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奇特的經歷(2)
- 百萬英鎊(譯文名著精選)
- (美)馬克·吐溫
- 4813字
- 2018-04-27 16:31:00
“問題正是在這里。唱得太圣潔了。世俗的凡人可受不了啊。這歌聲叫人坐立不安,它讓你神魂顛倒,讓你心亂如麻,感到心境沉重,只覺得自己抬不起頭來,是個惡人,除了萬劫不復去地獄受苦、其他什么地方都不配去。它讓你永生永世懺悔個沒完,只覺得什么都不是滋味,這輩子人生別指望能得到一丁點兒安慰了。再就是那個痛哭流涕,你瞧,每天早晨他們都羞于互相看一下彼此的那張哭臉。”
“噢,這倒是個出格的案子,控訴也別開生面。那么說,他們當真要禁止他唱歌嗎?”
“是呀,長官,就是這個主意。他們不想提出過分的要求;如果連帶著禱告也能禁掉,或者至少不再是那樣沒完沒了,那么他們真要謝天謝地了。不過最主要的還是在于那歌聲。只消能把那歌喉堵住了,他們覺得那禱告還可以受得了,雖說它的折磨人也是夠嗆的。”
我對中士說,這一事件我會予以考慮。當晚,我悄悄地來到軍樂隊的營房傾聽動靜。中士所陳述的一切并沒言過其實。我聽得在黑暗中有人在禱告在祈求;又聽得那些給鬧得心煩意亂的人們的咒罵聲;又聽得那無數的靴子像雨點般在空中掠過的颼颼聲,和隨之而來的撞擊在大鼓上的咚咚聲。這情景使我感動,但也使我好笑。過了一陣,經過了那非同尋常的寂靜后,傳來了歌聲。老天啊,多么地凄楚,一下子就把你迷住了!世上竟有這么甜美、這么優雅、這么溫柔、這么圣潔、這么感人的歌聲。我無意在那兒再逗留下去——我已感受到了一陣不能自持的感情,那可是跟一位要塞司令官很不相稱啊。
第二天我發布命令:不準禱告和唱歌。隨后的三四天中,接二連三地發生了新兵入伍、騙取了津貼隨即開小差的事故,鬧得人怒火直冒,安不下心,我再也想不到我那小鼓手了。可是有一天早晨,瑞本中士來了,說道:
“那個新來的小家伙的行為萬分的稀奇古怪,長官。”
“怎么個稀奇古怪?”
“呃,長官,他整天都在寫啊寫啊。”
“書寫?他寫些什么呢——寫信?”
“我不知道,長官;可是一下了崗,就老是在城堡各處,伸長著鼻子,東張西望——老天,照我看,城堡上沒有哪一處角落、哪一個洞穴他不曾去過——而且老是過不了一會兒,又拿出鉛筆和紙來,在上面涂抹些什么東西。”
這引起了我一種極不愉快的感覺。我很想對此說幾句嘲謔的話,可是太不合時宜了;在當時,無論什么事,只要形跡稍有些可疑之處,你就不能嘲笑人家疑神疑鬼。在我們北方,當時到處都在發生事故,警告我們隨時隨地都得保持警惕。我忽然想起了這么一個值得揣摩的事實:這孩子來自南方——最南端的路易斯安那州;目前正在南北交戰,想到了這一點,怎么能叫人放心得下呢。
雖是這么說,我指示瑞本該怎么處理時,心里卻不免感到一陣隱痛。如同做父親的在算計自己的孩子,好讓他蒙恥受辱。我吩咐瑞本要不動聲色,伺機而行;想方設法,一有機會把這孩子所寫的字條給我弄幾張來,可不能讓他發覺。我還叮囑他一舉一動千萬不能讓孩子覺察到他被人監視了。我還囑咐要容許這孩子仍然享有他原先的自由活動;如果他進入市鎮,可得有人保持著一段距離,在后面跟蹤著。
在以后的兩天,瑞本幾次來向我匯報。并無結果。那孩子還是在書寫,可是每當瑞本走近來時,他就毫不在意地隨手把他的紙片塞進了口袋。他曾兩次進入市鎮去到一個廢棄了的舊馬房,逗留了一兩分鐘就出來了。對這類事情我們可不能看作雞毛蒜皮的小事——看來這是不祥的兇兆啊。
我不得不暗自承認,我內心感到了不安。我回到了私人宿舍,把副司令請了來——一位有頭腦和判斷力的軍官(是杰姆士·華生·韋伯將軍的兒子)。他感到驚訝、惶惑。我們把這回事談了好一陣子,最后得出的結論是:有必要采取手段進行秘密搜查。我決定親自執行這任務。
清晨兩點鐘,就有人把我叫醒了;不多一會兒,我已來到了軍樂隊的宿舍內,在周圍陣陣的鼾聲中,我匍伏著,肚子貼著地板,一路爬行到了我那正自好睡的流浪兒的鋪位前,探取了他的衣服和背包,又悄悄地爬行出去,誰都沒有驚醒。
我回到了自己的宿舍,韋伯仍留在房內等候著,一心想知道結果怎么樣。我們當即動手搜索孩子的衣服,結果大失所望。在他的口袋里只是找到了白紙和鉛筆,此外,除了一把大折刀,和孩子們當作寶貝收藏著的那些亂七八糟、無用的物件,此外再沒別的什么了。我們轉而把希望轉托在背包上。什么都沒有,有的只是對我們的斥責!——一本小《圣經》,扉頁上寫著:“陌生人,念在他母親份上,善待我的這個孩子吧!”
