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童年(1)
- 童年 在人間 我的大學(譯文名著精選)
- (蘇)高爾基
- 4980字
- 2018-05-14 17:48:58
一
在一間昏暗、狹小的屋子里,就在窗戶下面的地板上,躺著我的父親。他穿著白衣裳,身子特別長,光腳丫子的腳指頭奇怪地揸開著,那雙可親的手靜靜地平放在胸前,手指是彎曲的;快活的眼睛上緊緊壓著兩枚烏黑的銅幣[1],慈祥的面孔發黑了,牙齒難看地齜著,讓我害怕。
母親光著半身,穿條紅裙子跪在那里,用我平時鋸西瓜皮玩的那只黑梳子,把父親又長又軟的頭發從前額梳到后腦上。母親不停地說著什么話,嗓音低沉又嘶啞,她的灰色眼睛腫了起來,就像在融化似的淌下大滴大滴的淚水。
外婆拉著我的手,她長得胖乎乎的,腦袋大,眼睛也很大,皮肉松弛的鼻子挺可笑。她穿一身黑衣裳,整個人軟綿綿的,有趣極了。她也在哭,但哭得有些特別,就像在給母親很好地幫腔。她渾身顫抖,拉著我,把我推向父親那邊去。我撐著不肯過去,躲在她背后,我心里害怕,怪不自在的。
我從來沒見過大人哭,也聽不懂外婆一遍又一遍說的那些話:
“跟爹告個別吧,你再也見不到他了,他死了,親愛的,不到年紀就早早地死了……”
我鬧過一場大病,剛剛才好。我清楚地記得,生病的時候是父親高高興興地忙著照料我,后來父親突然不見了,接替他的是外婆這么個怪人。
“你從哪兒來?”我問她。
她回答說:
“從上面,從尼日尼[2],不是走來的,是坐船來的!水上可不能走,小鬼!”
這真是好笑,讓人不明白:這座屋子樓上住著幾個染大胡子的波斯人,下面地下室里住著那個黃臉老漢,賣羊皮的卡爾梅克人。從樓梯上可以騎著欄桿溜下來,要是摔倒了,就翻跟頭滾下來,這個我很清楚。這跟水有什么關系?全都不對勁了,亂七八糟的真好笑。
“為什么我是小鬼?”
“因為你吵人,”她也笑著說。
她說起話來親切快活又流暢。我從第一天起就跟她成了好朋友,現在真希望她趕快帶我離開這間屋子。
母親的樣子讓我憋悶。她的眼淚和哀號在我心里引起了一種從未體驗過的不安。我頭一回看見她這副模樣。她一向態度嚴厲,寡言少語;她干凈整齊,身材高大,就像一匹大馬;她的身板很硬朗,手勁大極了。可是現在,她渾身都腫脹起來,蓬頭垢面的,很不好看,衣服也全撕破了;原先整整齊齊的頭發,就像一頂發亮的大帽子,現在卻披散在光光的肩膀上,有些搭到了臉上,而另一半編成辮子的頭發,晃晃蕩蕩,不時觸到睡著了的父親的臉。我在屋里已經站了很久,她也沒有瞧我一眼,只顧替父親梳頭,老是嗚嗚地哭,哽咽得喘不過氣來。
這時候幾個穿黑衣服的莊稼漢,還有崗亭里的警察,一起朝屋里張望。那個崗警生氣地喊道:
“快點收拾!”
窗戶上用一塊深色的披巾做幔子,風把披巾吹得鼓鼓的,就像船帆一樣。記得有一次父親帶我坐小帆船玩,忽然打雷了。父親笑起來,用膝蓋緊緊夾住我,對我喊道:
“沒事兒,別害怕,洋蔥頭!”
這時母親忽然費勁地站了起來,但馬上又無力地坐下,仰面栽倒了,頭發散亂一地。她兩眼緊閉,蒼白的臉變成鐵青。她像父親那樣齜出牙齒,用可怕的聲音說:
“關上門……阿列克謝出去!”
外婆推了我一把,奔到門口叫起來:
“鄉親們,不要怕,請別碰她,為了基督,請你們走開吧!這不是霍亂,是要生孩子啦,上帝保佑!”
我躲到暗角的一只大箱子后面,從那兒看見母親在地板上扭動和哼哼,她把牙齒咬得格格響,而外婆在她身邊爬來爬去,又親切又歡喜地說:
“為了圣父和圣子!忍一忍,瓦留莎[3]!……圣母啊,保佑……”
我嚇壞了。她們在父親身旁的地上忙亂,不時碰到他,她們又是哼又是叫,而他一動也不動,仿佛還在笑。地板上的忙亂持續了很久。母親不止一次站起來又倒下去,外婆就像個又大又軟的黑皮球一次次從屋子里滾出去。后來黑暗中突然響起了嬰兒的哭聲。
“謝天謝地!”外婆說,“是個小子!”
