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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白露晞

“哀家送你去甘織宮,至于何時能出來,就看你自己的運氣了?!碧侍笪⑽㈤]上眼,透出幾分倦色,“馮家的女兒,既然門庭比別人高貴,總該有幾分上天眷顧的好運氣吧?!?

馮妙心中一凜,世上哪有什么運氣?太皇太后年輕時,受叔父叛亂牽連,被沒入宮中為奴,一同進宮的馮家女眷有十幾人,可日后入主奉儀殿的,卻只有她一人而已。

年僅十三,憑借姿容出眾,以永巷賤奴身份,被文成帝看中,一躍成為貴人。年十五,手鑄金人成功,入主中宮為后??此撇讲胶眠\氣,背后的云譎波詭、暗潮涌動,恐怕一言難盡。

運氣,都是人爭來的!

馮妙再次叩首:“奴婢懇請太皇太后,代為關照奴婢的阿娘和弟弟……”

話沒說完,就被太皇太后冷冷截?。骸澳愀赣H那里,少不了他們的吃穿用度,到你有資格跟哀家講這些時,哀家自會應允你,你去吧?!?

馮妙被小太監引著出去,等她走遠,太皇太后的眼中,才閃過一絲難以察覺的精光?!八拇_是個聰明孩子……”太皇太后對著崔姑姑幽幽嘆息,“宏兒小時候,也是個聰明孩子,可越長大,聰明的孩子就越不叫人放心,倒不如蠢笨些的省心了?!?

崔姑姑不敢接話,只能小心勸慰:“太皇太后勞累一整天了,早些歇息吧?!?

“豈止是一整天呢,這一輩子,不都是這么過的嗎?”太皇太后拉過蘇繡彈花錦被,蓋住身子,“李元柔,生時在上陽殿跟哀家作對,死后也不讓哀家安生。今天要是哀家當真廢了她兒子的帝位,恐怕那些外臣就要鬧起來了?!?

按照規矩,到甘織宮禁足反省,既不能攜帶宮人奴仆,除了一身衣裳,也不能帶任何用品,以防有人攜帶刀剪利器,在這里自戕尋死。馮妙原本也沒什么東西,一出奉儀殿大門,就看到一個梳著平髻、穿水藍色粗棉衣裳的低等宮女,在門口等著。

馮妙知道以后要看別人臉色過活,先屈屈身子,叫了一聲:“姐姐好!”

那二十歲出頭的宮女瞟了她一眼,見她身上釵環都除去了,便不把她放在眼里:“快點走吧,還要睡覺呢!大半夜的,困死了。”

永巷漆黑悠長,石座路燈里,搖曳的燈火無聲地跳躍。身前身后,都是漫長得看不見盡頭的黑夜。馮妙默不作聲地跟在那宮女身后,只覺得深宮中漫長的一生,也正像這條道路一樣,走在中間,覺得似乎永無盡頭??烧嬲搅吮M頭,卻發現,那里不過仍舊是漫漫黑夜而已。

甘織宮的大門緩緩推開,發出“吱呀”的聲響。那低等宮女把她帶進耳房:“內間已經落鎖了,先在這里待一晚,明早再進去?!?

耳房內只有一張木板拼成的床榻,馮妙記得那宮女剛剛就說困了,好意說了一句:“那姐姐也早些回去歇息吧。”

宮女嗤笑一聲,用下巴點著那張床榻:“這是我歇息的地方……”她眼睛往旁邊一挑:“那邊才是你睡的地方。”馮妙順著她的目光看去,角落里鋪著一層干枯的稻草,草莖上還帶著干涸的血跡。那是用來拖拽病死的宮女太監的草席。

轉回身時,那宮女已經在床榻上躺好,“呼”一下吹熄了桌上的燭火:“趕緊睡去,明天早起去文瀾姑姑面前學規矩,你們到了甘織宮,可就別想偷懶。”

