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妙背上酸痛,幾乎是被人架起來的,少年那一下,真是用足了力氣。
帶人搜捕這條路的,正是殿中將軍龔亮,他從底層士卒,一步步走到今天,靠的也是一身真本事。御膳房一帶,最容易偷偷混進混出,他不放心交給別人,才親自帶人來搜。
龔亮打量著馮妙,這么一個嬌怯怯的小姑娘,說是刺客,誰也不能相信。不過刺客也可能與宮女太監勾結,里應外合,想到這,他一揮手:“帶下去,細細審問。”
皇宮內有自己的慎刑所,羽林衛更是有權動用牢獄刑罰,要是進了那里,無事也得脫層皮。馮妙心思急轉,知道今晚這事,無論如何不能輕易遮掩下去了。沒容她說話,兩旁的侍衛,已經叉住她的雙臂,就要帶走。
再猶豫下去,命就沒了,馮妙趕忙揭去臉上已經半干的豆泥,露出本來面容:“這位大人,我在奉儀殿侍奉,就算要審問,也得先稟告太皇太后一聲。不然,她老人家找不著我,總歸會問起來的。”
在宮里當差,最要緊的就是聽人話頭、看人臉色。馮妙年紀不大,這幾句話說得卻大方得體、全無懼色。龔亮正為今晚沒能得到太皇太后諭令就調動了羽林侍衛的事惴惴不安,聽見她抬出太皇太后,心里有幾分不快:“守衛皇宮、搜查要犯是我等的職責,總不能憑著你幾句話,就亂了規矩。”
他正要吩咐仍舊帶走,有侍衛模樣的人從甬道上急匆匆跑過來:“稟告將軍,剛才崇光宮傳信過來,說皇上已經回去了,只是刺客還沒有搜到。”
電光石火間,馮妙雖然想不通全部關竅,卻知道今晚的行刺一定大有問題。倘若她不明不白地被帶走,說不定幾方牽扯下,就成了這樁詭異事件的替罪羊。
她聽見侍衛的話,立即大聲說:“既然皇上無恙,何不先稟明太皇太后,請姑母放心。”她故意叫出“姑母”兩個字,又假裝口誤,神色驚惶地匆匆掩住了嘴。
能管太皇太后叫姑母的宮女可不多。龔亮在她身上掃了幾眼,叫人松開她說:“姑娘說得有道理,的確應該先去一趟奉儀殿,請太皇太后放心。”
第二天一早,在明堂等候皇帝召見的大臣們,沒見著皇帝,卻聽到了一個驚人的消息——宮中半夜闖進了刺客,驚擾了圣駕,皇帝舊疾再次發作,罷朝一日。
拓跋宏尚未親政,朝中重要事項,名義上是稟奏給皇帝,實際上卻由內秘書令轉呈給太皇太后處置。因此,罷朝一日,倒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皇帝舊疾發作,也不是一次兩次了,群臣各自散去,只有北海王拓跋詳沒心沒肺地說了一句:“皇兄這身子,也忒弱了點,叫個刺客給嚇病了。”
奉儀殿內,太皇太后一夜安眠,直到卯時初才起身。馮妙跪在地上,隔著簾子聽著崔姑姑給她梳頭、穿戴。龔亮身穿甲胄,可以不用行跪拜大禮,垂手站在一邊。
馮妙心中惶恐不安,把想好的說辭默念了好幾遍,可太皇太后卻好像對昨晚的事毫不關心,拿著幾支簪釵反復比較,最后才選了一支如意金鳳,插在發間。她侍奉了幾個月,多少對太皇太后的脾氣熟悉些,再加上無意間看見了那件不該看見的事,太皇太后越是淡然,馮妙心里就越緊張,空氣里全是山雨欲來的味道。
正在此時,有人進來通傳,說太醫院的醫正到了。太皇太后“嗯”了一聲:“直接帶去瞧病吧,可給哀家仔細著點,藥上頭,都用頂好的。”
