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刀疤豺母(4)
- 刀疤豺母(動物小說大王沈石溪·品藏書系)
- 沈石溪
- 4997字
- 2018-05-23 15:46:21
強巴也意識到我們處境危險,很無奈地將繩索解開了。黑脖子母驢翻身站了起來,委屈地吭吭叫著,跑回野驢群去。
我們以為,釋放了黑脖子母驢,野驢群就會停止對我們的騷擾和攻擊。但我們想錯了,驢群依然圍著我們不放。我和強巴朝坡頂移動,只要回到那叢灌木,拿到槍,朝天開上幾槍,就一定能讓這些狂熱的野驢冷靜下來,嚇得屁滾尿流,逃之夭夭。
強巴揮舞絆馬索,啊啊叫著,我也像練武術一樣揮拳踢腿,嘿嘿高喊,企圖沖開野驢的包圍圈。
我們離野驢還有十幾公尺遠時,白臉公驢突然轉了個身,其他野驢本來都是頭朝著我們的,此時也跟著一百八十度轉彎,將屁股對著我們。我曉得,它們絕不是要開屁股展覽會——驢屁股沒什么美感,也不是要集體朝我們放屁熏死我們,集體朝我們噴糞臭死我們,而是準備施展野驢最具威力的尥蹶子戰術。
凡馬科動物,遇到敵害時,除了奔逃,有兩種自衛方式,一是用前蹄踐踏,二是尥蹶子。所謂尥蹶子,就是跳起來后腿猛烈朝后踢蹬。馬科動物腿部肌肉非常發達,蹄子堅硬,尥蹶子具有很大的殺傷力。我曾在一篇報道中看到,一只金錢豹想獵殺一匹小馬駒,憤怒的母馬拼命尥蹶子,正好踢中豹的腦袋,金錢豹當場昏死過去。書本記載,野驢在荒野遭遇狼群,來不及躲避時,就會布下頭朝內尾朝外的圓圈陣,集體尥蹶子,以對付狼的撲咬。
一百多頭野驢,顛跳著尥蹶子,草葉紛飛,塵土漫卷,蔚為壯觀。我和強巴別說逃出包圍圈了,連東南西北都快分不清了。
白臉公驢被砸傷的嘴唇腫起好大一塊,面目猙獰,一面踢蹬后腿,一面吭吭高叫,氣焰十分囂張。野驢們步步進逼,包圍圈越縮越小,半徑只剩下五六公尺遠了。這樣下去,用不了多長時間,鐵錘似的驢蹄就會無情地落到我們身上,我們會像足球似的被踢來踹去,從東邊踢到西邊,又從南邊踹回北邊,最后被它們踢進死亡的地獄之門。
我脊梁發麻,腿都軟了,強巴的額頭上也沁出一層冷汗。一個動物學家和他雇請的向導,以身殉職,死在驢蹄下,這難免不會被人笑掉大牙啊。
就在這危急關頭,突然,呦(左口右歐)——坡頂傳來一聲尖厲的豺嘯,大部分野驢就像聽到了為它們敲響的喪鐘,停止尥蹶子,驚慌地抬頭張望。我也循聲望去,哦,就是我所熟悉的那群金背豺,正從坡頂穿越而過。我心頭一喜,據野外考察記錄,野驢最懼怕的天敵不是老虎豹子,也不是狼群,而是豺群;野驢遇到老虎、豹子或狼群時,可以圍成圓圈用尥蹶子的辦法頑強抵抗,但同樣這個本領,用到豺群身上,卻絲毫不起作用,反而會加速送命。豺有一個其他猛獸所不具備的制伏大型獵物的絕招,就是跳到獵物的臀部,尖利的豺爪捅進獵物肛門,將獵物的腸子活活掏出來;野驢撅著屁股尥蹶子,無疑給豺施展捅肛門掏腸子的絕招提供了方便。
豺這種怪異的獵殺方式很齷齪很下流也很殘忍,這大概也是豺的名聲很壞的一個重要原因。
但不管怎么說,野驢怕豺,就像老鼠怕貓,只要豺群從坡頂沖下來,該死的野驢群就會聞風喪膽,撒腿奔逃,我們也算解圍了。
事實上,有好幾頭膽小的母驢已經擺開了逃跑的姿勢。
