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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那年春天,一天晚上,天氣很熱,他在薩凡納一個酒吧里,碰到鄰座一個陌生人在談話,他不由側著耳朵細聽。這個陌生人是薩凡納本地人,到內地去了十二年剛剛回來。杰拉爾德來美國前一年,印第安人把佐治亞中部一大片土地割讓給美國,州政府就發行了土地彩票,把這些土地分配給中彩票的人,這個人正巧中了獎。他就上那兒去辦了一個莊園,但如今房子燒掉了,他對那個“倒霉的地方”也厭倦了,巴不得脫手。

杰拉爾德腦子里始終沒放棄置辦莊園的念頭,就托人介紹洽談。這人說起佐治亞北部擠滿了南、北卡羅來納兩州和弗吉尼亞州新來的人,他不由動了心。杰拉爾德在薩凡納住久了,深知沿海地區的看法——總認為州里其他地方都是邊遠地區,林子里到處潛伏著印第安人。他為奧哈拉兄弟商店辦事時曾去過奧古斯塔,那地方在薩凡納河上游一百英里處,他還深入內地到過那兒以西的一些古鎮。他知道那地區和沿海一樣,局勢都很穩定。但根據這陌生人所說,他的莊園卻在薩凡納西北二百五十英里的內地,就在查塔霍奇河[7]以南不遠。杰拉爾德知道那條河以北的土地仍然在印第安人柴羅基族[8]手里,因此聽到陌生人嘲笑外界有關印第安人騷擾的說法,大談在這片新地方城鎮怎么欣欣向榮,莊園怎么興旺,竟大為驚訝。

一小時后,談話慢慢少了,杰拉爾德心懷叵測,那雙明亮的藍眼睛故意裝出一副傻相,提出打牌。夜深了,酒過數巡,打到后來別人都歇手了,只有杰拉爾德和陌生人兩個還在打。陌生人押上全部籌碼,再加上他莊園的地契。杰拉爾德也押上所有的籌碼,再把錢包放在籌碼上頭。即使錢包里的錢是奧哈拉兄弟商店的,他也不會因此良心不安得第二天一早望彌撒前就去認罪。他知道自己要什么,一旦他要什么,他就用最直截了當的辦法去拿到手。再說,他對自己命運和手里四張兩點的牌信心十足,根本就沒想過萬一對方攤出來的牌比他大,這筆錢怎么歸還。

“你沒撈到便宜,我倒樂得不必再為這塊地付稅了,”對方手里握著一副幺,嘆了口氣,叫人去取筆墨?!澳谴贝蠓孔右荒昵熬蜔袅?,田里都長起了矮樹和松樹苗。不過這地方就歸你了?!?

那天晚上波克服侍杰拉爾德上床時,他對波克一本正經地說:“如果你沒戒酒,可千萬別一邊打牌一邊喝酒?!边@個貼身男仆出于對新主人的敬愛,已經開始試用愛爾蘭土腔來作必要的回答,其中既有吉契口音又有米斯郡口音,這種話除了他們倆,別人誰也聽不懂。

混濁的弗林特河靜靜地流過兩排松樹和纏繞著藤蔓的黑櫟之間,圍著杰拉爾德的新土地,像彎著的胳臂從兩邊擁抱著這塊土地。杰拉爾德站在房子廢墟的那個小土墩上,這片蒼翠的高高屏障對他就是最滿意的地權明證,仿佛是他親手筑起的一道標明自己地界的圍籬。他站在焚毀的房子那發黑的基石上,俯視通向大路的長長的林蔭道,嘴里拼命咒罵,心里高興得連禱告謝天也顧不上了。這兩排陰森的樹木是他的了,這片拋荒的草坪也是他的了,開著白色星星點點花朵的木蘭花樹下面的野草都齊腰高了。那些未開墾的田地里密布著小松樹和矮樹叢,綿延起伏的紅土一直伸展到杰拉爾德·奧哈拉土地的田邊——這些都是他的,因為他有副清醒不醉的愛爾蘭頭腦,還有孤注一擲的勇氣。

