,好像頗感頭痛。從他舉止神情來看,他一貫少言寡語,內向自持,天性驕矜,內心有苦楚創傷寧可自己深藏,不愿向外暴露。然而忽地一下,他手握拳猛一甩,將顧慮拋卻、立意開始陳述:
“事情是這樣,福爾摩斯先生,”他說道。我已經結婚,結婚已有三年。三年來我們夫妻相親相愛,生活甜甜蜜蜜,同所有正常人家一樣,是一對和睦好夫妻。我們沒有一點不和,言語、行動,連想法都從來沒有不一樣??涩F在,從上星期一開始,我們之間忽然產生隔閡。我發現她思想行為一反常態,讓我無法理解,居然跟陌路相逢一樣。我們心靈已經疏遠。我要知道為什么。
“有一件事要先說一說,福爾摩斯先生。艾菲愛著我,這一點不要有任何誤會。她是一心一意地愛著我?,F在比以前更愛我。這我知道,我感覺得到。我不是要來談論這個事。一個男人,女人在愛他,他完全明白。但是我們之間有秘密,秘密不搞清楚,就永遠合不攏。”
“請讓我聽你講事實,芒羅先生,”福爾摩斯說,有點不耐煩。
“艾菲的過去,把我所知給你講一講。我初次見她,她就已經喪偶,年紀還很輕——才二十五歲。那時候她叫希布龍夫人。她小時候就隨家人去美國,生活在亞特蘭大城,在那邊后來嫁給希布龍。丈夫是個律師,業務很興旺。他們有一個孩子??墒悄堑胤桨l生黃熱病,孩子和丈夫都染上這場病死去。我見過她丈夫的死亡證。從此她對美國產生惡感,就回國來,和姑母一起住在米德爾塞克斯平納爾,她姑母沒結過婚。有一點要提一提,她丈夫留給她遺產,一筆不小款子,大約四千五百英鎊。丈夫生前投資,生利很好,平均年利七厘。我遇見她那時候,她來平納爾才六個月。我們一見傾心,此后幾星期便就結婚。
我自己經營蛇麻業,每年收入有七八百英鎊。我們日子很寬裕,在諾伯里租了一幢舒適的小別墅,年租金八十英鎊。我們那個小地方離城雖然很近,可是鄉村風味十足。離我們不遠,有一家小旅館和兩幢住宅。我家前面是田野,田野那邊單獨有一幢別墅小樓。除此以外,再沒有其他房屋,要向車站跑上一半路才能看見有房子。我做生意有季節性,我逢一定季節進城。夏天業務不忙,很少進城。我們在鄉下小家里,夫妻兩個過得要多快樂有多快樂。說實在,我們之間連一點疙瘩影子都從來沒有過。誰知竟會出現這件倒霉事。
有件事要先給你講,然后再往下說。結婚當時,妻子把她自己財產全部轉到我名下——我原是不太同意,因為我想到,萬一我生意不好,那就保不住有危險??墒撬龍猿忠@樣做,也就只好照辦。好,大概六個星期以前,她找我要錢。
‘杰克,’她說,‘當初你接受我這筆錢,有言在先,你說我什么時候要用就什么時候問你拿。’”
“‘當然,’我說,‘這錢本來就是歸你自己所有嘛。’”
“‘這樣,’她說,‘我要一百鎊?!?/p>
“我聽后一愣,原來,我只以為她也就是要點錢買件新衣服什么吧。
‘那么多做什么用???’我問?!?/p>
“‘哦,’她說,像是開玩笑,‘你說過,你不過是我一家銀行,銀行從來不問人家取錢做什么用。沒這規矩吧?!?/p>
“‘你當真要,沒問題,這錢給你?!艺f?!?/p>
“‘哦,是呀,我是真要?!?/p>
“‘你不肯告訴我什么用途嗎?’”
