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刀疤豺母(5)
- 刀疤豺母(動物小說大王沈石溪·品藏書系)
- 沈石溪
- 4866字
- 2018-05-23 15:46:21
其他豺也跟著這幾只失子的雌豺咆哮起來,真正是群情激昂,同仇敵愾啊。
我擔心刀疤豺母會頂不住這種壓力,向豺群發出攻擊我們的指令。它雖然是這群豺的首領,恐怕也不能完全不理睬眾豺的意愿。果然,它眼角上挑,鮮紅的舌頭來回磨動白森森的犬牙,似乎產生了撲咬之意。我趕緊學著豺的樣子,將嘴唇往上翹,吊著嗓子左聲左氣地說:“你千萬別干蠢事,今天你要是傷害了強巴,我發誓,明天我就會帶著狩獵隊來把你們通通消滅的。冤冤相報何時了啊!你若肯放我們一碼,我保證,一定設法把你們丟失的八只幼豺還給你們……”
它肯定聽不懂人類的語言,但它似乎從我誠實的表情和莊嚴的語調中領會到了某種東西,上挑的眼角又放平下來,嘴巴也重新閉攏。
歪嘴巴雌豺狂嘯一聲,不顧一切地躥上來,欲咬強巴。刀疤豺母縱身一躍撲過去,一頭撞在歪嘴巴雌豺的腰上,把它撞開去。
呦——刀疤豺母沖著在地上翻滾的歪嘴巴雌豺吼了一嗓子,那是在嚴正警告:沒有我的同意,誰也不準胡來,不然我就不客氣了!
歪嘴巴雌豺爬起來,抖抖身上的草屑泥沙,呦呦嗚嗚不停地叫喚起來。我雖然聽不懂豺的語言,但從它憤怒的表情和委屈的聲調中不難猜測它是在向眾豺傾訴自己的小寶貝被擄走的悲痛心情,控訴刀疤豺母在袒護仇敵。
好幾只豺朝刀疤豺母投去不滿和疑惑的眼光,有兩只母豺噼噼啪啪狠狠地甩打自己的尾巴,以發泄心中的怨氣,有兩只公豺不懷好意地繞到刀疤豺母背后,擺開撲咬的架勢。
也許是報仇心切,也許是覺得眾豺都在支持自己,歪嘴巴雌豺變得有恃無恐,再一次像股疾風似的躥上來,張嘴要咬強巴的后脖頸。刀疤豺母怒嘯一聲,迎面攔截,舉起一只爪子朝歪嘴巴雌豺的臉上撕抓,歪嘴巴雌豺扭頭躲閃,刀疤豺母以閃電般的速度一口將歪嘴巴雌豺的右耳朵咬了下來。
歪嘴巴雌豺半只腦袋血淋淋的,慘嚎一聲,落荒奔逃。
刀疤豺母威風凜凜地仰天長嘯,那只耳朵還在它的犬齒間彈跳,嘴吻涂抹著一層殷紅的血漿。
眾豺都被震懾住了,那兩只心懷不滿的母豺識相地停止甩打尾巴,那兩只不懷好意的公豺知趣地收斂起撲咬的架勢,順從地蹲伏下來。
也許,在桀驁不馴野性十足的豺群社會里,只有采用最嚴厲的懲罰手段,才能保住首領的權威。
刀疤豺母重新面對著我和強巴,佇立著,靜穆了好幾分鐘。它的眼神中沒有敵意,也沒有仇恨,只有深深的無奈和無盡的悲苦。終于,它嘆息般地輕嘯一聲,扭頭朝坡頂走去。
豺群也都乖乖地跟著它撤離了。
我目送著豺群遠去,暮色蒼茫,刀疤豺母走得很慢,脊梁彎塌,腦袋勾垂,尾巴拖地,一副身心交瘁的模樣。
九
當天夜晚,我們回到野外觀察營地后,洗了個澡,換了衣衫,強巴便開始自斟自飲喝悶酒,把一瓶習水大曲全喝了下去,喝得酩酊大醉,便開始說醉話,一會兒說要去金沙江淘金,賺了錢買一百條兇猛的藏獒,專門訓練它們對付豺狗,要把天底下所有的惡豺一只不剩地通通消滅光,一會兒說要去買一挺機關槍來,再遇到豺群,嘟嘟嘟嘟橫掃過去,把它們全部掃倒……
