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社會世情小說(5)
- 最后一片葉子(譯文名著精選)
- (美)歐·亨利
- 4764字
- 2018-04-27 16:34:49
“是的,先生——300塊?!彼岩化B錢交給少校。“當年我走的時候,老爺說:把這些騾駒子帶走吧,莫斯,等你有了錢再還。是的,先生。這就是他的話。戰爭弄得老爺他自己也窮了。老爺早就去世了,債主傳給了彭德爾頓少爺。300塊,現在莫斯叔叔完全有錢還債。他們筑鐵路收購了我的土地,我把錢存了起來,付騾駒子欠賬。把錢數一下,彭德爾頓少爺,這是付騾子的錢。是的,先生。”
塔爾博特少校熱淚盈眶,一手拉住莫斯叔叔,一手搭在他肩上。
“親愛的,忠心耿耿的老仆,”他說,嗓音有些顫抖,“不瞞你說,彭德爾頓少爺一周前就花掉了身上的最后一塊錢。莫斯叔叔,既然某種程度上說,這是還錢,也是舊政權時代忠誠的象征,我們愿意接受這筆錢。莉迪亞,親愛的,把錢收起來。該怎么來花,你比我更在行?!?
“拿著,親愛的,”莫斯叔叔說?!斑@錢屬于你,這是塔爾博特的錢。”
莫斯叔叔走后,莉迪亞小姐大哭了一場——因為高興。少校把臉轉向墻角,呼啦呼啦使勁抽他的泥制煙桿。
接下來的幾天,塔爾博特父女恢復了平靜和安寧。莉迪亞小姐臉上已沒有愁容。少校穿上了禮服袍子,成了活脫脫一個蠟像,他記憶中的黃金時代的化身。另一個出版家讀了《瑣憶》的稿子,認為只要稍加潤色,重要篇章降低一點調子,這確實可以成為一本叫得響賣得好的書??偠灾闆r很好,而且多少還給人一些希望,它往往比到手的幸福更加甜蜜。
交了這份好運后一周的某一天,女傭把一封莉迪亞小姐的信送到了房間。從郵戳上看信是從紐約寫來的。莉迪亞小姐知道紐約沒有熟人,心里有些納悶,便坐在桌旁,用剪刀開啟信封。她讀到如下內容:
親愛的塔爾博特小姐:
我想你會很高興聽到我交了好運。紐約一個專業劇團,約我演“一朵木蘭花”中的卡爾霍恩上校,周薪200塊,我已經接受。
還有一件事我想讓你知道。但還是不要告訴塔爾博特少校為好。我急于酬謝他在我研究這個角色時所給予我的巨大幫助,并對因此給他帶來的壞心情作出補償。他拒絕了我,但我畢竟還是做成了。那300塊錢,我輕而易舉就能省下來。
你的真誠的H·霍普金斯·哈格雷夫斯
又及:莫斯叔叔我扮演得如何?
塔爾博特少校穿過走廊,見莉迪亞小姐的門開著,便停了下來。
“早上有什么郵件嗎?莉迪亞,親愛的?”他問。
莉迪亞小姐把信塞進衣服的皺裥。
“《莫比爾新聞》到了,”她立刻說?!霸谀銜康淖雷由夏亍!?
【燈火重燃】
當然,問題是有兩面性的。讓我們來看看另一面吧。常聽人說起“店員姑娘”。但這樣的人并不存在。店堂里的確有干活的姑娘,她們不過以此謀生罷了??墒歉蓡嵋阉齻兊穆殬I變成修飾語呢?我們還是公平對待為好,因為大家從來不把住在第五大街的姑娘叫做“婚嫁姑娘”。
盧和南希是好朋友。家里吃不飽,只好來大城市找工作。南希19歲,盧20歲。兩個都是鄉下姑娘,漂亮而活躍,卻又無意在舞臺上出頭露面。
高高在上的小天使,領著她們來到一家既便宜又體面的膳宿房。兩人都找到了工作,靠工資過日子,依然是好朋友。六個月過去了,我請求讀者諸君上前同她們見面。愛管閑事的讀者,這兩位是我的女性朋友,南希小姐和盧小姐。你同她們握手的時候,請留意一下她們的服裝——要小心翼翼。是的,要小心翼翼,因為就像馬展上穿狐皮大衣的女士一樣,誰要是盯著看,她們會立即顯出不滿。
盧是手工洗衣房的計件燙衣工,穿一套不合身的紫色套裙,帽子上的羽毛高出正常的4英寸。但她的白鼬皮手筒和圍巾價值25塊,而別類獸皮當季櫥窗標價才7.98塊。她兩頰粉紅,淺藍色的眼睛閃閃發亮,一副心滿意足的樣子。
南希,你會叫她店員姑娘,因為這么稱呼慣了。今天已無典型可言,但任性的一代總要尋找典型,所以這便是所謂的店員姑娘典型:她的頭發墊得很高,前胸卻癟得有些夸張。她的裙子屬于劣等貨,但喇叭形式樣很得體。她沒有毛皮衣服抵御刺骨的春寒,不過穿著平絨短夾克,還開心得不得了,仿佛穿的是波斯小羊皮衣。這位典型的不倦追求者,在她的臉上和眼睛里,有著典型的店員姑娘的表情:對上當受騙的女人腔,默默地表示不屑和厭惡,悲哀地預示將來還要報復。即使她放聲大笑的時候,那表情也依然存在。同樣的表情也見于俄羅斯農民的眼睛。將來,加布里埃爾[12]來摧毀我們的時候,活著的人會在他臉上看到同樣的表情。那表情會使男人難堪和羞愧。不過誰都知道男人會對著這表情傻笑,獻上花去——花上扎著繩子。
現在,提起你的帽子,走吧。盧會高高興興地對你說,“再見,”而南希的臉上會露出甜蜜的冷笑,不知怎地,那微笑沒有抓住你,卻像一只白色的飛蛾,飄過屋頂,飛向星空。
她們倆在拐角上等候著丹。丹一直是盧的朋友。因為忠實?這個嘛,原來瑪麗要雇用十二個傳喚人去尋找自己的羊羔時[13],丹恰好就在身邊。
“你不冷嗎,南希?”盧問道?!鞍パ?,你真傻,在那個老店鋪干活,一周只掙8塊錢!上個星期,我掙了18塊5角。當然,燙衣活不如站柜臺賣飾帶那么瀟灑,可是值得。我們燙衣工掙的錢,沒有一個少于10塊的。而且我認為也不見得比干其他活矮一截?!?