但好幾十秒鐘過去了,豺群只是站在坡頂遙相觀望,并沒朝野驢群撲沖過來。我再仔細望去,不由得心涼了半截,我看見,許多豺嘴里都叼著肉塊和骨頭,所有的豺肚子都是圓鼓鼓的,這表明它們剛剛捕獲了獵物,剛剛享用完一頓豐盛的大餐。豺同許多其他食肉獸一樣,并非是喜好殺戮的屠夫,也沒有為了消閑娛樂而去打獵的癖好。它們捕捉其他動物,是生存的需要,為了能使自己活下去。一旦混飽了肚皮,它們就沒有興趣再去追逐獵殺。這就是說,這群豺此時此刻沒有撲咬野驢的沖動和欲望。
領頭的刀疤豺母,搖了搖叼在嘴里的半只紅毛雪兔,從嘴角嗚呦發出一聲輕嘯,轉身欲走。對它來說,荒原各種不同的動物打斗廝殺乃司空見慣,毫無新鮮感可言,不值得觀賞。
白臉公驢顯然已經獲取這群過路的豺不會前來干預的某種信息,萎癟的氣勢重新又膨脹起來,吭吭叫著,朝我們蹦跶尥蹶子。其他野驢也拋卻了懼怕心理,振作精神來對付我們。
一頭母驢在離我僅兩公尺的位置尥蹶子,雖沒踢著我,但泥沙飛射到我臉上,我眼睛里也落進了沙子。白臉公驢趁我用手蒙著臉揉眼睛之際,繞到我身后,蹦跶跳躍,兩只后蹄狠狠朝我踢來。我要是被它踢著,輕則腰桿斷裂,重則一命嗚呼。強巴發現了,一個箭步躥上來,猛地把我推開,他自己躲閃不及,小腿被驢蹄蹭了一下。雖然只是蹭了一下,也疼得他咝咝倒吸冷氣,站也站不穩了。
我朝坡頂的豺群大喊救命。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到要向豺群呼救的,也許是出于溺海人想撈救命稻草的心理,也許是潛意識里覺得刀疤豺母不是那種忘恩負義的小人,我前兩天曾在鐵索橋上對陷入絕境的豺群網開一面,它也會幫我一次的。
不管怎么說,眼下只有這群豺能將我和強巴從這群瘋驢中解救出來,我不能放棄最后的希望。
我看見,轉身欲走的刀疤豺母又轉了回來,面朝著驢群,三角形的耳朵豎得筆直,一副凝神諦聽的模樣。驢群團團圍著我們,驢蹄刨起的泥塵遮擋了它的視線。我使勁跳著,拼命揮舞雙手,讓它能透過泥塵看見我。
我求生的努力終于有了結果,刀疤豺母背上金紅色的絨毛倏地恣張開來,吐掉口中那半只紅毛雪兔,直起脖子呦(左口右歐)長嘯一聲,發出準備采取行動的指令。我看見,豺們紛紛吐掉叼在嘴里的兔肉和兔骨,慵懶的身體剎那間變得緊張,張牙舞爪地嘯叫起來。
野驢們又變得慌張起來,停止尥蹶子,心驚膽寒地望著坡頂。
刀疤豺母率領豺群順著緩坡沖了下來,夕陽西下,艷紅的晚霞涂抹在豺金色的背毛上,像一片流動的火焰。驢群炸了窩,紛紛奪路奔逃,包圍圈一下子潰散了。只有白臉公驢和另兩頭年輕的公驢還不服輸,打著響鼻,將屁股對著沖在最前面的刀疤豺母,大概是想讓刀疤豺母嘗嘗驢蹄的厲害。刀疤豺母到了白臉公驢的身后,白臉公驢唰地玩了個尥蹶子,驢蹄眼瞅著就要踢中刀疤豺母的下巴了,刀疤豺母敏捷地扭腰一閃,躲到兩條驢腿之間,驢蹄踢了個空,它不等驢蹄落地,便縱身一躍,撲到驢屁股上。白臉公驢大概曉得豺會活掏腸子,魂飛魄散,像踩著火炭似的亂蹦亂跳,前蹄騰空身子豎得筆直,喊爹哭娘地吼叫。刀疤豺母被從驢屁股上顛了下來,白臉公驢再也不敢戀戰,帶著屁股上好幾條被豺爪抓出來的血痕,飛也似的落荒而逃。另兩頭年輕的公驢也狂奔而去。
