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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刀疤豺母(7)

紅毛雪兔是一種穴兔,所謂穴兔,自己不挖洞,居住在天然的地縫和洞穴里,習慣在地底下生活。尕瑪爾草原特殊的地質結構,那些布滿洞窟的珊瑚礁,是紅毛雪兔最理想的棲身之地。它們的聽覺和嗅覺十分靈敏,一聽到獵狗的吠叫,一聞到獵槍的硝煙味,立刻順著洞穴窟窿從地面鉆進地下。獵人和那些高大勇猛的狼狗無法跟著紅毛雪兔鉆進狹窄的洞穴,身體玲瓏嬌小的土狗,雖然能勉強擠進窟窿去,但缺乏在黑暗的地底下追捕廝斗的膽魄與勇氣,往往銜著兔尾鉆進洞窟,追不了幾米深,便喪失了勇氣,抽身退了出來,蹲在洞口悻悻吠叫。有一條身材細長膽量出眾名叫阿龍的牧羊犬,在追逐一只紅毛雪兔時,不顧一切地跟著逃犯鉆入幾十公尺深的地底下,結果在迷宮似的洞穴中迷了路,怎么也回不到地面來了,它的主人耳朵貼在地面的洞穴口,還能隱隱聽到自己愛犬如泣如訴的吠叫聲,兩天后,地底下的狗吠聲才逐漸衰竭……

理應是獵狗馳騁的戰場,卻成了活埋獵狗的墳場。

其他狗目睹阿龍被活埋的慘狀,更不敢追進洞穴去了。

狡黠的紅毛雪兔,把遠古珊瑚礁形成的地下迷宮當作避風港和防空洞,開展神出鬼沒的游擊戰,同獵人和獵狗進行巧妙的周旋。

“我就不信這個邪,我到附近的村寨找人來幫忙,多借些獵狗來,看這些該死的紅毛雪兔還能猖狂多久!”強巴用拳頭擂著桌子說。

當天夜里,強巴就騎了一匹駿馬,到附近幾個村寨聯絡。兩天后,開來好幾個狩獵隊,還牽來許多獵狗,再次對紅毛雪兔進行圍剿。人海戰術和狗海戰術并用,尕瑪爾草原到處都是獵人和獵狗,聲勢大得很,氣魄大得很。

戰績仍談不上輝煌,每天最多也就是捕獵到百十只紅毛雪兔。

獵人太多,又是從各個村寨來的,很難協調指揮,古老的牛角號也難以保持聯絡暢通,發生混亂在所難免。卡扎寨一位漢族牧民開槍誤傷了納琺寨一位康巴獵手的腿,松甸村一位藏族獵人將躲在草叢里想守株待兔的慶迪寨一位漢族牧民的胳膊打斷了。各個村寨的獵狗更是難以調教,公狗打架斗毆,母狗爭風吃醋,還拉幫結伙打群架,自相殘殺,咬傷了好幾條獵狗,鬧得烏煙瘴氣。

大規模圍剿僅維持了一個星期,各路諸侯便不得不草草收兵。

整整一個冬季,狩獵隊天天出征,雖然戰績不盡如人意,但累積起來數量也不算少了,總共大約消滅了七八千只紅毛雪兔,可紅毛雪兔的總體數量并未明顯減少。金黃的牧草仍像理發似的一片片被剃掉,落日黃昏時成千上萬只紅毛雪兔形成的龐大軍團依然像紅潮似的在草原上涌動,給人一種紅色恐怖的感覺。

卡扎寨離尕瑪爾草原約有兩華里,坐落在日曲卡雪峰腳下,過去從未發現過紅毛雪兔的活動蹤跡,可冬末這幾日,也不知是受食物的壓力,還是想擴展生存地盤,紅毛雪兔漸漸向卡扎寨靠攏,寨子四周的樹林,許多大樹的樹皮都被兔牙啃得斑斑駁駁的。

“這是怎么回事?”強巴望著打谷場上堆積如小山的被打死的紅毛雪兔,迷惑不解地搔著頭皮問我,“它們怎么會越殺越多呢?”

