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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奇特的經歷(1)

這里是少校為我講述的一個故事,我盡量憑我所能回憶的記敘如下:

一八六二年至一八六三年間的冬天,我擔任康涅狄格州新倫敦的特倫布爾要塞的司令官。我們在那兒的日子也許不及在“前線”那么昂揚活躍;不過單就當地而言,這樣的日子也可算得很有生氣了。人們的腦子并沒有因為缺少外界的刺激而變得遲鈍。單說一件事情吧,那時候北方的空氣里一窩蜂地涌來了來路不明的謠言——說什么叛軍的間諜出沒在各處,一心策劃著要炸毀我們北方的要塞啊,要焚燒我們的旅館啊,要把帶傳染病毒的衣服大批地往我們幾個城鎮運送啊,以及諸如此類的陰謀。你還記得吧。

所有這些謠傳都促使我們保持警惕,打破了駐防生活一向的沉悶。再說,設立在我們這兒的是個新兵招募站,那無異在說,我們根本不可能把時間浪費在打瞌睡、做白日夢、閑逛混日子。唉,我們也算得防范夠嚴密了,可每天招募來的新兵還是有百分之五十從我們手里漏掉了——當天晚上就開小差了。新兵入伍,可以領到好大一筆津貼,他們能拿出三四百元買通哨兵,放他們逃跑;他們留下的津貼對于一個窮人來說,仍然算得上發了一筆財呢。可不,就像我方才所說的,我們的日子并不沉悶。

且說有一天,營房里只有我一個人,正在寫些東西,進來了一個十四五歲光景,臉色蒼白、衣衫破爛的孩子,他干凈利落地鞠了一躬,說道:

“我想這兒招收新兵吧?”

“是啊。”

“求你啦,能把我收下嗎,長官?”

“哎喲,不行!你年紀太輕,孩子,個兒又太小了。”

失望的神色顯示在他的臉上,隨即轉變為滿臉的灰心喪氣。慢慢地他轉過身去,仿佛要走了,卻又猶豫一下,轉過臉來望著我說道,那說話的聲氣一下子把我打動了:

“我無家可歸,又舉目無親,巴不得你能把我收下了,該多好啊!”

不用說,這是絕對辦不到的,我盡可能用溫和的語氣跟他說明了。然后我要他在火爐邊坐下,暖和暖和身子,還添上一句話:

“我馬上給你弄一些吃的來。你餓了吧?”

他沒有回答,也無須回答。他那雙柔和的大眼睛所流露的感激之情勝過了千言萬語。他在火爐邊坐下了,我繼續寫我的東西。

有一兩回我悄悄地看他一眼。我發現他那身衣服和腳下的鞋子,雖說又破又臟,可那款式、料子,卻都是上乘的。這很耐人尋思。此外,我還可以進一步說:他的嗓音輕柔而又悅耳;雙眼深沉,帶著憂郁的神色。他的舉止談吐自有一種優雅的風度。這可憐的小伙子分明陷入了困境啦。我對他的關懷之情油然而生。

誰想我越來越專心致志在自己的工作中,竟把那個孩子壓根兒給忘了。也不知道過去了多大工夫;后來我偶然抬頭望了一下,這才看到那孩子背向著我,不過他的臉稍許轉向我這邊,讓我看到了他臉蛋兒的一側——有一行淚水正無聲地順著面頰往下淌。

“老天保佑!”我心中想道,“那個可憐蟲正在挨餓,我卻把他忘了。”為了糾正我這漠不關心,我對他說道:“跟我來吧,我的孩子;你就和我一起吃飯吧。今天就我一個人。”

他又帶著感激的神情望了我一眼,臉上流露出快樂的光芒。來到了餐桌前他站在那兒,把手擱在椅背上,直到我就座了,他才坐下。我拿起了刀叉——只是拿在手里,卻沒有使用;原來那孩子低下了頭,默念著食前感恩禱告。一下子,有關老家的純潔的童年回憶,紛至沓來,涌上我心頭;我不由得一聲嘆息,想到了我漂泊塵世,不覺疏遠了宗教;它對受傷的心靈撒下香末,安撫、呵護、扶持,都已無從說起了。

在我們進餐的時候,我注意到小威克魯——他的全名是羅勃特·威克魯——懂得餐巾紙該怎么用;呃,一句話,看得出他是個有教養的孩子——至于怎么個有教養,就不必一一細表了。他胸懷更是純真坦然,贏得了我的好感。

我們主要談的是有關他的事,我沒費多大的勁就問明白了他的身世。聽得他說起原來他出生、長大在路易斯安那州,我更是一下子對他產生了熱呼呼的感情,因為我在那里呆過一陣子,密西西比河流域沿海地區我都熟悉,都喜歡;離開那兒也不算長久,對那兒的感情因而還沒給時間沖淡。就連從他嘴里吐出的那些地名讓我聽來都很受用,正因為愛聽,我有意把話題引向某些方面,好把那許多地名套出來:紅巴頓、布拉葛明、杜那桑維爾、六十英里海岬、波納—加雷、貨運碼頭、卡羅里頓、輪船碼頭、新奧爾良、柯比土拉街、大廣場、好孩子街、圣查理旅館、蒂伏里圓廣場、貝殼路、龐查特蘭湖;讓我特別舒心的是再一次聽到提起“R·E·李將軍號”,“奈歇號”,“隱晦號”,“魁特門將軍號”,“D·F·坎納號”以及其他過去熟悉的一些汽船名。這幾乎就像舊地重游,這一個個名稱把它們所代表的場所、事物活現在我的心頭。以下是小威克魯的一個簡歷。

