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科爾尼耶老板的秘密
- 最后一課:都德小說選(譯文名著精選)
- (法)都德
- 3800字
- 2018-05-11 17:57:38
弗朗塞·瑪瑪依,一個上了年紀的短笛手,他時不時到我家里來喝著葡萄燒酒,在閑談中消磨夜晚的時光。有一天晚上,他把二十年前我這座磨坊親眼目睹的、村子里發生的一出小小的悲劇講給我聽。這位老人講的故事深深地打動了我,現在讓我來試著把我聽到的照原樣說給你們聽聽。
親愛的讀者,請你們設想一下,你們是坐在一碗噴香的葡萄酒前面,和你們交談的是一個上了年紀的短笛手。
我們這個地方,我親愛的先生,并不是一直就像今天這樣死氣沉沉,聽不見一點歌聲。從前這兒的磨粉生意非常興旺發達,方圓十法里以內的那些農莊上的人都把麥子送到我們這兒來磨……村子四周圍的山丘上布滿了風磨,到處都只看見風車翼子在松樹上空迎著密史脫拉風[1]轉動,一長串一長串馱著口袋的小毛驢,沿著一條條路上上下下。除去星期日,每天都能高興地聽見山岡上響起鞭子聲,風車的帆布翼子的啪啪響聲,以及磨坊里的幫工的“駕,駕,吁!”的趕牲口聲……到了星期日我們成群結隊上磨坊去。在那兒,磨坊主用麝香葡萄酒款待我們。女主人裹著花邊頭巾,戴著金十字架,美麗得像皇后。我呢,我帶著我的短笛,大家跳法蘭多拉舞[2],一直跳到深夜。這些磨坊,你們看,曾經給我們這個地方帶來快樂和財富。
不幸的是一些來自巴黎的法國人起了在通往塔拉斯孔[3]的大路上創辦用蒸汽作動力的面粉廠的念頭。凡是新的總是好的!人們漸漸養成了把麥子送到面粉廠去的習慣,可憐的風力磨坊閑著沒有活兒可干。它們試著競爭了一段時間,但是蒸汽機占了上風,它們,唉!一個接一個地全都被迫關門了……再也看不見小毛驢來啦……美麗的磨坊女主人賣掉了她們的金十字架……再也沒有麝香葡萄酒了!再也沒有法蘭多拉舞了!……密史脫拉風徒然地刮著,磨坊的風車翼子一直靜止不動……后來有一天村政府把所有這些破房子統統推倒,在它們的原址種上了葡萄和油橄欖樹。
然而在一片倒閉聲中有一座磨坊堅持住了,在那些面粉廠主眼皮子底下,風車的翼子繼續在小山岡上勇敢地轉動。這是科爾尼耶老板的磨坊,也就是我們此時此刻正在里面聊天的這一座磨坊。
科爾尼耶老板是一個老磨坊主,在面粉里生活了六十個年頭,酷愛自己的行當兒。面粉廠的創辦害得他好像發了瘋。整整一個星期只看見他在村子里奔來奔去,煽動周圍的所有人,聲嘶力竭地叫喊:有人要用面粉廠的面粉毒害普羅旺斯。“別上那邊去,”他說,“這伙強盜為了做面包使用了蒸汽,那是魔鬼的發明,而我,我使用密史脫拉風和特拉蒙塔納風[4]干活兒,它們是仁慈天主的呼吸……”他找到了一大堆像這樣動聽的話來頌揚風磨,但是沒有人聽他的。
老人于是惱羞成怒,把自己關在磨坊里,像一頭野獸那樣獨自一個人生活,甚至連他的孫女維薇特,一個自從父母去世后世上只剩下爺爺這么一個親人的十五歲的孩子,他都不愿意把她留在身邊。可憐的小姑娘不得不自己去謀生,幾乎跑遍了各處的農莊,當雇工,收割莊稼,養蠶,或者采摘油橄欖。可是這個孩子,她的祖父看上去又好像很愛她。他常常頂著火辣辣的太陽用兩條腿走上四法里的路,到她干活兒的農莊去看她,到了她旁邊,他一連幾個小時邊哭邊望著她……
