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阿納托利·丘拜斯(2)
- 寡頭:新俄羅斯的財富與權力
- (美)戴維·霍夫曼
- 4872字
- 2018-05-24 15:31:48
1947年,他的哥哥伊戈爾在柏林出生,1955年6月16日,阿納托利出生于白俄羅斯。一家人經常搬家,總計將近二十次,因為鮑里斯·丘拜斯要到全蘇聯各地的軍事院校擔任教職。鮑里斯·丘拜斯在撫養兩個孩子的過程中,向他們灌輸了基本的軍人風范。據伊戈爾·丘拜斯回憶,他的父親對共產黨所宣傳的各種理想十分當真。“我從小就深受誠實、公平、互助、團結等思想的影響。但我后來開始明白,他們是說一套做一套。”[6]
1968年8月21日,隨著蘇聯派出軍隊鎮壓捷克斯洛伐克共和國境內的改革運動,伊戈爾·丘拜斯對于蘇聯制度的懷疑變成了現實。“1968年8月,”他回憶說,“我清楚地認識到,當局說的是謊話。我不想受他們的欺騙。我自己得出結論,他們說的是謊話。”
時年二十一歲的伊戈爾正趁著暑假,在敖德薩看望一位同學。他組織了一場單人抗議。他來到列寧塑像前,舉起了捷克國旗。“我舉著旗幟高喊道:‘侵略者,滾出去!’”他回憶說。沒有人參加,沒有人圍觀,伊戈爾也沒有受到逮捕。但反對社會制度的異見火花已經點燃。回到列寧格勒之后,他就此次侵略行為,給大學的墻報寫了一篇略帶煽動性的文章(在那個時代,文章復制件可以貼到墻上,讓每一個人閱讀)。伊戈爾的措辭很小心。文章掀起了一陣波瀾。那節課下課后,伊戈爾看見全部學生都圍到了他的文章跟前,正在認真地閱讀。又過了一節課。“墻報不見了。文章也不見了!全都被拿走了。所以,那篇文章只張貼了二十來分鐘。”
幾個月后,伊戈爾所在班級參加列寧考試的成績公布了,該考試旨在檢測大家對列寧和其他共產主義思想的了解情況。在宣布考試結果的儀式上,系主任和當地黨委負責人悉數到場。
名單依次宣讀。伊萬洛夫。“及格。”佩特洛夫。“及格。”西多羅夫。“及格。”丘拜斯。“不及格。”鴉雀無聲。有學生當場表示不滿,說伊戈爾對列寧的了解不比他們少,但黨委負責人宣布,這是最終成績。伊戈爾回憶說,自己再也不想參加什么列寧考試。可幾天后,當他再次碰到那位黨委負責人時,他問為什么一直不讓他參加補考。那位負責人說:“你不光拿不到學分,我們還要開除你。”
回到家里,伊戈爾的叛逆情緒依舊不能平復,一家人于是開始了激烈的爭吵。阿納托利當時十四歲。“在家里,我爸爸和哥哥幾乎每天都會發生激烈的爭執和辯論,真是無休無止,”阿納托利·丘拜斯回憶說,“爭論的時間很長,我就這么看著。盡管立場各異,但爭論的主題相同,那就是國家、歷史、現在與未來。”辯論的話題遠不止捷克斯洛伐克,他們為哲學、經濟學、蘇聯陷入經濟短缺的原因等問題爭得不可開交。他們曾經爭論過,商店里為什么買不到香腸。如果丘拜斯有朋友來訪,伊戈爾也會拉上他們爭論一番。他的家里就是這樣。兒子可以說出自己的想法,鮑里斯·丘拜斯則會竭力而坦誠地說服伊戈爾,他是錯的。
家庭爭論中表現出來的進攻與躲閃,讓年輕的阿納托利深感入迷,并留下了持久的印象。父親和哥哥都是哲學專業生和哲學理論專家,聽了他們的爭論,他覺得自己更喜歡比較具體的學科,如經濟學。關于哲學的爭論顯得太抽象。
鮑里斯找到系主任交涉了一番,伊戈爾才沒有被逐出校門。但兒子的異見給父親帶來了不小的麻煩。鮑里斯·丘拜斯在一所高等軍事院校擔任教職。一天,一位將軍特地從莫斯科趕來,給大家做一場關于入侵捷克斯洛伐克的講座。這位將軍滔滔不絕地大談特談,蘇聯軍隊是為了“在捷克斯洛伐克恢復社會主義制度”。出于好奇前來聽講座的伊戈爾·丘拜斯怎么也克制不住自己。講座結束,他徑直走向將軍,直截了當地表明:“我知道事情的另一面。你是錯的。事情不是你講的那樣。”
這幾句話引發了一次非常尷尬的調查行動,調查單位是列寧格勒軍區總部,調查對象是意志堅定的共產主義理論專家鮑里斯·丘拜斯。事情的轉折很讓人擔心,尤其是他的妻子賴莎。“我母親的反應很緊張,”伊戈爾回憶說,“我明白,家里的每一個人都明白,父親可能遭到解職,那么我們很可能因此失去生存支柱。”多年后,鮑里斯·丘拜斯向他的大兒子坦陳,克格勃特工找過他,向他了解伊戈爾的朋友有哪些人。