她點亮了蠟燭。
我大概在角落里睡著了,后來的事情一點也不記得了。
留在我記憶里的第二個印象,是一個陰雨天,在墳場上荒僻的角落。我站在打滑的黏土堆上,望著父親的棺材放進墓坑里。坑底積著好多水,還有蛤蟆,有兩只已經爬到黃色的棺蓋上。
站在墓邊的有我、外婆、渾身淋濕的崗警和兩個氣呼呼拿著鐵鍬的莊稼漢。溫暖的細雨就像小小的玻璃珠兒,不停地灑在大伙身上。
“蓋土吧,”崗警說了一句就走開了。
外婆用頭巾捂著臉哭了。莊稼漢們彎下腰,急忙向墓坑里鏟土,把坑底的水打得噗噗響。兩只蛤蟆跳下棺蓋,又往坑壁上跳,結果被泥塊砸到坑底去了。
“你走開,廖尼亞[4],”外婆抓住我的肩膀說。我一扭身掙脫了她的手,我不想離開。
“你真是的,上帝啊,”外婆抱怨道,不知是對我,還是對上帝。她垂著頭,默默地站了很久。墓坑已經填平了,她還一直站著。
莊稼漢用鐵鍬嘭嘭地拍緊墳土。這時吹來一陣風,把雨帶走了。外婆拉起我的手,領我從許多發黑的十字架中間向遠處的教堂走去。
“你怎么不哭呀?”從墓地出來后,她問我。“你應該哭一下的!”
“我不想哭,”我說。
“不想哭,那就算了吧,”她小聲說。
也真奇怪:我很少哭,而且只是受了委屈才哭,弄疼了不哭。父親見我流淚總取笑我,母親則大聲斥責我:
“不許哭!”
后來我跟外婆坐馬車經過一條很寬很臟的街道,兩旁邊都是些深紅色的房子。我問外婆:
“那些蛤蟆能爬出來嗎?”
“不,爬不出來了,”她回答。“上帝保佑它們!”
無論父親還是母親,都沒有像外婆這樣經常、這樣親熱地說到上帝的名字。
幾天后,我、外婆和母親搭上了輪船,坐在一間小艙里。我那剛出世的弟弟馬克西姆死了,用白布裹著,扎了根紅帶子,就放在角落里的桌子上。
我坐在包袱和箱子堆上,從馬眼睛似的圓鼓鼓的窗戶朝外面看。泛著泡沫的渾濁河水,在濕漉漉的船窗外流呀流呀總流不完。有時候波浪濺起來,打到窗戶玻璃上,我便身不由己跳下地來。
“別害怕,”外婆說,用她柔軟的雙手將我輕輕抱起,放回到包袱上。
河水上面籠罩著灰蒙蒙的濕霧。遠方露出了一片黑色土地,不久它又消失在霧和水里了。周圍的一切都在晃動。只有母親雙手抱在腦后,緊緊靠住艙壁,站著一動也不動。她臉色陰沉、鐵青,茫無表情,兩眼緊閉,始終不說話,好像整個兒變成了另一個人,一個陌生人,連她身上的衣服我都認不出來了。
外婆好幾次小聲對她說:
“瓦里婭[5],你吃點東西吧,少吃點兒,好嗎?”
她不說話,也不動。
外婆跟我說悄悄話,跟母親說話聲音要大些,但好像賠著小心,有點膽怯,話也很少。我覺得她有點怕母親。我明白這一點,這使我和外婆更加親近了。
“薩拉托夫,”母親突然生氣地大聲說。“水手在哪兒?”
她說的話也讓人奇怪,聽不懂:薩拉托夫,水手。
一個寬肩膀、白頭發的人走了進來,他穿著藍衣服,拿來一個小木匣子。外婆接過匣子,把弟弟的尸體往里放,裝好后,伸手端著匣子向門口走去。外婆很胖,要側過身子才能走出狹窄的艙門,她站在門口為難的樣子真好笑。
“唉,娘!”母親喊道,一把奪過小棺材,和外婆一起走了。我獨個兒留在艙里,仔細打量那個穿藍衣服的鄉下人。
“小弟弟死了,是吧?”他彎下腰來對我說。
“你是誰?”
“水手。”
“薩拉托夫是誰呀?”
“是一座城市。你朝窗外看,那就是它!”
陸地在船窗外移動,黑糊糊的陡岸上霧氣騰騰,像是剛切下來的一片大圓面包。
“外婆到哪兒去了?”
“埋小外孫去了。”
“把他埋在土里嗎?”
“當然是埋在土里。”
我告訴水手,在埋父親的時候活埋了幾只蛤蟆。他把我抱起來,摟緊了,親了親。
“唉,小弟弟,你還什么都不懂呢!”他說。“你用不著可憐蛤蟆,隨它們去吧!可憐可憐你母親吧,瞧她多傷心啊!”
