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你就知道是和你心意相通的。就像我和——亞歷克斯,想起他的時候我的笑容黯淡下去。但卻只維持了一秒,如果他不回我電話乞求我的原諒,那是他的損失。我還有工作要做呢。
卡倫德完成交接工作后盯著我,眼里的嫌惡仿佛我需要除臭劑和腦移植手術。“你怎么想的。嗯,嗯,嗯。你想給她開什么藥?好吧。”他在我開的單子上草草簽了名,扯下綠單子,起身離開。
從我第一次見她,到我給她開好了處方單子,只隔了45分鐘。這是我第一次寫不需要聯名簽署的處方,這美妙的感覺維持了60秒。然后迪普伊遞給我一位75歲老婦的病歷,她腹部疼痛。“工作愉快。”
我走到11號床前,在詢問病情之前,我把床邊臟兮兮的粉色簾子拉上。病人的兒子幫忙拉了另外一側。我的病人是位體態瘦小、白發蒼蒼的半聾婦人,她只說西班牙語。她的家人會說一點法語,但也只會一點。我發現自己只能大喊著表演個不停。“你感到惡心嗎?有在嘔吐嗎?”我抓住自己的胃,做出反胃惡心想吐的樣子。“胸口疼嗎?”我把手放在心口上,眼里滿是痛苦地望向隔音天花板,表情像是受火刑殉難的基督教圣人。“你拉肚子嗎?”這個可不好演出來,我臀部擺來擺去,發出噓聲。病人都被逗笑了。
身體檢查的時候,我雙手在她腹部游走,按來按去,不時問:“Dolor?Dolor?(西班牙語,疼痛)”
這家人對我展示的我所知道的西班牙詞匯的二分之一很是欣賞(我知道的另外一個詞是si,“是”的意思),還表揚我說得好。“Très bien!(法語,很好)”,病人向我示以微笑。她看起來不是很痛苦的樣子。正當我準備讓她翻身做直腸檢查的時候,揚聲器里傳來一聲波瀾不驚的女人聲音:“緊急情況,手術室。”
我僵住了。
揚聲器里再傳來一聲法語版的“緊急情況,手術室。”
粉色簾子被扯開,露出迪普伊醫生發紅的臉。“趕快!”他叫道。
我們環著護士站飛奔,經過X射線機。他用手側把門推開,我們沖下狹窄的后廊。
他用拳頭擊開另一扇青綠色的門。我們飛奔跑上兩段樓梯,我的一只黑皮木底鞋幾乎在空中飛了起來,我使勁把腳塞回去。迪普伊醫生比我快了幾步,但我在爬完樓梯的時候還是追上他了。
我們往左沖去,然后再左轉經過幾部電梯,就到了走廊的T字路口,迪普伊醫生朝一個穿白色制服戴藍色軟帽的男子大喊:“在哪兒啊?”。
那男子朝迪普伊醫生身后指去:“男更衣室!”
迪普伊后退了幾步,推開一間黃疸色小房間的門。
我該跟著他去男更衣室嗎?
門幾乎要彈回來關上,我猛地推開了它。
米黃色的儲物柜靠著四面黃色的墻,中間的一排儲物柜把房間一分為二,兩個空間各有一把木椅子縱向延伸。
在靠里面的空間,我看見一雙男式皮鞋嵌在木椅和儲物柜之間。雙腳張開著,皮鞋被磨損的灰色底子對著我。
迪普伊醫生在男人頭邊蹲著,擋住了我的視線,不過有人把他的炭色T恤拉到腋窩處,所以肚皮和胸膛都露了出來,下身是棕色皮帶套著卡其布褲子。
穿白大衣的黑人女士用手指按了按男人的喉嚨:“沒有脈搏。”
“我來做心肺復蘇吧!”我喊著沖向他們。我只在急診室看到過一次緊急搶救,可那病人還是沒能熬過去。我從沒聽說過在男更衣室實施搶救。我們甚至連手套都沒有。口對口人工呼吸也不是我的第一選擇。
我跪在冰涼的磚地上,兩臂向前延展,雙手交叉,鼓足勇氣準備做心肺復蘇。然后我終于看到了那個男人的臉。
他臉上已經出現紫斑,迷霧般的雙眼半睜著,胡須下嘴巴微張。
這個男人已經死了。死了好久了。死因不明。
迪普伊醫生把聽診器從男人多毛的棕色胸膛處拿開,表情冷淡嚴峻。“我推斷,8點24分。”
他推斷的是死亡時間。緊急搶救后的這種情景,我之前只見過一次。當時我們試了插管、心肺復蘇、藥物復蘇,還做了心包引流。可這些流程對這個男人來說,都太晚了。
迪普伊醫生把手在男人的顴骨處按住,我退了幾步,可是男人臉上的紫色并未褪去。“尸斑,”他說。
我深吸了一口氣,記得以前在法醫學課堂上學過。人死后,血液因重力作用墜積于尸體低下部位,血管缺乏動力,充血導致皮膚變色。我剛剛在這么近的距離親眼見證了。我避開死者凝視的雙眼,看見他前側腹也出現了斑駁紫斑。他死的時候面朝下。
我用食指戳了戳他身側的紫斑,冰冷的皮膚上出現了凹痕。我抽回手的時候,肌肉慢慢彈了起來,但顏色依然沒變。
迪普伊醫生高亢的聲音突然在耳邊響起:“放開他。”
我的手縮了回來,在手術褲上擦了擦,他說的其實是那個黑人女士,她的手還放在尸體的喉嚨上。“他早就去了,這里很可能是犯罪現場。”
犯罪現場?
