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刀疤豺母(6)
- 刀疤豺母(動物小說大王沈石溪·品藏書系)
- 沈石溪
- 4901字
- 2018-05-23 15:46:21
刀疤豺母和它的臣民們,世世代代居住在尕瑪爾草原,它們在這塊肥沃的土地上繁衍生殖,這塊土地滋養了它們,它們也在這塊土地上留下了快樂與煩惱。豺是一種有領地意識的動物,同其他依附在大地上的生命一樣,熱土難舍,眷戀自己的故鄉。如今,在人類的傾軋與威逼下,它們被迫離鄉背井,逃離這塊生于斯長于斯的土地,內心的痛苦可想而知。茫茫雪山,漫漫旅途,前程未卜,大千世界,哪里是家?偌大的地球,竟容不下一窩金背豺!它們哭泣,它們哀嘆,它們有理由向人類怒吼,有理由向蒼天發出嚴厲的責問。
在豺群呦呦(左口右歐)(左口右歐)的嘯叫聲中,我依稀分辨出一個蒼老的聲音,叫得特別哀婉特別凄慘,我相信這是刀疤豺母發出的叫聲。這縷不太和諧的蒼老的聲音,像是在乞求饒恕和原宥,像是在呼喚理解和寬容。我了解刀疤豺母,這是一只飽經風霜的老母豺,寬厚仁慈,與人為善。它在翻越雪山埡口的最后時刻,仍抱著一絲幻想,希望人類能丟掉對豺的成見,改變主意,同意它和它的臣民們繼續留在尕瑪爾草原生活。
誰愿意流落異鄉為異客呢?
當豺群在山脊線上停止嘯叫時,卡扎寨牧民從各家的氈房里取來了獵槍、銅鼓、響弩和牛角號,有的朝天放槍,有的擂響銅鼓,有的發射響弩,有的吹奏牛角號。牛廄里的牦牛哞哞直吼,羊圈里的山羊咩咩叫喚,馬揚鬃嘶鳴,狗狂吠咆哮,整個寨子喧囂得快要沸騰了。
我曉得,這絕非友好的歡送。這是聲勢浩大的驅趕、毫不留情的攆逐,含有用武力押解出境的性質。
我的視線一直凝聚在刀疤豺母身上,我看見,它好像遭受了巨大的打擊,那剪影一下子縮小了許多,不難猜想,是泄氣了,絕望了,也許是難過得趴在地上了。過了約數分鐘,它的剪影又慢慢升高,再次站了起來,朝雪山埡口走去。
豺群跟隨著刀疤豺母朝雪山埡口移動。
白茫茫的雪坡上,幾十個黑影在蠕動。高原缺氧,積雪太厚,登高爬坡,它們跋涉得極其緩慢,步履沉重而又艱難,遠遠望去,就像蝸牛在爬一樣。槍聲、鼓聲、弩箭聲、狗吠聲和牛角號聲持續不斷地響著,不讓它們回頭,催促它們快走,斷絕它們退路,無情地粉碎它們最后一絲僥幸心理。
半個小時后,豺群消失在風雪凄迷的雪山埡口。
日曲卡雪峰北邊這道埡口,是出入尕瑪爾草原的門戶。對豺群來說,走出雪山埡口,等于被掃地出門。雪山埡口終年積雪,一年四季中秋冬春三季大雪紛飛,兩邊陡峭的山峰上常發生雪崩,肆虐的暴風雪像把加密的巨鎖鎖住了這道門戶,連最耐寒的雪豹都無法穿越,無論是人還是動物,只有夏末才能通行。毫不夸張地說,埡口難行,難于上青天。豺群這一去,怕是永遠也回不來了。
村民們欣喜如狂,有的放起鞭炮,有的抬出酒壇,飲酒作樂,舉杯相慶。
我知道,保持生態平衡,物種的多樣性是十分重要的,一個物種消失,生態很有可能因此出現紊亂。大自然存在著一條環環相扣的生物圈,就像一根鏈條一樣,一個環節斷了,其他環節就會產生連鎖反應,危及包括人類在內的整個生命系統。生態平衡被粗暴打破,是會產生災難性后果的啊。我高興不起來,心里沉甸甸的,躲進藏式氈房,暗暗嘆氣。
強巴端著滿滿一銅碗青稞酒沖進氈房來,喜氣洋洋地沖著我嚷道:“沒有豺狼的日子,就是牧民的盛大節日。來,為惡豺永遠從尕瑪爾草原消失,干了這一杯!”
