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別重逢
- 沒有人像你
- 綠亦歌
- 10516字
- 2018-05-23 16:42:19
我已亭亭,不憂亦不懼。
01/
2010年的夏天,我在網(wǎng)上買機票時點錯了回程時間,不得不提前大半個月背著大包小包的行李回到美國。
剛剛結(jié)束完Summer School的室友顧希正一個人在廚房里泡著泡面,用檸檬汁配威士忌打發(fā)時光,一個大老爺們,被突然破門而進的我嚇得差點直接從凳子上摔下去。
顧希是典型的北方男生,高大挺拔,每次同他說話我都不得不仰著頭。我們讀同一所學(xué)校同一個專業(yè),合租這間公寓。最初得知我要和男生合租時,我媽死命威脅我不給我生活費,可是當她聽完我對顧希的描述后,恨不得從視頻里鉆出來手把手教我如何將他變?yōu)樗接胸敭a(chǎn)。一米九的個頭,一表人才風(fēng)度翩翩,特長是彈鋼琴,無任何不良嗜好,最關(guān)鍵的是,他的愛好里除了打籃球竟然還有做飯。
“你你你你你……”
顧希張大了嘴巴,指著在飛機上顛簸十幾個小時蓬頭垢面的我說不出話來。
我狠狠地白了他一眼,端起高腳杯將剩余的一點酒一飲而盡,然后帶著一肚子無處發(fā)泄的怨氣踢開自己的房門,倒頭就大睡起來。
我一直到第二天下午才迷迷糊糊地醒過來,望著窗外暮色四合,我恍惚地想著,我怎么又跑來這個大農(nóng)村了呢?我心底涌起無處安放的惆悵和煩躁,我想,我竟然把我最美的青春全部葬送在了這里。
十九歲這一年,我渴望談一場戀愛,幻想著有溫柔笑容的男孩子牽著我的手沿著看得見日落的海灘慢慢走。
顧希在他的屋子里收拾行李,他的音響很大聲地放著“只怪我們相遇太晚”,我疑惑地問:“你要去哪里?”
“洛杉磯找朋友,開車去舊金山玩,”顧希頭也不抬地將他的充電器往行李箱里塞,“不是跟你說過嗎?”
我想起來這件事,絕望地想到接下來的半個月我竟然要一個人獨守空房,沒有人給我做飯,沒有人開車載我去中國超市買零食,沒有人監(jiān)督我去健身房跑步……我搖了搖頭,阻止自己繼續(xù)想下去,步履蹣跚地走到冰箱前,蹲下身靠著桌子認認真真地挖起冰淇淋來吃。顧希走到我面前,用腳尖踹了踹我的拖鞋,我一臉不耐煩地揚起頭:“干嗎?”
“收拾東西,買票,跟我走?!彼荒樝訔壍卣f。
我張大了嘴巴看著顧希,他別過頭:“快點,看你可憐兮兮的樣。”
我這才回過神來,燦爛地笑起來,恨不得扔下手中的冰淇淋就往顧希身上撲。顧希像是看穿了我的想法,十分淡定地往后退了一步:“蹲著像什么話,快起來?!?
人生究竟有多少個岔路口,才讓我們變成現(xiàn)在的自己呢。后來的后來,我曾無數(shù)次地想,如果我沒有買錯機票,如果顧希沒有帶我去洛杉磯,那么我的人生,大概會走成另外一番截然不同的風(fēng)景吧。
可是有生之年狹路相逢,又有什么辦法呢。
8月的洛杉磯天空湛藍陽光燦爛,顧希的朋友開車將我們接到他的住處,我記得那個靠著馬路的房子外擺著的白色圓桌,綠葉襯著紅花蜿蜒地爬滿了大半邊墻壁,上兩步臺階,推開門,微風(fēng)吹得落地窗邊的紗簾鼓鼓地飛起來,那就是我第一次見到喬子槐的地方。
顧希的朋友大聲喊著:“喬子槐快滾起來,有女生!”
他穿著白色的T恤懶散地踩著人字拖從屋子里走出來,微長的劉海,看起來有一點點的亞麻色,他似夢非醒,朝我說了一句“嗨”。
喬子槐和顧希兩個愛生活愛做飯的大男生一見如故,打開冰箱拿起菜刀就開始交流做飯經(jīng)驗。我一個女孩子反而尷尬地站在客廳里不知道該做什么。顧希終于察覺到了我的無所事事,挽著袖子招呼我:“站著干什么,過來洗菜!”