宮中對延請醫正有嚴格的規定,嬪妃從五品以上,或是低等嬪妃得皇帝召幸、懷有皇嗣期間,才可以傳醫正入宮。太皇太后自然是可以隨意通傳醫正,可是看樣子,并不是給她自己瞧病,而是奉儀殿另外有人病了。
崔姑姑在旁邊說:“醫正剛才說,崇光宮那邊也請人來傳,這邊瞧完了,還要趕著過去替皇上診脈。”
“放肆!”太皇太后一拍桌子,宮女下人多少年沒見過太皇太后發這樣大的火,嚇得大氣都不敢出,紛紛跪了一地。
“皇帝的病,不是一直都由那個叫林瑯的照顧嗎?既然是舊疾,繼續用藥就是了,用不著請脈。”太皇太后的聲音忽然轉厲,“告訴王醫正,給哀家仔細瞧,要是留下一丁點傷疤,他這醫正就不用做了。”
馮妙低著頭,聽見外面傳來醫箱碰撞的聲音,想必王醫正聽了傳話,急匆匆地去了。奉儀殿能有什么人這么大張旗鼓地生病……她心中驟然一驚,回來這么久了,都還沒見到馮清。
“看樣子皇上也許病得厲害,要不要派個人過去看看,萬一……”一屋子人都不敢說話,崔姑姑覷著太皇太后的臉色。在外人眼里,太皇太后和皇上之間,一向祖慈孫孝,親厚非凡。這么些年都過來了,何必在這時留下惡名?
太皇太后不理會她,眼睛往馮妙身上一瞟:“現在你說說,昨天晚上,這是出了什么事了?”
馮妙剛要開口,把路上編好的說辭吐露出來,話還沒說,龔亮先屈膝抱拳:“稟太皇太后,昨晚宮中闖入刺客……”
“龔將軍!”太皇太后驟然提高音量,“哀家在問自家的人,不是在幫龔將軍審問犯人。”這話已經說得極重,龔亮當場怔住,面色難看地應了聲“是”,退回一邊站著。
太皇太后轉過來,馮妙再次將要開口,窺見太皇太后警告的眼神,忽然心里一陣緊張。她強迫自己鎮定下來,腦海中涌出一個念頭,太皇太后似乎不愿意提及刺客之事。她清清喉嚨,壓住微微發抖的聲音:“回稟太皇太后,奴婢昨晚從小佛堂里出來,原本想去御膳房,看看有沒有什么吃食。走過去時,天黑路滑,就跌了一跤,這位將軍巡視剛好路過,就送奴婢回來了。”
“你、你怎么……”龔亮不可置信地看著馮妙,“昨晚明明……”
“將軍,”馮妙清清亮亮地說道,“您盡忠職守,把我當成了刺客。這是一場誤會,現在當著太皇太后的面,都解釋清楚了。”
龔亮瞪著馮妙看了半晌,如果按照這樣的說法,他未得諭令、擅自調動羽林侍衛搜尋的事情,也就一并在太皇太后跟前抹過去了。太皇太后氣定神閑,既不催促,也不說話。龔亮終于緩緩單膝跪地:“昨晚的事……是一場誤會,請太皇太后明察。”
太皇太后微微點頭,不置可否,龔亮便借機告退,匆匆出了奉儀殿,才抹了一把額角的汗。他平素沒有機會覲見太皇太后,直到此時才意識到,這樣一個婦人,歷經四代帝王,始終屹立后宮,所憑的,絕不僅僅是運氣那么簡單。
崇光宮內,林瑯站在門口,正對著今天第三撥來探病的人說話:“皇上剛剛服了藥,已經睡下了,諸位請改日再來吧。”主殿正門大開,隱約可以看見床榻上的層層幔帳之內,側臥著一個少年人影,身形微微抖動,似乎在咳嗽。
幾位大臣原本就是來探探風聲的,見此情形,也就順階而下地告退了。
林瑯關上殿門,返回室內,用金鉤卷起幔帳,掛在床頭一側。床榻上,清瘦的少年人正斜臥著,眼神朗朗,落在林瑯身上。拓跋宏手里捏著一只白瓷小瓶,在手里把玩半晌,才旋開蓋子,摸出一粒滾圓的藥丸,放進嘴里。
“王醫正今天一直在奉儀殿那邊,奉儀殿也同樣閉門不見客,聽說下午又傳了不少珍貴藥材進去。”林瑯就勢坐在床邊,“該不會……太皇太后真的病了吧?”
