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 我是貓(譯文名著精選)
- (日)夏目漱石
- 4092字
- 2018-05-02 16:43:48
女仆回答的口吻,似乎在承認:比起她來,貓是個更為上等的動物。老實說,在這個家里,說不定貓要比女傭人重要哩。
女主人說:“你把她帶到大夫那里去了嗎?”
女仆回答說:“帶去了。那個大夫真可笑極啦。您猜怎么著?我抱著三毛到他診室里去,他卻朝我說:‘你感冒了嗎?’說著就要給我診脈。我說:‘錯啦,病人不是我,是她。’說著我把三毛放到膝上讓她坐好,那大夫咧開嘴嘻嘻地直笑。說什么:‘貓兒的病,我治不了,不用管她,馬上就會好的。’您看多么不像話呀?我生氣地說:‘那么,您不給看也沒關系,這可是我們家最寶貴的貓哪。’我把三毛放回懷里,就趕緊回來了。”
女主人不滿地說:“真太那個咧。”她說的這種調調兒,在我家確實是很難聽到的。如果她不是天璋院的什么人,是決不會使用這樣極雅的語言的。我真佩服。
女主人又說:“好像喉嚨嘶嘶的響呢。”女仆趕忙說:“您說得對,肯定是得了感冒,她喉嚨里疼哩。只要一傷風,誰都會咳嗽的。”
因為她是天璋院的什么人的女仆,所以說起話來也很謙恭。
女主人說:“聽說最近有種叫做肺結核的病呢。”
“可不是,太太!這一陣子,竟出現什么肺結核啦、鼠疫等新鮮兒的病,叫人一點也不敢粗心大意啊。”女主人說:“這種舊幕[24]時期沒有過的,都不是好東西,你也要當心呀!”
“可不是嘛,太太!”女傭人對主人的溫情十分感動。
女主人說:“咱們的貓怎么會傷風?她并沒有到處亂跑呀。”女仆說:“不,太太,最近她交了個壞朋友喲。”女傭人好像講出國家機密大事似的,非常得意。
女主人奇怪地問道:“壞朋友?”
女仆說:“是呀,就是住在前胡同教師家里的那只骯里骯臟的公貓呀。”
女主人說:“你說的教師,就是那個每天早晨發出怪里怪氣聲音的那個人嗎?”
女仆說:“是啊。就是每次洗臉,總要發出像鵝脖子被掐似的聲音的那個人噢。”
鵝脖子被掐的聲音,多么巧妙的形容。我的主人有個怪癖,每天早晨在洗澡間漱口的時候,總要用牙刷捅自己的喉嚨,毫無顧忌地發出怪里怪氣的聲音。如果在他情緒不佳的時候,就會發出更大的嘎嘎聲。情緒好,精神來了,同樣也會嘎嘎一番。也就是說,不管情緒高低都會不停地用力嘎嘎一番。據主人的妻子說,在搬到這兒來以前,他并沒有這個毛病,不知什么時候一下子就染上這個壞毛病了,直到今天,一天也沒有停過。這的確是個不太好對付的毛病。他為什么要頑強地堅持這樣做下去,我們這些貓兒是無法猜測到的。這點姑且不管它,所謂“骯里骯臟的貓兒”這句話,未免說得太刻薄啦。我豎起耳朵聽她們還說些什么。
女主人說道:“他發那種怪聲不知是不是一種咒語?在維新前,即便是武士使喚的小廝、下人,都是懂得一般規矩的,在武士老爺們的公館街,從來沒有那樣洗臉的人呀。”
女仆說:“您說得對噢,太太!”女仆每次大加贊嘆女主人的話之后,總要加上個不必要的“噢”字。
女主人說:“那只貓既有那樣的主人,準是個野貓,下次來了,你揍它!”
