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西方哲學史:從古希臘到當下
- (挪)奎納爾·希爾貝克 尼爾斯·吉列爾
- 2524字
- 2019-01-04 14:22:51
第七節 馬丁·路德——意志主義和唯名論:惟有信仰
在16世紀,羅馬天主教會正式分裂。即使那些改革家起初只希望改革天主教會,他們在神學上的獨創性和政治關系也導致了一場將教會的傳統觀、信仰觀和拯救觀頭足顛倒的革命。從神學上說,馬丁·路德(Martin Luther,1483—1546)反對傳統和教皇,倡導《圣經》和個人信仰。因此,個人更加孤立地面對上帝,不再靠傳統和教會的調解。與此同時,改革運動對傳統的拯救觀采取了批判的立場。激進的清教教派拒絕借助于教士和圣禮的拯救,把它看作是巫術和迷信。這樣,宗教改革參與了那個將巫術排除出世界的歷史過程(參見第二十一章,馬克斯·韋伯論世界的去魅化)。
在神學問題上,路德追隨現代的道路(via moderna),也就是奧卡姆的威廉的唯名論,但以一種不同的方式。實際上,這意味著對中世紀哲學關于一種理性的、秩序井然的宇宙的看法持某種批判的態度。在路德的哲學思想中,要像在托馬斯主義傳統中那樣找到亞里士多德主義的人類學的痕跡也是困難的。路德的悲觀主義的人類學前有奧古斯丁作為先驅,后有霍布斯、尼采和弗洛伊德作為來者。與奧卡姆一致,路德置信仰于理性之上。有關信仰的問題人們應該知道的東西,都存在于《圣經》之中。基督徒不需要教會的教父們、教廷議事會和教皇來告訴他們要信仰什么。路德也不信任對《圣經》的寓意詮釋或哲學詮釋。因此他忽視了自己的《圣經》詮釋的預設(參見他對“《圣經》作為惟一的權威”的看法)。我們真正有必要知道的惟一的事情是上帝向人顯示自己,而人是上帝的恩典的消極接受者。信仰使我們建立同上帝的沒有中介的、直接的接觸。對路德來說,惟有信仰(sola fide)是人的辯護手段:“記住剛才所說,亦即,惟有信仰,而不是功德,才稱義、才解放、才拯救。”另一方面,路德主張受信仰引導的理性可以成為神學的侍女。但是,當理性把自己確立為信仰之條目的獨立于信仰的法官的時候,它就是魔鬼的工作。這樣的自負是不可原諒的,必須清除干凈,其辦法是迫使理性把那些從哲學的角度來看顯得是錯誤的和荒謬的東西當作真理來接受。因此,理性不能成為倫理規范的基礎。這樣,路德的信仰主義輕而易舉地成了非理性主義。
路德的神學也具有一種有趣的意志主義特征(“意志主義”這個詞來自拉丁語的voluntas一詞,意為“意志”)。當上帝在善和惡之間、對和錯之間劃出一條界線的時候,他是作為一種無上意志的行動而這樣做的。對和善之所以是對和善,并不是因為上帝受一種道德標準的束縛,而是上帝意欲它們成為對的和善的。他原則上可以用另一種方式劃這條分界線(上帝的全能)。在路德看來,他是上帝,我們因此是不能把一條規則或尺度運用于他的意志的,因為他的意志是萬物的尺度:“他所意欲的是對的,不是因為他現在或者過去有義務這樣意欲;而相反,因為他是這樣意欲的,所發生的才必定是對的。”我們不能把規則和規范置于上帝的意志之上。如果我們這樣做的話,我們是把另一個造物主置于這個造物主之上(參見格勞修斯對這種意志主義的批評,參見第八章)。
這樣,路德的思想看來與奧卡姆的唯名論和倫理學-神學的意志主義混合在一起:從唯名論的角度出發,路德得以駁斥那種認為存在著上帝也必須服從的倫理原則的觀點。意志主義也把基督教倫理學的根基建立在上帝的抉擇主義的意志之中。上帝于是被理解為一個不受約束的、絕對的最高權威。在政治語境中,我們在托馬斯·霍布斯對絕對君主制的辯護中也看到這個論證。在一定意義上我們可以說,世界和道德標準對路德來說都是偶然的——它們原則上可以不同于現在的樣子。
路德的政治思想的焦點,是宗教權力和世俗權力之間的關系。從形式上說,路德在這里所論證的是后來成為現代政教分離的東西;在實際上,教會在與國家的關系方面承受了某種權威失落。對路德來說,我們這里有兩個政權,它們都是上帝創建的,但具有不同的功能。世俗政權的建立,是為了維持社會中的公義和秩序。這個政權運用的是劍(“國家的劍是要鮮血淋淋的”)。宗教政權運用的則是言語,訴諸臣民和統治者兩方面的良心。
世俗政權的學說與路德的悲觀主義人類學相聯系:人實際上是一頭必須用鎖鏈和繩索束縛的猛獸。一個沒有世俗政權的社會,因此將亂成一片,將是人對人的戰爭(參見第八章,霍布斯)。因為我們是有罪的、邪惡的,上帝用法律和劍來制服我們,這樣我們就不會輕易作惡。對路德來說,人類不像對亞里士多德和托馬斯·阿奎那來說那樣是社會動物和政治動物。中世紀的和諧與綜合確定無疑地分崩離析了。
路德的兩個政權論蘊含著內在的人和外在的人之間的重要區分。世俗政權僅限于外在行動。它管轄生命、財產和世俗的東西,但它無法對內在的人訂立法則。這里,惟有上帝才是主宰。這樣,內在的人并不屬于世俗的權力領域。因此,異端不能用劍來制止。武器必須是上帝之言:“異端是一件屬靈之事,你無法用鐵將其擊碎,用火將其焚毀,用水將其淹沒。這里有效的惟有上帝之言。”原則上這允許在法哲學中對內在態度和外在行動作重要區分。這里我們也看到在道德和法律之間的一種區分的輪廓。世俗權力可以懲罰的只是外在行動,而不是內在思想。過了不久,這個思想就產生了實踐結果。
既然世俗權力是由上帝創立的,反叛國家同時也就是反叛上帝。叛亂者成了上帝的敵人。因此,在路德看來,當國家揮舞劍的時候,它也是在“侍奉上帝”。這樣,在公民和諸侯的沖突(德國的1524—1525年農民戰爭)中,路德猛烈抨擊農民:“對人民你必須握拳回答,直到鮮血從他們的鼻子淌下。”既然路德認為國家是一種由上帝創造的權威,他就能承認世俗政權的首腦作為上帝的“行刑者和絞刑吏”
的合法性。從路德的時代和政治-神學傳統來看,這樣一種辯護是可以理解的。但是從近來的德國歷史來看,這種不加疑問的服從統治者的原則,結果是一個很成問題的遺產。
路德的嚴酷還表現在他的反猶著作中(比方說,“論猶太人及其謊言”[1543])。除了別的觀點,這里他還聲稱基督徒的責任就是燒毀猶太教會堂,拆掉猶太人住宅,并迫使猶太青年做苦工。從20世紀的反猶主義和納粹主義來看,這些文本有一些不愉快的聯想,尤其是因為它們可以非常輕而易舉地被用于納粹的宣傳。但是,要在路德和希特勒之間勾畫出一條直接的線索,仍然是不合情理的。另一方面,顯然并不是路德的全部思想今天都是有用的——不管是神學方面的,還是政治方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