拓跋宏隨手搭在她肩上:“就算病了,多半也是心病。朕現在也病著,即使不去探望,不孝的帽子也扣不到朕頭上。”他凝神想了想:“昨天真正的刺客,逃走了沒有?”
“我私下打聽過,羽林侍衛那邊沒聽說抓到人,想來應該是跑了。”林瑯乖巧地蜷起身子,把頭枕在拓跋宏膝上。
“嗯,那是最好,想辦法送個消息給拓跋勰,讓他派人在北面攔截,務必把人抓住。”拓跋宏把所有細節回想一遍,確認萬無一失,這個時候,他和太皇太后之間,就看誰更有耐心了。只要刺客的事情坐實,他就可以用增強守衛之名,要求組建天子親衛。如果沒有聽命于自己的禁軍,就算大婚親政,他也只是一個御座上的傀儡皇帝。
說來湊巧,半個月前,平城守軍曾經捉住一名柔然細作,拓跋宏偶然聽到審問時的一句柔然語口供,他不懂柔然語,全憑對音節的記憶,默記了那句話,又悄悄找來通曉柔然語的人詢問,才知道柔然人密謀這場刺殺。現在,他只要堅持自己被刺客驚嚇成病,就行了。至于那個小丫頭……
“她身上,沒有香茅草的味道……”拓跋宏沉吟思索。
林瑯自然知道他說的是誰,立刻仰起頭:“那天在侍藥間煮茶的時候,我的確把香茅草留在她身上了。”
“林瑯,你總是太小心了,”拓跋宏笑著握住她一縷烏發,“朕從來不會疑心你。那種香茅草編成的小玩意兒,很容易隨手丟棄。”心里想的后半句話卻沒說出來,如果她刻意帶著,那么兩次相見,就是一定有意為之,豈能容她?
說話間,外面又有人通報求見。拓跋宏輕推林瑯:“再去幫朕擋了,記得說朕病了,被刺客驚擾了才病的。”
一天一夜過去,皇帝與太皇太后仍舊閉門不見外客,皇帝稱病,太皇太后那邊卻一直有醫正在殿內忙碌。以任城王拓跋澄為首的宗室老臣,上表請求徹查當晚的宮廷禁衛記錄,以求確證是否有刺客漏網。
馮妙被關在奉儀殿正殿的小隔間里,聽得見正殿里說話,卻看不見人影。有人引著王醫正進殿稟告:“小姐已經無礙,臉上、脖子上還有些紅腫未消,千萬不能用手抓,再靜養十來天,就可以大好了。”
聽見這話,馮妙心里一沉,醫正說的小姐,應該就是馮清。她突然病了,原本也沒什么,可她發病前最后一晚,是跟自己一起關在小佛堂的,這樣一來,事情就可大可小了。
醫正剛剛離去,馮妙就被再次帶出來。太皇太后拈著描金小盅,一口口喝著烏雞湯。一炷香時間過去,太皇太后用帕子擦擦嘴角,這才問:“你把那天晚上究竟發生了何事,對哀家再說一遍。”
馮妙只覺一顆心在胸腔里怦怦亂跳,她已經隱約猜出點端倪,因著某種她現在想不透的原因,太皇太后想要壓住刺客事件。她如果說出那晚上遇見了人,就會逆了太皇太后的意思,可如果不說……馮清突發急病,她卻并未通傳稟告,博陵長公主豈能饒了她?
正要開口,太皇太后的護甲在桌子上輕輕一敲,崔姑姑就端著一樣東西放到她面前。馮妙微微抬頭,看見青磚地面上,放著小佛堂里那只香爐。爐蓋揭開,殘留的灰燼里依稀可以看見沒有燒完的紙箋。
馮妙眼前一陣暈眩,像有無數流螢在飛舞,當晚她匆匆出門,明明記得紙箋已經燒盡了,怎么還會有一角留在爐中?
