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卡門(5)
- 卡門
- (法)普羅斯佩·梅里美
- 4935字
- 2018-05-23 10:09:35
說完她不見了,一忽兒回來,不知從哪兒弄了件條子花的斗篷,教我脫下制服,就套在襯衣上。經過這番化裝,再加包扎額上傷口的手帕,我活像一個華朗省的鄉下人,到塞維爾來賣九法甜露的[56]。她帶我到一條小街的盡里頭,走進一所屋子,模樣跟早先陶洛丹住的差不多。她和另外一個波希來女人替我洗了傷口,裹扎得比軍醫官還高明,又給我喝了不知什么東西。最后我被放在一條褥子上,睡著了。
我喝的大概是她們秘制的一種麻醉藥,因為第二天我很晚才醒,但頭痛欲裂,還有點發燒,半晌方始記起上一天那件可怕的事。卡門和她的女朋友替我換了繃帶,一齊屈著腿坐在我褥子旁邊,用她們的土話談了幾句,好像是討論病情。然后兩人告訴我,傷口不久就會痊愈,但得離開塞維爾,越早越好。倘若我被抓去了,就得當場槍斃。
“小家伙,你得找點兒事干啦,”卡門和我說,“如今米飯和鱈魚[57],王上都不供給了,得自個兒謀生啦。你太笨了,做賊是不行的。但你身手矯捷,力氣很大。倘若有膽量,可以上海邊去走私。我不是說過讓你吊死嗎?那總比槍斃強。攪得好,日子可以過得跟王爺一樣,只要不落在民兵和海防隊手里。”
這鬼婆娘用這種慫恿的話指出了我的前途。犯了死罪,我的確只有這條路可走了。不用說,她沒費多大事兒就把我說服了。我覺得這種冒驗與反抗的生活,可以使我跟她的關系更加密切,她對我的愛情也可以從此專一。我常聽人說,有些私販子跨著駿馬,手握短銃,背后坐著情婦,在安達魯齊省內往來馳騁。我已經在腦子里看到,自己挾著美麗的波希米姑娘登山越嶺的情景。她聽著我的話笑彎了腰,說最有意思的就是搭營露宿的夜晚,每個羅姆擁著他的羅米,進入用三個箍一個幔支起來的小篷帳。
我說:“一朝到了山里,我就對你放心了!不會再有什么排長來跟我爭了。”
“啊,你還吃醋呢!真是活該。你怎么這樣傻呀?你沒看出我愛你嗎,我從來沒向你要過錢。”
聽她這么一說,我真想把她勒死。
閑話少說,言歸正傳。卡門找了一套便服來,我穿了溜出塞維爾,沒有被發覺。帶著巴斯蒂阿的介紹信,我上吉萊市去找一個賣茴香的商人,那是私販子聚會的地方。我和他們相見了,其中的首領綽號叫作唐加兒,讓我進了幫子。我們動身去谷尚,跟早先與我約好的卡門會合。逢到大家出去干事的時節,卡門就替我們當探子。而她在這方面的本領的確誰也比不上。她從直布羅陀回來,和一個船長講妥了裝一批英國貨到某處海灘上交卸。我們都上埃斯德波那附近去等,貨到之后,一部分藏在山中,一部分運往龍達。卡門比我們先去,進城的時間又是她通知的。這第一次和以后幾次的買賣都很順利。我覺得走私的生活比當兵的生活有意思得多,我常常送點東西給卡門。錢也有了,情婦也有了。我心里沒有什么悔恨,正像波希米俗語說的,一個人花天酒地的時候,生了疥瘡也不會癢的。我們到處受到好款待,弟兄們對我很好,甚至還表示敬意。因為我殺過人,而伙伴之中不是每個人都有這等虧心事的。但我更得意的是常常能看到卡門。她對我的感情也從來沒有這么熱烈。可是在同伴面前,她不承認是我的情婦,還要我賭神發咒不跟他們提到她的事。我見了這女人就毫無主意,不論她怎么使性,我都依她。并且,這是她第一遭在我面前表示懂得廉恥,像個正經女人。我太老實了,竟以為她把往日的脾氣真的改過來了。