豺群沖著驢群的背影嘯叫了一陣,不再追趕。它們本來肚子就是飽的,沒必要耗費體力去追捕逃遁的野驢。
八
我們解圍了,我們獲救了,快要繃斷的神經一下子松弛,頓覺極度疲憊,身體像稀泥似的癱軟下來。我趴在蟻丘上喘息,強巴坐在地上用袖管揩去額角的冷汗,搓揉被驢蹄蹭傷的小腿。我瞥了一眼,他小腿肌肉上有一大塊淤血,已經腫了起來。
刀疤豺母來到離我五六米遠的地方,友好地甩動尾巴,慢慢將身體蹲伏下來。顯然,它是認出我來后才率領豺群攆走野驢群的,它沒忘記前兩天我解救豺群的這份恩情。
我朝它揮揮手,示意它快帶著豺群離去。我們已經脫離危險,不再需要它們了。它們畢竟也是茹毛飲血的猛獸,待在我們身邊總讓人心里有一種不踏實的感覺。
刀疤豺母知趣地站起來,嘯叫一聲,準備將散落在四周的豺召集在一起,撤回坡頂。
那只胸毛已禿光的老豺,經過我們的身邊時,溫和的眼光注視著我,像是在對我行注目禮,然后,又將眼光移向我旁邊的強巴……突然,它神經質地蹦跳起來,呦啊發出一聲慘嘯,聲音恐怖得就像有一支利箭穿透了它的心臟。所有的豺,如臨大敵,尾巴一根根平舉,背毛一片片豎起,豺臉一張張變得兇暴殘忍。
我一下子蒙了,不知道又發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胸毛已經禿光的老豺跑到刀疤豺母跟前,嘴吻對著嘴吻嘰嘰呦呦了一陣。我看見,刀疤豺母眼角上吊,嘴吻歪扭,剛才還挺溫柔的臉霎時間像涂了一層冰霜,透出一種掠食者的冷酷。它冷颼颼的眼光盯著強巴,壓低身體,伸直嘴吻,小心謹慎地一步步走過來,就像在檢測布滿疑點的危險物品。
我的腦袋嗡的一聲,漲得比簸箕還大。我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胸毛已禿光的老豺認出了強巴就是三年前被豺群圍困在羅漢松上的那個獵人,當然也就是將一條豺尾懸吊在歪脖子小樹上的獵人,也就是摸進豺窩擄走八只幼豺的獵人,也就是用幼豺做誘餌放火燒荒差一點把整個豺群都趕進怒江去喂魚的獵人。刀疤豺母瞪大眼珠、聳動鼻吻,一步步走近來,是要用敏銳的視覺和嗅覺來進一步確認這個事實。
都怪我,我只顧著讓這些金背豺來對付那群瘋驢,而忘了我的向導強巴同這些金背豺有著血海深仇。
強巴好像也從豺群的喧囂與騷動中領悟到了什么,騰地站起來,攥緊拳頭,雙目圓睜,像頭發怒的獅子。
呦(左口右歐)嗚——刀疤豺母仰天發出一聲悲憤的長嘯。
這是驗證,這是確認,也是指控。
隨著刀疤豺母的這聲長嘯,豺們呼啦全圍了上來,齜牙咧嘴,朝著強巴呦呦嘯叫。
強巴拔腿往坡頂沖去。我曉得,他是想到坡頂那叢灌木去取獵槍,只要有槍在手,他就能和這些殺氣騰騰的豺周旋一番。他的小腿被驢蹄蹭傷,一沾地就疼得慌,走起路來一瘸一拐,根本跑不快;即使他沒有受傷,恐怕也跑不回坡頂去取槍的。在他剛跑出幾米遠時,好幾只豺躥到前頭堵截他,胸毛已禿光的老豺和一只歪嘴巴雌豺從背后躥躍,撲到他背上,把他撲倒在地。
眾豺蜂擁而上,有的去咬他的胳膊,有的去咬他的腿,胸毛已禿光的老豺噬咬的目標是他的后脖頸,歪嘴巴雌豺則用尖利的爪子在他屁股上鼓搗,想活掏他的腸子。
強巴猛地在地上打了幾個滾,拳打腳踢,將粘到他身上的豺推開。我趕緊跑過去,幫著他對付這些惡豺。
