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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萊韋屈恩家族都是些高級的手工業者和農業經營者。他們一部分在施馬爾卡爾登地區,一部分在薩克森省沿薩爾河流域一帶發家致富。阿德里安家的這個分支定居在隸屬奧伯魏勒爾村社的布赫爾農莊,至今已有好幾代了。農莊離魏森菲爾斯火車站不遠,從凱澤斯阿舍恩坐三刻種的火車就可以到達那里,只是從這一站去布赫爾得要對方派馬車過來拉才行。布赫爾農莊擁有五十多摩爾干[1]的耕地和草場,外加一個集體經營的配套混合林和一棟非常安逸而舒適的木結構住宅小樓。不過,這棟小樓盡管是由木頭和桁架建成,地基卻是石頭的。農莊的這個規模使得其主人達到了有義務使役畜力服徭役或者是擁有一胡符[2]土地的完全小農級別。小樓和幾個谷倉、幾個畜棚一道構成一個開放的四邊形,在這個四邊形的中間,令我難以忘懷的是,佇立著一棵古老的菩提樹,一圈綠色的椅子在它的四周環繞,每年六月,這棵老樹便會花滿枝頭,香飄四溢。不過,對于農莊里來來往往的馬車而言,這棵美麗的大樹可能會有些礙事,而且我也聽人說過,農莊的繼承人在年輕氣盛之時總會和他老子的意見相左,總會出于實用的考慮而竭力主張將其連根拔除,而一旦他自己當上農莊的主人,卻又會跟他老子一樣,不顧有著同樣心思的兒子的反對而對其施行嚴密保護。

而同樣也是在這棵菩提樹的樹蔭下,幼小的阿德里安不知打過多少盹,玩過多少游戲。1885年,當菩提樹開花的時候,他在布赫爾農莊的這棟樓房的樓上出生,他是約拿坦和艾爾絲貝特·萊韋屈恩的第二個兒子。他的哥哥,格奧爾格,現在毫無疑問已是那上面的房東,大他五歲。他還有一個妹妹叫烏爾澤爾[3],以同樣的歲差跟隨其后。因為萊韋屈恩一家在凱澤斯阿舍恩所結交的一批朋友和熟人里面也包括我的父母,說實話,我們兩家的關系歷來很好,而且還不是一般的好,完全就是心心相印的那種,所以,在美好的季節里,我們時不時就會跑到鄉間田莊去度過星期日的上午,在那里,我們這些城里人會心存感激地享用那些鄉村風味濃郁的饋贈,享用加了香甜的黃油的果仁黑面包、金色的切成片的蜂房蜜、味美可口的乳脂草莓,還有先用藍色扁平大碗使之凝結變酸,然后又撒上黑面包屑和砂糖的牛奶,萊韋屈恩太太用這些東西盛情款待我們。在阿德里安還很小的時候,或者說在他還被叫做阿德里[4]的時候,他的祖父祖母都還健在,不過,二老除了一點留給自己用以養老送終的產業之外,已經不再掌管經濟大權,而是將其全部拱手讓與了年輕的后人,因此,老頭子的話雖然仍然能夠得到恭敬的聆聽,但那終究也就只是他利用吃晚飯的機會,用掉光了牙的嘴發一通牢騷地干涉一下而已。但是,這些長輩不久就駕鶴西游了,而且還幾乎都是在同一時間里,所以,我對他們的印象可以說是非常的模糊了。如此一來,他們的孩子約拿坦和艾爾絲貝特·萊韋屈恩的音容笑貌反倒更加清晰地浮現在了我的眼前,雖然,這幅圖景時刻處于變化之中,伴隨著我的童年、中學和大學時光,在歲月所擅長的不留任何痕跡的作用下,綿延不斷地從朝氣蓬勃的青壯年時期悄悄步入人生日漸疲憊的中老年階段。

約拿坦·萊韋屈恩是德意志男子當中最為優秀的一員,像他這樣的類型,在我們現今的城市里幾乎是再也找不出第二個來的,而在今天代表著我們的人種的,并且還是用常常令人感到十分壓抑的狂暴去抗拒世界的那些人當中,肯定也是找不出第二個來的——這是一個打上了舊時代之強烈烙印的形象,這個形象似乎只在鄉村得以留存,似乎是來自三十年戰爭之前的德意志。這就是我每每看到他時涌上心頭的想法。那時,我正在一天天長大成人,可以說,我是用已經練就得近乎敏銳的眼光去凝視和端詳他的。他有著一頭金灰色的頭發,這些頭發略微紛亂地耷拉到他那拱圓的、頭路分成兩半的、而且是分得很開的額頭上,他的太陽穴處的血管十分突出,他的并非時尚的、又長又厚的頭發展示性地垂到后脖子里,并在精致而小巧的耳朵處同卷曲的金色的、長滿上頦、下頦和嘴唇下面的凹陷處的胡子連成一片。他的那片嘴唇,即下嘴唇,在短短的、輕微下垂的髭須的下方相當強烈而圓潤地凸顯出來,伴隨著一種異常迷人的微笑,這種微笑同他那雙藍眼睛里射出來的,雖則有些費力,但卻同樣也是半笑著的、沉浸在淡淡的靦腆之中的目光是相一致的。他的鼻子的曲線優美,鼻梁瘦削,顴骨下面沒長胡子的面頰部位陰涼深陷,甚至有點纖瘦憔悴。他的脖頸頎長而有力,大多數情況下都是給露在外面的,他不愛穿城里人人人都穿的那種服裝,這種服裝無益于他的形象,尤其是和他的兩只手不相配,他的這雙手有力、黝黑,而且干燥,上面還有幾點雀斑,每當他去村社的議會開會時,他就是用這雙手來拄拐杖的。