顧希出門前就向我介紹過他朋友租的房子,加上喬子槐和另外一個男生一共住了三個男生,他們都和顧希一樣長我三歲,來美國念碩士。我走到喬子槐身邊,拿起墨西哥青椒切絲,他約莫和顧希一樣高,可是很瘦,看起來就是個大男孩。我抬起頭,可以看到他脖子上系了一條紅繩,掛著的飾品被T恤的圓領(lǐng)遮住了,大概是玉佩吧,我胡亂猜著。
安靜的廚房里,只聽得到菜刀切菜的聲音和鍋里的湯咕嘟咕嘟的聲音,只可惜當時的我還未意識到有什么東西不同了。
02/
因為我的突然加入,原本四個男生的旅行變成了五人。我們第二天出發(fā)去舊金山,沿著被譽為全美最美的1號公路,我坐后座喬子槐和另外一個男生中間,雙手有些不好意思地放在腿上,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汽車在堵車嚴重的洛杉磯市區(qū)緩緩前行,車里放著舒緩的純音樂,讓人覺得無比愜意,可忽然間天空烏云密布,讓人還未來得及反應(yīng),雨滴就密密匝匝地落下來。
“不是說南加州從來不下雨嗎?”我瞪圓了眼睛。
“是啊,可是他們沒有告訴你,下起來那可是傾盆大雨?!眴套踊毙χ鴤?cè)過頭對我說。
像是為了證明他這句“傾盆大雨”,外面的雨果然越下越大,我不敢直視他的眼睛,便裝作將視線越過他的臉看向窗外,整個世界都被沖刷得煙雨朦朧。我用余光偷偷看他的臉,他軟軟的頭發(fā),他挺拔的鼻和他的嘴唇,疲倦慢慢地襲上來,我一下一下地點著頭,最后終于忍不住,朝著他的肩膀靠了過去。
這是我第一次靠到男生的肩膀上,從未有過的心安讓我沉迷在其中不肯醒來。我不知道我睡了多久,等我醒來時我才明白自己做了件多么出格的事情,我紅著臉小聲地向喬子槐道歉。他也有些不自然地向我笑笑,我們都避開對方的眼神,裝作什么也沒有發(fā)生。
我們抵達舊金山已經(jīng)是凌晨,路上只有零星的路燈。我們隨便找了家旅店住下,他們四個男生住一間屋子,我獨自一間房。這天夜里,我躺在床上將手機里的歌一首一首聽遍,始終無法入睡。
最后我干脆一把扯掉耳機,打開房門,走到走廊對面的露天天臺上。當我推開玻璃門的時候,站在護欄邊的人也跟著回過頭,我抬起頭,對上喬子槐一雙明亮的眼眸。我們同時沖對方笑起來,那一刻我一夜煩躁不肯入睡的心又重新變得柔軟透徹起來,一種從未有過的情緒在微涼的風(fēng)和漫天的繁星下呼之欲出。
我走到他旁邊,和他一樣趴在護欄上,風(fēng)吹得我的頭發(fā)拍打著臉,針織衫外套也卷著飛起來。前方不遠處就是沙灘,太平洋近在咫尺,浪花一浪接一浪地涌動著,這樣的夜晚,孤獨中又帶著一種不可名狀的魔力,讓我和他都不曾開口說話。
那時的夜空實在太璀璨,看一顆流星,許一個愿望是件再簡單不過的事。海邊的公路偶爾還有一兩輛汽車行過,打著雙閃燈開得很慢,而海浪始終高不過礁石,這些沒有意義的細節(jié),不知道為什么,這么多年我一直記得無比清楚。
那一刻,我終于承認,我為他而心動。他站在我的身邊,縱然感受不到他的溫度,縱然沒有一句話的交流,但是我卻有一種與他心意相通的感覺。我們各自的心跳和呼吸是一致的,眼里所看到的大自然的饋贈也是相同的,我們好似已經(jīng)認識多年,跋涉過山水,看透了風(fēng)景,繞了一整個地球,終于再次相逢。
西方人稱為soulmate,我們中國人說,命中注定。
第二天我們開車去舊金山市區(qū),我依然坐在喬子槐的身邊,我們倆上車就蒙頭大睡,一直等到了著名的九曲花街,我們才被顧希搖醒。
“喬子槐那小子也就算了,昨晚一直沒回來,也不知道干嗎去了,你怎么也一副沒睡覺的樣子,難不成他找你去了?”顧希一邊沖我翻白眼一邊說道。
我和喬子槐不約而同地大聲咳嗽起來,另外兩個男生也忍不住摻和:“好啦,他開玩笑的,看你們倆緊張的?!?