杰拉爾德在這片寂靜的荒地里,閉上了眼睛,感到自己已經到家了。他腳下這塊地方就要造起一幢粉白磚墻的房子。大路對面就要裝起新柵欄,把肥牛和純種馬圈起來,而這片從山麓伸向富饒的洼地的紅土地就會盛開著大片棉花,大片大片的棉花,在陽光下像鴨絨般白得耀眼,奧哈拉家又要大發其財了。

他靠了自己那筆小小的賭本,從兩個態度冷淡的哥哥那兒借到一些錢,再加上把這塊地抵押出去拿到一筆錢,先買了一批干農活的黑奴,來到塔拉莊園,在四間房的監工宿舍里過起了單身漢的寂寞生活,直到塔拉莊園的白房子造好為止。

他清除田里雜草,種上棉花,向詹姆斯和安德魯又借了些錢再去買些奴隸。奧哈拉家是一大宗族,不僅患難與共,而且安樂同享,這倒不是出于什么了不起的親情,而是因為他們在無情的歲月里懂得了一個家族要生存下去就得牢牢抱成一團,一致對外。他們借錢給杰拉爾德,過了幾年他就本上加利都還給他們了。杰拉爾德把鄰近的地一塊塊都買下,莊園就此逐步擴大,那座白房子也終于不再是個夢而成為現實了。

房子是奴隸造的,蓋得笨頭笨腦,格局零亂,就蓋在高地頂上,俯臨通向河邊那片牧場的綠坡;這幢房子盡管還是新的,看上去卻像多年古宅,杰拉爾德看了大為滿意。那些當年曾看見印第安人走過枝椏下的老橡樹,巨大的枝干緊緊環抱著房子,枝葉在屋頂上形成濃密的樹蔭。草坪除去了野草,長出密密麻麻的三葉草和鴨茅草,杰拉爾德留意著把草坪保養得好好的。從兩旁栽著雪松的林蔭道到奴隸住的下房那排白色小木屋,塔拉莊園處處看起來都又結實又牢固又耐久,每當杰拉爾德策馬繞過大路拐彎處,看到他自己的屋頂掩映在綠蔭中,心里就不免大為得意,仿佛是第一眼看到這房子似的。

這一切都是他的成就,矮小精悍、性如烈火的杰拉爾德的成就。

他跟縣里四鄰八舍都相處得很好,只有兩家除外,一家是左邊那份跟他的地接壤的麥金托什家,還有一家是右邊的斯萊特里家,那一家只有區區三英畝薄地,都沿著弗林特河和約翰·韋爾克斯的莊園之間的沼澤洼地。

麥金托什家是蘇格蘭—愛爾蘭裔[9],又是奧蘭治會分子。即使天主教歷書上載明的那些高尚品德他們都占全了,在杰拉爾德眼中,就憑這個血統也要害得他們永世不得超生。不錯,他們在佐治亞州已住了七十年,而且在此之前,還有一代人在南、北卡羅來納兩州住過;不過這家人最初來到美國落腳的都來自厄爾斯特[10],對杰拉爾德來說這就夠了。

麥金托什一家個個沉默寡言,生性倔強,他們不跟人家來往,只跟卡羅來納[11]的親戚通婚,因為縣里的人都和睦相處,喜歡交往,絲毫不能容忍哪個缺乏這點美德的人,因此不喜歡他們的也不僅是杰拉爾德一個人。據謠傳說麥金托什家同情廢奴主義者,但也并未因此多結些人緣。其實老安古斯根本就從沒解放過一個農奴,而且罪不容赦,竟違法亂紀,把家里幾個農奴賣給路過的奴隸販子,帶到路易斯安那的甘蔗田去,不過那種謠言照樣在流傳。

“錯不了,他準是個廢奴主義者,”杰拉爾德對約翰·韋爾克斯說。“不過在一個奧蘭治會分子身上,一旦原則和蘇格蘭人的吝嗇發生矛盾,原則就不管用了?!?

