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3章 刀疤豺母(3)

懸吊的豺尾、關(guān)押的幼豺、殘酷的私刑,突然間我腦子豁然一亮,找到了這幾件事情間那條因果鏈。懸吊在歪脖子小樹上的豺尾,明白無誤地告訴豺群,有人要為三年前那條被豺群撕成碎片的藏獒報仇雪恨。緊接著,八只豺崽被擄掠,它們雖然找到關(guān)押幼豺的地方,但無力將它們營救出來。那條掛在樹上的豺尾,是懸在豺群頭上的閃著寒光的復(fù)仇的利劍。飽經(jīng)風霜的刀疤豺母心里很清楚,它們不是人的對手,無法與復(fù)仇者抗衡。它們唯一的出路就是妥協(xié)就是讓步。既然復(fù)仇者將那條豺尾高掛在樹上,它們理所當然地以為,復(fù)仇者主要是針對肇事惹禍的斷尾公豺來的。為了救出那八只幼豺,為了整個豺群的生存,它們決定犧牲斷尾公豺。這雖然殘酷,卻是明智之舉。刀疤豺母不忍心這樣去做,卻又不得不這樣去做,因此在咬斷了斷尾公豺的腳桿后,會發(fā)出凄厲的嘯叫,會像對待自己的豺崽那樣吐出糊狀肉糜去喂斷尾公豺。

我想,我的推斷是站得住腳的。

豺群走遠了,我和強巴從山腰爬下去,來到荒山溝那棵小樹下。暮色蒼茫,黑老鴰的聒噪和斷尾公豺的呻吟組合成世界上最難聽的二重奏。但一見到我們的身影,它就咬緊牙關(guān)停止了呻吟。它知道我們會出現(xiàn),沒有任何驚恐不安。它雖然站不起來,但盡量挺胸昂首,艱難地保持著猛獸的尊嚴。它眼光里沒有畏懼,也沒有悔恨,只有悲涼和無奈。

強巴拉動槍栓,槍口對準斷尾公豺的腦袋,罵道:“惡豺,你也有今天!唔,我要用你的豺頭祭我的雪嬌!”

斷尾公豺仍倔強地抬著頭。我想,它早知道會有這樣的結(jié)局,當眾豺?qū)⑺鼑趫A圈中間,像開公審大會似的朝它呦呦嘯叫,它就應(yīng)該料到將面對獵人黑森森的槍口。它不愿意送死,它曾沖開豺的包圍圈,有機會逃之夭夭,但最后它還是回到了要將它置于死地的豺群中間。種群的利益戰(zhàn)勝了求生的本能,在片刻的動搖后,它接受了豺群對它的制裁,接受了命運的安排,愿意以自己的死來換取整個豺群的安全和八只幼豺的生命。

我心里油然對它產(chǎn)生了一種敬意。

“轟”,強巴扣響了獵槍,一團青藍色的硝煙,從槍口噴吐出來,將斷尾公豺包裹起來……

歪脖子小樹上的烏鴉驚叫著飛走了,就像一支送葬的小樂隊。

“強巴,你也瞧見了,豺群替你懲罰了斷尾公豺。刀疤豺母這樣做的用意你也清楚,是為三年前的事向你賠罪。”我拍拍他的肩膀說,“我看,冤家宜解不宜結(jié),你的雪嬌的仇已經(jīng)報了,把八只幼豺還給它們算啦。”

強巴濃眉緊鎖,思忖了一會兒,搖搖頭說:“不。我在埋葬我的雪嬌時,發(fā)過誓,要把這群惡豺通通消滅。我不能違背自己的誓言。不錯,斷尾公豺是殺害我的雪嬌的罪魁禍首,但其他豺也罪責難逃。我是看著我的雪嬌被這群惡豺你一口我一口咬死的。我記得清清楚楚,一只歪嘴巴雌豺用爪子將雪嬌的腸子掏出來,當時雪嬌還沒死;一只黑耳朵公豺啃咬雪嬌的心,那顆心還在噗噗跳動;幾只半大的豺撕扯吞咽雪嬌的腿肉,雪嬌還沒咽氣……這是一群十惡不赦的豺,千刀萬剮也難解我的心頭之恨。”

“冤冤相報何時了。過去的事已經(jīng)過去了,別再想它了。”我勸慰道。

他緘默不語,執(zhí)拗地搖搖頭,過了好一陣才耳語般地輕輕說了一句:“這八只豺崽沒參與殺害我的雪嬌,報完仇后,我負責把它們養(yǎng)大,放歸山林。”

