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 亂世佳人(上)(譯文名著精選)
- (美)瑪格麗特·米切爾
- 4877字
- 2018-05-11 11:35:27
埃倫·奧哈拉三十二歲,根據當時的標準,可以說是個中年女人了,生了六個孩子,倒死了三個。她是個高個兒,站著比性如烈火的小個子丈夫還高出一頭,可是她走起路來溫柔優雅,裙擺款搖,身材就不觸目了。脖子露在黑色塔夫綢緊身衣領口外,膚如凝脂,圓圓的,細細的。后腦那堆罩在發網里的秀發沉甸甸的,壓得她脖子似乎老是稍稍向后仰。她母親是法國人,外祖父母是在1791年革命[1]時逃到海地去的。她母親給了她一對吊眼梢的黑眼睛,烏黑的睫毛和黑頭發;她父親是拿破侖手下一名士兵,給了她筆直的長鼻子和方下巴,配上線條柔和的臉蛋倒不顯得生硬。不過埃倫臉上那矜持而不傲慢的神情,優雅莊重,不茍言笑,只有在生活中才能養成。
如果她眼光里有一點熱情,笑容里回報人家一點親切感,在家人和仆人耳朵里聽來美妙動聽的聲音里帶點自然流露的味兒,那她早就算得上是一個姿色驚人的女人了。她說話帶著佐治亞州沿海那種柔和含糊的口音,元音發音柔和,輔音發音親切,帶有一點點法語腔。吩咐仆人或責備孩子時從來不提高嗓門,但在塔拉莊園里凡聽到這聲音的無不立刻服從。她丈夫又吼又叫,大家聽了反而都默不作聲,不理不睬。
從斯佳麗能記事那時起,她母親就一直是這樣,不論是夸獎還是責怪,她的聲音總是柔和悅耳,盡管亂糟糟的家里每天都有緊急事情,她總是不慌不忙,應付裕如。她情緒鎮定,昂首挺胸,連她三個兒子夭折的時候也是這樣。斯佳麗從來沒看見她母親坐在哪張椅子上靠著背過。也從來沒看見母親手里不做針線活兒閑坐著,只有吃飯時間,或者看護病人,或者給莊園記賬時除外。如果有客人在場,就干精巧的刺繡活,其他時間她手里就忙著縫杰拉爾德鑲褶邊的襯衫,女兒的衣服或是奴隸們的衣服。斯佳麗無法想象母親手上不戴金頂針,綢裙窸窣的身影旁沒有那小黑女孩跟著是什么情景。這黑女孩生來唯一的職責就是替她拆掉線頭,替她拿著黃檀木的針線盒子,跟著她從這間屋子走到那間屋子,她就在屋里四處走動,指揮下人做飯、打掃,以及為莊園上下做大批大批衣服的事。
她從沒看見母親穩重平靜的性子激動過,不論白天黑夜,母親身上的裝束總是整整齊齊。每逢她要去參加舞會,或會客,甚至開庭日上瓊斯博羅去看審理案子,通常總要花兩小時來打扮,得由兩個使女和黑媽媽侍候她,才讓她稱心;但碰到急事她梳妝打扮起來卻快得驚人。
斯佳麗的房間就在她母親房間對面,隔著穿堂,她從小就熟悉天蒙蒙亮時,黑人光著腳輕聲在硬木地板上一溜小跑,在母親門上急匆匆敲幾下,驚惶的黑人壓低嗓門悄聲稟報說下房那溜刷石灰水的小木屋中有人生病,或者生孩子,或是死了人。小時候,她常常悄悄爬到門口,從門縫里張望,看見她母親從漆黑的房間出來,房里有板有眼地響著她父親的鼾聲,安然無擾。黑人手里擎著一支蠟燭,在搖曳的燭光下,她夾著藥箱,頭發梳得一絲不亂,端端正正,緊身衣上沒有一顆鈕扣不扣上。