內戰爆發時,他和患病的姑媽以及他的父親居住在紅巴頓附近的一大片富庶的種植園中,他們家擁有這片種植園已有五十年了。父親是個聯邦主義者,為此受盡各式各樣的迫害。不過他始終堅持自己的原則,終于有一夜,一批蒙面的歹徒把他們的大宅子燒成了平地。這一家人不得不倉皇逃命,敵人卻緊追不舍,從一處追殺到另一處。他們嘗盡了貧窮、饑餓、災禍的痛苦,抱病的姑媽終于得到了最后的解脫,饑寒交迫和苦難要了她的命。她倒斃在曠野里,簡直像一個流浪漢。大雨潑在她身上,雷聲在她頭上怒吼。不多久,父親又被一支武裝的隊伍抓住了。任憑兒子苦求哀告,受難者卻當著他的面給吊死了。

說到這里,那小伙子的眼里閃射出兇狠的光芒,像是在自言自語道:“即使他們不招收我,也沒關系——我自會有辦法——我自會有辦法。”

宣布了父親已被吊死之后,他們當即告誡兒子:要是二十四小時之內,還沒離開這個地區,休想有他的便宜。當天晚上他爬行似地悄悄來到河岸邊,在一個種植園的碼頭附近躲藏起來。不多久,“鄧肯·F·坎納號”停靠在碼頭邊了。他于是泅水過去,藏身于拖在船尾的一只小艇上。黎明之前,船行駛到了貨運碼頭,他趁機溜上了岸。他從那岬角徒步了三英里,來到了新奧爾良的好孩子街他一個叔父的家里。他的苦難算是暫告一段落。

可是他叔父同樣是一個聯邦主義者;過了不久,他打定主意,還是離開南方為好。他于是帶著小威克魯乘上一艘帆船,逃離了那地區,沒有多少天就來到了紐約。他們倆投宿在阿斯托旅館。有那么一陣子,小威克魯的日子過得很舒心,在百老匯來回閑逛,領略新奇的北國風光;誰知后來卻發生了變化——并非有了什么好事。他的叔父起初還是高高興興的,如今卻變得垂頭喪氣、心事重重了;更糟的是,他板著臉,什么都不稱心意;嘮叨著他的錢只有出去,卻沒有進賬——“剩下的錢養活一個人已夠嗆了,何況還得養活兩個人。”

終于有一天早晨,他不知去向了——沒有來吃早餐。這孩子去問了管理部門,才知道叔父在上一夜結清了賬單已離開了——去了波士頓,職員這樣認為,但沒有把握。

這孩子舉目無親、無依無靠,不知如何是好,最后決定還是跟蹤著找他的叔父去。他來到了輪船碼頭,才知道他口袋里那點兒可憐巴巴的錢不夠他買一張去波士頓的船票,可是還夠他買一張去到新倫敦。于是他上了船去那個港口,決定一切聽天由命,讓老天安排他度過這一段旅程。

這會兒,他在新倫敦的街頭晃蕩了三天三夜啦,靠人家的施舍,吃上幾口什么好下肚的,隨便找個什么地方打個盹。可是挨到后來,他再也不抱什么指望了;勇氣消沉了,希望破滅了。如果能收下他當上了兵,誰也不能像他那樣感激涕零呀;如果他當兵不行,能不能讓他充當個小鼓手呢?啊,他準會拼命地干,讓人滿意——他是懂得感恩圖報的呀!

這就是小威克魯的身世了,全都是他向我敘述的——只有一些細枝末節給省略了。我說道:

“我的孩子,現在你是和朋友們在一起了——你再也不用犯愁了。”真該瞧瞧他那雙光彩煥發的眼睛!我把約翰·瑞本召喚來——他來自哈特福,現在還住在哈特福,也許你認識他吧——我說道:

“瑞本,領著這個孩子,安排他在軍樂隊的生活區食宿吧。我有心收留他充當一名小鼓手;我交托你照看他,別讓他受委屈。”

作了這一番安排,要塞司令官和小鼓手間的交往自然就此告一段落了;可是這個可憐的、舉目無親的小家伙仍然壓在我心頭,縈繞不去。我隨時隨地留意著,一心只想看到他神采煥發、興高采烈。可是哪兒有這樣的好事。日子一天天過去了,他卻依然故我,沒有一些改變。他跟誰都不打交道,老是心神恍惚,總是一臉心事,整天愁眉不展。有一天早晨,瑞本前來,請求我同意和他單獨談一次話。他說道:

“但愿我沒有冒犯你,司令官,可眼前的真情實況是,軍樂隊的弟兄們人人都很氣憤,看來非得有人出面說話不可了。”

“呃,出了什么事啦?”