我對著韋伯瞧——他低下了眼簾;他對著我瞧,我低下了眼簾。兩個人誰也不開口。我鄭重地把書放回原處。韋伯隨即站起來走了出去,沒留下一句話。過了一會兒,我振作起精神,好對付這件讓人倒胃口的任務——像原先那樣貼著肚子爬過去,把盜偷來的東西放回原處。聽來很奇怪,我既著手處理這事件,這么干也就名正言順了。
我由衷地高興,這事兒算是過去了,查實了。
第二天將近中午,瑞本照常來匯報了。我打斷了他的話,說道:
“快把這些廢話都收起來吧。這可是把一個可憐的小家伙當作一個妖魔來嚇唬人啦。他并沒害人之心,無非隨身帶了一本贊美詩集罷了。”
中士顯得一臉惶惑,說道:
“呃,長官,你吩咐過我,這你也知道,我已弄到了他的幾張字條呢。”
“它說明了什么呢?你怎么弄到的?”
“我從鑰匙孔中窺見正在書寫,我估計著他快寫完了,故意輕輕地干咳了一聲;于是我看到他當即把紙片揉成一團,扔進了爐火中,還東張西望,看有什么人進來沒有。他這才舒舒服服地坐定了,裝得若無其事。于是我進入房內,愉快地消磨時間,打發他干一件小差使。他一點也沒感到為難,當即往外走了。
這是剛燒旺的一爐煤火;那紙團兒拋過了頭,落在煤堆的后面,瞧不見了。我還是設法把它撿了出來——這兒就是;你瞧,一點兒也沒給燒焦。”
我往紙片兒瞟了一眼,看到了一兩句。隨即打發中士去韋伯那兒請他過來。這是紙片上的全文:
特倫布爾要塞,八日
上校:上次我在表格末尾列出的那三門大炮的口徑我弄錯了,是發射18磅炮彈的大炮;所有的其他武器我報告無誤。駐防部隊上次已有報告,并無變動,只除了兩支輕步兵連將遣發去支持前線,暫時按兵不動——將滯留多久,目前尚未探明,但不久即可有消息了。從全局看來,我們感到滿意,只是目前最好能推遲一下,且待——
寫到這里就中斷了——正好這時候瑞本干咳了一下,那孩子擱下了筆。我對于那個孩子所有的好感、對他的器重,對他那舉目無親的困境的關懷,一下子都枯萎了。這卑鄙無恥的冷血行徑被揭露了,令人好痛心啊!
暫且別管這些吧。這兒是面對著我們的事件——需要全力以赴、緊急應對的重大事件。韋伯和我反復思考,把這事兒兜底翻了過來。韋伯說道:
“多可惜,他被打斷了!有什么事要推遲一下——挨到什么時候呢?又是什么時候呀?說不定他本該會提到的——這個虔誠的小爬蟲!”
“對啊,”我說道,“我們已錯失了一圈牌。信中的‘我們’又是誰呢?那些陰謀者是在要塞內部呢,還是在外圍?”