崔姑姑面上有幾分不忍:“在太皇太后面前,不可有所隱瞞。”
馮妙垂頭:“請姑姑直言。”
崔姑姑瞥一眼太皇太后,輕聲說:“這爐里的香灰,已經叫人驗過了,摻了紫香根。”那是一種可以兼具染色功用的香料,她頓了頓,又說:“馮清小姐,小時候出過熱疹。”
熱疹原本是月子里的嬰兒常見的病癥,尋常人家就用艾草煮水涂擦。而馮家小姐,卻是用御醫調配的清熱湯精心浸泡。每次用藥,御醫都會特別叮囑,用過清熱湯的人,不能再碰觸紫香根,否則藥性相沖,會再次誘發熱疹。
馮家小姐,長大后注定是要為后為妃的,因此特別愛惜容貌皮膚。每年春天采購胭脂水粉時,博陵長公主都要反復叮囑,凡是帶有紫香根成分的,顏色再鮮艷透亮也不要。
馮妙掐著手指,她絕對沒有往任何東西里放過紫香根。那粒劉伶醉,也是她親手做的,成分她都一清二楚。唯一不能確定的……她瞳孔驟然縮緊,只有馮誕帶來的那張紙箋,她沒有把握。
香爐里殘留的紙片,隱隱透出淺淡的紫粉色,那顏色的確很像用紫香根煮水染成的,只是不知道用什么手法處理過,除去了香味。
“哀家當你是自家人,這才先關起門來問。”太皇太后緩緩開口,“你說話前,要仔細想清楚了。”
紙箋是太皇太后最喜愛的侄子送進來的,可那上面的字,卻是弟弟馮夙寫的。馮妙咬著牙,珠淚滾滾落下,一滴滴打濕了香爐里的灰燼。
“奴婢……奴婢一時迷了心竅……”馮妙強忍著從心底深處透出來的涼意,一字一句,都縹緲得不像是自己在說話。明明知道真相不是這么一回事,她卻不得不這樣說,真正牽扯起來,她斗不過太皇太后寵愛的馮誕,斗不過身份高貴的博陵長公主,甚至連驕橫跋扈的馮清也斗不過。
無論如何,事情不能牽扯到夙弟身上,這是馮妙現在唯一的念頭。他還那么小,又沒有封蔭,如何應付得了這樣的事?
她正要叩頭認罪,腦海里忽然閃過這幾天抄寫佛經中的一句話:凡所有相,皆是虛妄。后宮中的事,原本就撲朔迷離,別人把罪名硬扣在自己身上,那是一回事,可如果自己親口應了,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主意一定,她快速穩住心神:“奴婢見抄寫經文的佛箋快要用完了,偶然見著這種顏色的紙箋,愛不釋手,便想著拿來用用。奴婢實在不知道,這紙箋是用什么材料染的色,更沒想到,會跟清妹妹從前用過的藥相沖。”
話一說完,她就深深匍匐下去,把額頭壓在手背上,等著太皇太后裁決。
太皇太后輕輕嘆氣,像是在替馮妙惋惜一般:“你可知錯了?”
馮妙叩首,身子剛一動,強忍著的淚水就撲簌簌落下來,聲音哽咽,卻只能說出一個最簡單的句子:“奴婢知錯了。”
奴婢知錯了,錯在自以為聰明伶俐,便可以在浸淫宮廷半生的太皇太后面前,忘了小心收斂、事事謹慎。
奴婢知錯了,錯在見人和顏悅色,便誤當作那是真心真意。
奴婢知錯了……她額頭細嫩的皮膚,磕在冰冷的地磚上,鉆心的疼夾雜著刺骨的涼意,青磚上沾染了一層血色。她要永遠記著這句話,并且,永不再犯!