“是威克魯那個孩子,長官。軍樂隊的弟兄們把他恨透了,你想象不到那厭惡的程度。”

“好吧,說下去,說下去吧。他干下了些什么呀?”

“老是在禱告,長官。”

“老是在禱告!”

“是呀,長官;有了這孩子的禱告,軍樂隊的弟兄們這輩子別想再過上安寧的日子了。清早一睜開眼,他就在那里禱告了;中午呢,還是在忙著禱告——晚上呢,哎喲,就像被魔鬼纏住了,一股勁地把他們折磨得好苦!想睡覺?老天保佑,他們就是睡不成覺——他掌握著發言權(就像俗話所說的);他那祈禱的磨坊一旦開動了,就再也沒法讓它停下來了。首先從樂隊長開始,為他禱告;接下來是對準了軍號手的頭兒,為他禱告;于是輪到了低音鼓手,把他也卷了進去;如此等等,整個樂隊一個不漏地都給輪到了,都為他們一個個熱鬧了一番,他那么全心全意的關注,會讓你認為他自知留在這人世的日子已為時不多了,而且認定在天堂里他不會歡樂,除非帶著一個銅管樂隊一同升天,所以他要為自己挑選隊員,好依靠他們吹奏配得上天堂里那場面的國歌。

“唉,長官,你把靴子往他那兒扔去根本沒用。黑沉沉的屋子,再說,他不跟你明槍交戰,而是跪倒在大鼓后面,這么著,哪怕大伙兒一起把靴子像暴雨般扔過去,跟他全不相干,照樣有腔有調地念著他那禱告,就像人家正沖著他在一陣陣喝彩。

“他們吆喝道:‘噢,閉嘴吧!’‘讓咱們清靜一會兒吧!’‘槍斃這小子!’‘噢,快去室外散步吧’以及這一類的其他的話。可是那管什么用呢?根本礙不著他,他全不放在心上。”停了一會兒又說道:

“說起來又算得是一個好心的小傻瓜。一早就起身,把滿地的靴子都搬運回去,一只只地揀出來,配對,再雙雙地放回各個主人的床前。這許多靴子對準他扔過去,次數太多了,他能把整個管樂隊的靴子一一地認出來——即使閉上眼睛,也能一雙雙地挑出來。”

又停頓了一會兒,我忍住了不去打斷他。

“可是最讓人心里發毛的是,他禱告完了之后——要是他居然有個完了的時候——他吊起嗓子唱起歌來了。好吧,你知道,他說話的聲音多甜美;哪怕一只鐵鑄的狗,你知道,被他的聲音迷住了,也會從大門臺階上走下來舔他的手。可要是你信得過我這句話,長官,可是他的語音跟他的歌喉卻沒法比了!聽了這孩子的歌聲,銀笛的音調也讓人感到刺耳。噢,他那歌聲就像潺潺的流泉,那么柔和、那么甜美,低吟似地在黑暗中流過,讓你只覺得聽到了天國的仙音。”

“那么怎么又說是‘讓人心里發毛呢’?”

“啊,正是這句話,長官,且聽他唱些什么吧。

這么個人就是我——貧賤,受苦,瞎了眼——

你只消聽他一次唱,瞧你不當即支撐不住,不由得淚珠迸流!他唱些什么無須你操心;那歌聲總是直鉆進你的心靈深處,讓你的命根子都在震蕩——每一回它都把你征服了!你且聽聽他的唱:

有罪的子民,好悲苦,充滿著悔恨,又何必苦挨到明天,今天就歸順;別辜負了那份慈悲,那來自天庭的博愛——

如此等等。這歌聲啊,真讓人只覺得自己是天下最黑心黑肺、最忘恩負義的兩足畜生。每當他沖著他們唱起那些關于家鄉、慈母、童年、舊時的回憶、如煙的往事、已離開了人世的朋友來,就把你這一輩子夢牽魂縈、卻已永逝了的景象、人物一一都再現在你眼前——那歌聲有多么美妙啊,你聽著它只感到有多么圣潔啊,長官——可是,老天啊,老天,它讓你腸斷心碎!那軍樂隊——唉,他們大伙兒都哭啦——這些壞蛋一個個都嗚里嗚里地哭啦,而且誰也不想掩飾自己裝得并沒哭泣。你知道,正是那些首先把靴子朝著那孩子扔過去的一幫子家伙,一下子都從他們鋪位上跳下來,在黑暗中沖過去緊緊地擁抱他!可不,就是抱住他——而且和他滿臉親吻,留給他一臉的唾沫;而且還親熱地叫他的小名,懇求他寬恕了他們。要是就在這個當兒,有一團隊人膽敢損傷這幼崽頭上的一根頭發,他們也會跟這一團隊拼命——哪怕是整整一個軍團!”

又停頓了一會兒。

“把話都說了?”我問。

“是的,長官。”

“哎喲,想不到!要訴苦什么呢?他們想怎么辦?”

“怎么辦?老天保佑,長官,他們想請你要他別再唱了。”

“這從何說起?你不是說他唱得真是圣潔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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