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 美國悲劇(譯文名著精選)
- (美)西奧多·德萊賽
- 3430字
- 2018-04-27 16:55:14
他兩眼直望著她,露出多疑、好奇和懇求的神色。她呢,先是竭力回避,繼而閃爍其詞,真不知道該想些什么,或者說些什么,或者告訴他些什么。
她終于開口說:“我還不知道敲門的是誰呢。誰都沒有來過這兒。不過,我的老天哪,瞧你多神氣,克萊德。現在,你穿上漂亮衣服啦。你個兒也長高啦。媽告訴我,說你現在格林-戴維遜工作。”
她不勝艷羨地望著他。克萊德也定神凝視著她,感觸很深,同時對她的遭際始終不能忘懷。他一個勁兒望著她的臉龐、她的眼眸,以及她那消瘦的身軀。當他一看到她的腰肢和她憔悴的臉兒,馬上感到她的情況不妙。她快要生孩子啦。因此,他突然心里又想到:她的丈夫——至少可以說,那個跟她私奔的人——現在哪兒呢?據母親說,當初她留下的便條上說她就是結婚去的。可是,他現在才鬧明白她還沒有結過婚呢。她被遺棄了,孤零零地住在這寒磣的房間里。這一點他已看見了,感到了,而且也明白了。
他馬上想到,這就是他一家人生活遭遇中最典型的事件。他剛開始獨立生活,很想做一個了不起的人物,在社會上發跡,過上快活的日子。愛思達也作過這樣的嘗試:她為了自己想出人頭地,頭一次冒著這么大的風險,最后卻得到這樣一個結局。這不免使他感到有點兒傷心和憤懣。
“你回來多久了,愛思達?”他遲疑不定地一再問道。他幾乎也不知道現在該說些什么才好,因為,既然他已經來了,看到她目前境況,他就開始覺察到隨之而來新的開銷、麻煩和苦難,真是悔不該當初自己太好奇了。他干嗎急急乎趕到這兒來呢?如今,當然咯,他非得幫助不可。
“哦,還沒有多久,克萊德。到現在,我想,將近一個月,不會更多的。”
“我也這么想的。大約一個月前,我看見你在巴爾的摩街附近第十一街上走過,對嗎?當然咯,我看見的就是你,”他說話時已不像開頭那樣高興——這一變化愛思達也注意到了。這時,她點了點頭,表示肯定。“我知道,我看見你了。當時,我跟媽說了,可她好像不同意。而且,她并沒有像我預料的那樣吃驚。個中原委,現在我才明白啦。她的一言一行,好像也不樂意我跟她談這件事似的。不過,我知道我并沒有看錯。”他兩眼直瞅著愛思達,樣子怪怪的。他對這件事居然有先見之明,不禁感到相當得意。不過,這時他又為之語塞了,真不知道再說些什么才好,同時,心里也在納悶剛才自己說的這些話是不是有什么意義,或則包含什么重要性。看來這些話未必對她會有什么實際幫助。
而她呢,簡直不知道該怎么辦:把自己的實際情況只字不提呢,還是全都向他坦白承認,所以,她就不知道說些什么才好。不過好歹也得說一點唄。反正克萊德一望可知,她目前的窘境委實是很可怕的。他那多疑的眼色,簡直使她受不了。后來,與其說給母親,還不如說給自己解圍,她終于開口說:“可憐的媽。你千萬別以為她行動奇怪,克萊德。你知道,說實話,她也不知道該怎么辦。當然,一切全是我的錯。當初我要是沒有出走,也就不會讓她吃足苦頭。她本來就不怎么會跟這類事打交道的,而且她一向過的是苦日子。”她猛地背過身去,她的肩膀開始顫抖,腰部也在起伏。她兩手捂住臉,低下頭來——他知道,她在悄沒聲兒抽噎了。
“哦,你怎么啦,姐姐,”克萊德大聲嚷道,馬上走到她身旁,這會兒替她感到非常難過。“你這是怎么回事?你干嗎要哭?難道說跟你一塊走的那個人,沒有同你結婚嗎?”