室內一片黑暗,草席上散發出難聞的氣味,馮妙縮著身子蹲下,卻根本不敢碰那張草席。她把后背緊貼在冰涼的墻壁上,任憑刺骨的涼意浸透她的四肢百骸。她瞪大眼睛,盯著空洞洞的黑暗,生怕那黑暗里,會隨時伸出一只鮮血淋漓的手,掐住她的脖子。

這一夜,同樣不能入睡的,還有崇光宮年輕的主人。拓跋宏從奉儀殿回來時,臉上神色如常,揮手叫宮人關閉宮門,他要沐浴。

通天徹地的海波騰龍紋鮫紗幔帳,一層層垂下,像一個密密織成的繭,把拓跋宏裹在中央。金絲楠木浴桶里,散發出滾熱的蒸汽。直到那層白霧,在整個房間內彌散開,他才俯身下去,把在奉儀殿陪馮清說話時吃下的豆沙蓮子羹,一點點嘔了出來。

林瑯撥開幔帳進來,從背后環住拓跋宏的腰。除去緊身束腰的外袍后,裸露出的清瘦身軀,紋理緊致、輪廓精干。水汽蒸騰下,林瑯的臉上漸漸浮上一層紅暈:“皇上……”她不知道該說什么好,只能環住他的腰身,像小時候,他在暗室里被關了一天一夜之后那樣。

拓跋宏用細長的手指抹了抹嘴角,低啞著聲音說:“沒關系,就算朕手中一無所有,至少還有時間?!?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甘織宮內便響起一陣嘈雜聲,馮妙一夜沒合眼,只覺得頭重腳輕。昨晚帶她回來的宮女,不耐煩地催促:“快點,你還想讓文瀾姑姑等你嗎?”

馮妙匆匆攏了一把頭發,跟著那宮女進了甘織宮正殿。一進門,便有穿著粗布衣裳的人,向那宮女殷勤地招呼:“素云姐姐好!”馮妙知道,那些就是在甘織宮受罰的宮中女眷了。

素云卻不大理睬她們,籠著袖子走到正殿主位前,躬身行禮:“文瀾姑姑。”梨木胡凳上,坐著一名年紀頗大的宮女,一張臉長得四平八穩,五官像刻在石板上一樣紋絲不動。

文瀾姑姑凌厲的眼神掃了一圈,嘴唇一張一合:“誰是今天新來的?”聽見這話,馮妙從人群里走出來,另外一邊,一名年輕的小宮女,也向前跨了兩步。

“我是甘織宮從六品掌事文瀾,不管你們從前是哪里得臉的人物,進了甘織宮,就要守這里的規矩?!蔽臑懝霉靡话逡谎鄣卣f話,字字都像釘在木板上的銅釘,“就連侍奉過先帝的從四品芳儀娘娘,進了甘織宮,也一視同仁。”

順著她的話音,已經有人不自禁地把目光往角落里瞟。角落里站著的女子,頭發蓬亂,就用一段荊條綰著,雙眼空洞無神地盯著腳下三寸地面,神情癡傻,臉頰上一道長長的傷疤,粗布衣衫下面,一雙手烏黑粗糙。只有小巧的嘴唇,依稀看得出從前是個美人。

馮妙也跟著看了一眼,暗自心驚,文瀾姑姑說的芳儀娘娘,想必就是她了。收回眼光時,剛好瞥見另外一個今天新來的宮女,那側臉看著十分面熟。

文瀾姑姑又說:“你們兩個新來的,先學學宮規,免得日后再犯錯。素云、素荷,去吧?!痹捯魟偮?,站在文瀾身后的兩名宮女,一人捧著明黃卷軸,另一人抱著一塊半尺寬的竹板,分別站在馮妙兩人身側。

素云似笑非笑地說:“這是開國皇后娘娘定下的宮規六十三條,我說一句,你們兩個跟著我念一句,誰念錯了,這竹板就提醒提醒你。六十三條規矩念完了,要記在心里。”

馮妙低頭應了聲“是”,凝神等著聽她念。素云清清嗓子:“第一條,心猶首面也,是以甚致飾焉。面一旦不修飾,則塵垢穢之;心一朝不思善,則邪惡入之?!边@些句子,她已經不知道念了多少遍,熟悉得張口就來。

這第一條規矩,本就是開國皇后從《女訓》里摘出來的,馮妙聽著也不陌生,跟著就念了出來。另外一邊的宮女,沒讀過什么書,結結巴巴,半天說不出來。素荷站在她身后,突然揚起竹板,狠狠打在她背上。那小宮女吃痛,“啊”的一聲驚叫,連連叫著:“姐姐饒命!”