他的目光中裹挾著幾分朦朧的疲態,他的太陽穴里流露著幾分敏感,倘若是一個郎中,或許已經從中看出了某些偏頭痛的征兆,不過,約拿坦所得的偏頭痛并不嚴重,一個月不超過一次,每次也就一天,基本上不影響工作。他愛抽煙斗,他抽的是一種半長的、帶蓋的瓷煙斗,而從這煙斗里所散發出的那種低級煙草所特有的香味,遠比控制著樓下幾間屋子氛圍的香煙和雪茄所制造的那種驅之不散的煙霧要好聞得多。他另外還愛在抽煙斗的同時喝上滿滿一壺梅澤堡啤酒,權當是催眠的飲料。而每逢冬日的傍晚,當他的產業被大雪覆蓋之時,人們就會看見他在讀書,首選便是一本厚厚的、用壓制的豬皮裝訂,而且必須用皮夾子封存的祖傳《圣經》。該書1700年左右隨著公爵的解放而印刷于不倫瑞克,里面不僅收錄了馬丁·路德博士的“機智幽默”的前言和邊注,而且還同時收錄了一個名叫大衛·馮·施維尼茨的先生所做的全部的總結、類比以及對每個章節進行解釋的歷史的、道德的詩句。關于這本書還有一個傳說,或者更確切地說是關于這本書流傳著這么一個明確的說法:此書曾經為不倫瑞克-沃爾芬比特爾的一位公主[5]所有,這位公主嫁給了彼得大帝的兒子。但她后來卻制造死亡假象,致使人們信以為真,還為她舉行了葬禮,而與此同時呢,她本人卻潛逃到馬提尼克島[6],在那里和一個法國人步入婚姻殿堂。對于滑稽可笑的東西懷有一種饑渴的阿德里安后來還和我一道多次嘲笑過這個故事。而遙想當年,他的父親那可是一舉抬起埋在書里的頭來,一邊用柔和深邃的目光看著我們,一邊來給我們講述這個故事的喲,而且,只要故事一講完,他便又會趕緊把他的頭埋進書里,重新專注于那位馮·施維尼茨先生的韻文評注或是《所羅門說給暴君的智慧》去了。很顯然,這部印刷品的不大光彩的來歷并未對他造成什么影響。

此外,和他閱讀的宗教傾向齊頭并進的還有另外一種傾向,這種傾向某些時候所能達到的程度恐怕用下面這句話來形容也不會顯得過分:他喜好“探究自然力”[7]。這也就是說,他在有限度地,并且是用有限的手段進行自然科學的、生物的、恐怕還有化學-物理的研究。在這方面,我的父親也不時會從自己的實驗室里拿出一點材料來幫他一把。對于這樣的追求,我卻寧愿選擇那種早已消逝的、并非全無指責之意的詞語來稱呼它們,因為某種神秘的色彩開始在其中顯現,而這種色彩要在從前,那可能是會被當作一種對魔術的嗜好而受到懷疑的喲。我這里另外還要補充的是,對于這種宗教-唯靈論的時代針對日益高漲的探究自然的奧秘的熱情所持有的不信任,我個人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對上帝心懷敬畏的人必然會認為,這是在放浪形骸地偷吃禁果,是在把上帝的創造、自然和生命等同于道德敗壞的領域,并且無視由此可能引發的矛盾。自然本身充滿了太多由隱晦演變為魔術的創造,充滿了太多模棱兩可的情緒、半遮半掩以及稀奇古怪地指向不確定性的暗示,所以,信奉清規戒律的虔誠之徒是斷然不會不把與之交往視為大逆不道的了。

每逢阿德里安的父親在傍晚時分打開他那些帶有彩色插圖的、關于外國蝴蝶和海洋生物的書籍,我們,他的兒子們和我,恐怕還有萊韋屈恩太太,偶爾也會讓目光越過他的座椅的裝有耳扇的皮靠背,和他的目光一起落進那些書里,而他則會用食指指給我們看那里面的一張張壯麗而罕見的插圖:那些全色的、暗的和發光的、搖晃而過的、用百里挑一的工藝趣味裝飾塑造而成的熱帶鳳蝶和摩爾福蝶——這些美艷絕倫卻又紅顏薄命的昆蟲,其中的幾種甚至還被當地居民視作傳播瘧疾的惡魔。它們所展示的最壯麗的顏色是一種如夢如幻般美麗的碧藍,約拿坦這樣教導我們說,這可不是什么純正的和真實的顏色,一點也不是,而是通過它們翅膀上的鱗片的細微凹槽,還有其他的表面造型而產生的現象,一個小結構,通過光線的最不自然的折射,以及對絕大多數光線的排斥,使得最耀眼的藍光獨自進入我們的視野。

“看哪,”我還聽見萊韋屈恩太太說道,“原來是騙人的呀?”