我裝作轉(zhuǎn)過頭,不敢看喬子槐的表情。
好在這天陽光明媚,我們從車上下來,沿著九曲花街走,春天的繡球花和夏天的玫瑰都已經(jīng)開過,卻依然掩飾不住這條街區(qū)的美麗。我們走在據(jù)說坡度有四十度的山坡上,我心里有些害怕,覺得好似不留神就會跌下去。
有遛狗的外國人沖我們友善地笑,用奇怪的腔調(diào)說“你好”,我的心情莫名其妙地雀躍,紅瓦獨棟的樓房和綠色的草坪相互映襯,我喜歡的人就在我的身邊,而我正值青春年華,可以放肆地去好好愛一回,我沒有想過比這更美好的事情了。
整個舊金山,我最期待的景點就是傳說中霧氣繚繞的金門大橋,只可惜夏季的天氣太好,萬里無云。我們坐上游輪游覽金門大橋,磅礴宏偉的紅色大橋橫跨北加州和舊金山,海浪平靜,不時有海鷗從我們的頭頂掠過。我坐在靠欄桿的一邊,喬子槐坐在我旁邊,他不時會站起來拍照,我被海風(fēng)吹得有點受不了,全身都起了雞皮疙瘩,我用手環(huán)住手臂的時候被他發(fā)現(xiàn)了,他脫下身上的外套遞給我。
風(fēng)將他的頭發(fā)吹得亂七八糟的,他嘴角噙著笑,看著我將外套披上,他比我高很多,衣袖長了好一截,我有些不甚在意地甩了甩。喬子槐似乎有些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他放下手中的相機,伸過手將衣袖仔細地替我挽上去,大約只有半分鐘的時間,我卻覺得好似過了一個世紀。此刻正好游輪駛過金門大橋下,大橋遮住了陽光,投下一片陰影,就像是一個保護罩,讓我能好好地瞧瞧他的臉,他又濃又密的睫毛,讓人忍不住想要親一親。
經(jīng)過金門大橋后,游輪繞過惡魔島,那個島已經(jīng)被遺棄,只留下斑駁的廢鐵和房屋。喬子槐忽然叫了一聲我的名字:“許諾!”
我毫無防備地回過頭,看到他沖我按下相機的快門。
時隔多年,我才終于看到那張照片,彼時十九歲的我,眼角眉梢滿滿都是笑意,穿著他的黑色外套,又肥又傻氣,身后蔚藍色的大海和一只振翅高飛的海鷗都只是我生命中最刻骨銘心的一次愛戀的襯托。
照片的背后,他用黑色的鋼筆寫著:I lost my heart in San Francisco.
03/
當我終于無法克制對喬子槐的感情后,我開始厚著臉皮圍著他轉(zhuǎn)。吃飯時我坐在他的旁邊,走路時也要裝作不經(jīng)意與他并肩,想要知道他耳機里放的音樂,和他點一樣的飯菜。我學(xué)不會控制自己的感情,我只會彎著眼睛明晃晃地沖他笑。
在我們離開舊金山的前一天夜里,顧希終于忍不住敲開了我的房門。
“許諾,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我抱著溫?zé)岬呐D唐?,不明所以地抬起頭看他。
顧希看著我的眼睛,他很少這樣嚴肅地對我說話,他一字一頓地說:“那你又知不知道,他有女朋友了?”
我想,我一定用了很長的時間,才真正明白顧希的這句話。我使勁咬下嘴唇,我想,說不定我只是做了一個噩夢,夢醒了,我還在那個看得見大海的天臺上,我們靠在欄桿上,誰也沒有說話。
可是疼痛一陣陣襲來時,我終于驚恐又難過地哭了起來。
可是顧希的聲音卻不肯停止,他依然用惡狠狠的語氣說:“他們交往了六年了,五年異國戀,許諾我告訴你,你這輩子都別想了!”