斯萊特里家卻是另一回事。他們是窮苦白人,鄰居對安古斯·麥金托什那種頑強的獨立性勉強還表示點尊重,他們連這點都得不到。老斯萊特里無法謀生,怨聲不絕,盡管杰拉爾德和韋爾克斯一再向他提出買地,他還是死死守住那幾英畝地不放。他老婆頭發蓬亂,姿色消退,滿臉病容,生了一群孩子,個個都愁眉苦臉,像小兔崽子,照例一年添一個。湯姆·斯萊特里沒有農奴,他和兩個大兒子隔一陣子就到那幾英畝棉花地里去干活,老婆和幾個小孩子就去照料所謂的菜園子。但不知為什么,棉花老是歉收,由于老婆不斷大肚子,菜園子種出來的總不夠喂孩子。

人家??匆姕贰に谷R特里在鄰居門廊里磨磨蹭蹭,討一些棉籽去種,或是討一塊腌肉“對付一頓”。斯萊特里覺察到鄰居面子上客客氣氣,骨子里卻瞧不起他,他自己雖精力不濟,偏偏痛恨人家,尤其痛恨那些“富家豪奴”??h里那些黑人家奴自以為比窮白佬高出一籌,公然不把他放在眼里。他心里很不痛快,另一方面,他們的狀況比他更有保障也引起他不勝妒忌。眼看他們吃得好,穿得好,病了有人管,老了有人養,相比之下,自己的日子未免過得太苦了。那些黑人為主人的聲望感到光榮,通常都以碰上個有身份的主人為榮。可他呢,偏偏人人都瞧不起。

湯姆·斯萊特里原來倒可以把他的田以三倍的地價賣給縣里任何一個莊園主。他們認為花錢去除這地區的眼中刺還是劃算的,但他只求能賴在這兒,靠每年一包棉花的收入和鄰居施舍,勉強過上苦日子就心滿意足了。

杰拉爾德跟縣里其他人家都和睦相處,有的還很親密。像韋爾克斯家、卡爾弗特家、塔爾頓家、方丹家。每當這小個兒騎著大白馬飛馳而來,趕到他們家的車道上,個個都笑臉相迎,招呼拿高腳酒杯來,請他喝一杯波旁威士忌,加上一匙糖和一枝碾碎的薄荷。杰拉爾德人緣好,凡是孩子、黑奴和狗一眼就看出。他嗓門雖大,脾氣雖壞,骨子里卻心地善良,耳朵軟,愿意隨時掏腰包幫襯人家,這一點四鄰八舍日久也清楚了。

他每回一來總是鬧得亂哄哄,獵狗嗷嗷叫,黑孩子哇哇喊,紛紛奔上前去接他,爭著為他牽馬,給他好意罵上幾句,罵得忸怩不安,咧開嘴直笑。白人的孩子則吵吵嚷嚷坐到他膝上,騎在上面讓他顛著,他就趁此對孩子的長輩指責北佬政客的丑行。他這些朋友的女兒也把自己的戀愛好事向他和盤托出;鄰居的青年欠了賭債,生怕說出來要挨父親罵,都覺得他這人倒是個患難之交。

“原來你已經欠了一個月債了,你這小鬼,”他會哇啦哇啦說,“老天哪,你干嗎不早來向我借呢?”

大家都深知他說話粗魯,不會生他氣,那青年聽了只是不好意思地咧開嘴笑著答道:“這個嘛,我不敢麻煩你老,可我父親——”

“不用說,你父親是個好人,就是管得嚴,所以我這錢你就拿去用吧,再別提這事了。”

那些莊園主的太太原來最難收服。杰拉爾德曾把韋爾克斯太太稱為“具有沉默寡言的罕見天賦的貴夫人”。誰知,有一天晚上杰拉爾德騎著馬離開她家車道以后,她竟對丈夫說,“他這人嘴巴雖粗,但人倒是個正派人?!边@下杰拉爾德才算明確地達到目的。