嘩,我的一只衣袖被一只公豺咬下來了;咝,我的一只褲腿被一只雌豺撕破了。我心里很清楚,我和強巴手無寸鐵,不是這些豺的對手,我們不過是在進行徒勞的抵抗而已,用不了多長時間,我們就會被它們的尖牙利爪撕成碎片的。
呦(左口右歐)——刀疤豺母威嚴地嘯叫一聲,正纏著我們混戰的豺紛紛跳開去,和我們脫離了接觸,但沒有跑遠,而是團團將我們圍了起來。
強巴的衣裳也被撕破了,肩頭還被豺爪抓出數道血痕,幸好傷得不重。
呦嗚——刀疤豺母的視線落到我的身上,蓬松的尾巴甩擺著,發出柔和的嘯叫。
呦嗚,呦嗚,呦嗚。其他豺也都望著我,或蹲或坐或趴,朝我擺出和平的姿勢,急切地嘯叫。
我懂了,刀疤豺母之所以要發出指令讓纏住我們廝殺的豺退出來,是不想傷害我。它雖然是豺,倒也恩怨分明,有恩報恩,有仇報仇。很明顯,它們是要讓我走,讓我離開。
強巴似乎也看出了點蹊蹺,推著我讓我走:“你快走,它們好像不想為難你。你走,你快走!”
“不,我不走。”我不會拋下強巴不管,在野外考察中,他多次救過我的命。有一次我被一群馬蜂追逐,無處躲藏,他揮舞樹枝拼命抽打,將蜂群引開,我順利脫險,他卻身上被馬蜂蜇叮出十幾個包;就在剛才,他還把我從白臉公驢蹄下解救出來,自己被驢蹄蹭傷了小腿。我決不能為了自己活命,屈服惡豺淫威,出賣自己的朋友。
呦呦嗚嗚,豺群一個勁地朝我嘯叫,催促我走。
“你快走吧,我跟它們結算三年前的血債,跟你沒關系。”強巴將那根絆馬索結成一個活套,咬著牙說,“你不用為我擔心,我要勒斷這些惡豺的脖子!”說著,他比量著要用絆馬索扎成的活套去套離他最近的歪嘴巴雌豺。
我曉得,強巴是條硬漢子,不愿意連累我。
“強巴,你是我請來的向導,你要聽我的。”我一把奪過他手中的絆馬索,扔在地上,用一種不容置疑的口吻對他說,“來,趴下來,唔,跟著我做。”
我匍匐在地,手腳伸開,把自己的身體擺成一個大字,擰著脖頸,露出最易受到傷害的頸側動脈血管。
“你這是在干什么呀?讓這些惡豺更方便地來咬死我們?要向這些惡豺下跪求饒?”強巴滿臉詫異地問,身體仍站得筆直,大有一種泰山壓頂不彎腰的氣概。他就是這樣的人,寧肯死也不做軟骨頭。
“強巴,就算我求你了,快躺下來。我以后再跟你解釋為啥要這樣做。”我抱住他的腳用力一拖,把他拖倒在我身邊。
我是想起刀疤豺母在鐵索橋上乞求我網開一面時的情景,靈機一動,才決定采用同樣的方式來渡過難關的。我曉得,身體平趴在地上,在豺的世界里表示屈服和放棄抵抗,朝對方暴露最易受到傷害的頸側,其實是要平息對方的怒火,促使對方遵循豺社會的重要禁忌:不攻擊誠心誠意的不設防的求和者。
在鐵索橋時,刀疤豺母用這種姿勢使我動了惻隱之心;我希望現在我用這個姿勢也能使它大發慈悲。
刀疤豺母望著趴在地上的我和強巴,若有所思地垂下腦袋。
(左口右歐)——(左口右歐)——歪嘴巴雌豺和另外幾只腹部吊著一排乳房的母豺惡狠狠地咆哮起來。我猜想,它們是被強巴擄走的八只幼豺的母親,對它們來說,失子之痛是難以磨滅的,劫子之仇是一定要報的。它們不滿意刀疤豺母的猶猶豫豫,它們在催促刀疤豺母對我們,不,準確地說是對強巴實施最嚴厲的報復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