純粹從狩獵角度看,這稱得上是個絕妙的辦法,能把這群金背豺一網(wǎng)打盡,且我和強巴不會冒任何風險。

荒山溝的盡頭是被稱為一線天的狹長山谷,僅有五六米寬,滿地蒿草,兩邊都是九十度的絕壁,連猿猴都難以攀登;出了一線天,是一座在滇北很常見的鐵索橋,懸掛在兩山之間,底下是湍急的怒江;鐵索橋的橋面上鋪著木板,人畜勉強可以通行。

強巴設(shè)計的具體步驟是:在山谷口的蒿草叢里撒些硫黃,將裝著八只豺崽的柳條筐放在山谷中段,豺群聽到豺崽的叫聲后,會毫不遲疑地趕來援救,鉆進一線天,便等于鉆進了圈套。強巴在山崖上朝撒有硫黃的蒿草叢扔下火把,正值旱季,天干物燥,枯黃的蒿草肯定一點就燃,霎時間便會蔓延成一道火墻。這幾日刮的是西南風,峽谷勁風,往怒江方向吹,豺群必然往江邊逃,江邊也是幾十丈深的絕壁,唯一的生路就是鐵索橋,而我早就守候在鐵索橋上,等待濃煙升起,便抽掉橋面上兩塊木板。豺爪不比猴爪,能抓住滑溜溜的鐵鏈攀緣而行,它們不是被背后的野火燒焦,就是從鐵索橋上跌下怒江去被浪濤吞噬,沒有一只豺能幸免于難。

強巴實踐自己的諾言,用一根長長的麻繩,系在柳條筐上,火點燃后,即動手將柳條筐拉上山崖,以留下八只豺崽的性命。

強巴是個經(jīng)驗豐富的獵手,一切都按他的設(shè)想在進行。我看到濃濃的煙柱騰空而起,看到那只裝有八只豺崽的柳條筐像乘電梯一樣被拉上山崖,很快,便聽到豺群呦呦(左口右歐)(左口右歐)的嘯叫聲。

我站在鐵索橋中央,動手將橋面上的兩塊木板抽掉。

幾分鐘后,刀疤豺母便帶著驚慌失措的豺群擁到橋頭,看見我站在橋中央,刀疤豺母停住了腳步,四下張望。顯然,它想尋找第二條可以逃生的路。但它很快明白,兩邊都是絕壁,除了這條鐵索橋,沒有第二條生路。它齜牙咧嘴,眼珠子瞪得溜圓,背毛聳立,臉上那條刀疤紅得發(fā)紫,露出一副惡魔般的兇相,(左口右歐)(左口右歐)叫著,朝我奔來。我曉得,它想把我嚇走,好率領(lǐng)豺群過鐵索橋。我一點也不害怕,我前面有一段三米長的橋面已變成了空心橋面,只橫亙著兩條拇指粗的鐵鏈,除非它是豺類中的世界跳遠冠軍,絕不可能在晃晃悠悠的鐵索橋上跳出這么遠的距離來,除非它是會演雜技的馬戲演員,也絕不可能像走鋼絲那樣踩穩(wěn)細細的鐵鏈越過這段空心橋面。

果然,刀疤豺母沖到空心橋前時,哀嘯一聲,停了下來,探出腦袋向橋底下的怒江望了一眼,立刻嚇得縮了回去。這一段怒江十分陡峭,江心矗立著暗礁和磯石,洶涌而至的江水如野馬奔騰,撞擊暗礁,發(fā)出如雷的轟鳴聲。其他豺跑到這兒,也都扭頭往回走。

豺群擁擠在橋頭,退退不得,進進不得,亂成一團。

枯枝敗葉燒得噼噼啪啪響,烈焰騰空,一線天變成一片火海。風助火勢,火揚風威,張牙舞爪的火龍漸漸逼近橋頭。至多還有幾分鐘,野火就會蔓延過來。我看見,好幾只豺都已經(jīng)絕望了,神經(jīng)質(zhì)地互相噬咬起來,有一只胸毛已禿光的老豺,閉著眼睛,一步步沿著橋面往前走,顯然是想在不知不覺中一腳踩空掉進江去,以減少臨死前的恐懼和痛苦。

呦(左口右歐)——刀疤豺母仰天長嘯,混亂的豺群這才稍稍安靜些,互相打斗的豺停止了噬咬,胸毛已禿光的老豺也收斂了腳步,幾十雙豺眼盯著刀疤豺母,等著它拿出逃生的辦法來。