他對我的眼淚視若無睹:“你以為你有多了解喬子槐嗎?他前二十二年的人生你從來不曾參與,許諾,你好大的膽子啊,你對他一無所知,就敢巴巴兒地把心給掏出來。許諾,他早就過了為了愛情喝酒打架徹夜不眠的少年期,而讓他流淚的那個人,永遠不會是你?!?
我以為是天賜良緣,到頭來,竟然只是鏡花水月,一場空歡喜。
我捂住嘴,努力不讓自己哭出聲音來。
顧希低著頭沉默地看著我哭,我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隔了好久好久,他才重新開口:“許諾,喜歡一個人,并不是一定要和他在一起,你喜歡他,不就是希望他快樂、平安、健康、幸福嗎?”
不知道從何時開始,我們已忘記了感情最初最干凈的面貌,我們以愛的名義占有對方,相互傷害,相互折磨,做了太多多余的事情。
我呆呆地抬起頭,面頰上還掛著淚珠,我看到顧希難得一見的溫柔表情,可是他說的話卻比冬天還要寒冷,他說:“許諾,放棄他吧。沒有你,他的人生不會有一絲不同?!?
“你懂什么,”我咬住嘴唇,“我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遇見了這個人,真心豈是說放棄就能放棄的?”
“對,我什么都不懂,”顧??粗业难劬Γ叭澜缇椭挥心阍S諾一個人重情重義,別的人都沒心沒肺。許諾,我就是看不下去,你怎么能哭得這么傷心?!?
然后他站起身,摔門而出。我和顧希認識兩年,這是他第一次對我發(fā)火,可是我卻獨自沉浸在自己的悲傷和難過里,不曾察覺出任何不對勁。
第二天下午我們開車回洛杉磯,打算連夜回家結(jié)束這次旅行。諷刺的是,回程和來時一樣都下起了雨,就如同老天爺也為我感到傷心,萬物都被雨淋得灰蒙蒙的,命運待我如此不公。
我依然坐在后座兩個男生之間,卻再也不敢側(cè)過頭偷偷看他的臉。顧希說得真對,我和喬子槐的愛情隔著整整六年的時差,我不曾見過他年少時的樣子,他幼稚的樣子,他為別人吃醋的樣子,他太多太多的樣子,我都未曾見過。
如果可以的話,我此時唯一的心愿就是希望時光再慢一點,離別就在眼前,在他身邊多一秒的時間也是一種恩賜。
一直到晚上九點多,就在我們快要開離1號公路時,忽然從左邊轉(zhuǎn)角處沖出一輛車,極快地占領(lǐng)我們前方的道路,然后毫無征兆地開始減速。我只聽見我們車里開車的男生大聲咒罵了一句,然后眼睜睜看著兩輛車之間的車距越來越小,我的大腦一片空白,第一次距離死亡如此近,卻沒有任何辦法。
就在兩車撞上的那一剎那,我身邊伸出了一雙手,緊緊環(huán)住了我的身體。
“砰”的一聲巨響后,兩車猛烈撞擊,一秒,兩秒,三秒,車內(nèi)終于平靜。那雙護著我的手臂也終于松開,不知道誰低聲說了句“下車”,我才如夢初醒般解開安全帶。
我們下車后檢查傷勢,司機的手被安全氣囊的爆炸傷到,顧希坐副駕駛位,腿部和頸部受傷,另外一個男生只是受了輕傷,喬子槐手臂被撞傷。我因為被喬子槐護著,所以是唯一沒有受傷的人。
我在黑夜里看不清他的臉,我的身體還殘留著他懷抱的溫度,我想走到他的面前說一聲謝謝,可是我整個人就像是被施了魔法,動彈不了,只能死死地盯著他的背影。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淚水和雨水一起落了下來。
在我們都誤以為死亡降臨的那一刻,為什么要選擇保護我,為什么不能讓我裝作若無其事地忘記你。
原來比死更難的,是愛。
04/
剛剛從加州回來的那段時間,我夜夜失眠。在不開燈的夜里坐在床上,把旅途里每一個有關(guān)喬子槐的細節(jié)全部想一遍,一直到最后努力笑著說的那句“再見”,我想,大概此生都沒有再見的可能了。
我記得我們在海邊玩沙灘排球時他高高躍起的樣子,我記得我們五個人赤裸著腳圍成一個圈拍照,記得他用礦泉水幫我沖洗腳上的沙子,記得夜里一起玩撲克在他臉上貼滿了紙條,記得我們點過同樣的菜,記得我被三明治嗆住他將他的可樂遞給了我。
好在回憶的次數(shù)多了,我自己都開始習(xí)慣了。一直晃到這一年的寒假,顧希計劃去紐約玩,斜著眼問我要不要一起。
“不敢再和你一起出去玩了,”我自嘲地說,“太多意外了。”
“你有別的安排?”顧希有些詫異地問。
“對,”我想了想說,“我想去英國?!?