馮妙聽得心驚,又覺得那聲音著實耳熟,忍不住又側頭去看,這一次剛好看見那宮女的正臉,不是別人,正是上次在奉儀殿侍奉太皇太后傳膳的予星。上次為了拿到劉伶醉,害她們姐妹無辜受罰,馮妙心中已經大為愧疚,沒想到又在這里碰上那個妹妹。

這么一走神,素云念的第二條宮規她就錯過了。“啪”的一聲脆響,竹板就打在她后背上,疼得她差點昏厥過去。這種竹板略有彈性,那素荷又有幾分陰狠手勁,一板子打下去,就皮開肉綻,直疼到五臟六腑里去。

疼勁還沒過去,素云又念起第三條宮規,馮妙趕緊收斂心神聽著,跟著念出來:“皇后之下,設左、右昭儀,領正一品;昭儀之下,設貴嬪、貴華、貴人三夫人,領從一品;夫人之下,設九嬪……”

這些品級名稱,又長又拗口,予星聽得越發吃力,接連又錯了好幾處,幾聲連響,竹板密密地落在她身上。越往后念,予星錯得越多,到后來,疼得有些神志渙散,幾乎已經無法開口。

馮妙從袖子底下伸出手去,悄悄握住了她的手,把她冰冷的指尖握在自己手心里,示意她咬牙堅持。

念了幾條下來,馮妙想起這宮規,不正是掛在奉儀殿小佛堂外的那幅字?她等候太皇太后禮佛時,也會無聊看上幾眼,倒是能記住大半。

到第三十多條時,予星已經搖搖欲墜,眼看就要昏死過去。馮妙實在不忍,這樣下去,只怕予星今天就要把命留在這兒了。

“第三十、三十……”予星連條目都說不清楚,素荷冷笑一聲,竹板子掄起來,“啪”的又是一下。她專往已經皮開肉綻的地方打,予星忍不住連連哀號,慘不忍聽。

這已經不是教訓犯錯的宮女那么簡單,手拿竹板的素荷,不知道跟予星有什么舊怨,分明在借機泄憤。

予星身子一顫,一口血噴在青石地面上。其他甘織宮里的人,就那么冷眼看著,沒人說一句話。

眼看竹板子又被高高舉起,馮妙再也忍耐不住,對著素荷朗聲說:“這位姐姐,宮規不是這樣教法?!?

素荷沒料到她竟然敢反抗,更沒料到她會替不相干的旁人說話:“你說該怎么個教法。”

“開國皇后娘娘有訓示,后宮訓誡,重在人心教化,不應妄動刑罰?!彼钗跉猓斑@宮規,不需勞煩姐姐,我便背得出。若是我一字不漏地背出來,姐姐便不該動怒責打了。”

她抬出開國皇后的訓示,素荷即使心里不快,嘴上卻不敢明著反駁,眼中陰狠,嘴角反倒斜挑著笑了:“既然這樣,你便背來聽聽。若是背出來了,你便過關免罰?!?

馮妙低頭躬身,指著予星說:“開國皇后娘娘還有訓示,后宮之中,應友愛和睦。她的那一份,我也替她背出來。”

素荷看一眼去了半條命的予星,又掃了一圈滿屋子的人,便對馮妙說:“哪有這種便宜事,你動動嘴,就免了兩個人的罰?”她眼睛上下掃了幾圈:“這樣吧,你背出一條,便挨一板子,算是替她受的。但你若是背錯了,錯一個字,你們便一人挨一下,錯兩個字,你們就一人挨兩下。要是哪條背不出,就得好好數數了,很公平吧?”