當地的人都認為老磨坊主是出于吝嗇才把維薇特攆出去的。讓自己的孫女兒去冒遭受工頭們的粗暴對待和年輕女幫工可能遭受到的各種苦難的危險,像這樣從一個農莊流落到另一個農莊,這并不能給他臉上增添光彩。一個像科爾尼耶老板這樣有聲望,而且過去一直非常自尊自重的人,現在赤著腳,戴著一頂有窟窿眼的破便帽,圍著一條爛成碎片的闊羊毛腰帶,像個真正的波希米亞人[5]那樣走在大街上,大家都認為很不像樣子……說真的,星期日看見他走進教堂望彌撒,我們這些上了歲數的人都為他感到害臊。科爾尼耶也清楚地感覺到了,因此他不敢再過來坐在本堂區財產管理委員席上。他總是在教堂深處的圣水缸旁邊,跟窮苦人待在一起。
在科爾尼耶老板的生活中有著令人費解的地方。很久以來村里就沒有人再往他那兒送麥子,可是風車的翼子一直像以前一樣不停轉動……晚上還能在路上遇見老磨坊主趕著他那頭馱著大面粉口袋的驢子。
“晚上好,科爾尼耶老板!”老鄉們朝他嚷著說,“磨粉生意一直很好嗎?”
“一直很好,我的孩子們,”老人樂呵呵地回答。“謝天謝地,咱們不缺活兒干。”
這時候如果有人問他究竟從什么鬼地方弄來那么多的活兒,他會把一只手指頭放在嘴唇上,鄭重其事地回答:“別聲張!我是在為出口干活兒……”再進一步問就什么也問不出來了。
至于把頭伸進他的磨坊,那就連想都不該想,連小維薇特也沒有進去過……
我們經過時,看見門總是關著,風車巨大的翼子一直在轉,老驢子吃著平臺上的青草,一只瘦骨嶙峋的大貓趴在窗臺上曬太陽,兇巴巴地望著您。
這一切有著一股神秘的味道,引起了紛紛的議論。每個人都按照自己的想法去解釋科爾尼耶老板的秘密,但是大家都一致認為,在這座磨坊里裝錢幣的口袋比裝面粉的口袋還要多。
然而日子一長,真相終于大白了。原來是這么回事:
在用我的短笛為年輕人伴舞時,我有一天注意到我的最大的一個男孩子和小維薇特互相愛上了。事實上我也并不感到惱火,因為科爾尼耶這個姓在我們當地畢竟是受人敬重的,況且看見維薇特這只好看的小麻雀在我的家里奔來奔去,也會使我感到高興。不過我們的這一對戀人經常有機會在一起,我擔心會出意外,想立刻把事情安排安排妥當,于是一直上磨坊去找做祖父的談一談……啊!這個老巫師!您倒是應該看看他是怎樣接待我的!根本不可能讓他把門打開。我湊近鎖眼好歹總算把我的理由解釋清楚。在我說話時,那只該死的瘦貓一直像個魔鬼似的在我腦袋上面喘氣。
老人沒讓我來得及把話說完,就非常粗暴地朝我叫喊,要我滾回去吹我的笛子,如果我急著要給我的兒子娶一房媳婦,我很可以上面粉廠去找那些姑娘……請您想一想,聽了這些惡言惡語我的血一下子涌了上來;但是我還是能夠保持冷靜,克制住自己,把這個老瘋子留給他的磨坊,回來把我的失望告訴孩子們……這一對可憐的小羊羔簡直沒法相信這是真的,他們要求我答應讓他們倆一同上磨坊去找祖父談談……我沒有勇氣拒絕,刺棱一下我的這一對戀人跑了。
他們到了上面,正好科爾尼耶老板剛出去。門緊緊鎖上;但是老人臨走把梯子忘在外面,兩個孩子立刻想到從窗子鉆進去,看一看這座出名的磨坊里究竟有些什么……