翌日中午,他才從醉夢中醒來,悶著頭抽了一鍋煙,扛起那只裝著八只幼豺的柳條筐,便朝山里走去。我問他要到哪里去,要去干什么?他也不搭理我,只顧往前走。
來到那棵歪脖子小樹下,他放下柳條筐,抬頭朝那條懸吊在樹枝上的豺尾瞄了一眼。那是斷尾公豺的尾巴,已經掛了半個月。他抽出腰刀,跳起來一刀砍斷繩索,象征著復仇的豺尾掉了下來。然后,他又打開柳條筐,將八只幼豺放了出來。
獲得自由的幼豺們,呦呦咿咿地叫著,在樹下奔跑嬉鬧。
強巴拉著我,往山頂一片雜樹叢跑去。
我們剛躲進雜樹叢,便聽到山溝傳來豺嘈雜的嘯叫聲,我用望遠鏡看去,嚯,我所熟悉的那群金背豺,不知從哪個旮旯里鉆了出來,聚集在那棵歪脖子小樹下。好幾只母豺將自己失散多日的小寶貝摟進懷里,一遍又一遍深情地舔吻。幼豺們在母豺的膝下鉆進繞出撒歡撒嬌。一派母子團聚的動人景象。
我慢慢移動望遠鏡,尋找刀疤豺母。哦,它蹲在一塊圓形石頭旁,守著面前的一只幼豺。這只幼豺并沒因為回到豺群而高興,蜷著身體縮在落葉里,樣子很憂傷。刀疤豺母伸出舌頭去舔吻它,它竟然扭頭躲開了。刀疤豺母抬起傷感的臉,望著天空出神。
就在這時,山岬傳來一聲豺嘯,一團紅色的影子飛也似的從山溝躥出來,轉眼間來到歪脖子小樹下。我仔細看去,哦,是昨日被刀疤豺母咬掉右耳朵的歪嘴巴雌豺。它在樹下東張西望,焦急地尋找。刀疤豺母看見歪嘴巴雌豺了,眉眼寬慰地舒展開,呦呦叫了兩聲,退到一邊去。歪嘴巴雌豺急忙躥到圓形石頭旁,一見到那只蜷縮在落葉里的幼豺,激動得連叫聲都變了,呦嗚呦嗚,不知道是悲還是喜,一下子跳過去,把那只幼豺嚴嚴實實罩在自己的身體底下,拼命地舔,拼命地親,嘔出一些糊狀物來,嘴對嘴地渡食給幼豺。那只幼豺也變得活潑起來,在歪嘴巴雌豺腿上親昵地摩蹭啃咬。
哦,這只蜷縮在落葉下的幼豺,原來是歪嘴巴雌豺的親骨肉。
過了一會兒,歪嘴巴雌豺總算平靜下來,帶著那只幼豺來到刀疤豺母面前,用一種羞愧的表情,替刀疤豺母整飾背毛,好像在為自己昨日的唐突與冒犯請求原諒。刀疤豺母則小心地舔了舔歪嘴巴雌豺缺損的右耳朵,好像在為自己昨日過于嚴厲的懲罰手段深表歉意。
好幾只母豺也都擁到刀疤豺母身邊,有的舔吻它的脖子,有的梳理它足踵間的毛叢,有的依偎在它身上,看得出來,它們都很欽佩它敬重它。
豺群要走了,當其他豺簇擁著八只幼豺快要拐出山溝時,刀疤豺母站在歪脖子小樹下,面朝著山頂的雜樹叢,長嘯了三聲,然后才撒腿奔跑去追趕它的豺群。我想,它一定知道我和強巴藏在雜樹叢里,它是在用豺的特殊方式向我們致謝哩。
就在這時,強巴突然掏出插在腰帶上的牛角號,腮幫鼓得像只皮球,嗚嗚吹響。隨著牛角號陰郁低沉的聲調在空中散播開,在我們身后約百米遠的一道石坎里,呼啦冒出一排人頭來,有的戴著氈帽,有的扎著頭巾,有的纏著獸皮,一看就知道是在山林里滾爬摸打的獵手。強巴唰地舉起了獵槍,就像發出了某種事先約定的指令,站在石溝里的那排獵手齊刷刷地舉起了長筒獵槍。我大吃一驚,很明顯,強巴背著我暗中組織卡扎寨的獵手,埋伏在那道石坎里,個個手執獵槍,是不是想利用豺群解救和接回那八只幼豺之際將這群金背豺一網打盡?這也太卑鄙太陰謀太恩將仇報了呀!我不敢冒充英雄用胸膛去堵那排黑森森的槍口,為保護金背豺去堵槍口算不上是一種明智之舉。我只能有氣無力地喊出一個字:“不——”