“‘以后再說吧,現在不告訴你,杰克?!?/p>
“我也就只好同意。從來沒有過,這是第一回,我們之間開始存有隱情。我開一張支票給她,這事就這樣,沒再去想它。同以后發生的事也沒什么關系,我只是想還是提一提為好。
好,我剛才跟你說過,離我們家不遠有一幢小別墅,和我家只隔一片地,可是你要到那里,就得走大路,再繞小巷。小別墅那邊,有一片蘇格蘭樅樹小園林,我常喜歡到那里去散步;樹林總是人見人愛。八個月來,這小別墅一直沒人住,真可惜。兩層樓房,很漂亮,有一條古色古香的游廊,周圍都是金銀花。我好多次站在那兒想,要能住這里頭該有多美。
好,現在要說,是上星期一傍晚,我朝那邊逛過去,遇到一輛篷車從小巷出來,看見游廊旁邊那草地上,堆著好些地毯,還有其他家用物件。很清楚,小別墅已經出租。我走過去,停下來,無事閑逛地看看屋子,一邊在想,不知是什么人要來住這里做我們近鄰。我正看著,忽然發覺樓上一扇窗里有一張臉也在向我望。

我說不清這張臉怎么一回事,福爾摩斯先生,可是我一見,只覺得脊梁骨上一陣寒氣上來。我離開那窗有一點距離,所以看不太清那臉相,但是可以肯定,這臉極不自然,決不是常人相貌。給我就是這么個印象。我趕快跑向前去,想把那個窺視我的人看清楚些??墒?,等我過去,那臉就忽然不見,如此突然,像是給人一把拽回到屋子暗里去似的。我站著足有五分鐘,心里思忖著這個事,從各方面分析這個印象??墒沁@張臉是男是女都沒搞清楚,畢竟距離我太遠。但就是那臉色,印象要算最深:發青,發灰,發白,是土色,而且僵硬,死板得嚇人。我滿肚子疑問,決心要看看小別墅這家新住戶是什么人。我上前去敲門,門忽地打開,是一個高個頭精瘦女人,面孔鐵板,令人生畏。
“‘你干嗎?’她問我,是北方口音。”
“‘我是你們鄰居,就住那個屋子,’我說,向著自己那邊房子點點頭?!匆娔銈儾虐醽?,我想是不是要幫個手做點什么——’”
“‘好呀,我什么時間用得著什么時間請你,’她說完,迎面把門一關。我碰一鼻子灰,自討沒趣,便轉身回家。整個晚上,我盡管強迫自己往別處想,可心里總是擺脫不了那張窗口鬼臉、那個閉門鬼婆。我決定不對我妻子講這樁怪事。她女人家,膽小,容易緊張,我有這種不好印象,不必叫她也要跟我一起多事。我只在臨睡前跟她提起小別墅已經有人來住。對我這么說,她沒接話。”
“我平常睡覺睡得很熟。家里人總笑我睡得死,夜里鬧不醒我。可就是這一夜不一般,不知因為我碰到點小事引起點興奮,還是因為是其他什么緣故,反正不如平時睡得沉。我半睡半醒中迷迷糊糊覺得房間里有響動,慢慢意識到是妻子已經穿好衣服,還披上斗篷,戴上帽子。我如同夢囈嘟噥著自己的驚異,并對她的不適時的行為表示異議。我瞇眼一看,那蠟燭光照著她的臉,令我吃驚得不敢出聲??此砬?,我以前從來不曾見過——她要做也做不出如此臉相。她臉色死灰,呼吸急促,緊張地朝床這邊看,一邊手系斗篷,一邊看有沒有驚醒我。看看,以為我還熟睡著,便輕輕溜出房門。一會兒聽見刺耳的吱嘎一聲,是前門鉸鏈響。我從床上坐起來,指關節敲敲床沿硬桿,確定我清醒著,不是睡夢里。我拿出枕頭底下懷表來看,是凌晨三點。我妻子在半夜三點外出走在鄉間路上,到底要做什么呢?
我坐了二十來分鐘,腦子里翻騰不停,一個勁想可能是什么原因??墒俏以较朐接X得不可思議。正當疑惑不解的時候,聽得門輕輕關上,接著,是她腳步在上樓梯。
‘你剛才到哪里去,艾菲?’她進房來,我問?!?/p>
“她聽我這一問,嚇一大跳,驚叫一聲。這一驚叫比其他什么事都更令我感到不安,說明有內情見不得人。我妻子一個婦道人家,一向忠誠坦白,現在眼見她居然進自己房要偷偷摸摸,自己丈夫對她說話嚇得要尖叫起來,怕成這個樣子,怎么不讓我寒心!