刀疤豺母踏著碎步跑到橋中央,佇立在被我抽空了橋面的鐵索前,定定地望著我。這一次,它的背毛沒有恣張開,也沒有齜牙咧嘴露出撲咬的兇相來威脅我;它嘴巴緊閉,蓬松的豺尾拖在地上,縮著脖子,顯得很柔順的樣子。突然,它躺了下來,四條腿往外趴開,下巴貼在橋面,嘴吻上翹,耳郭下垂,露出柔軟的易受傷害的脖頸,豺尾有氣無力地搖甩,表情悲傷,呦呦嗚嗚,發(fā)出輕柔而又凄慘的嘯叫。

我研究過豺的行為,當兩只豺發(fā)生爭執(zhí)撕咬起來,斗敗的一方就會做出刀疤豺母現(xiàn)在這種姿勢,這是一種放棄抵抗、認輸服輸、無條件投降的姿勢。在豺的社會里,一旦一只豺做出了這種屈服的姿勢,另一方就會網(wǎng)開一面,停止撲咬。

在同類相爭中,不咬認輸者,是豺生活中的一項重要禁忌。

這真是一只智慧超群的豺,它曉得豺群已陷入絕境,只有我才能讓它們絕路逢生。

所有的豺,也都學(xué)著刀疤豺母的樣,匍匐在地,朝我亮出易受傷害的脖頸,呦呦嗚嗚哀嘯。

我的心一陣震顫。我本來就對強巴可怕的復(fù)仇手段持有不同意見。為了一條獵狗,就要把這群珍貴的金背豺全部消滅,這實在太過分了。我是動物學(xué)家,保護珍奇稀少的野生動物,是我義不容辭的職責。我想,我跟這群金背豺無冤無仇,我不應(yīng)該幫著強巴對付它們。

野火躥上鐵索橋頭,幾團枯草,被火點燃,隨風飄蕩,像一群火鳥,飛落到鐵索橋上。有一團燃燒的枯草,滾到刀疤豺母的背上,那塊金色的背毛,吱吱被燒焦了,它燙得嘴都扭歪了,可還是匍匐在地,呦呦嗚嗚朝我哀求。

豺群已經(jīng)火燒屁股了,要是我不幫它們,它們很快就會在火焰的驅(qū)趕中,像煮餃子似的一只接一只從空心橋面跌進波濤翻滾的怒江。

我不再遲疑,將一塊木板伸過去,搭在被我抽空的橋面上。

木板還沒放穩(wěn),豺們就一只接一只踏著木板飛躍而過,往對岸的叢林飛奔。

當豺群排著隊,很有秩序地過橋時,刀疤豺母仍趴在橋面上保持著向我乞求寬恕的姿勢,嘴里還呦呦嗚嗚地嘯叫著。

頂多兩分鐘時間,七八十只豺全部從我伸過去的木板上躥躍而過,安全地跑進對岸的樹林。刀疤豺母這才站起來,最后一個踩著我重新鋪設(shè)的木板越過那段空心橋面。來到我身邊,它停了下來,小心翼翼地將嘴吻伸過來,在我褲腿上輕輕磨蹭了幾下,呦呦(左口右歐)(左口右歐)叫了幾聲,好像是在對我放它們一條生路表示感激,然后才一溜煙越過鐵索橋追趕豺群去了。

火龍躥出一線天,躥上鐵索橋頭,把木板鋪設(shè)的橋面都點燃了,但金背豺群已逃得無影無蹤。

事后,我對強巴扯了個謊說木板上的鐵絲擰得太緊,我解了半天才解開,耽誤了時間,結(jié)果才抽掉一塊木板,豺群已到了橋上。他半信半疑地看了我一眼,長長嘆了口氣,沒說什么。

沒想到,被激怒的野驢是那么可怕,簡直就像一群亡命之徒,盯著我和強巴不放。

我們是在山南一塊平坦的牧場上找到這群野驢的。在我國,野驢被列為瀕危動物,高黎貢山一帶已有二十多年未發(fā)現(xiàn)野驢的蹤影。我格外興奮,躲在一叢灌木里,舉著攝像機一個勁地拍攝。從我在書本上讀到的資料看,野驢是一種機敏膽小的動物,因此,我根本沒想到要對它們有所防范。