我說:“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這兩句古詩用到紅毛雪兔身上倒是蠻恰當的。”

“你還有心思開玩笑,我都快愁死了。”強巴不滿地說。

“我沒跟你開玩笑,”我說,“紅毛雪兔之所以會越殺越多,道理很簡單,一只紅毛雪兔倒下去了,千萬只紅毛雪兔站起來了。”

“這話怎么講?”

“你們狩獵隊雖然捕殺了不少紅毛雪兔,但并未破壞紅毛雪兔的繁殖機制,它們的繁殖速度遠遠超過你們的獵殺速度,當然只能是越殺越多嘍。”我認真地說。

十一

冬天過去了,稀薄的陽光漸漸變濃,樹枝綻出新綠,怒江的冰層嘎嘎開裂,融化的冰水叮叮咚咚唱著春天的贊歌流向遠方。到南方去越冬的大雁和黑天鵝成群結隊地飛回尕瑪爾草原。

以往這個時節,尕瑪爾草原就像一位參加時裝表演的妙齡女郎,淅淅瀝瀝的春雨就像是為表演奏響的樂曲。第一場春雨過后,灰黃的草原爆出星星點點嫩綠的草芽;第二場春雨過后,密密的小草鋪滿大地,草原像穿了一件薄如蟬翼的綠紗裙;第三場春雨過后,草原像身穿翡翠綠色緊身衣褲的女妖,嫵媚得讓人喘不過氣來;第四場春雨過后,濃綠的青草間綻放姹紫嫣紅的野花,艷麗得就像貴婦人參加晚宴的盛裝……

可今年春天,尕瑪爾草原卻丑陋得慘不忍睹。草芽剛剛冒出地面,便被貪婪的紅毛雪兔洗劫一空。融化的雪水下剛剛泛起一片綠意,便會有數以萬計的紅毛雪兔蜂擁而上,把那片綠意糟蹋殆盡。

紅毛雪兔啃食青草的風格與牦牛和山羊迥然不同,牦牛和山羊只吃冒出地面的草葉,不會去傷害草根,草葉被啃食后,春雨一澆,春陽一照,草根上又會蓬蓬勃勃躥出新葉來。紅毛雪兔吃起草來就像強盜掠奪一般,不僅將冒出地面的草葉啃吃了,還要扒開泥土將草根咬斷嚼爛,根系遭到破壞,當然也就不再生長新葉了。

下了四五場春雨,明媚的陽光殷勤地照耀著大地,然而,尕瑪爾草原仍顯得支離破碎萎靡不振,東邊枯黃西邊綠,還裸露著大片大片黑色的泥土,野花也開得有氣無力,花瓣凋零,色彩暗淡,半死不活的樣子。放眼望去,尕瑪爾草原就像衣衫襤褸的叫花婆。

卡扎寨的牧民秋天將青稞的秸稈晾曬在名叫“青稞架”的木架子上,作為越冬的飼料,在大雪紛飛牧草匱乏時,切碎了喂養牛群和羊群。飼料儲存的數量家家戶戶都是計算好的,剛夠牲畜一個冬季消耗,春雷隆隆時,青稞架上的飼料告罄,牲畜趕往尕瑪爾草原,不再需要喂飼料,改食茂盛的春草。

俗話說,一年之計在于春。對牧民而言,尤其是這樣。冬季喂的是干飼料,口感和營養都不太理想,維持牛羊生命而已。春草肥,牛羊壯,冬天掉膘春天補,牧民所有的希望都在春季。牛羊曬著暖烘烘的陽光,大口大口啃食口感甚佳營養豐富的春草,不幾日,冬天熬瘦的身體變得油光水滑,憔悴的容貌變得青春煥發,懶懶散散的生命變得激情澎湃,發情交配,傳宗接代,添丁增口,種群興盛。

可今年春天,對卡扎寨牧民來說,卻成了一道鬼門關。

尕瑪爾草原稀稀落落的春草,根本無法滿足整個卡扎寨牦牛群和山羊群的需要。牧民儲存的越冬飼料早已用光了,拿不出東西來喂這些饑腸轆轆的牛羊。應是長膘的季節,可憐的牛羊卻因為吃不飽肚皮而迅速消瘦下來,不少牦牛瘦得肩胛支棱,許多山羊瘦得肋骨暴突。饑餓使牛羊喪失了生命的活力,公牛成了太監牛,公羊成了太監羊,母牛和母羊成了計劃生育的模范,耽誤了好時光。