女仆說:“當然要揍它。三毛這次得病,肯定全是那個野貓給搞的。我一定要給三毛報仇。”
這真是不白之冤!我想這回可不能輕易靠近她們。于是我沒能見到三毛姑娘就回來了。
回家一看,主人正在書齋里拿著筆,苦思苦想地沉吟著呢。如果我把在二弦琴女師傅家聽到的評論告訴他,他肯定會大發雷霆。可是,俗語說得好:“耳不聽心不煩”,他依舊在哼哼唧唧,以神圣的詩人自居著。
想不到,自稱太忙,眼下不可能前來,特地寄來賀年片的迷亭君,卻飄然而來。他問主人說:“你在做新體詩嗎?有什么有趣的詩,拿給我看看。”主人說:“嗯,我覺得這篇文章寫得蠻有意思,正琢磨著把它翻譯出來呢。”主人費勁似的開口說道。
迷亭有些不解地說:“文章?誰的文章?”主人答道:“誰的文章我不清楚。”
迷亭道:“原來是無名氏的作品呀,無名氏的作品也有很好的,不能小瞧。到底是哪兒的文章?”
主人非常沉著地回答說:“第二冊英語讀本。”
迷亭道:“第二冊英語讀本?第二冊英語讀本又怎么的啦?”
主人道:“我是說,我正在翻譯的好文章,就是收在這第二冊英語讀本里的呀。”
迷亭說道:“好家伙!你是想利用這千鈞一發的時刻來報我那孔雀舌的仇吧?”“我可不像你那樣胡吹亂侃。”主人拈著胡須,泰然自若地說。迷亭先生用一種老審美家自居的口吻說:“以前據說曾經有人問過賴山陽[25]:‘請問先生,最近可有好文章嗎?’山陽先生把馬伕寫給他的討賬信拿給那人看,說:‘這可以算得上是近來的好文章嘍。’說不定你的審美眼力還蠻不錯哩。那樣吧,你讀一下,由我來評論。”
主人發出一種仿佛禪和尚誦讀大燈國師[26]《遺訓》似的聲音,開始讀起來。“巨人、引力。”“什么?你念的那個巨人引力,是什么玩意兒?”“是這篇文章的題目唄。”“好怪的題目啊。我可不懂它是什么意思。”“無非是說一個名叫引力的巨人唄。”“你的這個‘無非是’的說法有點勉強。不過,因為是文章的題目,姑且算是通過了。還是快些讀本文吧。你的聲音很美,很有意思。”主人事先發出警告:“中途可不要亂打岔呀,”然后又開始讀起來了:
克特從窗子向外看去,一群孩子正在拋球游戲。他們將球高高地向空中拋去。球愈拋愈高。一會兒,球落了下來。他們又將球高高拋起,這樣三番五次地拋,每次都落了下來。克特問道:“為什么要落下來,為什么不一直向上飛去?”母親回答道:“因為有個巨人住在地下。他就是巨人引力,他強有力,他將萬物都拉向自己這一邊。他將房屋拉到地上來,如果他不拉,房屋就飛走了。孩子們也會飛走。你看見過樹葉落吧,那也是巨人引力在呼喚。你有時會將書掉到地上吧,那也是因為巨人引力說‘到這兒來’的緣故。球拋向空中,巨人引力呼喚它,它便落了下來。”
迷亭說道:“就這些呀?”主人說:“嗯,寫得多么好呀!”迷亭道:“哎呀,我算服啦。真想不到你在這里對我的橡面坊回敬了一手。”主人道:“這可不是什么回敬,文章寫得很妙嘛,所以我將它譯過來。難道你不認為是如此嗎?”主人窺伺著迷亭那藏在金邊眼鏡后面的眼色。“真想不到,你居然有這種本領。不錯,這一次我算是被你捉弄啦。嘆服!嘆服!”迷亭鼓動他那如簧之舌自我解嘲。主人卻絲毫也沒弄懂他的意思,他說:“我可沒有什么讓你嘆服的想法。只不過覺得文章極有趣才將它譯了出來罷了。”“不,這太有意思啦,你不來這一手,就不是真格的,好厲害呀,我完全認輸。”“你用不著認輸,我也是最近不再畫水彩畫,所以才想到搞點文章什么的。”“你這個本領,怎么能與你那遠近無別、黑白不分的水彩畫相比呢。佩服之至!”主人說:“讓你這樣一夸獎,我就更有興頭啦。”看來,主人的理解和迷亭所說的始終不對路。
