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斷續續、曲曲折折地,我在自己的旅途上走著。
在地理位置上,我只走到了鄰國日本,然后再走回來——在現今的中國人那里,相對于去歐美來說,去日本只是一種不算出國的出國;事實上,當我日益深入日本文化的時候,我也的確感到了在龐大的世界格局之中,尋找日本資源的工作是如何地受到這種“近距離”的阻隔。
在精神世界里,我走得也極其有限。回過頭來翻撿這些年零零星星的手稿,我才發現我只是在這樣一個很小的范圍內思考和閱讀,而且從來不曾有過改天換地的抱負,不曾有過大悲大喜的經驗,也不曾試圖對這個世界有所貢獻。
翻看這些自己寫就的文字的時候,我意識到,這些年里,我只是像一個笨拙而執拗的旅人一樣,不停頓地尋找著什么。
也許就因為如此吧,當朋友建議我將這本小冊子命名為“旅行者”的時候,我不假思索地同意了。盡管最后我接受了另一位朋友的建議,為了避免對于魯迅《過客》的效顰而為本書確定了另一個名字,但是,這本書仍被我視為這些年里自己作為一個旅行者所留下的足跡。
幾年以前,在一個年末的冬夜,我偶然在一個飯店門口遇到了一群年輕的大學生,他們正手執蠟燭唱著圣誕歌。一種對于生命的溫暖感覺在我心底升騰起來,而同時我隱約地感覺到,那美麗的歌曲并不屬于我,我也不屬于那美麗的歌。
我想,那無所歸屬和無所擁有的尋覓感覺,是旅行者所特有的。
我一次次地追問自己:你在尋找什么?
這本小書里有我尋找的軌跡,卻沒有我尋找到的結果。在精神世界里,我流浪著,卻并不寂寞。當我發現人可以透過表象驅使心靈去體驗和思索這個世界本身的時候,歸宿已不再重要。而與此同時,在精神世界里,我找到了如許眾多的良師益友,他們告訴我,精神世界的道路無窮無盡,你要走的,充其量只是其中的一條,而不可避免的宿命在于,你的路只能你自己走,沒人陪伴,也沒有現成的路標和成規。
我明白,當我面對這一宿命的時候,這沒有歸宿的旅行就會一直延伸到我生命的盡頭。而當我懂得了也接受了這一宿命的時候,我真的成了旅行者。這個世界太大,旅途上看到的風景也并非都那么賞心悅目;然而重要的是,在尋尋覓覓之中,眼中的世界變得越來越復雜,而走下去的欲望也變得越來越強烈,于是,在我面前展開的,是一個多么誘人的天地!
我想要做的,只有一件事情,那就是,像伍爾芙當年所說的那樣,消除一切障礙地、自由地去想,而且,“就事物本身想”。
在這本小書里,主要集合了我這幾年學術論文之外的部分文字。對于我,它們比我的學術論文更為重要。那是因為,在寫作這些東西的時候,我可以無視現成的規矩,錘煉自己“自由的習慣”——只是在無視成規的時候,我才能感覺到自己和這個世界面對面地凝視,才能感覺到心靈面對世界的開放,感覺到思維伸展自己的枝條,接受這個世界的光熱和營養。
把自己過去的足跡奉獻給讀者,或許意味著自身的解脫——為了往前走,我們只能把那些美麗和不美麗的都擱在身后;而在解脫之前,我還得有所交代,那就是這些文字的來歷。
1988年,我第一次造訪日本,在東京大學文學部中文室丸山升教授麾下做研究;于是便有了這本書里第三部分的一些隨感文字。今天看來,這些文字極其幼稚和表面化,正如同那時候的我;但是我仍然選了一部分在此,與其說是為了紀念我與日本結緣的起點,不如說是為了感謝促使我這樣做的師長和友人。當時任《文學研究參考》編輯部主任的傅德惠女士,日本實踐女子大學的阿部幸夫先生,還有以丸山教授為首的中國30年代文學研究會的朋友,不僅使得我陰差陽錯般地進入了日本異文化,而且使得我在其后的近十年里再也無法回頭。這一部分中還有幾篇近幾年寫下的隨筆,它們本來是用日文寫作并在日本發表的,感謝朋友的催促,怠惰的我得以把它們譯出編入這一部分,但愿它們可以算是對當年那些幼稚但真切的“第一印象”的一個延伸。
本書第二組文字是我在那一時期以來的另一個側面,我希望它們中相對好些的部分可以稱得上是批評文字。我一直希望自己能夠寫作真正的文學批評,但是我對自己的工作并不滿意。選在這里,是對自己過去的一個小結,還是對今后的一個設計,我也不十分清楚。
第二次長期訪日是在1994年,這一次,我和從前的友人仍保持著親密的友誼,卻疏遠了他們所在的日本中國文學界。與此同時,我結識了許多新的朋友,他們專攻中國或日本思想史以及其他專業,身處于我所陌生的另一個世界。我從他們那里學到了許多新的東西,也開始了自己在異質空間里艱難的思考。這些思考的結果之一,便是本書中的第一組文字。這些書評是我以外行的身份對于我所不熟悉的領域亂插嘴的產物,但是這種“亂插嘴”,在我卻并不輕松。促使我這樣做的,僅僅是一個樸素的愿望:我希望在更廣泛也更深入的領域內了解日本,了解日本知識界,也了解日本知識分子對于世界的貢獻,從而更好地了解我們自身的知識處境。
然而在這些經歷之后,我卻不得不面對一個基本的現實:我發現自己無家可歸了。
我不是一個中國的日本學研究者,我似乎也不再是中國文學研究者。我的思考和研究變得無法歸類,不僅跨越了學科的限度,甚至也跨越了國界的限度。換言之,我逐漸開始自覺地面對一個悖論:他山之石,可以為錯;我在異文化的語境中尋找的,不再僅僅是“他山之石”,更重要的是,我求索的或許就是“錯”本身。
那一切,都是從這本小書所收的文字開始的,都是從我的不規范思考開始的。在我,最初并非有意為之,不料走到了今天,它變成了我的路。
本書中由日文譯出的幾篇小文有一定的改動,那是為了更適合中文讀者的閱讀習慣;用中文寫作的部分,除掉二三處技術性錯誤,我只對《第三種文學》一文中有關日本文庫本的不準確說明進行了一點必要的訂正。除此而外沒有進行任何改動。不給孩童的臉上添上胡須,是結集時的道德責任,即使魯迅先生不教誨,也是該遵守的。
孫歌
1997年歲末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