‘你醒著,杰克!’她驚慌地說,又強做笑容。‘那,那我沒把你吵醒吧?!?/p>
“‘你剛才到哪里去了?’我問她,很嚴厲。”
“‘不怪你會不放心,’她說。我看她解斗篷,手指在發抖?!?,也是,以前我從來沒有這樣過。實在是,我感到氣悶,要呼吸新鮮空氣。感覺好像,再不到屋子外面我真要昏厥過去。我在門外站上幾分鐘,現在就感覺好了不少?!?/p>
“她用這一番話向我解釋,始終沒有抬頭看我一眼,聲音也變得同平時大不一樣。我完全明白她是在扯謊。我沒有理她,把臉背過去朝墻,很是傷心,滿肚子憂愁、懷疑、猜忌、怨恨。妻子到底隱瞞我什么呢?溜出去是做什么呢?我感到不搞個水落石出不得安寧。可是妻子對我作過一次假,我就不想再問她第二次。那天夜里我一直翻來覆去,腦子里翻江倒海,左猜右猜,只是越猜越糊涂。
下一天我本當要進城,但是沒去,腦子太亂,哪有心思做生意。妻子好像也同我一樣在七上八下。她老偷眼看我,眼光充滿疑問。我看得出她知道我不相信她那些個話,看得出她也惶恐不知如何是好。早飯時間我們幾乎一句話也沒有。吃好飯我馬上出去散步,以便在早晨新鮮空氣中想想這件事。
我一直跑到水晶宮,在里邊待了一個小時,回到諾伯里已有一點鐘,不知不覺路過小別墅。我停一下望望窗戶,不知是否還能見一見昨天在那兒直瞧我的那張怪臉。我正站那兒,怎么也想不到,福爾摩斯先生,門忽然打開,是我妻子打門里出來。
看見是她,我驚呆在那里不動啦??墒俏覀兡抗庖幌嘤觯任腋馔?,臉上大驚失色。她像是一時想要縮回屋子里去,可是看到已經來不及,躲也躲不掉,便走上前來,臉刷白,兩眼目光驚恐,嘴角再強作微笑都無法掩飾內心慌亂。
‘哦,杰克,’她說,‘我是來看看要不要給新鄰居幫個手。你為什么這么看我?你不會生我氣吧?’”
“‘原來這樣,’我說,‘夜里你是到這里來?!?/p>
“‘你這話什么意思?’她大聲說。”
“‘你是到這里來。我肯定你是來這里。這都是些什么人,你要那個時間來看他們?’”
“‘這以前我沒來過。’”
“‘你現在怎么對我盡是謊話?’我向她吼著?!阏f話腔調都走樣。我什么時候有事瞞過你?我要進屋子去,看個究竟,探它個透底?!?/p>

“‘哦不,不,杰克,看在上帝分上!’她氣急、緊張,簡直不能自制。我朝著門沖上去。她抓住我的衣袖,使足力氣把我往回拉?!?/p>
“‘我求求你別這樣,杰克,’她叫著?!野l誓,改天我把一切都告訴你,可你現在進屋要出大事。’我想把她甩掉,她拼命拽住我,發瘋似的哀告、懇求。”
“‘相信我,杰克!’她喊著?!拖嘈盼疫@一次,決不會、決不讓你上當后悔。你該知道,不是為你好,我決不會有事瞞你。你不聽我,我們整個家都毀在這里。你跟我一起回家,就一點事也不會有。你要是不聽勸,進屋子,你我都完?!?/p>
“她這話說得那么懇切、那么絕望,她的話語、她的態度,打動了我,使我站在門前猶豫不決。
‘要我相信你,有一個條件,也就一個條件,’我最后說,‘那就是,這出把戲到此為止,從此結束。你有秘密要保守,盡管聽便。不過你必須答應我,不許晚上出來看人,不許再瞞過我做什么事。我愿意把以前都一筆勾銷,只要你答應今后不再,就行?!?/p>
“‘我知道你會相信我,’她松掉一口氣,高聲說,‘你這愿望,一定辦得到。我們走吧——噢,離開這兒回家吧?!?/p>