但鮑里斯·丘拜斯調查委員會的調查結果,與他兒子的了解如出一轍:他對社會主義制度忠心耿耿。“他們經過調查發現,他是個正統的共產主義者,”伊戈爾后來回憶說,“也就沒有理由要懲罰他。”
這段插曲讓阿納托利·丘拜斯明白,當社會制度遇到挑戰時,它會做出怎樣的反應。他把這一切看在眼里:父親是共產黨試圖懲治的人,而這樣一個人出生在布爾什維克革命年代,撰寫過題為《社會主義在蘇聯的全面和最后勝利》的博士論文,并且每一天都致力于全面推進共產主義建設。從這次事件看來,在性格成長的最關鍵時期,年輕的丘拜斯記住了一條無聲的教訓,那就是新思想如果要露頭,必須得到一定的保護。要表達新思想,必須有堅強的意志作為支撐,因為新思想隨時面臨噤聲的危險。
阿納托利·丘拜斯很享受自己開車帶來的刺激感。他開車的速度很快,動作很干脆,常常在車輛幾至失控時急打方向。他在列寧格勒期間,經常駕駛一輛黃色的小型扎波羅熱人牌汽車,這種蘇制轎車引擎后置,產地位于烏克蘭。“他的車速令人不寒而栗,”他的老朋友奧金格回憶說,“他就這樣開車來我家做客。走進我家時,他的耳朵里仿佛還回響著轎車的呼嘯聲。那種架勢就像他駕駛的是一輛飛馳的奔馳轎車。他喜歡那輛小轎車,特別喜歡。”另一位朋友弗拉基米爾·科拉貝尼科夫(Vladimir Korabelnikov)回憶說,那輛小轎車很骯臟,“讓人很不喜歡”,但每天都給丘拜斯騰出了更多時間,因為他不用再等公共汽車。丘拜斯會邀請朋友們與他外出露營,他開著扎波羅熱人牌汽車來到列寧格勒城外的森林,一起散步,一起劃船。激流泛舟是他勝于一切的愛好。他們會在現場找來木頭,捆綁扎制成方形獨木舟,再下到激流亂石中顛簸劃行。時而險象環生,時而驚心刺激。[7]
丘拜斯往往固執己見。據多位朋友回憶,丘拜斯隨時都需要信奉點什么。他一旦握住方向盤,就要費不少周折才能說服他松手并改變行車方向。他的意志相當堅定。這既是他巨大的人格力量,但也會形成諸多盲區。
在農莊上展開爭論的時候,丘拜斯仍然非常堅信,社會主義制度能夠得到完善。1983年,他在列寧格勒大學參加論文答辯。論文題目是《在科學技術部門完善管理制度的考察和研究》。[8]據奧金格回憶,她并不打算參加丘拜斯的論文答辯,因為結果已經非常明顯,但她在最后一刻改變了主意。她回憶說,他的答辯相當精彩,甚至充滿感情。他吐詞清晰,能言善辯,信心十足。之后數月間,他的精彩答辯仍舊“余音繞梁”。
私底下,丘拜斯開始對自己的正統思想產生了懷疑。科拉貝尼科夫回憶,自己清楚地記得丘拜斯講過,他已經意識到經濟學才是一切的統領,也是改變蘇聯制度的唯一途徑。據其他人回憶,丘拜斯沒怎么閱讀俄羅斯文學作品。他時間不多:他要閱讀的,是政治經濟學書籍。
集體農莊上那次爭論之后,丘拜斯、格拉茲科夫和亞馬蓋耶夫變得小心起來。他們明白,關于指標的探索將徒勞無益,光嚷嚷這個還不至于惹惱制度,或引起克格勃以及黨委的警覺。他們的行動必須謹慎,甚至隱秘。的確很少有人能與他們共享見解。亞馬蓋耶夫認識一個名叫謝爾蓋·瓦西列夫(Sergei Vasiliev)的年輕研究員,他任職于列寧格勒財政經濟學院,這所大學的聲望略在他們之上。一天晚上,大約是丘拜斯進行論文答辯那段日子,格拉茲科夫把瓦西列夫請到了位于馬拉大街的工程經濟學院。
瓦西列夫告訴我,那時夜已很深,學院各禮堂一片靜謐。勃列日涅夫已于前一年去世,曾擔任克格勃頭目的蘇聯領導人尤里·安德羅波夫(Yuri Andropov)正釋放出信號,有意結束持續多年的停滯狀態。信號很微妙,大家只能在官方媒體發布的冗長文章中字斟句酌,而且尚不清楚安德羅波夫是否找到了出路。不過有跡象顯示,安德羅波夫至少已經感覺到社會主義制度正在走向失敗。
格拉茲科夫向瓦西列夫透露,他們在丘拜斯的領導下組建了一個校內秘密小組。屬于“半地下狀態”,瓦西列夫回憶說。[9]他問,那是個什么樣的小組?“要改變社會制度,”格拉茲科夫回答道,“通過經濟改革改變經濟。”
