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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刀疤豺母(2)

“什么,要保護惡豺?”強巴眉毛上挑,顯得很驚訝的樣子,“你到尕瑪爾草原每一戶牧民家去問一問,誰會同意保護惡豺!”

“金背豺是野生動物,國家有野生動物保護法,禁止傷害它們。”我搬出法律武器,希望能有效地制止強巴的胡來。

“嘻,蚊子、蒼蠅、蟑螂、老鼠都是野生動物,是不是都要保護呀?”強巴嘴角微撇,滿臉鄙夷地反問我。

“這是不同性質的兩碼子事。蚊子、蒼蠅、蟑螂、老鼠危害人類,屬于四害,理應消滅。但金背豺屬于瀕臨絕種的珍稀動物,喜食嚙齒類動物,哦,就是喜歡捕捉老鼠野兔,某種意義上說是益獸,不該亂捕亂殺的。”我站在動物學家的立場上據理力爭。

“什么?豺狗還是益獸?嘻嘻,真要叫人笑掉大牙嘍!”強巴吃驚得就像聽到一棵樹張口說話一樣,眼睛鼓得大大的,反駁我的觀點,“你這話要是讓我們卡扎寨的父老鄉親聽見,非朝你身上吐口水不可,我們卡扎寨人,不管漢族還是藏民,都把這些惡豺看作是同老鼠一樣可惡的東西,恨不得把它們通通消滅了才好。”

“這種看法肯定是錯誤的。”我說。

“放屁!哦,對不起,請原諒我說話粗魯。”強巴臉漲得通紅,胸脯猛烈地起伏著,使勁用手抓自己的頭發,看得出來,是在竭力克制憤怒,盡量讓自己平靜下來,可說出來的話仍然硬邦邦的像石頭,“我們卡扎寨人有句諺語,朋友來了敬美酒,豺狼來了握刀槍。豺狼豺狼,豺排在狼的前面,豺比狼更壞更可惡。”

我當然明白,豺狼作為壞蛋的代名詞,只是我們日常生活中的一種習慣用語,并不能由此證明這兩種動物確確實實是頭頂生瘡腳底流膿十惡不赦的害獸,這里頭有人類的偏見和文化的差異。可我口才不行,嘴笨拙得像老式棉褲腰,一時半刻無法說服他,還怕傷了他的自尊心,只好保持沉默。

“唉,你沒當過牧民,不曉得惡豺的厲害。”過了一會兒,強巴激憤的情緒稍稍平和了一些,緩了緩口氣說,“那些惡豺,殘暴狡猾,許多牧民都被它們害苦了。它們會團團將牯子牛圍住,跳到牛背上去,牙齒咬住牛尾巴,強迫牛尾巴翹起來,豺爪照準牛的肛門捅進去,尖利的指爪就像鐵鉤一樣鉤住牛腸子,將血淋淋熱乎乎的牛腸子像扯亂的線團拉出來,再健壯的牯子牛一旦腸子被拉扯出來,也就咕咚栽倒在地爬不起來了。惡豺還會搞陰謀詭計,吃掉一只羊后,將羊頭和羊皮完整地保留下來,披在自己身上,偽裝成一只羊,臥在草叢中,待不明真相的羊走近時,突然從羊皮底下躥出來將羊撲倒。更為可惡的是,豺的腦袋瓜比巫師轉得更快,任你把陷阱設置得再巧妙,浮土上像蓋圖章似的蓋滿羊蹄印,它也不會踩上去;任你在捕獸鐵夾上擦七遍豬油,藏在最茂密的草叢里,它的鼻子也能聞出破綻來,我們卡扎寨一百多副捕獸鐵夾,從未捕捉到一只豺;任你將獵網安裝在茂密的樹枝上,樹底下拴一只活蹦亂跳的小羊羔,狡猾的豺也能看出蹊蹺來,絕不會像其他野獸那樣來抓小羊羔而被獵網罩住。我們卡扎寨鄉親都認為,豺是惡魔轉世野鬼再生,是世界上最壞的東西。”