他并不知道自己花了近十年工夫才達到目的,因為他根本沒想到初來乍到時,四鄰八舍都斜著眼看他。他認為,從他一踏進塔拉莊園起,他無疑就跟這兒的人打成一片了。

杰拉爾德四十三歲那年,身體矮胖健壯,臉色紅潤,看上去活像狩獵圖中一個打獵的鄉紳。他不由想到,塔拉莊園雖然可愛,縣里的人對他也真誠相待,可總嫌美中不足。他就少一個妻子啊。

塔拉莊園急需一個主婦。那個胖廚子原來是在場院干活的黑奴,不得已才升到廚房里的,開飯從來就不準時。收拾房間的女仆以前是在地里干活的,竟聽任家具上堆滿了灰塵,也從來沒有現成的干凈被單,因此來了客人總是忙亂不堪。波克是屋里唯一受過訓練的黑奴,總管別的仆人,可惜他跟杰拉爾德過了幾年逍遙自在的生活以后也變得懶懶散散,粗心大意。作為貼身男仆,他替杰拉爾德收拾臥室,作為管家,他伺候進餐,倒也又講氣派,又講排場,不過其他他就百事不管,聽之任之了。

黑奴憑著非洲人那種絕對沒錯的本能,都看出杰拉爾德有口無心,就死不要臉地欺他。他老是危言聳聽,揚言要把奴隸賣到南方去,要好好抽他們一頓鞭子,可是塔拉莊園從來沒賣掉過一個奴隸,抽鞭子的事也只有一回,那是因為杰拉爾德騎著心愛的馬打了一整天獵,竟沒人來給馬洗刷才抽的。

杰拉爾德那雙藍眼睛可尖呢,看到鄰居屋里都弄得井井有條,那些把頭發梳得精光溜滑的太太,穿著窸窸窣窣響的裙子,管理仆人毫不費事。他哪里知道這些女人從早忙到晚啊,人家對做飯,看孩子,縫縫洗洗,事事都得親自過問,忙得不可開交。他只看到表面成效,而那些成效卻給他留下了深刻印象。

一天早上,他正在穿衣服,準備騎馬到城里去,看開庭審案。波克拿來了他最喜歡的那件鑲有褶邊的襯衫,經女仆胡亂縫補之后,只有他的貼身男仆才穿得出來,這時他才明白迫切需要娶位太太了。

“杰拉爾德先生,”波克看見他發火,趕緊討好地卷起襯衫說?!澳阈枰氖俏惶瑤砗枚喔晌堇锘畹暮谂雠慵蕖!?

杰拉爾德嘴里罵他放肆,心里卻知道他說得有理。他要個太太,要生兒育女,如果不馬上辦到,就太晚了。不過他不打算隨便找個人結婚,別像卡爾弗特先生那樣,竟娶了一個來教他幾個沒娘的孩子念書的北方女教師做太太。他的太太必須是一位小姐,出身名門的小姐,有韋爾克斯太太那副派頭,還要有韋爾克斯太太治家那份能耐來管好塔拉莊園。

不過要跟縣里這些人家結親有兩大難處。第一難在這兒已到結婚年齡的姑娘太少。第二就更加難了,盡管杰拉爾德在這兒住了將近十年,他還是個“新來的外鄉人”,而且是個外國人。沒人知道他的家庭情況。盡管佐治亞州內地的社會不像沿海地區的貴族社會那樣壁壘森嚴,但是哪一家也不肯把女兒嫁給一個不明祖宗三代底細的人啊。

杰拉爾德知道縣里人雖然跟他真正意氣相投,大家一起打獵、喝酒、談論政治,可就是不大有人能把女兒嫁給他。他也不想讓人家在飯桌上說三道四,說某某婉言謝絕杰拉爾德向他女兒求婚。杰拉爾德明白了這點倒也并不感到自己低人一等。什么都不能使杰拉爾德感到他在哪方面低人一等。只不過因為縣里有一種古怪的風俗,規定有女兒的只嫁給在南方住了二十二年以上的人家,要有土地,有奴隸,而且又是沾染過當時惡習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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