牧民的生活全靠這些牛羊,望著骨瘦如柴的牛群和羊群,他們眉頭緊鎖,表情凄苦,整日唉聲嘆氣。

雖然能捕獵到一些紅毛雪兔,能得到一些兔肉和兔皮,但比起因草場受到破壞牛羊飼料不足而遭受的損失來說,這些兔肉和兔皮實在太微不足道了。占了小便宜,卻吃了大虧呀。

更讓牧民提心吊膽的是,春季也是紅毛雪兔繁殖的高峰期,數量迅猛增長。紅毛雪兔屬于育幼期極短的哺乳獸類,也就是說,幼兔在娘胎里就長齊一身絨毛,剛鉆出產道就能睜開眼睛,絨毛被母兔一舔干就能蹣跚奔跑,吃上十來天奶,就能長出門齒來啃食嫩草活下去。進入春季才半個多月,新一茬紅毛雪兔就活躍起來,在草原上蹦跳嬉鬧,放眼望去,涌動著一片讓人頭皮發麻的紅潮。

尕瑪爾草原上的牧草,還不夠這些紅毛雪兔啃吃和糟蹋的。

終于發生了讓牧民目瞪口呆的事。一天夜晚,饑餓的紅毛雪兔襲擊了村民李某搭建在寨門邊一座糧倉,將一千多斤青稞連同那座用蘆席做建筑材料蓋起來的小糧倉一起吃了個干凈。緊接著,好幾家坐落在寨子邊緣的菜地和果園又被紅毛雪兔洗劫一空。有兩條看家狗,半夜聽到動靜,沖進菜地想把正在行竊的紅毛雪兔緝拿歸案,結果寡不敵眾,一條黃狗被憤怒的紅毛雪兔活活咬死,另一條黑狗身上的狗毛被紅毛雪兔啃了個干凈,雖然僥幸保住了性命,卻變成了一條赤膊狗。

村民們人心惶惶,有的說:“再這樣下去,用不了多久,我們的房子怕也會給紅毛雪兔吃掉的呀。”還有人說:“等尕瑪爾草原上的牧草被吃得精光后,這紅毛雪兔就會變得像豺狼一樣可怕,來吃牛羊,說不定還要吃人哪!”

強巴像個輸紅了眼的賭徒,將藏袍往腰上一系,裸露著一只臂膀,高擎火把,聲嘶力竭地叫道:“我就不信沒辦法治這些紅毛雪兔了,用火燒,燒死這些該死的家伙!”

牧民緊急動員,有的撿干牛糞,有的割蘆葦,有的砍柴火,到尕瑪爾草原實施火攻戰術。四面八方點起火堆,遺憾的是春季多雨,地上又沒有多少枯草,火焰難以形成燎原之勢,只見濃煙滾滾,不見火勢蔓延,而紅毛雪兔又隨時能鉆進地下洞窟躲藏,折騰了數日,效果甚微,不得不放棄了愚蠢的火攻戰術。

“投毒,毒死這些討厭的紅毛雪兔!”強巴咬牙切齒地說。

于是,派人到城里去購買五花八門的老鼠藥,什么磷化鋅、滅鼠靈、鼠魂散、鼠必倒……與食物攪拌在一起,投放到尕瑪爾草原,為了方便紅毛雪兔就近食毒送死,還將毒餌扔進珊瑚礁洞穴去。

投毒戰術開始時效果不錯,僅兩三天時間,尕瑪爾草原上涌動的紅潮就消退了許多,山旮旯、樹角落、水塘邊和石頭底下,隨處可見紅毛雪兔橫七豎八的尸體。牧民擰緊的眉頭舒展開了,凄風苦雨的臉也逐漸晴朗。可誰也沒有想到,投毒戰果僅僅輝煌了幾天,便形勢陡轉,朝壞的方面發展了。那紅毛雪兔是一種善于總結經驗的動物,目睹同類中毒身亡的慘狀,很快就明白是人類在有意陷害它們,懂得了世界上沒有免費的午餐這個道理,謝絕牧民們投放的毒餌。它們的嗅覺非常靈敏,血的教訓和生命作代價總結出來的經驗又記得非常牢,大概還有一套快速傳播信息的系統和渠道,不管牧民怎么花樣翻新投放用高價購買來的新型老鼠藥,不管將老鼠藥撒在草根還是投放進珊瑚礁的洞穴,不管餓得饑腸轆轆還是餓得眼睛發綠,所有的紅毛雪兔步調一致地回避那些偽裝成五顏六色聞起來還有一股檸檬或巧克力香味的老鼠藥。紅毛雪兔不是笨蛋,會前赴后繼地被人類毒殺。