沒人聽我的,強巴甚至連看也不看我一眼,便扣動了扳機。砰!清脆的槍聲在我耳邊響起,緊接著,身后石溝里響起一排槍聲,震耳欲聾的槍聲在山谷回響,空氣中彌漫開一股刺鼻的硝煙味,嗆得我連連咳嗽。完了,我想,這群金背豺完蛋了。豺群還沒有拐出山溝,還在獵手們的視野和長筒獵槍的有效射擊范圍之內,二三十支獵槍齊射,就像鐮刀割麥穗那樣,起碼死傷百分之九十以上。我機械地站起來,朝豺群望去,奇怪的是,它們并沒有像被鐮刀割斷的麥穗那樣紛紛倒下去,仍好端端地站在哪兒,瞪著驚詫的眼睛,扭頭朝身后張望。我當然不相信金背豺有刀槍不入金剛不壞之身,我也不相信那幫闖蕩山林的獵手突然間個個都變成近視眼或斜視眼。我如墜云里霧里,鬧不明白是怎么回事。這時,刀疤豺母呦地發出一聲長長的哀嘯,那是奔逃藏匿的命令。霎時間,公豺和母豺分成若干個小群體,簇擁著自家寶貝幼豺,四散逃竄,有的鉆進茂密的灌木叢,有的躥出山溝外。砰!砰砰!站在我身邊的強巴又扣響了獵槍,石坎里的獵手們也跟著打出了第二排霰彈。我這才看清,強巴和所有獵手的槍口都指向天空,霰彈打在樹梢上,紛紛揚揚灑了一場翠綠的葉子雨。
“你這是干什么呀?”我迷惑不解地問。
“我要用槍聲告訴這些豺,我們不歡迎它們,我們討厭它們,我們希望它們從尕瑪爾草原搬走,從這塊土地上消失!”強巴脖子上青筋暴突,牙巴骨咬得嘎喳嘎喳響,斬釘截鐵地說。
“這群豺幫了我們大忙,要不是刀疤豺母出手相救,我倆早就被驢蹄踩得粉身碎骨了,你卻……”我傷心得說不下去了。
“要不是看在這點情分上,我早就送它們到閻王爺那兒報到去了。”強巴說,“它們救過我一次,我也饒了它們一命,誰也不欠誰了。豺是惡獸,是災星,是魔鬼,必須將它們攆走。”
我懂了,雖然這群金背豺在關鍵時刻幫了我們大忙,雖然刀疤豺母竭盡全力阻止狂怒的豺撲咬強巴,可并沒有使強巴徹底改變對豺的惡感與偏見。強巴是條血性漢子,信奉有恩報恩有仇報仇的處世原則,這群金背豺救過他,他記住這份情義,所以抬高槍口朝天開槍,放這群金背豺一條生路。但在強巴的心底里,金背豺曾虐殺他愛犬雪嬌的仇恨并未泯滅,牧民對豺的成見絲毫也未減弱,所以會開槍威逼這群金背豺離開尕瑪爾草原。
傳統勢力非常頑固,慣性思維十分害人。
金背豺早已逃得無影無蹤了,強巴和那幫獵手仍乒乒乓乓朝天開槍。那是在用武力威脅恫嚇,傳遞人類對豺不友好的態度。
“要是這群金背豺拒絕遷徙他鄉,繼續留在尕瑪爾草原,你們要怎么樣呢?”我憂心忡忡地問。
“我已經不欠它們的了,我們是先禮后兵。”強巴遙望高黎貢山白皚皚的雪峰,一字一頓地說,“要是它們還賴在這兒不走,為了尕瑪爾草原的和平與安寧,我們將組織一支狩獵隊,無情地消滅這些惡豺!”