“她還是拽住我的袖子,拉我離開小別墅。我們走時我回頭朝后看看,那張灰黃臉正在窗上向我們望。我妻子同這個怪物之間難道會有什么名堂?或者,那個潑婦人,我昨天見過面的,是否同她有關系?真是一個怪謎。我知道,我不解開這個謎,心情永遠平靜不下來。
這之后,我在家待了兩天。我妻子恪守我們的口頭約定。就我所知,她未出家門一步??墒牵谌欤矣谐浞肿C據證明,不管那天信誓旦旦,還是無用,她未能擺脫那個秘密吸引力,要被拉走,要脫離自己丈夫,丟棄妻子責任。
那天我進城,回家是乘兩點四十分那班火車,以往回家一直是乘三點三十六分火車。我一踏進家門,女仆滿臉驚慌跑向客廳。
‘太太在哪里?’我問?!?/p>
“‘我想,在外面散步吧,’她回答說?!?/p>
“我又是一團疑云塞住心窩。我沖上樓,看看,她果然沒在家。我無意間向窗外一望,女仆剛才還跟我招呼說話,這時卻見她穿越田野正往小別墅那邊奔過去。當然我一下子全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我妻子還是到那里去了。她肯定關照女仆,萬一我回來,趕快告訴她。我怒火上升,心頭絞痛。我跑下樓,沖出屋追過去,下定決心一勞永逸了斷這事。我看見妻子同女仆正從巷道奔回來??晌覜]停步理她們。是那小別墅里藏有秘密,才使我家生活蒙上陰影。我發誓,不管遇上什么,今天非揭開它的底細不可。到屋前我門也不敲,扭門一推闖進門道。
樓底寂靜無聲。廚房里一壺水已煮開,沸滾得咝咝響,一只大黑貓蜷縮在籃筐里,可那天見過的那個女人現在沒有蹤影。我跑進另一間屋子,無人。我沖上樓去,也就是兩間空房,樓面上不見有人。整幢小樓空無一人。家具陳設、鏡框吊畫都十分平常、粗陋,只是那間房有所不同,就是我看見窗上怪臉這一間,還算舒適,有點講究。可是我立即感到怒火中燒,氣不打一處來。我看到壁爐臺上放著我妻子一張全身照,那是三個月以前,我要她拍才拍的。
我待在那里好一會兒,屋里確實沒人,于是才離開,心頭感到從來未有的沉重?;氐郊?,妻子來到廳里。我是實在氣傷心,便不睬她,從她身旁擦過,徑直走進書房??墒沁€沒來得及關門,她已緊跟進來。
‘真正抱歉,沒能遵守諾言,杰克,’她說,‘不過,你只要知道全部情況,相信你一定會原諒我。’”

“‘那就把事情都告訴我,’我說?!?/p>
“‘還不能,不能,杰克,’她說?!?/p>
“‘告訴我住在那別墅里的都是什么人,你都能送上照片給人家。你不說個原由,就別指望我們之間還會有信任,’我說完,馬上丟下她,離家出走了。這是昨天,福爾摩斯先生,到現在都沒曾見過她面。這個奇怪事也就沒法進一步了解。我們夫妻之間這是第一次產生陰影,叫我六神無主,不知怎么解決才好。今天早晨忽然想到你,你一定能幫我拿主意。所以特地趕到你這里來,我現在一切都拜托你了。要是還有什么地方我沒有講清楚,請盡管問我。不過,最要緊一點,趕快教我怎么辦才好。這個痛苦我實在受不住?!?/p>
福爾摩斯和我聽取這篇陳述,很是意外,因而興趣特濃。陳述是在情緒極度激動緊張之下所作的,難免凌亂錯落。我同伴坐在那里一聲不吭許久,手撐下巴頜,陷入深思。
“告訴我,”他終于開口說,你看見窗前那張臉,能否斷定是一張男人的臉?
