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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說人生(3)

  • 梁衡雜文集
  • 梁衡
  • 5782字
  • 2018-06-05 15:20:06

三、匠人較單一,大師善綜合。我們常說一技之長,一招鮮,吃遍天,這是指匠人。大師則不靠這,他縱橫捭闔,運籌帷幄,觸類旁通,舉一反三。因為凡創新、創造,都是在引進、吸收、對比、雜交、重構等大綜合之后才出現的。同樣是碳元素,軟時可為鉛筆,硬時可為金剛石,蓋因結構之變化。當匠人靠一技之長,享一得之利,拿人一把、壓人一籌時,大師則把這一技收來只作恒河一沙,再佐以磚、瓦、土、石、泥,起一座高樓。牛頓、愛因斯坦成為物理大師并不只因物理,還有更重要的數學、哲學等。一個畫家,當他成為繪畫大師時,他藝術生命中起關鍵作用的早已不是繪畫,而是音樂、文學、科學、政治、哲學等。同理,一個音樂、書法、文學、科學方面的大師也是如此。而一個社會科學方面的大師就要求更高,馬恩是一部他們那個時代的百科全書,毛澤東則是當時中國政治、軍事、文學的寶典。

這就是大師與匠人的區別。

我們研究這個區別毫無貶損匠人之意,大師是輝煌的里程碑,匠人是可貴的鋪路石。世界是五光十色的,需要大師也需要匠人,正如需要將軍也需要士兵。但是我們必須承認這個世界有層次之別,必須有起碼的識別力,有一個較高的追求目標。拿破侖說不想當將軍的士兵不是好士兵,將軍總是在優秀的士兵中成長起來的,當他不滿足于打槍、投彈的重復,而由單一到綜合,由經驗到理性,有了戰役、戰略的水平時他就成了將軍。魯班最初也是一名普通木匠,當他在技術層面已經純熟,不滿足于斧鋸的重復,而進軍建筑設計、構造原理時,他就成了建筑大師。雖然從匠人而成為大師的總是少數,但這種進取精神是人類進步、社會發展的動力。古語言,法乎其上,取乎其中;法乎其中,取乎其下。要是人人都法乎其下呢?這個社會就不堪設想,地球就會停止轉動。

我們可能在實際業績上達不到大師水平,但至少在思想方法上要循大師的思路,比如力求創新,不要重復,不要竊喜于小巧小技,顧影自憐。對事物要有識別、有目標、有追求。力雖不逮,心向往之。在個人有了這樣一種心理,就會有所上進,哪怕還不脫匠氣,也是達到了純熟的、高等的技藝;在民族有了這樣一個素質,就是一個生氣勃勃的、向上的民族;在社會有了這樣一個氛圍,就是一個創新的社會。

做人如寫字,先方后圓

我常恨自己字寫得不好,許多要用字的場合常叫人尷尬。后來我找到了根子上的原因,自己小時用的第一本字帖,是趙孟頫的《壽春堂記》,字圓潤、漂亮,弧線多,折線少,力度不夠。當時只覺好看,誰知這一學就入了歧途。字架子軟,總是立不起來。后來當記者,更是大部分時間左手握一個小采訪本,右手在上面邊聽邊畫,就更沒有什么體,只是一些自己才認識的符號。一次讀史,說書法家沈尹默的字原來并不好,他和陳獨秀相熟,一天在友人聚會的酒桌上,陳當眾挖苦他的字不好,沈摔筷下樓而去,從此發憤練字而成名家。“文革”中沈的“檢查”大字報,常是白天貼出,晚上就被人偷去珍藏。我也曾多次發憤練字,但總是有比寫字更重要的事等著我,使我一次次“憤”不起來。因為如果真要練字,就得從頭臨帖,從頭去學歐陽詢、顏真卿、柳公權,而這卻要花時間。真奇怪,歐、顏、柳、趙,三硬一軟,我怎么當初就偏偏學了一個趙字呢?我甚至私下埋怨父親沒有盡到督導之責,一失足釀成終身恨。