“你干你的,”南希翹起鼻子說?!拔疫€是干我的8塊一周,睡在走廊上好。我喜歡跟好東西和有身份的人打交道。瞧,我的機會多好!嘿,我們一個賣手套的姑娘,前些日子,嫁給了匹茲堡的一個——鋼鐵制造商,或者是鐵匠什么的——反正那人有百萬身價。有一天,我也會抓住一個有錢的。我不是自夸我的長相什么的,不過大魚來了我會抓住不放。可是洗衣房姑娘能有什么機會呢?”
“哎呀,我就是在那里碰上丹的,”盧得意地說?!八M來取禮拜天用的襯衫和領子,看見我在第一燙衣板,忙著燙衣。我們都希望在第一燙衣板干活。那天埃拉·馬金尼斯病了,我接替了她的位置。他說先是注意到了我的胳膊,又圓又白,我剛好把袖子卷起來了。有些很好的人會到洗衣店來,他們把衣服放在公文包里送來,突然跨進店門,你一看就知道了。”
“你怎么穿這樣的背心呀,盧?”南希說,低眉盯著那件不討人喜歡的東西,眼瞼厚厚的眸子里,甜甜地露出不屑?!帮@得格調很低。”
“這件背心怎么啦?”盧說,氣得瞪大了眼睛?!鞍パ?,我是16塊錢買來的呢,實際上值25塊。一個女的拿來洗,后來就沒有取走。老板把它賣給了我。背心上有好幾碼長的手工刺繡。你還是說自己那件難看的便服吧?!?
“這件難看的便服,”南希鎮靜地說,“是照范·阿爾斯泰妮·費希爾太太的衣服仿制的。姑娘們說,去年商鋪開給她的賬單是12000塊。我這件是自己做的,花了1塊5角。十英尺之外,分不出真假?!?
“啊,好吧,”盧耐著性子說,“要是你想挨餓,而又要擺闊,那就隨你便吧。反正我干我的活,拿高工資。下班后,弄件花哨好看的衣服穿穿,只要買得起就是?!?
正好這時候丹來了。他是個嚴肅的青年,戴著現成買來的領帶,遠離城市輕薄的惡名。丹是個電工,一周掙30塊。他用羅密歐式的悲哀目光,打量著盧,想象她的繡花背心是一個網,蒼蠅們會樂于在里面安營扎寨。
“我的朋友歐文先生——跟丹福思小姐握握手吧,”盧說。
“認識你很高興,丹福思小姐,”丹說著伸出手來?!拔医洺B牭奖R說起你?!?
“謝謝,”南希說,用冷冰冰的指尖碰了碰丹的手指,“我聽她提起過你——有幾次?!?
盧咯咯笑了起來。
“你那種握手的樣子,是從范·阿爾斯泰妮·費希爾太太那兒學來的嗎,南思[14]?”她問。
“要是學到了,你可以放心照做,”南希說。
“呵,我可用不上,太時髦了。那種高貴的握手,是要突出鉆戒。還是等我有了幾枚戒指后再試吧?!?
“先學起來再說,”南希狡猾地說,“那就更有可能弄到戒指了?!?
“好吧,為了解決這場爭論,”丹說,露出輕松愉快的笑容,“讓我來提個建議。我沒法帶你們倆上珠寶店,買想買的東西,那就去看看小歌舞劇怎么樣?我有票子呢。既然不能跟戴鉆石的人握手,不妨去看一下舞臺上的鉆石?!?