我們一幫總共是八個到十個人,只有在緊要關頭才聚在一起,平日總是兩個一組,三個一隊,散開在城里或村里。表面上我們每人都有行業:有的是做鍋子的,有的是販馬的。我是賣針線雜貨的,但為了那件塞維爾的案子,難得在大地方露面。有一天,其實是夜里了,大家約好在凡日山下相會。唐加兒和我二人先到。他似乎很高興,對我說:
“咱們要有個新伙計加入了。卡門這一回大顯身手,把關在泰里法陸軍監獄的她的羅姆給釋放了。”
所有的弟兄們都會講波希米土話,那時我也懂得一些了。“羅姆”這個字使我聽了渾身一震。
“怎么,她的丈夫!難道她嫁過人嗎?”我問我們的首領。
“是的,嫁的是獨眼龍迦奇阿,跟她一樣狡猾的波希米人。可憐的家伙判了苦役。卡門把陸軍監獄的醫生弄得神魂顛倒,居然把她的羅姆恢復自由。啊!這小娘兒真了不起。她花了兩年工夫想救他出來,沒有成功。最近醫官換了人,她馬上得手了。”
你不難想象我聽了這消息以后的心情。不久我就見到獨眼龍迦奇阿,那真是波希姆出的最壞的壞種:皮膚黑,良心更黑,我一輩子也沒遇到這樣狠毒的流氓。卡門陪著他一塊兒來,一邊當著我叫他羅姆,一邊趁他掉過頭去的時候對我眨眼睛,扯鬼臉。我氣壞了,一晚沒和她說話。第二天早上,大家運著私貨出發,不料半路上有十來個騎兵跟蹤而來。那些只會吹牛,嘴里老是說不怕殺人放火的安達魯齊人,馬上哭喪著臉紛紛逃命,只有唐加兒、迦奇阿、卡門和一個叫作雷蒙達杜的漂亮小伙子沒有著慌。其余的都丟下騾子,跳入追兵的馬過不去的土溝里。我們沒法保全牲口,只能搶著把貨扛在肩上,翻著最險陡的山坡逃命。我們把貨包先往底下丟,再蹲著身子滑下去。那時,敵人卻躲在一邊向我們開槍了。這是我第一遭聽見槍彈颼颼的飛過,倒也不覺得什么。可是有個女人在眼前,不怕死也不算希奇。終于我們脫險了,除掉可憐的雷蒙達杜。他腰里中了一槍,我扔下包裹,想把他抱起來。
“傻瓜!”迦奇阿對我嚷著,“背個死尸干什么?把他結果了罷,別丟了咱們的線襪。”
“丟下他算了!”卡門也跟著嚷。
我累得要死,不得不躲在巖石底下把雷蒙達杜放下來歇一歇。迦奇阿卻過來拿短銃朝著他的頭連放十二槍,把他的臉打得稀爛,然后瞧著說:“哼,現在誰還有本領把他認出來嗎?”
你瞧,先生,這便是我過的美妙的生活。晚上我們在一個小樹林中歇下,筋疲力盡,沒有東西吃,騾子都已丟完,當然是一無所有了。可是你猜猜那惡魔似的迦奇阿干些什么?他從袋里掏出一副紙牌,湊著他們生的一堆火,和唐加兒倆玩起牌來。我躺在地下,望著星,想著雷蒙達杜,覺得自己還是像他一樣的好。卡門蹲在我旁邊,不時打起一陣響板,哼哼唱唱。后來她挪過身子,像要湊著我耳朵說話似的,不由分說親了我兩三回。
“你是個魔鬼。”我和她說。
“是的。”她回答。
休息了幾小時,她到谷尚去了。第二天早上,有個牧童給我們送了些面包來。我們在那兒待了一天,夜里偷偷的走近谷尚,等卡門的消息。可是一點消息都沒有。天亮的時候,路上有個騾夫趕著兩匹騾,上面坐著一個衣著體面的女人,撐著陽傘,帶著個小姑娘,好像是她的侍女。迦奇阿和我們說:
“圣·尼古拉[58]給我們送兩個女人兩匹騾子來了。最好是不要女人,全是騾子。可是也罷,讓我去攔下來!”