“跑那么遠干什么,”顧希有些不太贊同,卻又并未阻止我,“過去找朋友玩?”
“……算是吧?!?
顧希沉默了一下:“你還是跟我去紐約吧,去時代廣場跨年?!?
“不要,”我搖搖頭,“我要去英國?!?
顧希氣得牙癢癢:“許諾你知不知道好歹,有多少女生排著隊想跟我過二人世界??!”
“那你就成全她們吧,”我笑嘻嘻地捂住頭躲開他,“反正我不要?!?
顧希是在晚上上網(wǎng)時才發(fā)現(xiàn)我要去英國的真正原因,他沖到我的房間,將筆記本電腦往我的桌子上一放,指著屏幕氣得直哆嗦。我順著他的手指看過去,喬子槐的QQ簽名那一欄寫著:下星期去英國。
我和顧希都知道,喬子槐相戀六七年的女友,正在英國留學(xué)。
“許諾,你瘋了!”
我平靜地看著顧希:“我不會做什么的,我只是想見他一面?!?
我只是若無其事地點開喬子槐的對話框,對他說:真巧,我也要去英國,要不我和你買同一班航班吧,飛機上還有人說說話。
我又重復(fù)了一遍:“我不會去打擾他們相聚的,我只是想再見他一面。”
顧希看了我良久,然后他轉(zhuǎn)過頭關(guān)掉他的電腦,他將手搭在我的屋子門把上,終于下定決心說:“許諾,我這輩子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帶你去加州,讓你遇見了他?!?
“我以為我可以一直陪在你的身邊,我可以等你長大,我一直以為,我所做的一切,總有一天你會明白??墒窃瓉?,你在等待的,從來都不是我的懷抱?!?
我呆呆地抬起頭,看見顧希的嘴角扯出一個十分勉強的笑容,他說:“許諾,那天你說我什么都不懂,可是你又懂什么。我眼睜睜地看著我心愛的女孩兒喜歡上別人,在愛情里像個笨蛋一樣橫沖直撞,受了傷哭泣,我卻給不了安慰,我有多心疼,你永遠都不知道?!?
我不知道應(yīng)該說什么,我低下頭:“對不起?!?
顧希深吸一口氣:“許諾,你真傻?!?
一個星期后,我終于再次在洛杉磯機場看到喬子槐。四個月的時光,似乎什么也沒有改變。他穿著藍色的羽絨服,看起來胖了一些,他笑的時候眼睛依舊瞇成一條線,我緊張地坐在他身旁。
“怎么突然想到去英國玩?”他好奇地問我。
我早就在心底打好了腹稿面對他的一切發(fā)問,我笑著回答:“去找朋友玩?!?