我搖搖頭,沒去接他的酒碗:“你別高興得太早了。我問你,藏語里尕瑪爾草原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有豺狗出沒的草原。”強巴答道。
“這就對了,”我說,“自古以來這里就是人類、金背豺和其他動物共同生活的地方,你們現在趕走了金背豺,打破了生態平衡,還不知道會鬧出什么亂子來呢!”
“你別老擺出一副動物學家的嘴臉來教訓人嚇唬人。”強巴不悅地說,“沒了豺狗,只會是草更綠羊更肥牛更壯牧民更富裕。這喜慶的酒你不肯喝算了,你跟我們牧民不是一條心。”
強巴說著,將銅碗里的酒潑在地上,氣嘟嘟地跑了出去。
無論藏民還是漢人,牧民的性格都憨厚耿直,說話直來直去,沖撞你沒商量。我對強巴唐突的舉動毫不介意,如果真像他說的那樣,金背豺搬遷后,尕瑪爾草原氣象更新,草更綠羊更肥牛更壯牧民更富裕,我心甘情愿受他的責罵。
唉,只怕是適得其反啊!
十
金背豺搬遷后,一段時間,尕瑪爾草原果然如強巴所預言的那樣,一派生機盎然。金背豺一走,草原上除了鷂鷹就沒有其他食肉猛獸了,而鷂鷹除了偶爾捕食剛出生的羊羔外,是無法獵殺牦牛和成年羊的。羊群不再需要牧羊人照看,牧羊狗都下崗待業了,牦牛自由自在地溜達,哪兒牧草豐盛往哪兒拱,不用擔心會遭遇不測。天敵逃遁,危機解除,生存壓力頓釋,牛羊心寬體胖,羊兒肥得輕輕一掐就能從羊屁股上掐出油來,牦牛壯得油光水滑,皮囊被繃得鼓鼓囊囊。卡扎寨一位李姓漢族牧民家一只母羊產下雙胞羊羔,這在尕瑪爾草原是破天荒的大喜事,全寨男女老少都上門去祝賀。另一位名叫亞鐘的藏族牧民養的一頭牦牛體重超過八百公斤,被評為全州的牦牛冠軍,州長親自給亞鐘戴大紅花,成為轟動一時的新聞。
最讓卡扎寨牧民歡欣鼓舞的還是紅毛雪兔數量日益增多。過去金背豺在的時候,雖然也有紅毛雪兔,但數量有限,偶爾才能見到。牧民帶著訓練有素的獵狗到草原狩獵,辛苦大半天,也不一定就能逮到一只紅毛雪兔。金背豺搬遷后,僅僅過了三個多月,過去難得一見的紅毛雪兔便成了尕瑪爾草原一道亮麗風景。清晨來到草原,扯一把草絲,綰成一只草帽,戴在頭上,稍事偽裝后靜靜地蹲下來,幾分鐘后,便能看到碧綠的草叢中紅色的身影精靈般地閃耀跳動。牧民帶著獵狗到草原狩獵,半天時辰,槍法再差勁的獵手,再愚鈍笨拙的獵狗,也不會空手而歸,槍尖上總能挑著一兩只紅毛雪兔神氣活現地回家來。紅毛雪兔雖不及牛羊肉鮮美,但屬于野物,吃起來別有一番風味;不僅兔肉可以食用,兔皮也能晾干硝制后,拿到集市上去賣,雖不如水獺、冬狐、金貓等皮子那般貴重,一張兔皮值不了幾個大錢,但換點油鹽醬醋還是綽綽有余的。
卡扎寨有好幾戶藏族和漢族牧民,將羊群交給牧羊狗管理,讓牦牛像野牛似的任其在草原游蕩,騰出時間和精力來,專門捕獵紅毛雪兔,當作一項貼補家用的副業,日子倒也過得逍遙。
強巴不無諷刺地對我說:“你說惡豺走了會破壞生態平衡,可事實上我們牧民的日子越過越滋潤了,你還有什么可說的?”