后來又看到曾國藩談寫字,說心中要把圓形的軟毛筆當作一個四面體的硬木筷去用,轉角換面,字才有棱有角,有力有勢。于是我就去帖求碑,以求其硬,專選《張黑女墓志》《張猛龍碑》這種又方又硬的帖子來練。說是練,其實是看。辦公桌一角擺上“二張”,腰酸背困之時,翻開看上幾眼。練字要有童子功,就像小演員走臺步,要用筆鋒走遍那字架的每個角、每個棱。童子早不再,逝者如斯夫,我還是沒有時間。字沒練成,理倒是通了:學字要先方后圓。先把架子立起來,以后怎么變都好說。就像蓋房,先起鋼筋、骨架、墻面,最后裝修任你發揮。如果先圓再去求方,就像對一個已裝修完的家,要回頭去改墻體結構,實在太難,只有推倒重來。而人生沒有返程票,時光不能倒流,豈能什么事都可以推倒重來?只好認了這個苦果,好字待來生了。

做人如寫字,也要先方后圓。趙孟頫是宋臣而后又事元的,確實圓而不方,不像文天祥。人若能先方,即小時吃苦磨煉,修身治學,品行端方,后必有大成。一個人少年時就圓滑、懦弱,就很難再施教成才;而小時方正,哪怕剛烈、莽撞些,也可裁頭修邊,煨彎成才。

生存線以上的人生色彩

下午訪問八重洲書店。這是一家創辦于1918年的老店。有三千三百平方米,是日本最大的書店。董事長河相說:“我就是要辦一家在日本什么書都能買到的書店。”這個書店有一個特點,沒有庫房。他說,書就是要賣,所以他以店代庫,所有的書都放在店里。窗臺上、腳下、樓梯的扶手上全是書。任人隨意取拿,就是丟幾本也無礙。

那天晚上,書店主人請我們在豪華的“椿山莊”飯店吃飯,飯后到園子里一游。后面有一條河,還有瀑布、竹林,風景之雅有如中國的雁蕩山之夜。想不到東京大都市尚有如此雅靜之地。翠竹搖曳,草木蔥蔥,石壁上流著潺潺的水,一束燈光斜打上來,映出粼粼的波。不知為什么,我又聯想到白天在書店里徜徉的那個書香世界。我一下悟到,其實人的生活有兩個層次,先求生存,再求享受;先求物質,再求精神。就拿今晚來說,說是吃飯,其實主客都不是為了填肚子,所以這燈光并不為明而為美,甚至暗淡的,要的就是一個情調。人們愛月光,就是典型的不為其明而為其美。這時光給人的不僅是亮度,還有情緒、意境。舞臺是人生的縮影,于是便有專門的舞美燈光來體現多彩的人生。生活中食也不為飽而是求味,大大小小的宴會,街頭小吃,早已成了交際的手段,成了風情、民俗的展示。至于酒更與饑渴沒有關系了。房也不為遮風避雨而求華麗,賓館分五個星級,還裝上壁紙、吊燈,地板換成大理石,又換花崗巖,這早與遮風避雨無關了。衣也不為暖而求美。現在城里早已沒有人穿補丁衣服了,服裝成了人體美和精神美的延伸。衣服的色、形與暖已毫無關系。甚至寧求其反,要風度不要溫度,為了美而不惜挨凍,穿衣成了文化。甚至,干壞事也失去初衷而變得異化。娼不因貧,丐不因窮,盜不因困,他們只是為了得到更多的享受。