斯佳麗的母親踮著腳走過穿堂,語氣堅決而體貼地悄聲說:“噓,小聲點。你要把奧哈拉先生吵醒了。他們還沒病得要死呢。”她聽了這話往往感到很欣慰。
是啊,爬回床上,知道她母親半夜出去了,一切正常,心里真高興。
在老方丹大夫和小方丹大夫都出去應診,找不到人幫忙時,埃倫忙了一夜接生和救命的事,到了早上,仍像平常一樣,早餐時在桌上照料一切,黑眼睛現出疲勞的眼圈,但聲音舉止一點也看不出過度勞累。她表面上穩重溫柔,骨子里堅強如鋼,全家人都敬畏她,不僅是幾個女兒,而且杰拉爾德也敬畏她,可是他死也不承認這一點。
有時,斯佳麗夜里踮起腳去親親母親的臉蛋,她抬頭望著母親的嘴,上唇太短,又太嬌嫩,這張嘴很容易受外界傷害,不知道這張嘴是不是也像小姑娘那樣咧開嘴傻笑過,這張嘴有沒有整夜對知心女友悄悄吐露秘密。但想想又不會,那不可能。母親向來就是這副樣子,她是力量的支柱,智慧的源泉,是個無所不知的人。
但斯佳麗猜錯了。因為,多年前,她母親在薩凡納那個迷人的沿海城市做小姐的時候,也曾和任何十五歲的姑娘一樣莫名其妙地格格傻笑過,也曾整夜和朋友悄悄互訴衷情,除了一件心事以外,把全部秘密都向朋友傾吐。就在那一年,比她大二十八歲的杰拉爾德·奧哈拉進入她的生活,那一年,她的青春和那個黑眼睛的堂兄菲利普·羅比亞爾都在她生活中消失了。因為雙眼炯炯有神,作風大膽放蕩的菲利普永遠離開了薩凡納,也帶走了埃倫心里的熱情,留給娶她的這羅圈腿小個子愛爾蘭人的,只是一個溫柔的軀殼罷了。
不過杰拉爾德已經心滿意足了,他竟然娶了她做老婆,這份飛來艷福真使他喜出望外呢。而且即使她身上少了點什么,他也根本不會發覺。他知道自己身為一個愛爾蘭人,盡管為人精明,既沒有門第又沒有財產,毫無可取之處,居然贏得沿海地區一份最富有、最體面的世家的千金青睞,這無異是個奇跡。因為杰拉爾德是個白手起家的人。
杰拉爾德二十一歲那年從愛爾蘭來到美國。他跟前后來到美國的許多好壞不一的愛爾蘭人一樣,來得匆忙,只有隨身衣服,除了船錢只剩下兩個先令了,還有就是要他腦袋的賞格,他認為自己罪行小,這筆賞格未免大了些。在這個鬼地方并沒有值得英國政府或魔鬼花上一百英鎊的奧蘭治會[2]分子;但如果政府對死了一個在外地主的收租人態度如此堅決,那么杰拉爾德就該趁此一走了之,倉皇出逃了。他固然罵過那收租人是“奧蘭治會分子中的惡棍”,但照他看來,就算罵了,那人也沒任何權利用口哨吹出《博恩河水[3]》的開頭幾小節來侮辱他啊。
博恩戰役已經是一百多年前的事了,但對奧哈拉一家和他們的鄰居來說恍若昨天的事。不僅他們的土地和財產,而且他們的希望和夢想都在一片煙塵中消失,這片煙塵也包圍了一個受驚而逃亡的斯圖亞特王朝[4]的王子,讓奧蘭治的威廉王和他佩戴橘黃色帽章的可惡軍隊把愛爾蘭那幫斯圖亞特王朝的信徒打得落花流水。