“罷了,都是哀家的侄女,”太皇太后抬手揉揉額角,“哀家總歸不叫你落到外人手里受辱……”
處置的話還沒說出來,殿外有小太監匆匆進來,附耳對崔姑姑說了幾句話。崔姑姑走到太皇太后近前,躬身告稟:“北海王爺來了,正在殿外求見。”
太皇太后聲音明顯地一振:“召他進來。”崔姑姑偷眼看向太皇太后,那副剛毅果決的神情,只有每次放手一搏時,才會出現在她臉上。
崔姑姑屏退閑雜人,正要親自到殿外迎請北海王拓跋詳進殿,太皇太后忽然抬手對著馮妙遙遙一指:“你去,請北海王進來。”
馮妙站起身,用小銅盆取了水,擦去額頭上的血色污漬。冰涼的水一觸到臉上,方才渙散的思緒,都聚攏起來。手指抑制不住地發抖,她很清楚,那一個頭磕在太皇太后面前,從此就再也別想逃離這道宮墻了。她幻想過的,擺脫束縛、自由自在的日子,永遠不可能實現了。
她走出殿門時,北海王拓跋詳,正站在門側甬道上等候,一只胳膊搭在奉儀殿門口的銅鶴上,全無親王的端莊威嚴。
“見過北海王殿下,請隨我來覲見太皇太后。”馮妙盈盈施禮,卻并不下跪。
拓跋詳“咦”了一聲,好奇地多看了這個宮女兩眼,認出她就是那晚在碧波池邊的小宮女:“看來本王的鞭子沒打在你身上,就沒給你留下記性啊,你怎么見了本王也不跪?”
馮妙淡淡一笑,崔姑姑已經是太皇太后跟前資歷最深的老人兒,有從三品女史的職位在身,品級低些的嬪妃,也不敢輕易受她的禮。可太皇太后卻指了自己出來迎接,這看似隨意的一指,已經微妙地改變了她的身份。她不再是奉儀殿無足輕重的小小宮女了,她是大魏第一世家馮氏最年長的小姐。
“北海王殿下,不可讓太皇太后久等,請隨我來吧。”馮妙也不跟他多分辯,轉身就沿著來路走回去。
拓跋詳一拳打在棉花上,有氣無力地“哼”了一聲,隨她進去。他原本聽說皇兄病了,不用上朝,帶了自己的近衛,想出平城去打獵。剛出城一百里,就接到太皇太后傳召,急火火地進宮來了。他實在想不出,太皇太后為何在此時傳召自己進宮,最近沒有什么不規矩的事傳進她老人家耳朵吧?
奉儀殿大門“咣當”一聲合攏,把無數暗中盯著這里一舉一動的目光,都隔絕在外。
太皇太后病中傳召北海王的消息,像長了翅膀一樣,迅速傳遍禁宮。崇光宮內,拓跋宏面色難得地帶上一絲陰冷:“朕這個好弟弟,平時吊兒郎當,這個時候來得倒是飛快。”
“聽說本來已經帶人出城打獵去了,半路急匆匆趕回來的。”林瑯欲言又止,“皇上……要不然,我去奉儀殿一趟,看看北海王爺究竟……”
拓跋宏冷笑:“朕就算再沒用,也不會靠送一個女人去受辱,來保住自己的皇位。”他原本手指攀著碧玉帳鉤,手上加力,帳鉤隨著一聲脆響斷成兩截:“等到亥時,如果那時拓跋詳還在奉儀殿。朕就……朕就去探望朕的好祖母。”
此時,奉儀殿內一片寂靜。北海王拓跋詳一頭霧水地坐在胡床上,他隔著朦朧的紗幔,向太皇太后問安。簡單地問了幾句之后,太皇太后就不再說話了。拓跋詳平日最喜歡熱鬧,尤其受不了這種安靜沉悶的氣氛,有心要告辭離去,一雙盈盈素手,卻遞過來一只小碗。
“這是剛制好的花生酪,請殿下嘗嘗。”馮妙坐在他對面,不緊不慢地拿出一樣樣吃食,“太皇太后這兩天操勞太過,這會兒正在休息,請殿下稍等片刻。”
剛才經過內間時,太皇太后叮囑她:“要好好招待北海王,不可怠慢了。”雖然不知道緣由,她明白太皇太后是要留北海王在這兒,不叫他離開。直到此時,她才有空閑仔細思索眼下的情形,整個皇宮,似乎陷入一場令人窒息的等待之中。每個人都在等,等別人先沉不住氣,露出破綻。
拓跋詳嘗一口花生酪,味道濃淡適宜、唇齒留香。馮妙想到男子可能不喜歡甜膩口感,特意少放了糖,還在煮好的酪漿里,重新放了整顆的花生。
幾樣點心吃下去,拓跋詳心里越發納悶:“既然皇祖母在休息,那本王就改天再來吧。”說著就要站起身離去。
“殿下請留步!”馮妙匆匆攔住拓跋詳,她知道不能讓拓跋詳離開,一時卻沒想好說辭,手臂尷尬地停在半空。
“怎么?你還想阻攔本王的去路不成?”拓跋詳把眼睛瞪得像兩枚杏子一樣。
馮妙眼睛一轉,看見他手上還戴著一只通透碧綠的翠玉扳指,靈光一閃,忽然笑著問:“聽說北海王殿下極擅長弓箭,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若說北海王拓跋詳,唯一有什么引以為傲的本事,那就是射箭了。聽見這話,拓跋詳果然停住腳步:“要說箭術,如果本王自認第二,放眼整個大魏,誰還敢認第一?”