“是科特,”迪普伊醫生的聲音只有一點微顫。
她點點頭,眼簾下垂,把手從他喉嚨處移開,交叉雙臂緊緊抱住自己。
迪普伊醫生站了起來:“他是這兒的醫生,”說著,他轉過頭去。
我的天,我再次掃視那張臉,那胡子。這不就是我把他演講打斷了的那個人嗎?
我慢慢地在腦海重現那棕色的眼睛,寬大的額頭,略微鷹鉤的鼻子,還有那胡須。對,就是他。我閉上了眼睛。
我聽見迪普伊在房間重重地踱步。他問道:“你們有看到什么不對勁的地方嗎?有沒有證據證明是犯罪?”
聽起來像是電影里的情節。可能真是如此。我想迪普伊醫生以前應該沒有經歷過在男更衣室發現同事尸體這樣的事吧,但他不讓自己被嚇倒,慌亂失神。他把門邊裝臟衣服的推車上的白色塑料蓋子提開,“找找有沒有針頭,”他往里面窺視,“任何和藥物有關的東西。”
我瞥見黑人女士聳了聳一邊的肩膀。
“他不是有糖尿病嗎?可能他自己也帶著針的呢,”我說。
“即便如此,”迪普伊醫生回答道,雙唇冷酷地閉成一條線。
“你覺得我們要搜搜他的口袋嗎?”
他還沒來得及回答之前,門又被猛地推開了。“哪兒有——”兩名護士推著鮮紅色救護車進來了。“我的天啊!”豐滿的金發護士驚叫道。
黑人女士說:“現在不是緊急搶救了,迪普伊醫生已經宣布死亡時間了。”
她正解釋著,我檢查了一下瑞德蕭醫生的口袋。他的錢夾還在右口袋里。我沒有打開。在他左邊口袋里,我找到一個ACCU-CHEK羅氏血糖儀還有幾張測試紙。襯衫里沒什么東西,他也沒穿外套。
我到廁所去尋找證據。我總覺得有什么地方不對勁,可我一時又說不出是什么。迪普伊醫生已經在廁所了,用跑鞋鞋尖翻著水槽下的一堆衣服。廁所里有陳年老尿的味道,其他的我也不想知道了。
我屏住呼吸,推開第一個廁所隔間的門。最后一個如廁的人沒有沖廁所,成堆的紙和糞便,不過地板是干凈的。我砰地把門關上,打開另一扇門。
白色的廁缸里空空如也,周圍是一圈銹跡,黑色馬桶蓋指向天空。迪普伊醫生突然出現在我后肩的位置,推開門看,“什么都不要碰!”
“我沒碰。”我沒有看見針頭或藥袋子。我慢慢退了出去,他把最里面的隔間米黃色浴簾猛地拉上。
“迪夫!”豐滿的金發護士眼淚汪汪地出現在走廊處,“是科特啊——”
“我知道,”迪普伊醫生說,“我知道。”
我聽見一陣爭吵聲從她身后的主廳傳來。
迪普伊醫生從我身邊擠過去,我緊跟上他的步伐。
一個長著雀斑、戴著眼鏡、穿白大衣的女人在發號施令,她棕色的平底鞋就在離瑞德蕭醫生的頭發不到10厘米的地方。
一個穿綠大褂的男人試著把急救袋的面具罩在瑞德蕭醫生張開的僵硬的嘴上。
黑人住院醫開始做心肺復蘇。
一個護士蹲在瑞德蕭醫生的手臂旁邊。兩三個護士,包括那位金發護士,吼著讓她住手。
兩個穿黑色制服的男人盯著瑞德蕭醫生,從腳開始往上打量。
然后站在大門邊一個穿著紫色磨砂褲,骨瘦如柴的女人握緊了拳頭,尖叫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