一字一下,倘若背不出,那就是幾百下,從來沒有宮女能在這竹板下,挺過五十板子。素荷冷眼看著,她就不信,這小丫頭敢為別人冒這樣的風險。

馮妙看一眼予星,她氣息虛弱,眼神卻帶著幾分倔強不服輸。予星知道馮妙是一番好意,向她微微點頭,算是把性命交在她手上了。

“第三十六條,位卑者,不得忤逆……”馮妙斂起心神,憑著記憶背誦。她的聲音,像上好的蠶絲,柔滑綿密,卻又帶著百折不摧的韌勁,聽的人都不由得暗自驚嘆。

一條結束,果然一字不差,“啪”一聲響,竹板子已經落在她背上:“下一條?!?

“第三十七條,從六品以下,不得……”

饒是一字不錯,馮妙也漸漸挨了二十幾下,背上一陣又一陣地疼,胸口煩悶不堪,喉嚨深處泛起腥甜的氣味。她忍耐不住,腳下一軟,便跌在地上。

素云、素荷居高臨下地看她,像在等她開口求饒。稍遠處,文瀾像泥塑一樣端坐著。馮妙用細弱的手臂撐住地面,看著素云手上的明黃卷軸,勉力說道:“我并非跪你,我是……我是跪開國皇后的德容。”

“第六十三條,有觸犯宮規者,依情形處罰,絞殺、杖責、禁足、罰俸?!弊詈笠粋€字一出口,馮妙胸中緊提著的那一口氣便瀉了,手指攀著青石地面上的一處缺口,等著那最后一下。素荷手里的板子,悄悄上移了兩寸,直向她后心拍去?!芭尽钡囊宦曧懀癜鍛晹喑蓛山?,馮妙胸口一熱,一口血直涌出來,身子綿軟無力地倒在地上,失去知覺。

忽然跌進一個似是而非的夢境里,馮妙只覺得好像置身火海一般,周身燥熱。她被什么東西緊緊裹著,手腳都不能動彈。一片混沌中,隱約有女子溫婉的嬌笑聲:“她長得很像你呢,長大一定是個美人。女子為好,云喬,就叫她好兒吧?!?

接著是男子極度溫柔繾綣的聲音:“區區一個好字,如何配得上我們的女兒?中平為好,上上為妙。不如叫她……妙兒吧?”那聲音既陌生又熟悉,似乎從未聽過,又似乎已經深深鐫刻在她的骨血里。

“阿娘……”一滴淚滾落,水的清涼驚散了夢中的灼熱。她側身躺著,剛一動,就覺得背上劇痛難忍。睜開眼睛,面前的描金紅柱上,彩漆斑駁,柱頂的蛛網上積著厚厚的灰塵。

“你可算醒過來了,”予星端著破了個口的粗瓷碗,正一點點喂她水喝,“真沒見過像你這么傻的人,白白替別人挨打。”

予星原本傷得比她更重,不過因為身體底子好些,才比馮妙先醒過來。她這會兒行動仍然不便,只能半跪在馮妙床前,把碗放在地上,用另外一只淺碟盛著水送到她嘴邊。

馮妙心里過意不去,撐著床邊坐起來:“我自己喝吧?!笔直垡惶В秳颖成掀ら_肉綻的傷處,疼得五官都皺在一起。

予星輕聲發笑:“這會兒知道疼了吧?替我挨打的時候,可勇敢著呢。”她按住馮妙的手,仍舊一下下地喂她,又從布包里摸出一個冷硬的饅頭,一點點掰碎了,泡著冷水給她吃。

饅頭干澀難以下咽,馮妙硬挺著囫圇吞了兩口,不忍拂逆予星的好意。這小宮女,話說得生硬,心里卻懂得知恩圖報。馮妙想起素荷的陰狠,便問:“你是因為什么來這里的?”

“這說來話可就長了,”予星自己拿著剩下的饅頭,放在嘴里慢慢嚼著,“上頭的人鉤心斗角、你死我活,像我這樣的小螻蟻,就跟著倒霉了?!?