馮妙的笑意更濃:“既然這樣,殿下敢不敢跟我比試一下?”
……
日影西斜,魏王宮里漸漸涌起緊張的氣氛。北海王拓跋詳,已經在奉儀殿停留了一整天。倘若太皇太后真的病了,進入奉儀殿侍疾的,是北海王而不是皇上,是不是表明太皇太后再次動了廢立的念頭?
大魏王室,在繼承大統這件事上,一向并沒有嚴格的嫡庶之分。廢長立幼,也算不上大逆不道。人人都在暗自揣測,卻誰也不敢先把這個念頭說出來。太皇太后一介女流之輩,操縱帝位更替,似乎并不那么容易。可是當年,逼迫正當壯年的獻文帝退位,傳位給年幼的太子拓跋宏的,也正是這個女流之輩。
崇光宮角門,林瑯把一塊碎銀子塞進小太監手里,匆匆趕回寢殿:“太皇太后一直在奉儀殿內閉門不出,北海王和醫正都沒有離開。小允子說,奉儀殿剛剛又傳了一批藥材。”
拓跋宏臉色陰晴不定,手背上青筋暴起,他好像又回到五歲那個深冬夜晚,太皇太后在殿內,逗著當時只有兩歲多的拓跋詳,而他自己,被只留一件單衣,關在漆黑小室里。那時,他什么都沒有,只有奶娘的女兒,偷偷把掰碎的餅,從窗子扔進來。今天,他在名義上坐擁天下,卻依舊沒有足夠的力量執掌乾坤。
他猛地舉起桌上的麒麟紋小鼎,正要砸在地上,手舉到半空,又緩緩落下。
林瑯眼中噙滿淚水,輕撫他的背:“想發泄,就發泄出來吧。”
拓跋宏凝視墻壁上懸掛的一幅手抄經文,那是太皇太后手把手教他寫好的第一幅長卷:“是朕自己無能為力,何必遷怒于無辜之物。”
“來人,”拓跋宏推開林瑯的手,“替朕更衣,朕要親自前往奉儀殿。”
此刻奉儀殿內,馮妙正捏著一支筆管,瞇著眼睛瞄準地上的窄口銅壺。
她從來沒學過射箭,自知絕對沒有可能勝過拓跋詳。再說現在外面都以為太皇太后正在病中,也不適合到院子里射箭嬉戲。她偶然想起,曾經聽阿娘說過,南方的士族喜歡玩一種叫作“投壺”的游戲,用專門的短箭,投擲雙耳貫口銅壺。技藝高超的人,還能玩出許多花樣來,什么“依耳”“倒耳”“連中”等。她便就地取材,模仿著投壺游戲,跟拓跋詳比試用筆管投擲窄口銅壺。
馮妙熟知游戲比試的心理,故意讓拓跋詳先贏一把,接著又輸兩把,然后又贏兩把,接著再輸。起起伏伏,不至于一下子贏得太痛快,也不會一下子輸得太慘。
這種近距離投擲,力氣已經起不了什么作用,靠的是手腕上一點巧勁兒。拓跋詳不甘心連個小女孩都贏不了,憋著口氣非要連贏三局才走,就這么投來投去,全沒注意到窗子外面的天色已經全黑了。
“再來,再來!”拓跋詳又輸一局,十分懊惱。剛撿起地上散落的筆管,就聽到門外有小太監高聲通傳,皇上前來覲見太皇太后。
馮妙眼神一亮,知道太皇太后等的就是這一刻。她不動聲色地起身,進入內室,向太皇太后稟告。
皇上終究還是先低了頭,原以為太皇太后會請皇上進來,安撫一番。可太皇太后傳出的話,卻令馮妙大吃一驚。她疑心自己聽錯了,直到崔姑姑出聲催促,才提起裙角走出殿外,先向著皇上行了叩拜大禮,然后傳話說:“太皇太后今天累了,請皇上回吧。”
一句話說完,對面久久沒有回應。馮妙抬起頭,卻看見對面身穿墨色團龍紋錦袍的少年,單臂撩起袍角,緩緩屈膝跪下:“孫兒特來問候祖母安好,倘若祖母不見,孫兒如何能放心離去?”