真是怪事!安置磨子的那間屋子里是空的……沒有一只口袋,沒有一粒麥子,連墻上和蜘蛛網上都沒有一點面粉……甚至被磨碎的麥粒的那種熱烘烘、香噴噴的氣味也聞不到,而一般磨坊里都充滿這種香味……動力軸上蒙著一層灰塵,那只瘦骨嶙峋的大貓睡在上面。
底下的一間屋子有著相同的悲慘和破敗氣氛:一張破床,幾件襤褸的衣衫,樓梯的梯級上放著一塊面包,接下來在一個角落里有三四只破口袋,從里面漏出石灰渣和白粘土。
這就是科爾尼耶老板的秘密!他為了保全磨坊的榮譽,使人相信磨坊在磨面粉,晚上在大路上用小毛驢馱來馱去的,正是這些石灰渣……可憐的磨坊!可憐的科爾尼耶!很久以前那些面粉廠廠主就把它和他的最后一個主顧搶走了。風車翼子仍舊在轉動,但是磨子在空轉。
兩個孩子痛哭流涕地走回來,把他們看到的情況講給我聽。我聽完以后心都碎了……我一分鐘也沒有耽擱,立刻奔去找左鄰右舍,把事情三言兩語地告訴他們,我們商定應該立刻把各人家里的小麥都送到科爾尼耶老板的磨坊去……說做就做。整個村子的人都上路了,我們趕著長長的一隊驢子來到山岡上,驢子都馱著小麥,這可是真正的小麥!
磨坊的門開得大大的……在門前科爾尼耶老板坐在一包石灰渣上,雙手抱著頭哭。他剛才回來發覺有人趁他不在鉆進了他的家,發現了他的悲慘的秘密。
“我多可憐啊!”他說,“現在我只有去死了……磨坊的名聲給敗壞了。”
他痛哭失聲,哭得心都碎了,一邊還用各種親熱的名字喊他的磨坊,像跟一個活生生的人說話那樣跟它說話。
這時候驢子到了平臺上,我們全都像是在從前磨坊主的那些好日子里一樣大喊大叫:
“喂!磨粉呀!……喂!科爾尼耶老板!”
瞧,口袋堆在門前,黃澄澄的好麥粒撒落在地上,撒得到處都是……
科爾尼耶老板眼睛瞪得老大。他抓了一把麥子放在他那只衰老的手的手心里,同時又笑又哭地說:
“這是麥子!……老天爺!……好麥子!讓我好好看看。”
接著他朝我們轉過身來說:
“啊!我知道你們會回到我這兒來……所有這些面粉廠老板都是強盜。”
我們想把他高高抬起來,抬到村子里去。
“不,不,我的孩子們,我首先應該去喂喂我的磨子……你們倒是想想!它已經有那么長時間沒有吃過東西了!”
我們眼睛里含著眼淚看著這個可憐的老人奔過來跑過去,捅破口袋,照看磨子;麥粒被碾碎了,精白的面粉揚起來飛向天花板。
應該說句公道話,從這天起,我們從來沒有讓老磨坊主缺少活兒干。后來有一天科爾尼耶老板死了,我們的最后一座磨坊也跟著停止了轉動,這一次永遠停止了……科爾尼耶死了,沒有人接他的班。有什么辦法呢,先生!……在這個世界上凡事都有個結束,應該相信,風力磨坊像羅訥河上的馬拉駁船、王家法院以及有大花圖案的禮服一樣,它的時代已經一去不復返了。
注釋:
[1]密史脫拉風:法國南部及地中海上的干寒而強烈的西北風。
[2]法蘭多拉舞:法國東南部普羅旺斯的一種民間舞,伴奏樂器一般為短笛和長鼓。
[3]塔拉斯孔:法國羅訥河口省城市,在羅訥河邊。
[4]特拉蒙塔納風:法國地中海沿岸的北風。
[5]波希米亞人:波希米亞是捷克斯洛伐克西部地區的舊稱。此處指以乞討、算命等為生的流浪民族,法國人認為他們來自波希米亞。在歐洲其他國家稱為吉普賽人或茨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