予星傷重未愈,聲音不大,卻講得音調起起伏伏,十分生動:“上次在奉儀殿犯了錯,我和姐姐就被派去攬秀殿,照顧那位主兒的飲食。”

她口中說的“那位”,就是住在攬秀殿的羅冰玉。因為侍奉過皇上,羅冰玉自己覺得身份矜貴,可皇上沒有大婚,也不可能給她任何位分,細說起來,她也不過是個宮女而已。

“不知道那一位主兒又抽了什么風,前些天非說自己病了,又不肯正經醫治,偏要吃藥膳調理。”予星撇撇嘴,“尚膳局和尚藥局不和,也不是一天兩天了,那位主兒又一天一個花樣,要用的食材,兩邊都拖著不給,一來二去,她就發起火來了。”

尚膳局屬于內六局,品級最高可以到正五品,尚藥局卻歸太醫署管理,掌管尚藥局的藥丞,只是區區從六品。尚膳局覺得自己品級高些,尚藥局卻自詡是正經官署,彼此看不順眼。偏偏藥膳這一塊,說是食材也行,說是藥材也行。若是皇上、太皇太后想進藥膳,兩邊都搶著精心準備。而像羅冰玉這樣的人要用,則能拖一天是一天。

馮妙仔細聽著,原來后宮中還有這樣的事。她在太皇太后身邊時,因為穿著奉儀殿的服飾,見著的人總是三分笑臉。沒想到,做個宮女也如此不易。

“第一次,她說我們送去的紫參烏雞湯,用的紫參是最次等的。第二次,她又挑剔我們用的紅杞子顏色不夠鮮潤飽滿?!庇栊堑偷偷乜人詢陕?,“我們已經刻意小心,不去招惹那一位主兒,可還是躲不過。前幾天,她說胃寒體虛,要喝龍眼姜棗湯。姐姐忙得昏了頭了,忘了在湯里放姜片,我送過去時,那位主兒聞著味道不對,就大吵大鬧起來……”

后面的事,不用說也知道了。錯處是涼月犯下的,予星卻沒牽扯出姐姐來。馮妙聽到這兒,心里暗贊了一聲,這小宮女不但念著情義,而且很有幾分膽量。兩個人都進了甘織宮,就徹底沒指望了,保住一個人在外面,日后才好有個照應。

馮妙見她東拉西扯,好半天講不到素荷身上,吃不準她是生性如此,還是有意避開,忽然抬手故意在她臉上擰了一下,玩笑道:“看這張巧嘴,怎么念宮規的時候就不成了,白讓素荷打了那么多下?!?

“她啊,”予星不屑地撇嘴,“她從前是替皇上嘗藥的宮女,那時候就沒少刁難我們。攬秀殿那位主兒得幸以后,不知怎么,她就被打發到這兒來了……”

予星說多了話傷神,伏在床榻上沉沉睡去,粗麻衣衫上,滲著一攤又一攤半干的血漬。

馮妙背上灼痛,實在睡不著,只能睜眼側身躺著。天色漸暗時,便看見其他人稀稀落落地走進來,這才知道,這間不大的宮室里,要睡那么多人。

剛歇了一天一夜,馮妙和予星,就被趕著和其他人一起做活,也不管她們身上還帶著傷。想起進入甘織宮第一晚看見的草席,馮妙知道,死個人,在這冷宮一樣的地方,實在連樁事都算不上。

她進宮穿的貼身小衣,原本是博陵長公主給馮瀅準備的,綴著一排花生大小的珍珠。馮妙把珍珠一顆顆扯下來,想在給甘織宮送飯的宮女太監中,物色個穩妥老實的人,請他幫忙換點藥來。一連看了幾天,小太監都是放下飯菜就走,根本沒有機會。

到第三天,馮妙覺得四肢酸軟無力、鼻息沉重,每走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分派活兒的時候,素荷陰惻惻地看著,皮笑肉不笑地叫她和予星去冷水里淘洗小藥園里摘下來的木芙蓉葉。