我忍不住打了個寒噤,為這群金背豺未來的命運而擔憂,心里忐忑不安,也不曉得如何才能消弭當地牧民與金背豺之間無謂的仇恨。
“它們畢竟幫過我們,尤其是刀疤豺母,表現得還不算太壞。”強巴大概瞧出了我的心思,附在我耳畔輕聲說道,“我也不愿意用我的獵槍瞄準刀疤豺母的胸膛。可尕瑪爾草原只要有惡豺在,牛羊就會遭殃,牧民就過不上太平日子。即使天神下凡,也洗刷不盡惡豺的壞名聲。我們牧民和豺是水火不能相容的。”
我沉默不語。我只能用沉默來表示抗議。
“你不用太為它們擔心,”強巴停頓了一會兒接著說,“這些豺腦袋瓜靈得很,它們會揣摩人的心思,知道我們朝天放槍的用意,也許今天晚上就會離開尕瑪爾草原到別處去謀生的。”
但愿如此,這是避免當地牧民與金背豺發生流血沖突最好的辦法了。我暗暗祈禱。
那天晚上,我借宿在卡扎寨強巴家的氈房里,躺在暖融融的氆氌床墊上,身體感覺很疲倦,腦子卻格外清醒,老想著刀疤豺母和它率領的那群金背豺,為人類強加在它們身上的壞名聲深感不平,為當地牧民對豺的誤解和偏見深感遺憾,為它們今后的命運深感憂慮,胡思亂想輾轉難眠。凌晨兩點,雞叫頭遍,睡意這才姍姍來遲。閉起眼睛迷迷糊糊剛要入睡,突然,寨子里的狗集體吠叫起來,就好像在過狗的狂歡節一樣,它們噼里啪啦奔跑,撲通跳躍,汪汪汪汪亂叫。睡意像露水似的蒸發了,我睜開眼,猜測寨子里的狗為何如此興奮吵鬧。過了一會兒,黑夜里亮起松脂火把,寨子里響起人的腳步聲和吶喊聲。我聽見有人在氈房外大聲喧嘩:“快來看喲,惡豺搬家嘍!”我急忙從氆氌床墊上翻爬起來,掀開厚厚的牦牛皮門簾,沖出門去。
月亮像只大銀盤,高高地懸掛在藍瑩瑩的天空上,明亮的月光將大地照得如同白晝。寨子正對面就是高黎貢山的日曲卡雪峰,一條薄云像銀腰帶纏扎在山腰上。峰頂終年不化的積雪在月亮下銀光四射,閃耀著璀璨的光華。全寨子男女老少都出來了,翹首向日曲卡雪峰方向張望。我也舉目望去,在一條通往雪山埡口的山脊線上,有幾十個黑影,正在緩慢移動。白雪映襯,月光照耀,能見度極高,雖然隔著寬闊的山谷,黑色的剪影清晰可見,尖尖的嘴吻,蓬松的尾巴,粗短的四肢,圓圓的耳郭,尤其是背部那條厚密的毛帶,泛動著碎金似的光亮,一看就知道是一群金背豺在行走。
“惡豺搬家嘍!牛羊平安嘍!”
汪汪汪——汪汪汪——
人在歡呼,狗在吠叫,寨子熱鬧得就像在開慶祝會。
白雪覆蓋的山脊線,正在緩慢移動的金背豺黑色的剪影突然停了下來,走在隊伍最前列的那只豺扭轉腦袋,抻直脖子,朝著卡扎寨和山腳下那片綠意蔥蘢生機盎然的尕瑪爾草原嘯叫起來。我雖然看不清帶頭嘯叫的那只豺的模樣,但我可以肯定,它就是刀疤豺母。隨著刀疤豺母做出嘯叫姿勢,所有的豺也都擺出引頸高吭的姿態來。
呦(左口右歐)……呦……(左口右歐)……呦呦……(左口右歐)(左口右歐)……
雪山埡口吹來的寒風,將豺的嘯叫聲傳播得很遠很遠。
豺的嗓子本來就喑啞粗俗,嘯叫聲聒噪難聽。群豺嚎月,音調長短不一,就像群鬼在哭泣,悲涼、凄慘、哀戚,聽得我渾身起雞皮疙瘩。豺們嘯叫個不停,發泄心中的憤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