“我每次看見,都隔著好遠距離,所以我也難說。”
“顯然你對它印象非常不好?!?/p>
“臉色同平常人不一樣,相貌特別呆板。我走近時,它就忽然不見了?!?/p>
“你妻子問你要一百英鎊,已有多長時間?”
“快有兩個月?!?/p>
“她前夫照片你見過沒有?”
“沒有。她丈夫死后不久,亞特蘭大發生過一場大火,她的所有文件都被燒毀了。”
“不是還有死亡證嗎,你說你見過?!?/p>
“沒錯,可那是大火以后,補發的一份副本?!?/p>
“有沒有見過什么美國人,原來同她認識的?”
“沒有。”
“聽說過她還要去亞特蘭大沒有?”
“沒有?!?/p>
“或者,從那兒有信來沒有?”
“沒有?!?/p>
“謝謝你。這個事,現在我還得要再想一想。如果那小別墅現在空著不再有人住,我們倒是有點困難。如果相反,按我想法多半是這樣,昨天,你一回家,別墅里的人得到報告,沒等你去早已經躲掉,那么他們現在就該重新回到別墅,我們就很容易弄明白。這樣吧,我建議你,回諾伯里,再注意監視小別墅那個窗戶。只要你認準里邊有人住著,你先不要硬闖,先給我朋友和我拍個電報。我們一收到電報,一小時之內趕到你那里,我們很快就能把這樁怪事揭開底細?!?/p>
“要是還空著呢?”
“那樣的話,我明天過來,再同你談。再見,記著,最重要的是,不要自尋煩惱,你還沒有弄清楚真正原因。”
“我恐怕這件事不妙,華生,”我同伴送格蘭特·芒羅先生到門口以后回來,說道?!耙滥阒娫趺纯??”
“一樁棘手事,”我回答。
“正是,訛詐案,若是此說不錯?!?/p>
“那么,訛詐人是誰?”
“唔,那個家伙,舒舒服服住在小樓里,那個房間里,把訛詐對象的照片供在壁爐之上。我敢說,華生,窗口那張黃臉就是,逃不掉。這個案子我是穩拿在手?!?/p>
“你已經作出推論?”
“可以這么說,不過,還僅是暫作推論。但是,假如結果不對,那將大出我之所料。別墅中人,系該婦女之前夫?!?/p>
“你根據什么呢?”
“否則,她為什么那么驚慌失措,不讓她丈夫進小別墅?其中事實,我聽出來,大致是這樣:這個女人在美國結婚,丈夫染上某種什么不良惡習,姑且說是惡性疾病,麻風病吧,叫人避之惟恐不及;或者落下殘疾,作這個假定可以吧?結果她離開丈夫,回到英國,改名換姓,想開始重建新生活。她這回結婚已有三年,以為景況也就確保無虞。她是拿他人死亡證冒充作前夫死亡證向現丈夫出示。殊不料其行蹤還是被前夫探知,或者說,被一個爛污女人,與廢人前夫有連檔關系的得以探知,這個假定也無妨。他們寫信給她,威脅要找上門來,揭她老底。她要到一百英鎊,設法用錢把事擺平。他們不買賬,還是要來。那天丈夫向妻子偶然提起小別墅里已有人來住,她當然心知肚明已給人追到家門口。等丈夫睡著,她跑出去,說服他們無論如何要讓她安靜,別惹事。她沒能成功,便第二天早晨再去,結果給丈夫撞見,正如已告訴我們知道的,妻子正好從小樓出來。她只好答應不再到小樓里去。但是,可怕的近鄰非打發走不可,兩天以后,她滿懷希望,再行嘗試,帶去那一張照片,可能是對方向她索要的。正在講談之中,女仆奔來說主人已回家。妻子聞訊,斷定丈夫要闖到小別墅來,趕快叫屋里人后門溜出,藏進樅樹林,很可能就是這樣;這片樹林,陳述中講過,就在附近不遠。所以,他也就只看到空樓一幢。不過,如果他今晚前去,別墅里還是沒人,那我就要感到非解啦。我這一篇推論你認為怎么樣?”