挨到晚上,馮妙便覺得昏昏沉沉,和衣躺在榻上,冷戰不斷。夜半時分,她隱約聽見予星在睡夢中喃喃出聲:“姐姐……我冷……”她探身起來,伸手一摸,予星額頭滾燙,像火烤一樣。兩人背上瘡傷還沒好,雙手又在冷水里泡了一天,都發起熱來。

馮妙坐起來,把自己的被子也蓋在予星身上,摸索著下地。她不能死在這兒,也不能讓予星死在這兒。

腳一落地,她就覺得頭重得快要撐不住。咬著牙撐到門邊,伸手一推,心中涼意更盛,大門外面被人用鐵鎖鎖住了。她這才想起,剛來甘織宮的第一晚,素云就說了,這里的宮門晚上會落鎖,不能進出。

馮妙倚在門上,從里到外都是冷的,只有鼻端呼出的氣,熱熱地拂在嘴唇上方。每呼吸一下,肺里連著脊背,都一抽一抽地疼。她慢慢蹲下去,從地上摸起一塊雞蛋大小的碎石,向門上敲過去。

咕咚聲響,在死一樣寂靜的夜里,像極了絕望無奈的嘆息。

她抬起胳膊用力敲一下,在心里對自己說,不能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

大門被人從外面拉開,馮妙失去借力,跌在門檻上,被冷硬的門檻撞在腰上。頭頂傳來的聲音,透著厭惡和不耐煩:“深更半夜,敲什么喪?”馮妙微微怔住,莫非運氣太差,今晚值夜看守的,恰恰是素荷。

“能不能請個醫女……”

馮妙低微的話音剛起了個頭,就被素荷截住:“你們是什么東西,也配請醫女?這甘織宮,連奚官局都不管,早知今日,平時就多燒幾炷香吧?!?

奚官局是專門負責給戴罪的嬪妃宮人診病的,有時貴胄們豢養的馬匹、飛禽走獸,也叫奚官局的人診治。

眼看素荷要走,馮妙使足力氣撐起上身,抬手扯住她的裙擺:“我來甘織宮之前,就已經低熱、咳嗽,予星今天也發起熱來了……”她的風寒早已經好了,此時別無他法,只能故意這么說。

素荷聽了這話,臉色大變,慌慌張張地一把扯回自己的裙擺:“你、你不會是疫病吧?不會傳染吧?”

馮妙聽見她聲音里帶上了一絲恐懼,故意用手遮住嘴,咳嗽了幾聲,裝出驚詫害怕的樣子:“不會吧,其他人也有在咳嗽的,可不關我的事?!?

像甘織宮這樣的地方,要是真發起疫病來,恐怕誰都逃不掉。素荷橫著眼想了又想,終究還是愛惜自己的性命,把她們兩個人帶到小藥園后一處偏僻小室,跟其他人隔絕開。馮妙早已經盤算過,只有這間空置的小室偏僻冷清,適合用來隔絕可疑的病人。

她在家時照顧弟弟,會辨認幾種常用的草藥,趁著白天沒人時,到小藥園里摘了些金銀花一類清熱去痛的藥,嚼碎了外敷在傷口上。

兩人根本就不是什么疫病,而是傷口沒有得到及時處理,這才惡化了。用草藥敷了一天,就開始略有好轉的跡象。予星到底是個年紀不大的姑娘,大難不死,抱著馮妙痛哭了一場,賭咒發誓地說,要是有朝一日在這深宮里出人頭地了,一定要第一個拆了這甘織宮。

第二天,馮妙仍舊挑準沒人注意的時間,去小藥園里找藥。她想著外傷暫時壓下去了,需要時間慢慢愈合,只要再找點內服祛熱的藥來就好了。她撥開一叢雜草,底下露出一叢白中泛綠的小花,她心中一喜,這種禹白芷,對清熱鎮痛最有效。

手剛放在花莖上,就被人一把扭?。骸昂猛郏銈儍蓚€,果然是裝病偷懶!還敢到小藥園里來偷藥?!看我不叫文瀾姑姑好好整治整治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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