他聲音低沉,像落入清水的一滴墨汁,如霧似幻地在半空里暈染。很合宜的一句說辭,不知怎的,馮妙聽了竟然覺得鼻尖微酸。也許是想起今早匍匐在太皇太后腳下時的懇求,她竟然生出一種錯覺,眼前這天下最尊貴的男子,其實跟她一樣,諸般苦澀辛甘,都只能含笑飲下。
微微怔了一怔,她轉身返回內殿。太皇太后這時已經把北海王拓跋詳叫到身前,細細地詢問他的近況,叮囑他多進宮來看望高太妃,聽了馮妙通傳進來的話,也不理會。
馮妙在一邊站著,眼睛不經意地直往窗外瞟。月華滿天,像在地上鋪了一層銀霜,丹墀下靜靜跪著的少年,濃墨一樣烏黑的發上,也染了一層雪色。
拓跋詳一一回答了太皇太后的話,得了允許,才告退離去。他從側門離開奉儀殿,直接前往高太妃居住的碧云殿,并沒看見正門外長跪的拓跋宏,渾然不知自己被人當作道具利用了一回。
北海王拓跋詳一走,殿內又安靜下來,滴漏一聲一聲地響,像沉默不語中的心跳。太皇太后叫崔姑姑出去傳話,告訴皇上生病的是馮清,太皇太后鳳體無恙。崔姑姑直接引著拓跋宏,進了馮清歇息的東配殿,讓他親眼看見。
馮清的疹子還沒消,用被子蒙住頭,無論如何不肯見皇帝的面。拓跋宏勸慰了幾句,在太皇太后寢殿外叩頭告別,做足了禮數,這才離開奉儀殿。從頭到尾,太皇太后都沒見拓跋宏。
馮妙聽見殿外的腳步聲越來越遠,凝神看向太皇太后,替她垂下如意團花鮫紗幔帳,忽然聽到太皇太后說話:“你過來,哀家有話對你說。”她心里一緊,知道太皇太后大事已定,要處置馮清出疹子的事了,趕忙上前跪在床頭。
“有心也好,無意也罷,哀家不想平白叫人看馮家笑話。可這事情總得有個交代,這樣吧,你到甘織宮去禁足反省。你可還有什么話說?”太皇太后說得輕描淡寫。
甘織、樂樵兩宮,原本是開國皇帝定下的兩處僻靜宮室,本意是提醒子孫后世,不要忘了起于微末的艱辛。可奉選入宮的女子,誰不是為了與帝王攜手,共享萬丈榮光?這兩處宮室,因為名字不祥,而沒有人愿意居住,再加上陳設簡陋、位置偏僻,漸漸成了宮中禁足的場所。
馮妙聽見太皇太后發問,趕忙俯身跪下:“謝太皇太后回護之恩。”馮清在宮里出了事,博陵長公主一定不會善罷甘休,太皇太后名義上將她禁足處罰,實際上,卻是免了她回府后,受博陵長公主的欺辱。
手心沁出一層薄汗,太皇太后的恩典,不是誰都有福氣消受的,馮妙清楚,她肯在此時替自己安排去處,一定會要她拿最珍貴的東西來換。
果然,靜默片刻,就聽到太皇太后再次幽幽開口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