這位盡職的紳士緊貼人行道走著,盧在他旁邊,衣服亮麗,顯得有點神氣活現。南希走在內側,身材苗條,穿得像麻雀一樣素淡,但步子跟真的范·阿爾斯泰妮·費希爾一模一樣。于是,他們便出發去享受夜晚樸實的余興了。
我并不認為,大家都把一家大百貨公司當作一個教育機構。但是南希工作的那一家,對她來說卻有幾分像。她周圍都是漂亮的東西,透出情趣和典雅。如果你生活在奢華的氛圍中,你也會變得奢華,不管是你自己出的錢,還是別人出的。
南希服務的對象,大多是女人。那些人的衣裝、風度和地位,在社交界都被奉為圭臬。她開始向她們收取買路錢——從每個人身上吸取認為最好的東西。
她會模仿和練習這個人的手勢,那個人富有表情的皺眉,還有其他人的種種姿態:走路的樣子,拿錢包的方式,微笑的神態,招呼朋友的模樣,同地位低的人說話的表情等等。從她最敬愛的榜樣,范·阿爾斯泰妮·費希爾身上,她借用了最優秀的東西,那就是低沉柔和的嗓音,它像銀鈴那么清晰,又像鶇鳥的音調那么完美。她置身于社交界高雅脫俗和富有教養的氛圍中,也不禁受到了感染。據說,好習慣優于好原則,那么,好舉止也許優于好習慣。你父母的教導,也許無法使你保持新英格蘭意識,但如果你坐在一條直背椅子上,把“棱柱體和朝圣者”幾個字重復四十次,魔鬼就會從你身旁逃遁。南希用范·阿爾斯泰妮·費希爾的聲調說話時,渾身上下都感受到了“貴人行為必高尚”這句話的振奮。
在百貨公司這所大學校,還有另一種學習的機會。每當你看到三四個店員姑娘聚堆,把金屬手鐲弄得叮當作響,給明顯輕浮的談話作伴奏時,別以為她們聚在那兒是要評論理發師做的后腦勺發式。她們的相聚,可能比不上審慎的男人機構那么莊嚴,但其重要性,并不亞于夏娃和第一個女兒共商,讓亞當明白在家里的位置那個時刻。這是一次女人的會議,目的在于共同捍衛和交換與世界抗衡的戰略理論。世界是一個舞臺,男人是臺下的觀眾,不住地往舞臺上扔花束。在一切動物的幼崽中,最無助的是女人——她有幼崽的典雅,卻沒有其敏捷;有鳥的美麗,卻沒有其飛翔能力;有蜜蜂甜蜜的重負,卻沒有——呵,我們就別用這種明喻了,因為也許有人被蜜蜂蜇過。
在這種論戰會上,她們把武器傳來傳去,交換每人為對付生活的挑戰所鑄就的策略。
“我對他說,”薩蒂說道,“你太放肆了!你把我當作誰了,這樣同我說話?你們想他怎么回答我?”
于是,褐色的,黑色的,淡黃色的,紅色的和黃色的頭都湊在一起。答案找到了,今后,凡與共同的敵人男人交戰,決計避開鋒芒。
因此南希學會了防御術,而對女人來說,防御就是勝利。
百貨公司提供的課程很廣。也許沒有一所大學能如此適合她實現平生的野心——獲取婚姻的獎賞。
她售貨的位置很有利,音樂室就在旁邊,讓她可以聆聽并熟悉最優秀的作曲家的作品,至少耳熟能詳,在社交場上,這可以冒充能欣賞音樂。南希雖然心里有些朦朧,實際上卻躍躍欲試,渴望涉足這樣的社交界。那些商品給了她潛移默化的影響,藝術器皿呀,昂貴而精美的織品呀,還有對女人來說幾乎就等于文化的裝飾品。
其他姑娘很快就明白了南希的野心?!澳舷#愕陌偃f富翁來了,”只要走近柜臺的人像是這樣的角色,他們都會叫喚她。男人有這樣的習慣,女人購物時,他們會到處轉悠,踱到手帕柜臺,蕩到麻紗布廣場。南希假冒的高貴派頭,以及實實在在的美貌,是她的魅力所在。于是不少男人來到她面前,展示自己的風度。其中有些也許真是百萬富翁,其余的當然不過是鸚鵡學舌之徒。南希知道如何鑒別。手帕柜臺的盡頭有一扇窗子,她看得見下面大街上等候購物者的一排排汽車。她打量著,發覺汽車跟其主人一樣有所不同。
一次,一個迷人的男子買了四打手帕,隔著柜臺,拿出國王科菲帖的派頭,向她示愛。他走后,一個姑娘說:
“怎么啦,南希,你怎么沒有跟他熱絡起來?我看他不錯,是個很有身份的家伙?!?
“他?”南希說,微微一笑,那是范·阿爾斯泰妮·費希爾式的笑,極冷淡、極甜蜜,也最不帶感情?!案也粚β?。我看到他把車停在外面。引擎是十二匹的,司機還是個愛爾蘭人呢!你看到了,他買的是什么手帕呀——絲手帕!腳上還長了跗骨。對不起,寧缺毋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