紙條上的“我們”叫人捉摸不透,很是煩心。不過也不值得老是繞著這個問題耗費心血,還有更實際的問題,需要我們考慮呢。首先,我們決定安排雙人站崗,要格外戒備,嚴密監控。其次,我們考慮把威克魯叫來,由他本人來交代這種種一切;不過這一著并非最高明,只能在另一個辦法行不通之后備用。我們必須掌握更多的字條,我們朝這一方面作出了部署。可是我們有了一個主意。威克魯從沒有去過郵局——也許那個廢棄了的馬房就是他的郵局吧。我們把我那信得過的辦事員——一個叫做史特恩的德國青年傳喚來,他是天生做偵探的料子,把案情全都跟他說了,要他接手這份工作。
不出一個小時,我們得到匯報,威克魯又在那兒寫紙條了。不多久又來了匯報,說是他請假要進城去。我們有意把他拖住了一陣子,就在這當兒史特恩急忙趕到那兒去馬房中躲起來。過了一會兒,他看到威克魯悠閑地走進來了,只見他向四周打量了一下,隨即把一個什么東西塞進壁角的垃圾堆里,于是又從容不迫地離開了現場。史特恩趕緊把藏匿的東西拿到了手——一封信,又帶回交給了我們。信紙上沒有抬頭,信末也沒有署名;信的上半部分還是我們已經讀到了的那些話,接下去這么寫道:
我們認為這事最好暫時不動,且推遲到那兩個連隊開拔之后。這是說,我們內部的四人這么認為,還沒有和其他的人串聯——擔心會引起注意。我說“四人”,因為我們已少掉了兩個;他們才只投軍入伍,進入了內部,就被打發上了兵船,運往前線去了。急需有兩個人來接替他的空缺。那給打發走的兩個是從三十英里岬角來的兄弟倆。我掌握一個至關重大的情報要透露,可如果采用眼前這通訊方式,卻絕對放心不下,自會另謀別的方式。
“這個小流氓!”韋伯說道;“誰能想到他竟然是個奸細!不過暫且別管他了,我們且把已經掌握了的細節湊在一起,看這案情眼前已到了什么地步。首先,在咱們的隊伍中混進了一名奸細,已經被掌握了。其次,我們中間還有三個沒被挖出的奸細。第三,這些奸細都是通過那十分簡便的應募入伍的方式輕而易舉地鉆進了我們‘合眾軍’隊伍——很顯然,內中有兩個大材小用了:上了兵船,給打發去前線了。第四,他們還有外圍間諜的協作——人數不確定。第五,威克魯還掌握重大機密,他不敢采用‘眼前的方式’來傳遞——而是‘另謀別的方式’。咱們要不要把威克魯抓來叫他招認?還是我們守候著,抓住那個來馬房取情報的家伙,逼迫他交代?還是我們暫且不動聲色,好掌握更多的材料?”
我們倆決定采取最后一個辦法。我們估計目前沒有必要匆忙采取行動。很明顯,陰謀者們打算等待到那兩支輕步兵連隊開拔之后,不再礙事了再說。
我們加強了史特恩見機行事的權力,要他用盡一切辦法,務必偵查出威克魯傳遞情報的“別的方式”。我們打算大膽地拼搏一下。因而提出使間諜們始終處于毫無戒備的狀態。為此我們命令史特恩立即趕往那馬房,如果并沒發現有什么異常情況,把威克魯的那封信放回原處,讓間諜們自來偷取。
夜幕降落,并沒有發生什么事。是一個陰冷,下著雨夾雪的黑夜,刮著尖利的寒風;可是那一夜,我從溫暖的被窩中起來了好幾次,親自在四周巡視,看一切是否正常,各處崗哨是否警惕。只見哨兵們一個個精神飽滿,密切注視;很顯然,那神秘的危險,在那竊竊私語中流傳開了,加以開始雙崗值班,無異為這傳言加蓋了背書。
有一次,曙光將臨,我碰到了韋伯,頂著寒風,也在營地走動;原來他是每夜要出外巡視幾次,注意周圍是否一切正常。
第二天,發生了幾件事,使情況顯得吃緊了。威克魯又寫了一信,史特恩趕在他之前來到了馬房,看著他把信件藏好,一等他轉身離開,就把信紙拿到了手,于是輕步溜出馬房,隔著一段距離,跟蹤著那個小間諜;貼近他自己的腳后跟,又緊跟著一名便衣偵探。我們出于謹慎的考慮,認為出現某種場合時,有必要借助法律的手段。
威克魯一路趕到了火車站,在周圍徘徊等候,直到從紐約來的火車進了站。成群的旅客從車廂里擁出來時,他站在那兒辨認著一張張臉。不久出現了一老年紳士,戴著一副綠色護目鏡,手拿著一根拐杖,一步一拐地來到威克魯近旁時站定了,急切地左右顧盼。威克魯一個箭步沖過去,把一封信塞進他手里,隨即溜開去,消失在人群中間了。緊接著,史特恩已把信從老人手里搶來了,他快步走過偵探身旁時說道:“跟蹤那個老紳士——別讓他在你眼皮底下不見了。”史特恩擠出人群,直奔要塞。
我們坐在一起,關緊房門,告誡門外守衛的哨兵,不準任何人闖進來。
我們當即打開了那封在馬房里繳獲的信,內容如下:
神圣同盟者在通常的炮筒內找到了主人發布的命令,是昨晚放在那兒;它取消了一向來自下屬部門的指示。炮筒內已留下通常的暗號,表示命令已收到無誤——
韋伯打斷道:“這孩子現在是否已置于連續不斷的監控下?”
我回說是的,自從截獲他上次那封信之后,他就一直被置于嚴密的監控之下。
“那么他把東西放進炮筒,或是從那里取出東西,怎么能不給抓住呢?”
“是呀,”我說,“我也想不通,怎么會有這等糟糕的事呀?”
“我也覺得太糟了,”韋伯說。“這無非表明了我們的哨兵隊伍居然給奸細們混進來了。要不是有人在暗中包庇,怎么可能鬧出這樣的事呢?”
我把瑞本傳來,命令他去炮臺檢查一番,看能發現什么。于是我們又往下念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