出于種種原因,這次吵架只是被控應負嚴重后果而已,奧哈拉家倒沒把這事的不幸結局看得十分嚴重。多年來,奧哈拉一家一直由于有反對政府活動之嫌在英國警察心目中名聲不好,杰拉爾德也不是奧哈拉家第一個大清早就離開愛爾蘭的。他已經不大記得詹姆斯和安德魯這兩個哥哥了,只記得兩個沉默寡言的小伙子,偶爾在晚上來來往往干些神秘的勾當,有時一去就是幾個星期,音訊全無,害得母親焦急萬分。幾年前,埋在他們家豬圈下一個藏槍的小武器庫給查出來后,他們就去了美國。如今他們都是薩凡納很得志的生意人。提起這兩個大兒子時,他們的母親總是添上一句說,“只有上帝知道薩凡納是什么地方。”可他這次就是去投奔他們的。
他離家時母親匆匆吻了他的臉,在他耳邊作了天主教的熱情祝福,他父親臨別時教訓說,“記住你是什么人,別學人家的樣兒。”他五個高大的哥哥都不勝羨慕地跟他告別,但臉上都帶著神氣的微笑,因為他們家個個身強力壯,他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個子也小。
他這五個哥哥和父親身高都在六英尺以上,肩寬膀圓,只有他到了二十一歲才知道老天爺至多只讓他長到五英尺四英寸半高。他這種人可從沒惋惜過自己個子不高,也從沒覺得個子不高對他獲得想要的東西有什么妨礙。相反,正是他的個子矮小結實才有了今天,因為他早就認識到小個子要在大個子當中生存下去,一定要吃苦耐勞。而杰拉爾德就是個吃苦耐勞的人。
他幾個高大的哥哥都是為人堅強,沉默寡言,家族過去光榮的傳統到他們身上就永遠失去了,心頭壓著說不出的仇恨,只有心情痛苦時才流露出來。杰拉爾德如果也是身強力壯,他也會走上家里其他人的道路,隱秘地悄悄參加反抗政府的活動。他母親愛憐地這樣說過他,“這人就是吵吵嚷嚷,犟頭倔腦,”他生來炮筒子脾氣,動不動就拔出拳頭,一眼就看得出他好斗成性。他在高大的奧哈拉一家人中大搖大擺,活像谷場里一群巨型交趾雄雞中出現一只神氣活現的矮腳雞。幾個哥哥都愛他,手足情深地捉弄他,聽著他吼叫,只是為了叫小弟弟安分些,才不得已舉起大拳頭捶他幾下。
杰拉爾德到美國去時所受教育不多,知識貧乏,可他連這點都不知道。即使知道,他也不會在乎。他母親教會他念書寫字,字跡還算清楚。他善于做算術。他的書本知識也盡在于此了。他懂得一點兒拉丁語只是做彌撒時用的應唱圣歌,懂得的一點兒歷史知識只是愛爾蘭受的種種壓迫。除了摩爾[5]的詩,他什么詩都不懂,除了多年流傳下來的愛爾蘭歌曲,他什么音樂都不懂。他對那些比他有學問的人欽佩得五體投地,可從來沒感到自己這方面的不足。在大字不識的愛爾蘭鄉巴佬都發了大財的新國家里,只要身強力壯,不怕干活,他要這些學問干什么?