他拿了短銃,掩在雜樹林中往小路走下去。我和唐加兒跟著他,只隔著幾步。等到行人走近了,我們便一齊跳出去,嚷著要趕騾的停下來。我們當時的裝束大可以把人嚇一跳的,不料那女的倒反哈哈大笑。
“啊!這些傻瓜竟把我當做大家閨秀了!”
原來是卡門。她化裝得太好了,倘若講了另一種方言,我簡直認不出來。她跳下騾子,和唐加兒與迦奇阿咕噥了一會兒,然后跟我說:
“金絲雀,在你沒上吊臺以前,咱們還會見面的。我為埃及的事要上直布羅陀去了,不久就會帶信給你們。”
她臨走指點我們一個可以躲藏幾天的地方。這姑娘真是我們的救星。不久她教人送來一筆錢,還帶來一個比錢更有價值的消息,就是某一天有兩個英國爵爺從格勒拿特到直布羅陀去,要經過某一條路。俗語說得好:只要有耳朵,包你有生路。兩個英國人有的是金基尼[59]。迦奇阿要把他們殺死。我跟唐加兒兩人反對。結果只拿了他們的錢、表和我們最缺少的襯衣。
先生,一個人的墮落是不知不覺的。你為一個美麗的姑娘著了迷,打了架,闖了禍,不得不逃到山里去,而連想都來不及想,已經從走私的變成土匪了。自從犯了那兩個英國人的案子以后,我們覺得待在直布羅陀附近不大妥當,便躲入龍達山脈。先生,你和我提的育才-瑪麗亞,我便是在那兒認識的。他出門老帶著他的情婦。那女孩子非常漂亮,人也安分、樸素、舉動文雅,從來沒一句下流話,而且忠心到極點!……他呀,他可把她折磨得厲害,平時對女人見一個追一個,還要虐待她,喜歡吃醋。有一回他把她扎了一刀。誰知她反倒更愛他。唉,女人就是這樣脾氣,尤其是安達魯齊的女人。她對自己胳膊上的傷疤很得意,當做寶物一般的給大家看。除此以外,育才-瑪麗亞還是一個最沒義氣的人,你決不能跟他打交道!……我們一同做過一樁買賣,結果他偷天換日,把好處一個人獨占,我們只落得許多麻煩和倒楣事兒。好了,我不再扯開去了。那時我們得不到卡門的消息,唐加兒便說:
“咱們之中應當有一個上直布羅陀走一遭,她一定籌劃好什么買賣了。我很愿意去,可是直布羅陀認識我的人太多了。”
獨眼龍說:“我也是的,大家都認得我。我跟龍蝦[60]開了那么多玩笑,再加我是獨眼,不容易化裝。”
我就說:“那么應當是我去了,該怎么辦呢?”一想到能再見卡門,我心里就高興。
他們和我說:“或是搭船去,或是走陸路經過圣·洛克去,都隨你。到了直布羅陀,你在碼頭上打聽一個賣巧克力的女人,叫作拉·洛洛那。找到她,就能知道那邊的情形了。”
大家決定先同到谷尚山中,我把他們留在那邊,自己再扮做賣水果的上直布羅陀。到了龍達,我們的一個同黨給我一張護照。在谷尚,人家又給我一匹驢,我載上橘子和甜瓜,就上路了。到了直布羅陀,我發覺跟拉·洛洛那相熟的人很多,但她要不是死了,就是進了監牢。據我看,她的失蹤便是我們跟卡門失去聯絡的原因。我把驢子寄在一個馬房里,自己背著橘子上街,表面上是叫賣,其實是為碰運氣,看能不能遇到什么熟人。