“豺是食肉猛獸,當然會捕捉包括牛羊在內的食草獸,用豺爪捅肛門摳腸子也好,披著羊皮喬裝打扮成羊也好,是它們的覓食技能,就像我們人類用弓箭射殺飛鳥,用魚鉤垂釣捉魚一樣,不能以此證明它們就是該殺的惡獸。”我竭盡全力來反駁強巴的錯誤觀點,“至于說它們不踩陷阱,繞開捕獸鐵夾,不去動獵網下的誘餌,證明豺是一種具有較高智慧的很聰明的動物,善于保護自己。懂得如何保護自己,讓自己在充滿兇險的環境里活下去,談得上是罪孽嗎?”

“哎呀,你怎么老是站在豺的立場上幫豺說話呀!你是豺的親戚?你是豺的朋友?你是豺雇請的律師?你是豺的保護神?”強巴用一種詫異的眼光望著我,嘴角微微上翹,臉上露出鄙夷的表情,“你怎么能將人和豺相提并論?”

“人也好,豺也好,都是大地上的生命,都有生存的權利。”我說。

“生命和生命是不一樣的,就像森林里的菌子,有鮮美可口的牛肝菌和青頭菌,也有吃了就會被毒死的毒傘菌和毒紅菇。”強巴說。

我說:“據科學工作者野外考察得出的結論,尕瑪爾草原金背豺的數量已經很少,即使發生偷盜牧民牛羊的事,也是極個別現象,根本構不成對牧業的危害。事實上,對死豺進行解剖發現,金背豺主要食源是紅毛雪兔,這是一種野生的嚙齒類動物。”

“就算你說的是事實,也不能說明惡豺就不該剿滅。”強巴頗不服氣地說,“紅毛雪兔肉質鮮美,兔皮還可以賣錢,要是惡豺都死光光,紅毛雪兔的數量就會增加,我們就可以組織狩獵隊到尕瑪爾草原打兔子,肯定是一項很賺錢的副業,說不定我們卡扎寨很快就可以步入小康了呢。”

強巴就像一頭發了犟脾氣的牛,認了死理,我是很難說服他的。沒辦法,只好袖手旁觀,看他如何對付這群金背豺。

豺崽們差不多有半個月左右大了,已經會行走。它們從羊皮袋里鉆出來,瞪著驚疑好奇的眼睛,打量著我和強巴,開始還有點害怕,互相擠縮在一起,過了一會兒,抑制不住淘氣好動的天性,在帳篷里蹦蹦跳跳,互相打鬧嬉戲。我用奶粉調了一盆牛奶喂它們。強巴用柔韌的柳樹條編了個大籮筐,把它們像小犯人似的關押起來。

當天夜里,我們野外觀察營地四周的樹林里,不時傳來豺凄厲的嘯叫聲,聲調尖厲喑啞,尾音顫抖,難聽得讓人渾身起雞皮疙瘩。無月的夜,一片漆黑,可以看見豺眼綠瑩瑩的光點,像鬼火一樣,在黑夜中流動。不用猜也知道,這群金背豺狩獵結束后,回到洞穴,發現豺崽們不見了,便靠靈敏的嗅覺嗅著氣味尋找到這兒來了。

為防野獸侵襲,我們的野外觀察營地,挖有一條三米寬兩米深的防護溝,還用碗口粗的樹樁扎著一道高達三米的結實的柵欄。豺群再兇猛,也無法進得來。

下半夜,有幾只膽大妄為的豺,竟然越過三米寬的壕溝,撲到柵欄上,尖尖的嘴吻從樹樁與樹樁之間的縫隙伸進來,呦呦(左口右歐)(左口右歐),刻毒地謾罵詛咒我們。關押在柳條筐里的豺崽們聽到成年豺的叫聲,不斷地用稚嫩的爪牙抓咬柳樹條,嗚嗚叫著。豺崽們發出的聲響,更加刺激了成年豺,它們竟然用腦袋撞擊樹樁,咚咚咚,就像擂動木鼓一般。