對人來說,生存確實是一條起碼的分界線,這在經濟學家已經把它精確為一個恩格爾系數。人們從這條線出發,可以走向不同的方向,在精神世界里分出不同色彩的人生。

這是我在東京吃過一頓飯后隨便想到的。“椿山莊”在東京東北,我們住的新高輪王子大廈在東京南。飯后,講談社用車橫穿一個東京送我們回來。

石頭里有一只會飛的鷹

雕塑家用一塊普通的石頭雕了一只鷹,栩栩如生,振翅欲飛,觀者無不驚嘆。問其技,曰:石頭里本來就有一只鷹,我只不過將多余的部分去掉,它就飛起來了。

這個回答很有哲理。

原子彈爆炸,是因為原子核里本來就有原子能;植物發芽,是因為種子里本來就有生命。它不爆炸、不發芽,是因為它有一個多余的外殼,我們去掉它,它就實現了它自己的價值。達爾文本酷愛自然,但父親一定要他學醫,他不遵父命,就成了偉大的生物學家。居里夫人25歲時還是一名家庭教師,還差一點當了小財主家的兒媳婦。她勇敢地甩掉這些羈絆,遠走巴黎,終于成為一代名人。魯迅先是選學地質,后又學醫,當把這兩層都剝去時,一位文學大師就出現了。就是宋徽宗、李后主也不該披那身本來就不屬于他的龍袍,他們在公務中痛苦地掙扎,還算不錯,一個畫家、詞人終于浮出水面。這是歷史的悲劇,但卻是成才的規律,也是做事的規律。物各有主,人各其用,順之則成,逆之則敗。佛說,人人都是佛,就看你能不能跳出煩惱。原來每個人都有一堆“煩惱”裹著一個“自我”,而我們卻常常東沖西突,南轅北轍,找不到自我。

每當我看雜技演出時,總不由聯想一個問題,人體內到底有多少種潛能。同樣是人,你看,我們的腰腿硬得像個木棍,而演員卻軟得像塊面團。因為她只要一個“軟”字,把那些無用的附加統統去掉。她就是石頭里飛出來的一只鷹。但誰又敢說臺下的這么多的觀眾里,當初就沒有一個人身軟如她?只是沒有人發現,自己也沒有敢去想。法國作家福樓拜說:“你要描寫一個動作,就要找到那個唯一的動詞,你要描寫一種形狀,就要找到唯一的形容詞。”那么,你要知道自己的價值,就要找到那個唯一的“我”。記住,一定是“唯一”,余皆不要。好畫,是因為舍棄了多余的色彩;好歌,是因為舍棄了多余的音符;好文章,是因為舍棄了多余的廢話。一個有魅力的人,是因為他超凡脫俗。超脫了什么?常人視之為寶的,他像灰塵一樣地輕輕抹去。建國后,初授軍銜,大家都說該給毛澤東授大元帥。毛說,穿上那身制服太難受,不要。居里夫人得了諾貝爾獎,她將金質獎章給小女兒在地上玩。愛因斯坦是猶太人的驕傲,以色列開國,想請他當第一任總統,他趕快寫信謝絕。他們都去掉了虛榮,舍棄了那些不該干的事,留下了事業,留下了人格。

可惜在現實生活中,我們總是算加法比算減法多,總要把一只鷹一層層地裹在石頭里。欲孩子成才,就拼命地補課訓練,結果心理逆反,成績反差;想要快發展,就去搞“大躍進”,結果欲速不達;想建設,就去破壞環境,結果生態失衡,反遭報復。何時我們才能學會以減為加,以靜制動呢?

諸葛亮說“寧靜致遠”,當你學會自己不干擾自己時,你就成功了。老子說“無為而治”,馬克思對共產主義社會的解釋是“自由人聯合體”,連國家機器也將消亡。當社會能省掉一切可以省掉的東西時,最理想的社會就出現了。

誰敢極言?誰能極言?

我們平常講到一個問題的重要,或者為引起重視,就說“極言之……”如何,如何。可見人們的思維習慣是要聽要害之點,不愿聽不痛不癢的套話。

我們現在紀念改革開放三十周年,不能忘記小平同志在1980年1月的一段著名講話:“近三十年來,經過幾次波折,始終沒有把我們的工作重點轉移到社會主義建設這方面來……現在要橫下心來,除了爆發大規模戰爭外,就要始終如一地、貫徹始終地搞這件事,不受任何干擾……扭住不放,‘頑固’一點,毫不動搖。”當時為強調不受干擾,他還說了一句話:“我要買兩噸棉花,把耳朵塞起來。”你看,橫下心、不受干擾、始終如一、頑固一點、買兩噸棉花,何等堅決,這就是“極言”,抓住問題的要點,以極其鮮明的態度,表達自己的意見。我們回首三十年的大發展、大成功,不能不佩服鄧小平這段話的精辟。什么叫振聾發聵,什么叫挽狂瀾于既倒,什么叫力排眾議,此言之謂也。

就像名醫號脈、扎針,政治家、思想家之評事論政也是號脈扎針,不過取的是思想之穴,號的是時代之脈。回顧二十八年前鄧小平這段話,又使我們想起馬克思也有一句“極言之”的話,講得更徹底:“無論哪個舊的社會形態,在它所容納的全部生產力發揮出來以前,是絕不會滅亡的;而新的更高的生產關系,在它的物質存在條件在舊社會的胎胞里成熟以前,是決不會出現的。”“無論、絕不”,其口氣之堅決,不容半點商榷。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小平那段話,經二十八年的檢驗足見其真,而馬克思的這一段話已過去一百多年,我們是在栽了幾個跟頭,吃了許多虧后才深刻理解的。