“你說這種天藍是騙人的?”她的丈夫一邊回應著,一邊抬起頭來,并且向后扭過頭去看她?!八菑氖裁搭伭蟻淼?,你也不能跟我說出個所以然來?!?

真的,此時此刻,正在奮筆疾書的我仿佛覺得,自己依然還和艾爾絲貝特太太、格奧爾格以及阿德里安一起站在那位父親的座椅背后,跟隨他的手指流連于那些幻覺之間。那都是些透翅蛾科的插圖。它們的翅膀上根本沒有鱗片,這使得它們的翅膀看上去既脆如玻璃,又布滿顏色稍深的血管。這種晶瑩剔透、赤身裸體地熱愛著朦朧的闊葉樹蔭的蝴蝶名叫黑塔娥拉·艾絲梅拉達[8]。黑塔娥拉只在一對翅膀上各長有一個由紫色和粉色組成的深色斑點,除此之外你根本看不到它身上的任何東西,這使得它在飛行的過程中宛如一片隨風飄蕩的花瓣?!酉聛磔喌娇萑~蝶,它的翅膀,上部是全色調的顏色三和弦,絢爛無比,下部則幾乎和一片樹葉沒有什么兩樣,不僅是形狀和脈絡,就連細小的瑕疵,被模仿的水滴、菌群生成的瘤狀突起等等,等等,全都得到精確的再現。一旦這個狡猾的生物收緊翅膀落到闊葉里,那么,它就會憑借自己的這種適應能力完全消失在它的環境之中,即便是最為貪婪的敵人也休想在這里找到它的蛛絲馬跡。

這種巧妙進入有缺陷的個體的保護性模仿令約拿坦感到震驚。他試圖把他的驚異傳達給我們。他的嘗試是頗有成效的?!斑@個動物是如何做到這一點的呢?”他發問道,“自然又是如何通過這只動物來做到這一點的呢?因為,你不可能把這個絕技歸為它自身的觀察和謀算。是的,是的,自然對自己的闊葉了如指掌,不僅只是它的完美,而且還包括它的小小的日常的錯誤和畸變,同時,自然還出于狡黠的友善在別的地方,在它自己的這只蝴蝶的翅膀的下面,重復它的外表,用以迷惑自己的其他造物。可是,為什么恰恰是這只蝴蝶得到了如此詭計多端的好處呢?而且,靜止不動的時候,它就跟一片葉子一模一樣——那么,實用性又在哪里呢?站在它的饑餓的捕獵者的角度來看,它生來就是蜥蜴、鳥類和蜘蛛的食物,可是,只要它愿意,它們就是眼睛再尖,也休想找得到它。我現在就來問你們這個問題,省得你們跑來問我。”

如果說這只鱗翅類昆蟲是通過讓自己不被發現的方式來進行自衛的話,那么,你只需把這本書繼續往下翻一翻,這樣,你就會結識它們的一些同類,這些同類用最顯眼的、老遠就能看得見的、直逼眼簾的方式來達到同樣的目的。它們不僅個頭特別大,色彩和圖案也是華麗之極,正如萊韋屈恩爸爸所補充的那樣,它們披著這身看似挑釁的行頭,以一種炫耀式的舒緩動作,慢悠悠地飛走,然而,這種舒緩恐怕根本稱不上是狂妄,反倒是附著了幾分沉重,它們飛著自己的路,從不隱藏,而且,無論是猴子,還是鳥類、四腳蛇,所有的動物,甚至都懶得去看上它們一眼。為什么呢?因為它們很惡心。因為,它們通過耀眼炫目的美麗,另外還通過飛行速度的緩慢,恰好表明了這一點。它們的汁液的味道難聞之極、難吃之極,即便有人偶爾不小心犯錯,鬧下誤會,打算去品嘗它們當中的一員,那他也是會在剛咬第一口的時候就立馬又把它給吐了出來的,并且吐出來之后還會不斷地反復地感到惡心,感到惡心之極。它們的不受用在這個自然界里可是出了名的,但它們同時卻又是安全的——可悲的安全。至少我們,站在約拿坦落座的椅子后面,會捫心自問,這種安全是否更多的是依靠犧牲尊嚴而換得,因而也就算不上是快樂。但結果又如何呢?其他種類的蝴蝶也都狡黠地披上同樣的令人望而生畏的華麗外衣,也同樣是在緩慢的、不被打擾的飛行中感傷而安全地離去,盡管它們是完全可以受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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