“純屬猜測?!?/p>
“可是至少包括全部事實。如果有新事實補充,未能被包括、被容納,再重新考慮不遲。這位朋友沒有從諾伯里來消息之前,我們無事可做?!?/p>
但是時間等得并沒多久,我們剛用好午茶,電報就到。
小樓有人。窗仍見臉。將往迎七時火車,一切靜等來后進行。
我們走下火車,格蘭特·芒羅先生正在月臺上迎候。車站燈光下,我們見他臉色蒼白,焦慮不安,激動得渾身顫抖。
“他們人都還在,福爾摩斯先生,”他緊緊拉住我朋友衣袖說道?!拔覄偛胚^來看見樓里亮著燈光。趁這機會,查他個明白,給以徹底解決?!?/p>
“你是怎么打算呢,那么?”福爾摩斯問他,我們正走在幽幽林陰道上。
“我打算直沖進去,親眼看看樓里是什么人。我希望你們兩位給我做個見證。”
“你下定決心要這么做,不顧你妻子的最好不要解開這個謎的警告,對嗎?”
“對,我決心已定?!?/p>
“好,我想你做得對。懷疑來懷疑去不解決問題,攤開事實最硬朗。我們最好立即行動。當然,從法律上講,我們這樣做要犯錯誤,但是,我看也值得?!?/p>
這天夜里很暗,我們從公路轉入巷道,天上開始下起毛毛細雨。巷道車轍很深,兩邊樹籬夾道。格蘭特·芒羅先生急不可耐地向前奔著,我們深一腳淺一腳緊跟他后面跑。
“那邊屋子,有燈亮著,是我家,”樹叢之間有燈光閃亮,他指指低聲說?!把矍斑@屋就是小別墅,我非得進去不可。”
我們說話間已經轉過巷道拐角,那小樓就近在咫尺。門前暗處射出一線黃光,說明門只虛掩著,沒有關掉。樓上有扇窗內燈光明亮。我們一望,見有個黑影一下從窗簾上掠過。
“就是那個怪物!”格蘭特·芒羅叫道。“看見沒錯吧,在里頭呢。你們跟我來,馬上一切都知道?!?/p>
我們正跑上門去,忽然一個女人出現在黑影中,背朝金黃光線,黑暗中看不清臉,只見她伸出雙臂作懇求狀。
“看在上帝分上,別這樣,杰克!”女人叫道。“我預料到,今晚你一定要來。別往壞里想吧,愛人。請再相信我,決不讓你上當后悔?!?/p>
“我已經相信你太久,艾菲,”他厲聲叫道。“讓開,讓我進去!你別想攔我。我朋友和我,今天非把事兜底弄明白不可!”他一下把她推在一邊,我們后邊緊跟上。剛闖入門,一個老婦人沖過來擋在他面前要攔住他。他一下把她往后推開,我們一陣風登梯上樓。格蘭特·芒羅直沖樓梯頭那間光亮房間,我們隨后跟進。
這間臥房溫暖舒適,布置很好,桌上點兩支蠟燭,壁爐架上也點著兩支。屋角一張書桌,有個像是小女孩的人坐在桌邊,身子趴在桌上。我們剛一進門,她馬上把臉背轉過去。我們只看得見她是身穿紅色連衣裙,臂戴長長白手套。當小女孩向我們回過頭來,我一見便不覺驚呼。這張臉正對著我們,鉛灰色、死沉沉,毫無一絲表情,真令人驚駭至極??墒琼暱讨g,謎底揭破。福爾摩斯大笑一聲,過去伸手到孩子耳后,從她臉上一揭,一副假面具被揭下來,一看卻原來是個真容墨黑的小黑人。小黑人正露著一口白牙齒,瞧我們目瞪口呆這副傻瓜樣,只一個勁兒嘻嘻嘻地樂。我看孩子那滑稽可愛相,也樂得哈哈大笑起來。可是格蘭特·芒羅,手按住自己喉嚨,站在那兒呆望。

“哦,上帝!”他叫道,“這是怎么回事?”