能極言,敢極言,除了深刻的洞察力,還要有堅持己見的勇氣。自信自己是站在真理一邊。彭德懷在廬山遭批判后六年不認輸,1965年毛澤東給他分配工作時說:“也許真理在你一邊。”近讀到一則史料。當年袁世凱要復辟稱帝,大造輿論。梁啟超毅然站出來寫文章反對,其中有一段可謂極言,擲地有聲:“由此行之,就令全國四萬萬人中,三萬萬九千九百九十九萬九千九百九十九人贊成,而梁某一人斷不能贊成也。”當年馬寅初因為提倡節制生育受到批判,他也是這種勇敢:“老夫年過八十,明知寡不敵眾,自當單身匹馬,出來應戰,直到戰死為止。絕不向專以壓制,不以理說服的那種批判者投降。”

極言,是指極準確、極深刻、極徹底,絕不是我們平時說的意氣用事,故走極端,逞一時之快絕不算什么英雄。敢極言之人恰恰是深思熟慮,敢當大事、能為大事之人。中英香港遺留問題是個難題,1982年9月,英國首相撒切爾夫人來華談判想再拖延交還香港。外交談判一般是講究方式、方法,甚至用語還要圓滑一點,但鄧小平卻以一席直白的鐵板釘釘、力不可撼的極言,敲定了香港回歸的大局。他說:“主權問題是一個不可討論的問題。”“如果中國在1997年,也就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四十八年后還不把香港收回,任何一個中國領導人和政府都不能向中國人民交代。如果不收回,就意味著中國政府是晚清政府,中國領導人是李鴻章!”當時我方一部長失言,說香港回歸后可不駐軍,鄧說,無知,立即將其撤職。極言的后面必有極堅決之立場和行動為證,當年梁啟超講了那段極言之后就與他的學生蔡鍔聯絡,策劃起兵反袁了。“極”是什么?是極點,是思想的最深處,問題的最關鍵點。觀察事物要能找到那個點,寫文章要能說出那個點。福樓拜說:“寫一個動作,就要找到唯一的動詞,寫一件物體,要找到唯一的名詞。”中國古代叫“推敲”。這是在語言層面求準確,而進一步求思想層次的準確,就是要找到那個問題的唯一的關節點,也就是極點、拐點。這樣的文章才有個性,才有深度,才是一把開啟人思想的鑰匙,是一座照路的燈塔。古今文章無不在追求兩個極點,一是形式美的極點,字、詞、音韻、格律、結構,如“落霞與孤鶩齊飛”之類;二是思想的極點,一言成名彪炳千古。我們還可舉出一些著名的例子。如毛澤東在1930年革命低潮時講的,“中國革命高潮快要到來,絕不是如有些人所謂‘有到來之可能’那樣完全沒有行動意義、可望而不可即的一種空東西。它是立于高山之巔遠看東方已見光芒四射噴薄欲出的一輪朝日,它是躁動于母腹中的一個嬰兒。”還有林則徐那封關于禁煙的著名奏折:“鴉片不禁幾十年后將無可以御敵之兵,無可以充餉之銀。若鴉片一日不禁,本大臣一日不回,誓與此事相始終。”還有當年左宗棠在湖南初露頭角,遭人構陷,險掉腦袋。大臣潘祖蔭等上書也有一句極言:“天下不可一日無湖南,湖南不可一日無左宗棠。”救了一個歷史功臣。這一句話也成了名言。凡在歷史上站得住的極言都成了思想的里程碑。可惜我們現在報章上的套話太多,有思想光芒的極言難得一見。這是學風文風不振的表現,極言之,將是民族思想的萎縮,令人擔憂。

我勸天公重抖擻,不拘一格降文章。

節的聯想

中國人的習慣,不出正月都算過年,叫過大年。“年”是春節,是一年中最大的節,就特別給它一個月的地盤。于是我就想到年和節有什么不同,比如正月里就還有元宵節,還有更小的立春、雨水等被稱為“節氣”的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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