野驢是一種合群的動物,這群野驢共有一百多頭。正值野驢交配季節(jié),好幾頭年輕的公驢為爭奪配偶互相啃咬,吭吭亂叫,斗得不亦樂乎。我拍攝了許多珍貴的鏡頭。好像故意要來搶鏡頭似的,一頭黑脖子母驢啃著青草慢慢走過來,一直來到我和強巴藏身的灌木叢前。一點也不吹牛,近得我一伸手即可攥住驢腿。強巴從羊皮袋里掏出一根尼龍繩,繩子的一頭系著一塊月牙形鉛巴,這是高黎貢山一帶牧民特有的絆馬索,逮馬時,將繩索用力朝馬腿扔去,月牙形的鉛巴會將繩索纏繞在馬腿上,馬就會被絆倒在地。強巴朝我眨眨眼,做了個拋扔繩索的手勢。我明白,他想絆倒那頭黑脖子母驢。這主意不賴,能活捉一頭野驢,對我的研究大有用處,我點了點頭。

強巴突然站了起來,啊地大叫一聲。平地爆出一個人來,黑脖子母驢大驚失色,揚起前蹄,身體豎立起來。說時遲,那時快,強巴一揚手,將絆馬索纏住黑脖子母驢的后蹄。

野驢體積只有普通馬的三分之二大,但力氣卻不比馬小。黑脖子母驢蹦跶跳躍,頑強地朝前奔跑,強巴拽不住它,被它牽出灌木叢,被它牽著在草坡上踉踉蹌蹌地奔走。野驢群驚慌地嘶鳴,跑到遠遠的地方觀望。

“來,快來幫幫我!”強巴費勁地攥住繩頭,朝我喊叫。

我放下攝像機,沖出灌木叢,飛奔過去。黑脖子母驢是在往下坡跑,速度很快,等我趕到強巴身邊,已差不多是在緩坡的坡腳下了。我和強巴齊心協(xié)力,才算把它拽住,又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總算將它按翻在地。我抱住驢脖子,壓在驢身上,強巴動手捆綁四只驢蹄。它躺在地上聲嘶力竭地叫救命。

正忙乎呢,突然四面八方傳來吭吭的驢叫,我抬頭一看,倒吸了一口冷氣,不知什么時候野驢群已經(jīng)團團將我們圍住。一頭身強力壯的白臉公驢,鳴叫著,跑前跑后,指揮驢群慢慢縮緊了包圍圈。

也許,發(fā)情期的公驢膽子格外大,脾氣也格外暴躁,它們見我們粗暴地捆綁黑脖子母驢,誤將我們看作情敵,要與我們拼斗一場。

糟糕的是,強巴的獵槍和藏刀、我防身用的左輪手槍,全都放在坡頂那叢灌木里,離我們現(xiàn)在的位置至少有三四百米遠。我們手無寸鐵,草坡上連可以當作武器使用的石頭也撿不到。

“啊——”強巴已將黑脖子母驢的四只蹄子捆扎結(jié)實,站起來揮舞雙手,青蛙似的蹦跳,扯開喉嚨大叫。我曉得,這是獵人慣用的伎倆,當不期然與野獸相遇,用這種最原始的示威方式,能將野獸嚇退。但這一次,這一招不靈了。野驢們紛紛揚起前蹄,吭吭高叫;野驢的叫聲本來就高亢響亮,因此享有叫驢的別名,群驢齊叫,氣勢磅礴,聲音大得震耳欲聾,立刻把強巴的叫喊聲壓了下去。

白臉公驢悶著頭朝我們沖過來,舉起兩只錘子似的前蹄,來敲我的腦袋,若讓它得逞,我不是腦袋開花,就是重度腦震蕩。強巴眼疾手快,一扔絆馬索,月牙形的鉛巴不偏不倚地砸在白臉公驢的嘴唇上,不知道是否敲掉了一顆門牙,它一轉(zhuǎn)身子,放棄了對我的攻擊,跑回驢群去了。

白臉公驢的攻擊行為具有示范效應(yīng),其他幾頭公驢也都想演一出英雄救美的好戲,驢蹄咚咚咚咚像擂戰(zhàn)鼓似的敲擊地面,抖鬃甩尾,蠢蠢欲動。

我一看勢頭不對,忙說:“把黑脖子母驢放掉算了,別惹麻煩。”

主站蜘蛛池模板: 湘阴县| 新竹县| 伊金霍洛旗| 济宁市| 来凤县| 阿荣旗| 宣汉县| 文化| 平江县| 习水县| 卓尼县| 百色市| 绥阳县| 湾仔区| 固镇县| 资溪县| 安平县| 临安市| 浦江县| 资中县| 翁源县| 凭祥市| 古丈县| 平江县| 西青区| 万宁市| 鄂托克前旗| 吉木萨尔县| 武汉市| 金湖县| 农安县| 托克逊县| 景泰县| 宁都县| 房山区| 海南省| 通渭县| 满城县| 芜湖市| 泰兴市| 监利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