詹姆斯和安德魯也沒為他少受教育而感到遺憾,他們把他收留在薩凡納那家店里。他字跡清楚,賬目準確,做生意精明能干。他們很器重他,要是他具有文學知識,對音樂又有出色的鑒賞力,他們倒會嗤之以鼻呢。美國本世紀初對待愛爾蘭人還是客氣的。詹姆斯和安德魯,最初只是用大篷車從薩凡納運貨到佐治亞州的內地城鎮去販賣,終于發展到自己開了家店,杰拉爾德也跟他們一起發了跡。
他喜歡南方,不久,他自己看看也覺得成了一個南方人了。他對南方和南方人有好多事根本不了解;但他生性專心一意,他明白了當地的觀念,風俗習慣,也就把這一套當成自己的了。什么打撲克,賽馬,激烈的政治活動,決斗規則,州權,痛罵所有的北佬、蓄奴和棉花大王,看不起窮白佬,對女人大獻殷勤,這些他都學會了。他甚至還學會了嚼煙草。喝威士忌倒用不著學,因為他生來就會喝。
不過杰拉爾德還是杰拉爾德。他的生活習慣和觀念雖然改變了,但他的舉止風度沒變,即使他改得了也沒改。他羨慕那些富有的種糧棉的莊園主舉止溫文爾雅,慢條斯理,那些人從古舊的領地來到薩凡納,騎著純種馬,后面跟著舉止同樣優雅的太太乘坐的四輪馬車和奴隸乘坐的大車。但杰拉爾德永遠也優雅不起來。他覺得他們那種懶散、含糊的聲音很好聽,可他自己那口利落的愛爾蘭土腔卻怎么也改不過來。他喜歡他們對付重要事務那種滿不在乎的優雅風度,拿一筆財產,一個莊園或一個奴隸押在一張牌上,輸了錢他們也滿不在乎。高高興興當場付清,跟撒幾個小錢給黑小子一樣干脆。但杰拉爾德嘗過貧窮的滋味,要他輸得落落大方,高高興興,他可永遠也學不會。佐治亞州這些沿海居民倒是可愛的人,他們聲音柔和,容易發火,自相矛盾得可愛,杰拉爾德喜歡他們。但這個年輕的愛爾蘭人精力充沛,生龍活虎,他剛從另一個國家來,那兒的風吹在身上又濕又冷,那兒霧蒙蒙的沼澤不會滋生疫癘,這點使他跟生活在亞熱帶氣候和瘴氣彌漫的沼澤地帶的那些懶散成性的上流人士顯得大不相同。
凡是他認為有用的東西他就向人家學,其余的一概不予考慮。他發現所有南方風俗中最有用的就是打撲克,除了打撲克就是喝威士忌要有酒量。他三件寶中有兩件正是靠了他打牌和喝酒的天賦本事贏來的,一件是他的貼身男仆,另一件是他的莊園。還有第三件寶是他的妻子,而他認為能娶到她全歸功于上帝仁慈。
那個貼身男仆名叫波克,皮膚烏黑油亮,儀表堂堂,學得一手做工講究的裁縫手藝,是他跟圣西蒙島[6]一個莊園主通宵打撲克贏來的,那人打牌時虛張聲勢的勇氣倒不下于他,只是酒量不行,喝不慣新奧爾良紅酒。雖然波克的原主事后愿意出雙倍價錢把他贖回去,杰拉爾德卻死也不肯,因為他有了第一個奴隸正是他實現心里愿望的第一步,而且這個奴隸還是“沿海一帶最好的貼身男仆”呢。他一心想要當奴隸主和地主老爺。
他打定主意決不學詹姆斯和安德魯那樣,白天做生意,晚上還在燭光下對著長長的一欄欄賬目。他深深地感到“生意人”在社會上總脫不了惡名,兩個哥哥卻感覺不到。杰拉爾德要做一個莊園主。他當初在愛爾蘭,在自己同胞一度擁有和苦苦尋求的土地上當過佃農,如今他懷著深切的渴望,想要看見自己的土地在眼前綠油油地連綿成片。他一心一意只希望有自己的房子,自己的莊園,自己的馬匹和自己的奴隸。在他離棄的愛爾蘭,要是打算置產,有兩重風險,一是苛捐雜稅叫人傾家蕩產,二是隨時都會遭到突然沒收,而在這個新國家里就沒這兩重風險。但久而久之,他又看出抱有這種雄心和實現雄心是兩碼事。佐治亞州沿海地區牢牢掌握在一個根深蒂固的貴族階層手里,他可休想獲得自己想要的地皮。
后來,多虧天從人愿,加上打牌的手氣好,給了他一個莊園,他就把這莊園命名為塔拉莊園,同時趁此離開了沿海地區,來到佐治亞州北部的高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