飛機駛?cè)朐茖?,只見一片金光奪目,我關(guān)上窗板。喬子槐拿出電腦放電影,遞給我一只耳機問我要不要一起看。
洛杉磯與倫敦距離八千多公里,十二個小時的飛行時間里,我們戴同一副耳機看電影,壓著聲音聊天,給對方描述未曾相遇前的人生。喬子槐說他曾經(jīng)年少輕狂,抽煙打架,在網(wǎng)吧玩通宵的游戲;我說我十來歲的時候喜歡滑冰,小腿上留了很長的一條疤。
說得越多,了解越深,越是遺憾沒有能早一點遇見他。
他給我的快樂從來都極少,要用很多的痛來交換,可是生命中有一種快樂,只有他能夠給我。
我們在倫敦機場分手,一人向左一人向右,我沒有見到他的女朋友。我背著書包幾經(jīng)周折抵達提前在網(wǎng)上預(yù)訂的旅館,買了一張當?shù)氐腟IM卡給顧希發(fā)短信告訴他我平安抵達。手機顯示對方正在輸入,可是我等了很久,他都沒有將消息發(fā)送過來。
我默默關(guān)掉手機。我想在這個世界上,有一些愛注定只能辜負,比如喬子槐對我,比如我對顧希。
獨自在倫敦的十幾天,我拿著地圖坐公共汽車去了牛津大學(xué),去看倫敦塔,去看大本鐘,我在黃昏日落時沿著泰晤士河漫步。我遙望塔橋的那一瞬間,忽然想起8月的金門大橋,大紅色的橋身,風(fēng)吹亂了喬子槐的頭發(fā)。
而此時此刻,我們再一次身處同一座城市,彼此卻各懷著不同的心事。
從泰晤士沿岸可以眺望到著名的倫敦眼,乘坐臨河的摩天輪是每個戀人心中的夢想,我自嘲地想,說不定此時此刻,他就和他的女朋友坐在上面。
我的雙腳跨過本初子午線,12月的倫敦冷得讓人抬不起頭。
圣誕節(jié)那天,我戴著大紅色的帽子去廣場跟著陌生人狂歡。廣場中央擺放了一個巨大的圣誕樹,掛滿了亮晶晶的飾品,來往的行人久久佇立在樹下不肯離開。
一對對的情侶在燈光的映照下?lián)肀Ш陀H吻著,我看著前面男生的背影,心想,他真像喬子槐,喬子槐,哪里都有你,可是誰都不是你。
我拿出手機,找到喬子槐在英國的號碼,一句簡單的“圣誕快樂”,卻遲遲不肯發(fā)送。就在我準備放棄編輯的時候,手機屏幕忽然亮起來,“喬子槐”三個字一閃一閃。
我不敢相信地捂住嘴巴按下接聽鍵,誰都沒有說話,我的耳朵里只有廣場嘈雜的喧囂聲,過了很久,才聽到他輕輕地說:“許諾,你回頭?!?
我回過頭,我們站在圣誕樹的兩端,穿著同樣顏色的呢子大衣,舉著手機,看到了彼此的笑容。
圣誕樹上的霓虹燈將喬子槐的面容照得更加英俊溫柔,像是滴進歲月里的水珠,一點點,一點點地散開。
我們握著手機一步一步走向彼此,我能感覺到自己的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我努力抬起頭,不讓它掉下來。
我們同時對對方說道:“Merry Christmas.”
上天像是也被我感動了,在這一剎那,五光十色的煙花沖上夜空,“咚”的一聲綻放開來,把夜幕都染成了彩色的。所有人同時抬頭仰望夜空,發(fā)出歡呼,我和他卻只是看著彼此的眼睛,看到彼此眼底映著的自己的影子。
回憶怎么能這樣美,你又怎么能忍心讓我獨自面對這樣美的回憶度過此生。
05/
我記得那個圣誕節(jié)的晚上,我們并肩走了很遠的路只為去買一杯熱可可,他將他的圍巾解下來為我系上。我沒有問他為什么沒有和女朋友一起過圣誕節(jié),他也沒有問我為什么獨自一人出現(xiàn)在廣場,世界上總有一些問題,無論答案是怎樣的,都不如不要問出口。
我曾經(jīng)很傻地問顧希:“你說喬子槐,會不會也有那么一點喜歡我?”
“他就算非常非常喜歡你,你們也不會在一起。”
因為有一些東西,比愛情更為重要。這就是成長的代價。
他將我送到旅館門口,我在風(fēng)中大聲叫他的名字:“喬子槐,喬子槐!”
他回過頭:“什么?”
我腦海里卻只是一片空白,看著他的臉,呆呆地說不出話來。
他耐心地等候:“你想要說什么?”
我咬住嘴唇,不知為何,一看見他的臉,我的淚水就忍不住想要涌出眼眶,我努力地笑起來:“沒有什么?!?