就在這時,想不到寒月君口稱“上次多有打攪”,走了進來。“啊,寒月君,久違久違,現在我正在拜聽一篇了不起的好文章,把我的‘橡面坊’的陰魂給驅散了哩。”迷亭先生說了幾句無頭無腦的話。“是嗎,原來是這樣啊?”寒月也回答了一句無頭無腦的話。唯獨主人并不顯得怎樣興高采烈。他說:“前幾天你介紹的那個叫越智東風的人來了。”寒月說:“他來了嗎?這個叫越智東風的,倒是個非常老實的人,不過多少有點怪,我本來怕給您添麻煩,可他非讓我把他介紹給您不可,所以……”主人道:“倒也沒有什么麻煩。”“他到府上來,有沒有講有關他的姓名的事兒?”主人道:“不,好像沒有講什么。”寒月道:“是嗎?他有個毛病,無論到哪兒去,總要向第一次會面的人解釋一番他的名字。”迷亭是個巴不得找點什么新鮮事兒的人,立刻插嘴問道:“怎么個講解法兒呀?”“他唯恐別人用漢字音來讀他那個東風[27]的名字……”“這倒奇啦。”迷亭先生說著,從他那繪有泥金花紋的皮制煙荷包里捏出一點煙絲來。寒月先生說:“他總是告訴人家說:‘我的名字不讀做Ochitofu,而是Ochikochi’哩。”“真有意思!”迷亭把云井牌煙絲冒出來的煙一直深深吸進肚里。寒月道:“這完全是出于對文學的著迷,如果念成Kochi,那么和姓連在一起就成了Ochikochi,就和成語‘遠近’[28]同音。不但這樣,而且這四個音節又都合轍押韻,他對這點非常得意哩。所以他常發牢騷說:如果用漢音去讀我這個東風,那么我的一番苦心就給白白糟蹋啦。”迷亭先生聽罷說:“不錯,這倒的確是有點與眾不同哩。”這么一來,引起了迷亭先生更大的興趣,把吸到肚里的云井牌煙又噴到鼻孔,煙在中途一時找不到出路,嗆在喉嚨的地方。這位老兄手里握著煙袋桿兒“吭”、“吭”地咳嗽起來。主人也笑著說道:“前幾天他來的時候說,在朗讀會上他擔當了船老大的角色,讓女學生們給笑話了一番哩。”迷亭掄起煙袋敲著膝頭說:“嗯,你看,你看,多么有意思!”我感到挨緊他危險,趕快離開了一點。迷亭接著說:“就是那個朗讀會,前幾天我請他吃‘橡面坊’的時候,他也向我提過哩。據說第二回打算請一些有名的文人開個大會,他還向我說:‘務必也請先生光臨,’我問他:‘還是搞近松的戲劇嗎?’他說:‘不,下次要選個嶄新的劇,已經決定搞《金色夜叉》[29]了。我又問他:‘那么,你擔當什么角色?’他說:‘我是阿宮姑娘。’東風君扮阿宮姑娘,多有意思!我一定要出席給他鼓掌叫好哩。”寒月皮笑肉不笑地說:“有趣吧。”主人把安德利亞·特爾·薩爾德和孔雀舌以及“橡面坊”的幾件事兒聯系在一起,報復地說:“不過,這人很不錯,誠實,一點也不輕浮,和迷亭這樣的人大不相同。”迷亭先生對此似乎毫不介意,笑道:“反正我這號人,永遠是‘行德之俎’[30]嘛。”主人說:“你也只能是那種人吧。”其實主人并不明白這句“行德之俎”是什么意思,不過,多虧了他當過多年教員懂得如何糊弄人,所以在這種場合,便把教書時的本領,應用到社交上來了。寒月卻坦率地發問道:“剛才說的‘行德之俎’是怎么回事兒?”主人看著壁龕前的水仙說道:“那水仙是我去年年底洗澡回來的時候,半路上買來插上的。你們看,放得時間夠長了吧。”主人用這個辦法硬是把“行德之俎”給岔開了。迷亭一邊把煙袋桿兒像表演“大神樂”[31]藝人那樣,用指頭尖撥得飛轉,一邊說道:“提到年底,我在去年年底遇上了這樣一件奇怪的事兒。”主人好像已經把“行德之俎”遠遠拋到腦后似的松了一口氣,說道:“你遇見什么事兒啦?快講給我們聽聽。”迷亭先生所遇到的怪事是這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