強巴隔著柵欄開了一槍,豺們倉皇逃遁,但過了約半小時,它們又卷土重來,圍著我們的野外觀察營地喧囂吵鬧。

“頂多再讓它們囂張兩天,我就會讓它們通通進地獄的。”強巴宣誓般地說道。

直到東邊的山峰浮出一片玫瑰色晨曦,這群救子心切的金背豺才不得不退回荒山溝。

聽說有一群野驢在高黎貢山南麓一帶活動,強巴陪我去轉了一天半,未能找到野驢的蹤影。踏著夕陽晚歸,路過荒山溝時,我再次見到那群金背豺。它們聚集在那棵懸吊著豺尾的歪脖子小樹下,所有的成年豺都頭朝里尾朝外,圍成一個大圓圈,圓圈中心是那只被強巴的愛犬雪嬌咬去尾巴的斷尾公豺。圍成圓圈的豺們表情嚴肅認真,視線集中在斷尾公豺身上,嘴里呦呦(左口右歐)(左口右歐)發出稀奇古怪的低嘯聲,被圍在圈內的斷尾公豺則大聲咆哮著,齜牙咧嘴,看得出來內心很緊張也很恐懼。夕陽在樹林里投下一片恐怖的血光。

我還是頭一次看到豺群如此怪異的舉動,許多豺把一只豺圍在中間,這情景很像是在開公審大會,圍成圓圈的豺扮演著審判員的角色,被圍在中間的斷尾公豺則像個等待判決的嫌疑犯。如果我這個假設成立的話,那么,圍成圓圈的豺稀奇古怪的低嘯聲就是在訴說嫌疑犯的罪行,而斷尾公豺的咆哮則是在為自己大聲辯護。

我是個動物行為學家,對金背豺會開公審大會這一鮮為人知的現象興趣盎然,目不轉睛地用望遠鏡觀察。

這時,刀疤豺母仰起脖頸發出一聲尾音拖得很長的嘯叫,立刻,扮演審判者的豺和扮演嫌疑犯的豺全都安靜下來,凝神屏息,就像在等待法官宣讀最后的判決。

呦(左口右歐)——呦(左口右歐),呦(左口右歐)。刀疤豺母發出三聲尖刻的嘯叫。

我看見,剛才還挺立著的斷尾公豺四腿一軟,跪臥在地。那副模樣,活像囚犯聽到了死刑的判決。圍成圓圈的豺,個個都垂下頭來,表情很難過。

突然,斷尾公豺在地上打了個滾,跳躍起來,背上金色的豺毛恣張開來,眼睛兇光畢露,狂嘯著,一副困獸猶斗的模樣,猛地朝圍著它的豺張嘴噬咬。有一只雌豺害怕地往后退縮了一步,豺圈出現一個缺口,它躥了出去,嘯叫著,朝荒野飛奔。

顯然,斷尾公豺不服刀疤豺母的判決,用武力進行抗訴,它躥出豺圈飛奔而去的行為,其性質屬于越獄潛逃。

我以為,刀疤豺母一定會率領眾豺追咬斷尾公豺,就像追捕在逃的通緝犯,把斷尾公豺抓捕歸案。但我想錯了,刀疤豺母只是扭頭望著遠去的斷尾公豺,發出一聲如泣如訴的長嘯。其他豺也都學著刀疤豺母的樣子,遙望斷尾公豺的背影,哀哀嘯叫起來。

聽起來,這像是眾豺在向斷尾公豺進行懇求和哀乞。

一會兒豺群擺開審判的架勢團團圍住斷尾公豺,一會兒它們又集體向斷尾公豺進行哀求。我被弄得莫名其妙,不曉得里頭究竟有什么奧妙。

我將望遠鏡對準逃遁的斷尾公豺,我發現,刀疤豺母和其他豺的哀嘯聲,就像無形的繩索,捆綁了斷尾公豺的身心,它的腳步不由自主地放慢了。又跑出去十幾米遠,終于停頓下來。它回頭朝身后的豺群張望,不愿轉身返回,又不能繼續前行,扭著脖子在原地轉起圈來,透出其內心的矛盾。