當年被認為知識強人的瓦西列夫,加入格拉茲科夫、亞馬蓋耶夫和丘拜斯組成的小組,成為第四名骨干成員。就經濟改革議題,丘拜斯低調組織過一次研討會。與會者有二十余人,逐漸談及大家一直在思考的一些激進看法。格拉茲科夫的角色是找到合適的人,并向這些人謹慎地發出邀請,以不引起任何懷疑。一如既往,亞馬蓋耶夫的想法和精力有如泉涌,并喜歡展開激烈辯論。瓦西列夫讀書最多,知識最淵博,充當起了軍師的角色。
丘拜斯成了總管,這次討論會由他發起、引導并提供保護。他算不上頂尖經濟學家或思想者,但在非此就會徒勞的政治環境下,他為新思想提供了存在的空間。他能搞到所需的批準文件,從而避免引起麻煩。二十八歲的他盡管來自一所二線學校,卻是一位正在嶄露頭角的研究人員。跟朋友們一道,丘拜斯相當于把這個小組建成了一個學科團隊。“要是沒有他,我們恐怕只能照樣在廚房里高談闊論,”格拉茲科夫說,“其他什么都不會有。不會有研討會,不會真正開展工作,我們三個人也不會寫出什么文章來。”
“他在學院的聲譽很好,”格拉茲科夫回憶說,“因此,他有很好的機會,可以舉辦各種研討會。當時要做這樣的事情很不容易。”例如,舉辦研討會討論匈牙利進步性改革這樣的想法,很容易遇到來自克格勃的麻煩。“凡事都講意識形態,”格拉茲科夫回憶說,“共產黨有眼睛盯著,所以才需要批準。很不容易。但丘拜斯能拿到批文。他是黨員!信得過!我們就是這么干的。”
“我們知道自己并不自由,”格拉茲科夫回憶說,“我們知道自己受到了監視,絕不能從事任何造反活動。在當時,‘市場’是個危險字眼。”
1985年,戈爾巴喬夫執政,隨著改革措施出臺,列寧格勒研討會的主題越發充滿自信。參與者不約而同地開始談起一個大膽的想法:給蘇聯的社會主義制度適度引入市場因素。他們進行過長時間的激烈爭論,自負盈虧和去集中化這樣的改革性概念能否挽救蘇聯經濟,盡管那意味著允許工廠廠長多進行自主決策。后來,隨著時間流逝,他們得出結論,現有機器或許已經在劫難逃,必須進行大規模重組。再后來,他們耗時數天,仔細推演轉向新制度會產生什么樣的結果。即便“轉向”這一用詞也會讓人浮想聯翩。
圖書館里的書籍繼續提供著養分,不過他們的靈感也來自其他渠道。他們有的是辦法,可以搞到一大批激進的地下出版物,這些紙張發皺、自謄自印的手抄本為官方所嚴格禁止,但手手相傳十分盛行。“你可以從某人手里拿到一份油印件,花一個晚上的時間就能夠讀完,”奧金格回憶說,“次日一早,你還得還給人家。誰也不敢保證,給你手抄本的人不會出賣你。”
一絲靈感突然涌上心頭。給他們帶來巨大靈感的,是匈牙利經濟學教授亞諾什·科爾內(János Kornai)在1980年發表的一本書,上下兩卷,厚達630頁。《短缺經濟學》比其他書籍更能讓人洞察失敗的蘇聯社會主義。自1968年以來,匈牙利一直走在東歐社會主義國家的前列,推行以市場為導向的經濟改革,而科爾內的劃時代著作幾乎完全基于他對匈牙利所做的觀察。不過,對丘拜斯身邊這幾位年輕的學者而言,科爾內的著作可謂一扇窗口,因為無論蘇聯人還是西方研究者,都未能就何以存在短缺現象和短缺現象如何影響經濟等問題進行過研究。科爾內考察了自由價格機制缺失的條件下,賣家、買家和生產方的行為,以及社會主義制度和中央計劃體制條件下公司和國家的關系問題。
科爾內要求讀者想象一下父母和孩子之間的經濟關系。他稱這種現象為五階段“家長制”。第一階段叫作“善意給予-被動接受”,嬰兒無法用語言表達自己的需求,對父母給予的營養和物質照單全收。第二階段叫作“善意給予-積極表達愿望”,孩子跟家人一起生活,并免費獲取一切,但他可以有適度的請求和商議。第三階段是“財政供給”期,孩子長大,離開家庭,比如上大學,但對某些花費仍有適度依賴。科爾內把第四階段叫作“自給-扶助”期,孩子成人,勞動為生,但如果有需要,還會向父母求助。最后一個階段是“自給-放任”期,孩子長大,完全自給。[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