然后又是很長時間的沉默,寒風(fēng)吹得我的鼻尖都冰涼了,他才慢慢地說:“許諾,為什么是你?”
為什么是你。
這是我在每個思念他的夜里反反復(fù)復(fù)地問著自己的話,為什么要是他,六十億人里,相遇的概率,愛上他的概率小到幾乎為零,可是它偏偏發(fā)生了。
然后又不得不說再見。
我忍了一整晚的眼淚,終于在此刻,毫無防備地全部落下來。我捂住臉,蹲下身,號啕大哭起來,我就像個迷路的小孩,他卻不肯牽著我的手走出這片森林。
喬子槐也在我面前蹲了下來,他伸出手指擦去我面頰的淚水,我聽見他說:“我也是?!?
我想我懂了他的意思,他想告訴我,從那個一起看星星聽海浪聲的夜晚開始,我所有的感情,他也是一樣的。
——我也是。
這竟然成為我此生聽到的,最動人也最傷人的情話。
那天回到旅館我打開電腦,改簽了回美國的機票,我知道我沒有辦法再去面對他和我無法停止的感情。我坐在落地窗前看著倫敦的日出,我終于想起我之前想要對喬子槐說的話。
我想要問他:如果我和那個她一樣,可以出現(xiàn)在你十六歲的生命里;如果我可以和你坐在同一間明亮的教室里,和你跑過同一個操場,和你做同樣的習(xí)題,與你說著同樣的方言,為你的每一個進球而歡呼雀躍,為你的每一聲咳嗽而心疼,當年少的你對未來對人生感到迷茫時陪在你的身邊;如果我們的相遇再早六年,在2003年那個炎熱的夏天,我穿著白色的連衣裙,微笑著走到你的面前說“嗨”;那我和你的結(jié)局,是不是就能夠有所不同。
可是你我都知道,人生沒有如果。
我在2009年的夏天遇見你,洛杉磯的艷陽正好,海水正藍,可是我們卻再沒有可能。
最想要說的那句話,最想要擁有的人生,永遠只能埋藏在心底,成為一個溫柔和鋒利的刺青。
06/
我大學(xué)畢業(yè)的這一年,喬子槐在加州找到一份不錯的工作,關(guān)于他的一切,我都只能從顧希的口中得知。我繼續(xù)申請在美國讀碩士,顧希準備回國接手家里的公司。有些時候緣分真讓人感慨,我們出生在同一個國家,卻只能在太平洋的彼岸相遇,然后又各奔東西。
夏天快來臨的時候我收到了南加州大學(xué)的錄取通知書,這正是當初喬子槐念書的大學(xué)。我憑著記憶租下了第一次遇見他時的那所房子,另外兩個室友都是女孩子,我們彼此以禮相待,卻再也找不到當初顧希在廚房里拿著筷子敲我的頭的親密。在這個充滿回憶的房子里,那個白色的圓桌依舊,慢慢盛開的花卉也還如當初一般蜿蜒著爬滿了墻壁,可是再也不會有一個穿著白色T恤笑容溫柔的男生從那扇緊閉的臥室門里走出來,對我說“嗨”。
你來過一下子,我想念一輩子。
在洛杉磯讀碩士的這兩年里,我?guī)缀踝弑榱寺迳即壍拿恳粋€街區(qū)。我當初說我和喬子槐是命中注定,現(xiàn)在才漸漸明白,命中注定的只是我永遠只能遙遠地跟著他的步伐,去他去過的地方,看他看過的景色。
2013年的夏天,我賣掉了所有的家具,獨自開一輛二手的福特車,從西海岸一路向東,開往紐約,沿路穿越十三個州,爆胎兩次,遇見了很多很多的人,聽見了各式各樣的愛情?;爻痰臅r候我沿著90號公路一路繞到西雅圖,只因為當初在飛往英國的航班上,我們靠著彼此的肩膀,看了一遍《西雅圖夜未眠》,這部被評為20世紀最美的一見鐘情的電影。
在這個一年下九個月雨的城市里,我像個幽靈一樣漫步。在我計劃著離開西雅圖的時候,我接到了顧希的越洋電話。
“許諾,”他說,“我不能再等你了。”
這一年,他和喬子槐二十六歲。就連我每日清晨起來,望著鏡子里眼角處細細的皺紋,都忍不住想要尖叫。
“祝你幸福?!蔽艺嫘恼嬉獾貙λf。
顧希沉默很久,然后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許諾,你知道嗎?如果一個人在生死攸關(guān)的那一剎那選擇了將生的希望給你,那么他一定是真的很愛你。”
我靜靜地掛掉了電話,我已經(jīng)學(xué)會了不再隨便哭泣。
這天夜里,我駕車跨海到了西西雅圖,我將車停在海邊花園里,將車里的老CD一張張翻出來,然后我終于聽到了蔡琴的聲音。
“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就像一張破碎的臉,難以開口道再見,就讓一切走遠,這不是件容易的事,我們卻都沒有哭泣……”
我知道車外一定海風(fēng)習(xí)習(xí),海浪一浪浪拍打著礁石,頭頂是燦爛星空。
大海就像是時光的琥珀,凝結(jié)了太多的往事。
“到如今年復(fù)一年,我不能停止懷念,懷念你,懷念從前,但愿那海風(fēng)再起,只為那浪花的手,恰似你的溫柔?!?