我確實無話可說,但愿我的預言永遠不會變成現實。
然而,科學終歸是科學,科學規律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該發生的事情遲早是會發生的。
四個多月后,情況發生了變化,紅毛雪兔的數量迅速增長。過去走進尕瑪爾草原,在紅毛雪兔活動最頻繁的清晨,要用草絲編帽戴在頭上偽裝起來,蹲在草叢里紋絲不動大氣不喘靜靜等待仔細分辨,才能看到紅毛雪兔的身影。如今,任何時候踏進草原,不必費心偽裝,唱著歌信步走去,就算是深度近視眼也立刻就能發現紅毛雪兔在綠草叢中晃動。過去獵人牽著獵狗在草原奔波老半天,靠運氣才能逮著紅毛雪兔。如今不需要獵人親自出馬,只消將獵狗吆喝進草原,一兩個小時后,獵狗就會叼回一只半死不活的紅毛雪兔。某日早晨,幾個村民到尕瑪爾草原尋找走散的牦牛,毫無目標地對準一片灌木叢亂放了一排槍,竟然有兩只紅毛雪兔撞在了槍口上。少年背著古老的金竹弩,到草原玩耍,也能用弩箭射倒幾只紅毛雪兔帶回家。
面對紅毛雪兔數量迅猛發展的勢頭,開始村民并沒覺得是一種災難的預兆。恰恰相反,許多人還認為是件天大的好事,可以靠紅毛雪兔發財致富了。我建議在紅毛雪兔還沒泛濫成災時,及早采取有效的措施來遏制紅毛雪兔急劇膨脹的數量。強巴瞪大一雙驚愕的眼睛,就像在看外星人一樣看著我說:“你是怕錢多了會咬手嗎?你是存心不想讓我們牧民過上富裕的好日子嗎?紅毛雪兔多了,是件大好事嘛。我們可以組織專業狩獵隊,專門捕獵紅毛雪兔。我們可以辦一家肉食加工廠,把新鮮兔肉腌制成臘肉,運到北京、上海這樣的大城市去出售,我們還可以辦一個皮毛加工廠,將兔皮精加工,制成美麗的高附加值的裘皮時裝,與外貿公司聯系,出口到國外去,賺大把大把的外匯。總之,紅毛雪兔多了,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我耐心地開導他:“任何事情都有個度。一般來說,紅毛雪兔數量多一些,是件好事,能給卡扎寨牧民帶來額外收入,但也不是越多越好,超出了極限,好事就會變成壞事,就會帶來預想不到的嚴重后果。我好歹是個動物學家,專門干這一行的,這方面的書讀了近二十年,你應當相信我的話。我不會平白無故來害你們的。”
“紅毛雪兔皮子可以剝下來賣錢,兔肉可以食用,兔骨碾碎成骨粉可以做雞鴨飼料。你說,這紅毛雪兔多了有何不好?”