刀疤豺母和其他豺仍仰著脖子不停地發出哀傷的嘯叫聲。

斷尾公豺終于舉步往回走,就像在泥淖中跋涉,它走得很慢,好像每走一步都要耗費很大的力氣。它的眼角下垂,鼻吻聳皺,嘴巴微張,舌頭拖耷,一副要去受刑赴難的痛苦狀。我很奇怪,就我目前所看到的情景,它并未受到羈押失去自由,也沒有誰來拉住它,它不愿回豺群,盡可以頭也不回地揚長離去,世界很大很大,去留任其選擇,何必違心地往回走呢?

當斷尾公豺回到那棵歪脖子小樹下,眾豺又團團將它圍了起來,刀疤豺母舔它的腦門和耳郭,其他幾只雌豺舔它的身體和四肢,好像在嘉獎一個凱旋的英雄。但斷尾公豺并沒絲毫的得意,反而神情更加痛楚,還憤憤不平地嘯叫著。

過了一會兒,刀疤豺母的臉貼到了斷尾公豺的臉上,摩挲撫弄。我的印象里,豺這種動物表達感情的方式比較粗糙,即使雌雄相戀,也沒有如此親昵的舉動,只有剛剛做母親的雌豺,會用這種動作來溺愛還沒睜開眼睛的小寶貝。我還是頭一次看到成年豺與成年豺之間這般纏綿悱惻。與此同時,有四只雌豺,它們確確實實是雌豺——腹部吊著脹鼓鼓的乳房,就像事先約好了一樣,每只雌豺舔斷尾公豺的一條腿,所舔的部位完全一致,都是舔著膝蓋。

又過了一會兒,刀疤豺母將斷尾公豺的腦袋埋進自己的下巴頦兒,抬起臉來望了一眼那根懸吊在歪脖子小樹上的豺尾,直起脖子短促地叫了一聲。隨著那聲嘯叫,我看到了世界上最罕見的行刑場面:那四只正在舔理斷尾公豺腳桿的雌豺,突然改舔為咬,就像對付一只企圖逃跑的獵物。

斷尾公豺本能地想蹦跶跳躍,從四只雌豺的口中脫逃出來,但它的四條腿像被釘子釘死了似的,動彈不了。它痛苦地嘯叫起來,扭頭甩頸,瞪眼張嘴,露出滿口尖利的牙齒,奇怪的是,卻沒有反抗,沒有去反咬那些雌豺一口。如果它要反咬一口的話,是很容易的。

雌豺們狠命啃咬,我雖然聽不到聲音,但感覺到犬牙在鋸磨骨頭,感覺到膝蓋的脫骱和腿骨的斷裂,斷尾公豺身體一陣陣猛烈顫抖。

刀疤豺母又發出一聲嘯叫,四只行刑的雌豺一起松開嘴,從斷尾公豺身邊跳開去。斷尾公豺就像被鋸斷的木頭,咕咚栽倒在地。它的四條腿都斷了,這輩子甭想再站起來。它哀嘯著,在地上打滾。

所有的豺肅立在斷尾公豺面前,低首垂尾,神色悲愴。

我真弄不懂,既然如此悲痛,為何又要把它咬傷致殘呢?

山峰最后一抹晚霞正在消退,天快黑了,刀疤豺母走到斷尾公豺面前,一抻脖子,吐出一些糊狀物,其他雌豺也學著刀疤豺母的樣,吐出一些東西來。我曉得,這是豺的特殊哺養方式,雌豺在外面獲得獵物后,盡量將肉塊吞咽進肚,回到巢穴,將半消化的肉塊吐出來喂自己的幼豺。這也叫假性反芻。斷尾公豺聞了聞那堆糊狀物,把嘴扭開了。它已經給毀了,怎么還吃得下東西?

幾只暮歸的烏鴉停棲在歪脖子小樹上,呱呱叫著。刀疤豺母仰頭朝著小樹上那條豺尾,凄涼地長嘯一聲,帶領豺群鉆進灌木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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