直布羅陀是世界各國的流氓匯集之處,而且簡直是座巴倍爾塔[61]。走十步路就能聽到十種語言。我看到不少埃及人,但不敢相信他們。我試探他們,他們也試探我:明知道彼此都是一路貨,可弄不清是否同一個幫子。白跑了兩天,關于拉·洛洛那和卡門的消息一點沒打聽出來,我辦了些貨,預備回到兩個伙伴那里去了。不料傍晚走在某一條街上,忽然聽見窗口有個女人的聲音喊著:“喂,賣橘子的!……”我抬起頭來,看見卡門把肘子靠在一個陽臺上,旁邊有個穿紅制服、戴金肩章、燙頭發的軍官,一副爵爺氣派。她也穿得非常華麗,又是披肩,又是金梳子,渾身都是綢衣服。而且那婆娘始終是老脾氣,吱吱格格的在那里大笑。英國人好不費事的說著西班牙文叫我上去,說太太要買橘子。卡門又用巴斯克語和我說:
“上來罷,別大驚小怪!”
的確,她花樣太多了,什么都不足為奇。我這次遇到她,說不上心中是悲是喜。大門口站著一個高大的英國當差,頭上撲著粉[62],把我帶進一間富麗堂皇的客廳。卡門立刻用巴斯克語吩咐我:
“你得裝做一句西班牙文都不懂,跟我也是不認識的。”
然后她轉身對英國人:
“我不是早告訴你嗎,我一眼就認出他是巴斯克人,你可以聽聽他們說的話多古怪。他模樣長得多蠢,是不是?好像一只貓在食柜里偷東西,被人撞見了似的。”
“哼,你呢,”我用我的土話回答,“你神氣完全是個小淫婦兒。我恨不得當著你這個姘夫教你臉上掛個彩才好呢。”
“我的姘夫!你真聰明,居然猜到了!你還跟這傻瓜吃醋嗎?自從剛第雷育街那一晚以后,你變得更蠢了。你這笨東西,難道沒看出我正在做埃及買賣,而且做得挺好嗎?這屋子是我的,龍蝦的基尼不久也是我的。我要他東,他不敢說西。我要把他帶到一個永遠回不來的地方去。”
“倘若你還用這種手段攪埃及買賣,我有辦法教你不敢再來。”
“哎唷!你是我的羅姆嗎,敢來命令我?獨眼龍覺得我這樣辦很好,跟你有什么相干?你做了我獨一無二的小心肝,還不滿足嗎?”
英國人問:“他說些什么呀?”
卡門回答:“他說口渴得慌,很想喝一杯。”
她說罷,倒在雙人沙發上對著這種翻譯哈哈大笑。
告訴你,先生,這婆娘一笑之下,誰都會昏了頭的。大家都跟著她笑了。那個高大顢頇的英國人也笑了,教人拿酒給我。
我正喝著酒,卡門說:
“他手上那個戒指,看見沒有?你要的話,我將來給你。”
我回答:“戒指!去你的罷!嘿,要我犧牲一只手指也愿意,倘若能把你的爵爺抓到山里去,一人一根瑪基拉比一比。”
“瑪基拉,什么叫作瑪基拉?”英國人問。
“瑪基拉就是橘子,”卡門老是笑個不停,“把橘子叫作瑪基拉,不是好笑嗎?他說想請你吃瑪基拉。”
“是嗎?”英國人說,“那么明天再拿些瑪基拉來。”
說話之間,仆人來請吃晚飯了。英國人站起來,給我一塊錢,拿胳膊讓卡門攙著,好像她自個兒不會走路似的。卡門還在那里笑著,和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