“我就告訴你怎么回事,”他妻子叫道,正大大方方進房來,面容堅毅而自豪。“你強迫我,不讓我自己有個好安排,逼得我沒法,那我告訴你,這事我們倆得有個妥善辦法來解決。我丈夫死在亞特蘭大,我孩子可活著?!?/p>
“你孩子?”
她從胸口掏出一個項鏈大銀片?!澳銖臎]見它打開過?!?/p>
“我以為不是盒片。”
她按一下彈簧,盒片蓋一下開啟。里面是一張男人照片,其相貌出眾、英俊而智慧,但帶有明顯遺傳特征,是非洲血統。
“這就是約翰·希布龍,當年在亞特蘭大,”夫人說,“品格高尚,世間沒人可比。我不顧種族偏見要嫁給他,從此本民族不容我,我也不惜。和他一起那些年,我從來不曾有過一點后悔念頭,一剎那也沒有。但是也算不幸,我們惟一一個孩子,繼承她父系血統,而不是她母親我。不同種族通婚,這種現象常有。小露西比她父親還要黑得多。但是不管是黑是白,她都是我親骨肉、親女兒,媽媽心頭寶貝疙瘩肉?!毙∨郝犅劥搜?,直奔過來偎依媽媽身邊。“我把女兒留在美國,”夫人繼續道,“只因女兒身體不好,換個地方水土不適更不好。我就把她托付給一位蘇格蘭婦女照管,以前做過我仆人,非常忠實可靠。我從來沒有這種想法,竟要把自己女兒遺棄,一刻也不曾有??墒亲詮挠錾夏阋院?,杰克,愛得你無法擺脫,我怕跟你說我有這么個孩子。上帝饒恕我,我怕我會失去你,沒有勇氣對你說真相。由于我的軟弱,我選擇了你,女兒還小,只好暫時先放一放。我有個女兒,這事瞞著你三年,但是我一直從保姆那里得到消息,知道女兒一切都好。終于,我忍不住要見見自己親生女兒。我思想斗爭得很激烈,想擺脫這種愿望,但是不行,辦不到?!彪m然明知有危險,我還是決定讓孩子過來,哪怕來幾星期也好。我給保姆寄去一百英鎊,關照她這里有幢別墅小樓,她可以過來住,做個鄰居,這樣就不至于把我們母女關系暴露出來。我考慮這考慮那,樣樣要提防,吩咐保姆白天要把孩子在屋里藏好,小臉小手都要掩蓋住,免得窗外有人看見,說這兒有個小黑人,引得鄰居之間議論紛紛。我要是不去擔心那么多,倒反而可能聰敏一點。可是一味只怕被你識破真相,想得都已神智不清。

“是你第一次告訴我說小樓已經有人來住。我本當是等到早晨,但是興奮得睡不著覺,忍不住要溜出去,以為你這個人反正是喊都喊不醒,誰知我出去偏叫你看見,麻煩就此開始。第二天,我瞞著你行事又給你撞上,你總算寬宏大量,不加追究。三天以后,你從前門進來,我只好叫保姆和孩子從后門跑掉。現在,今天晚上,一切你都已知道,我就干脆問你,拿我們怎么辦,我和我女兒,怎么辦?”她緊握雙手,靜候回答。
時間過了十分鐘,漫長的十分鐘。格蘭特·芒羅終于打破沉默。他的回答,恰恰合我之所想,因而快慰不已。他把小女孩抱起來,親親吻吻;接著,一只手抱住孩子,另一只手挽住妻子,轉身走向門口。
“我們回家吧,可以寬寬心好好談,”他說道,我這個人說不上有多好,艾菲,可這個事,總比你對我的這種想法要好些。
福爾摩斯和我跟隨在后走上巷道,一出巷道,他扯扯我衣袖。
“我想,”他說,“我們回倫敦吧,那兒比諾伯里更有事需要我們去做?!?/p>
那天夜里一直到很晚,他對這件事一句沒提。末了他點亮一支蠟燭拿在手,回過身去進臥房時才甩出話。
“華生,”他說,“往后只要你稍有感覺我對自身能力過于自信,做事不肯多花點心思力氣,請你不吝在我耳邊提醒一聲‘諾伯里’,我將對你不勝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