投毒戰術流產了,更糟糕的是,還帶來了意想不到的惡果。

實施投毒戰術前,曾告誡家家戶戶,千萬看牢自己的牛群和羊群,在投毒期間別讓牛羊跑到尕瑪爾草原上去,以免發生誤傷現象。這就像頒布了戒嚴令,劃定了不準擅自闖入的軍事禁區。可牛羊太多,卡扎寨的牧民又不習慣圈養牲畜,沒有足夠的牛廄羊欄來安頓這些自由散漫慣了的牦牛和山羊,免不了有些牛羊趁主人一時疏忽,溜出殘缺破陋的廄欄,跑到尕瑪爾草原去,吞食了那些老鼠藥,糊里糊涂踏上了黃泉不歸路。

那些先前被老鼠藥毒死的紅毛雪兔,有的死在地穴,有的死在樹洞,有的死在隱秘的旮旯角落,尸體收拾不干凈,春天潮濕溫暖,細菌繁殖得快,不幾日紅毛雪兔的尸體便腐爛變質,方圓百里的尕瑪爾草原惡臭熏天,連慣食腐尸的大嘴烏鴉也嚇得搬家了。草原上不可避免地流行起了可怕的瘟疫,牦牛和山羊本來就因為食物短缺而瘦弱不堪,抵抗力很差,天天都有好幾頭牦牛好幾只山羊死于非命。

讓獵狗幫忙搜尋紅毛雪兔尸體,當收尸搬運工,那尸體上有毒,獵狗用嘴叼咬,也發生中毒現象,死了好多條獵狗。

災難頻頻,雪上加霜,有幾戶牧民不堪忍受這種生活,動身遷移他鄉。有一戶漢族村民,本來家境就不佳,僅有四頭牦牛七只山羊,瘟疫一傳播,他所有的牛羊死得一頭不剩,只能攜家帶小到城里乞討求生去了。在卡扎寨的歷史上,這還是第一次有人外出逃荒。人們臉上陰霾密布,老人終日唉聲嘆氣,女人終日哭哭啼啼,男人終日借酒澆愁,更有一些迷信思想很重的牧民,燒香拜佛,祈求神靈保佑。

強巴走投無路了,借用一個略含貶義的詞——黔驢技窮。他不得不來找我,滿臉羞紅,囁嚅著說:“沈老師,都怪我,不懂科學,沒……沒想到會……會鬧到這個地步……過去我不尊重您的意見,您千萬別往心里去。您是動物學家,您一定要想想辦法,消滅這些該死的紅毛雪兔,救救我們卡扎寨!”

強巴說這番話的時候,眼圈紅紅的,似有悔恨的淚水在眼眶里打轉。俗話說,男兒有淚不輕彈,他實在是心里太難受了。卡扎寨牧民遭受的災難,是他引起的,他身上的壓力很重,思想負擔也很重。

對卡扎寨發生的災難,我當然不會袖手旁觀的。我不是那種小肚雞腸的人,不會因為強巴曾經沒聽我的勸告并嘲諷過我,便耿耿于懷,在他遭難之際,躲在暗處看他的笑話。再說,我是個動物學家,我覺得自己有責任也有義務來幫助卡扎寨牧民解危濟困。

“辦法是有的,”我說,“就不知道你能不能接受。”

“只要能讓尕瑪爾草原重新綠起來,要我做什么都行。”

“把金背豺重新請回尕瑪爾草原來。”我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說。

“這……”強巴像患牙痛似的苦起臉來。

我曉得他語塞的原因。豺在當地牧民心目中,等同于惡魔,大半年前好不容易才將它們驅趕走,現在要把它們請回來,這思想彎子一下子很難轉得過來。

“沈老師,能不能想想其他辦法,譬如說除了豺之外,尋找另一類紅毛雪兔的天敵?”強巴眼巴巴地望著我說。

我搖了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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