當我退車離開時,才發(fā)現(xiàn)在我的不遠處也同樣停著一輛汽車,車窗是搖下的,駕駛座上有人在吸煙,微弱的紅光在這樣寂靜的夜里顯得更加耐人尋味。在與它擦身而過的瞬間,我本想回頭看一眼,可是CD正好放完,我伸手去切換下一張。
結(jié)束完我的旅美之行后,我趕在夏天的尾巴回到了中國。倒了三天的時差后我終于打開電腦上網(wǎng),被朋友們的消息和留言狂轟濫炸,我沒有耐心一條條回復(fù),修改了QQ簽名:已回國,再不離開。
然后習(xí)慣性地翻著空間,看到了喬子槐在半個月前掛上的簽名:看見一張很像記憶里那個人的臉。
下面有人問他又跑去了哪里,他回復(fù)說,西雅圖。
我握著鼠標的手忍不住地顫抖起來,我想起十五天前,我同一輛黑色的汽車一起在海邊花園里聽了一整夜的海浪聲。
我在經(jīng)過的那一瞬間,沒有回過頭。
時隔多年,原來我的心依然會為了他而痛得說不出話來。
這天夜里,我做了一個夢。
我夢見我和喬子槐坐在行駛在沿海公路的車上,窗外是溫柔的夕陽,就如同初見時,我將頭靠在他的肩膀上,誰也沒有說話。
天空中飛翔的海鷗和曾經(jīng)走過的路在我閉上雙眼的剎那一一浮現(xiàn),然后我聽到了他的聲音。
我聽見他輕聲叫我的名字:“諾諾,諾諾?!?
我裝作已然熟睡的樣子。
然后我聽到他慢慢、慢慢地說:“諾諾,我愛你?!?
“諾諾,對不起。”
不知何時,眼淚從我故意閉上的眼睛里滑落,怎么也不肯停下來。
我從夢里哭醒過來,我看著窗外漸漸明亮的天空,就如同那些我愛過他的時光,我追尋過的他的背影,直到太陽升起的那一剎那,終于化成一縷擁抱不住的風(fēng)。
歲月手札
這個故事寫于我要離開美國的前夕,想要為它寫點什么,一些不算是紀念的紀念,所以最初的名字叫《美國往事》。
是我很喜歡的一個故事,也很喜歡“許諾”這個名字,許諾許諾,許下諾言。
我沒有去過西雅圖,我在美國的時候,遇到了一位很喜歡我的讀者,是個叫城城的小姑娘。我沒有見過她,但是這些年里,她陪著我說了很多很多的話,度過了很多很多個思鄉(xiāng)的深夜,她很喜歡西雅圖,我寫下這個故事,讓故事結(jié)束在西雅圖,想要把它送給她。
一直有喜歡這個故事的讀者想要讓我把它改寫成長篇,可是你們知道的,有些感情,注定不能被歌頌。
soulmate究竟是什么呢?是喬子槐對許諾的那一句“我也是”,I lost my heart in San Francisco.
每一次重看這個故事,我都會非常難過,想念舊金山,想念碧海藍天,想念我的十九歲,所以很少看,偶爾聽人提起,不知道那個叫許諾的女孩,是不是還住在故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