她搖搖頭,啜泣得更厲害了。這會兒,克萊德馬上意識到他姐姐的處境在心理上、社會上,以及生理上所包含的全部意義。現在她遭到不幸,懷了孕——而且沒有錢,沒有丈夫。那就充分說明了為什么最近他母親一直在尋摸房子,為什么她設法向他籌措一百塊美元了。她替愛思達和她的窘境感到羞恥,其原因不僅僅怕外人有什么看法,而且也怕他本人,以及朱麗婭和弗蘭克——也許還有愛思達的遭遇會給他們帶來的影響——因為正如人們所說的,這類事是不正當、不道德的。為了這個緣故,她就竭力設法把這件事隱瞞起來,只是胡亂編造,虛應故事罷了——當然,女兒的事使她非常吃驚,同時又非常為難。然而她不走運唄,她編出來的沒法自圓其說。
這時,克萊德又心煩意亂,迷惑不解了——不僅是因為他姐姐的窘境可能影響到身居堪薩斯城的他和家里其他人,而且還因為他覺得母親對這件事所采取的欺騙態度,乃是心理失常,甚至有點兒不道德。這件事就算她不是存心欺騙他,至少也是對他躲躲閃閃,因為她早已知道愛思達住在這兒。再說這件事,他也不是對她一點兒不同情——決不是這樣。類似這樣的欺騙行為,當然咯,原是未始不可,即便像他母親那樣篤信宗教的老實人,也在所難免——至少他是這么想的。這件事決不能讓人人都知道。他當然不能讓外人知道愛思達的處境。他們會有什么想法?他們會怎樣議論她和他自己呢?他的家境不是本來已夠低下了嗎?因此,愛思達啜泣時,他佇立在那里,兩眼直愣愣地望著,茫然不知所措。她呢,也知道他心中全是為了她這才迷惑不解,羞不可言,所以就哭得更厲害了。
“唉,真難哪,”克萊德說。他心里很煩,但過了半晌對她卻又表示相當同情。“如果說你不是愛他,恐怕你也就不會跟他一塊出走,對嗎?”(這會兒他正想到了他自己和霍丹斯·布里格斯)“我為你感到難過,愛思[1]。當然咯,我為你難過,不過,現在哭一點兒也沒有用,對嗎?天無絕人之路。你等著吧,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哦,我明白,”愛思達啜泣著說,“但是我太傻了。而且我吃了那樣苦頭,還連累了媽和你們大家。”她哽住了;過了半晌,她才又找補著說。“他跑了,撇下我一個人在匹茨堡一家旅館里,身上連一個子兒都沒有,”她接下去說。“要不是媽,我真不知道該怎么辦呢。我給她寫了信,她給我寄來一百塊美元。我在一家餐館干了一陣子,直到我再也干不下去為止。我不想給家寫信,說他離開了我。我覺得難為情唄。可是后來,我開始感到實在難受,那時真不知道還有什么別的辦法。”
她又哭了起來。克萊德至此才了解母親為她做過和想做的一切,一方面替愛思達難過,另一方面也替母親難過——而且更加難過,因為愛思達多虧還有母親疼愛她,而母親自己呢,卻幾乎沒有人幫助她。
“我現在不好去工作,因為我一時還工作不了,”她接下去說。“而且媽不要我現在就回家,因為她不愿讓朱麗婭、弗蘭克,還有你知道。這也是對的,我明白。當然咯,是對的。可是她什么都沒有,我也是。再說,有時候,我在這里多寂寞啊,”她眼里噙著淚水,嗓子眼又給哽住了。“唉,我過去就是太傻了。”
這時,克萊德覺得自己好像也想大哭一場。生活有時候就是那么奇怪,那么無情。想一想,這么多年來生活是怎樣折磨他啊!就在不久以前,他還是一無所有,也總是想要出走。可是,愛思達終于出走了,且看她碰上了什么遭際。他不知怎的,突然想起她在商業中心區兩旁崇樓高墻中間,坐在他父親那只沿街布道的小風琴前唱贊美詩,那時看起來她顯得多么天真,多么善良。唉,生活該有多么嚴峻。反正這世道也真太殘酷。世界上簡直是無奇不有!
他兩眼直瞅著她和她這個小房間,臨了,他對她說:現在她不會感到孤單了,他往后還要來,只是請她千萬不要告訴母親說他來過這里。今后她如果需要什么,不妨去找他,盡管他掙的錢也不算太多——隨后,他就走了。他在去酒店上班路上,心里老是在想,所有這些事該有多慘——悔不該剛才他跟蹤母親,要是他什么都不知道多好。不過話又說回來,反正事情遲早要敗露的。他母親也不能永遠瞞住他。說不定她最后還不得不向他要錢呢。不過,那個家伙多卑鄙,他先是拐走姐姐,然后把她扔在一個陌生的大城市里,身上連一個子兒都沒有。他突然迷惑不解,回想起了幾個月前被遺棄在格林-戴維遜酒店,連房錢、飯錢都付不出的那個姑娘。當時,他和其他侍應生都覺得這事滑稽得很——他們對其中色情部分津津樂道,特別加以渲染。
不過,是啊,現在這事涉及他自己的姐姐了。有人竟然像對待那個姑娘一樣對待他的姐姐。不過這件事,反正現在他覺得已經不像方才聽到她在房間里號哭時那么可怕了。他舉目四顧,這是一座熱氣騰騰、光彩奪目的城市,只見人群雜遝、充滿無限活力,還有他工作所在的那家快樂無比的大酒店。可見生活還不算太壞啊。此外,他還有他自己的戀愛,還有霍丹斯,還有各式各樣的賞心樂事。愛思達的事也想必好辦的。她將會恢復健康,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不過話又說回來,只要一想到他自己還有這么一個家,家里總是這么窮困潦倒,而且連一丁點兒遠見都沒有,以至于接連不斷發生這件事、那件事——比方說,在街頭傳道,有時付不出房租,他父親靠上街賣毯子、賣鐘表來糊口——還有愛思達的出走,竟得到眼前這樣的結局。唉,怎么了得!
注釋:
[1]克萊德對愛思達的昵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