“紅毛雪兔屬于嚙齒類動物,繁殖率極高,一年能生三胎,每胎可產六至十二只,幼兔長到半年后,又可交配繁殖,從理論上說,一對成年紅毛雪兔兩年內可繁殖到一萬多只。凡嚙齒類動物,一生都在不斷地長牙齒,要靠啃咬來磨短兩顆門齒,因此會不停地啃咬草根樹皮,對植被的破壞極大。要是不加限制任其發展,極有可能會把尕瑪爾草原糟蹋光。還有,紅毛雪兔大量暴尸野外的話,很有可能會流行可怕的瘟疫……”
“行了,你不用說這些話來嚇唬我。”強巴不滿地打斷我的話,“我們卡扎寨牧民世世代代生活在這里,從來沒聽說過尕瑪爾草原會被一群兔子吃光。嘻嘻,你的牛皮也吹得太大了。你說你讀過二十年書,哦,你總該記得這兩句古詩吧: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尕瑪爾草原的草從來沒有枯竭的時候,養得活再多的牛群和羊群。有好幾次,眼瞅著冬季的荒火把草原燒得光禿禿,一場春雨,草原一夜之間又變得一片蔥綠。尕瑪爾草原是天神賜給我們牧民的聚寶盆,沒有誰能夠糟蹋她破壞她,更不用說小小的紅毛雪兔了。”
唉,不見棺材不落淚,不撞南墻不回頭,我無能為力了。
又過了兩個多月,紅毛雪兔呈幾何級數量增長,滾雪球般壯大,很快發展到令村民擔憂的程度。
我見過尕瑪爾草原冬天的景色,牧草一片金黃,在一望無際的金色的草海里,鑲嵌著一株株一叢叢蒼綠的云杉樹,點綴著一片片潔白的薄雪,間或有星星點點艷紅的狼毒花,色彩絢麗,美不勝收。可眼下的尕瑪爾草原,金黃的牧草被無數兔牙連根啃斷,變得枯黃,云杉樹離地一公尺高的樹干上,樹皮被兔牙啃剝干凈,難看得就像一群下肢已經潰爛的麻風病人。正值冬季,牧草進入蟄伏期,停止生長,紅毛雪兔像個龐大的食草軍團,還在不停地吃呀吃,冬季才過了一半,差不多把大半個尕瑪爾草原像剃光頭一樣吃得光禿禿的,像患牛皮癬一樣露出一大片一大片黑色的泥土。每當落日黃昏,饑餓的紅毛雪兔從地縫和洞穴中擁出來,成千上萬,在牧草間蠶食蠕動,形成觸目驚心的紅色恐怖。災難已露出端倪,再這樣發展下去,過完這個冬天,尕瑪爾草原就有可能會變成一片不毛之地。
卡扎寨十六歲以上的男子個個摩拳擦掌,要求組織狩獵隊,開展一場轟轟烈烈的捕獵紅毛雪兔的群眾運動。冬天是農閑季節,青壯勞力反正閑在家里沒多少事情可干,打獵是最好的消遣。消滅那些紅毛雪兔,既保護了尕瑪爾草原的牧草資源,保護了牧民們賴以生存的生態環境,又是一項有利可圖的副業,何樂而不為呢?卡扎寨所有的狗,不論土狗洋狗藏獒牧羊犬獵狐犬公狗母狗大狗小狗胖狗瘦狗老狗少狗黑狗白狗黃狗花狗癩皮狗,也都全體出動,大呼小叫地跟著主人到尕瑪爾草原捕獵紅毛雪兔。
狩獵隊早出晚歸,有時天晚了,干脆就燒堆篝火住在草原上。狗也挺賣力氣,見到紅毛雪兔的影子就窮追猛攆,累得口吐白沫也在所不惜,兇猛的狗吠聲和刺耳的槍聲從早響到晚,整個尕瑪爾草原變得像座血腥味很濃的巨大的屠宰場。
強巴親自出馬,擔任狩獵隊長。這家伙剽悍英武,有百步穿楊的功夫,是方圓百里有名的神槍手,這方面還挺有謀略,將狩獵隊分為四個小組,從東西南北四個方向進行掃蕩,地毯式搜索,全方位圍剿。然而,戰績卻并不理想,辛苦一天,也就捕捉到幾十只紅毛雪兔。
尕瑪爾草原在白堊紀時代是一片汪洋大海,新生代時由于歐亞大陸板塊碰撞擠壓,發生地殼運動,滄海桑田,尕瑪爾從大洋底冒出海平面,變成滇北高原一塊平坦而又豐腴的草原,至今在土層里仍能找到各種貝殼化石。由于是海洋升高后形成的陸地,尕瑪爾草原地表具有很明顯的海洋地質特征,隨處可見大片大片的珊瑚礁,有的隆出地面約一二十米高,有的陷落土層達幾十公尺深,有的風化變形淤泥壅塞如斷垣殘壁,有的還保留舊時模樣如蜂窩如蟻穴。珊瑚礁是由一種名叫珊瑚蟲的動物尸骸堆積而成,形狀怪異,布滿大大小小的氣孔、洞穴和窟窿,孔連孔,洞通洞,穴套穴,窟窿穿窟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