頭頂上忽然嗚嗚地響起來,現在我知道這是輪船在拉汽笛,所以不害怕了。水手連忙放下我,向艙外跑去,一邊還說:
“要快跑!”
我也想跑,于是就出了艙門。昏暗狹窄的走道里沒有一個人。離出口不遠就是樓梯,踏步上的銅塊亮閃閃的。我朝頭頂上一看,只見許多人都帶著大包小包,顯然是要下船的樣子,那么我也該下輪船了。
我跟著一群鄉下人來到船邊,站在上岸的跳板前面。這時候大伙對我嚷了起來:
“這是誰家的孩子?你是誰家的?”
“我不知道。”
好一陣子我被人家推來搡去,又扯又摸,終于那個白頭發水手來了,他抓住我,對大伙解釋說:
“他是阿斯特拉罕上來的,從艙里跑出來的……”
他把我抱起來,跑回船艙,朝包袱上一蹾就走了,臨走時伸出指頭嚇唬我說:
“看我收拾你!”
頭頂上的喧鬧聲漸漸靜下來,輪船已經不再顫動,不在水上轟轟地響了。船艙的窗子像被一堵濕淋淋的墻壁擋住,艙里變得又黑又悶,包袱都像脹大了似的,擠壓著我,總之,一切都不好。也許要把我一個人永遠丟在空輪船上了?
我走到艙門邊。門打不開,銅把手轉也轉不動。我拿起奶瓶子對準把手狠勁一砸,瓶子打碎了,牛奶濺得我滿腿都是,還流進了靴子里。
砸不開門,我很傷心,就躺到包袱上小聲哭起來,后來噙著眼淚睡著了。
我醒來時,輪船又在顫動和轟轟響了。船艙的圓窗子亮晃晃的,好像一個太陽。外婆坐在我身邊梳頭,皺著眉頭輕聲嘮叨著。她的頭發多得出奇,厚厚地遮住了肩膀、胸口和膝蓋,一直拖到地板上,黑油油的,泛著藍光。她把地下的頭發提在手里,用一把缺齒的木梳子吃力地梳著那一綹綹的厚發。她撇起嘴巴,黑眼睛憤憤地閃著光,她的臉在一大堆頭發里變得很小而可笑。
她今天的樣子蠻兇的,可是當我問起她的頭發怎么會這樣長的時候,她又用昨天那樣溫和的聲音對我說:
“看來是上帝懲罰我,叫我來梳這些該死的頭發!年輕時我夸耀這一頭鬃毛,現在老了,我詛咒它!你睡吧!還早呢,太陽才剛剛出來……”
“我就不想睡!”
“好吧,不睡就不睡,”她馬上同意了,一面編辮子,一面瞧瞧沙發那邊,母親就躺在沙發里,臉朝上,身子直挺挺像根繃緊的弦。“昨天你怎么把奶瓶打碎了?你小聲點說!”
外婆說話有些特別,就跟唱歌似的,她的話像鮮花一樣溫馨、鮮明、滋潤,很容易印入我的記憶。她微笑時,黑櫻桃似的眼珠兒顯得更大,閃耀出難以言狀的愉快光彩,微笑使她快活地露出了雪白堅固的牙齒,盡管黝黑的面頰上有許多皺紋,她的整個臉龐依然顯得年輕而有容光。只是那個皮肉松軟的鼻子,鼻孔張大,鼻尖發紅,使這張臉大煞風景。她從一個鑲銀的黑色鼻煙壺里嗅鼻煙。她全身都是黑色的,然而從她的內心透過她的眼睛,照射出一種永不熄滅的溫暖快樂的光芒。她身體傴僂,幾乎是個駝子,人很肥胖,但行動敏捷,就像一只大貓,她那軟綿綿的樣子也像這種可愛的動物。
見到外婆之前,我像是躲在黑暗中睡眠,她來了,把我喚醒,引向光明,用一根連綿不斷的線將我周圍的一切聯結起來,編織成五彩繽紛的圖案,她立刻成了我終生的朋友,我最貼心、最理解、最珍愛的人,是她對世界無私的愛豐富了我的內心,使我面對困苦人生充滿了堅強的力量。
四十年前的輪船行駛得很慢。我們坐了好久好久才到達尼日尼,我記得很清楚,開頭的那幾天簡直美不勝收。
天氣一直很好。我跟外婆從早到晚都待在甲板上,頭上是晴朗的天空,周圍一派金秋景色,伏爾加河兩岸鋪上了絲綢錦繡。淺棕色的輪船緩緩溯流而上,輪片懶洋洋地擊打著灰藍色的河水,發出隆隆聲響,長長的拖纜上系著一條駁船。那灰色駁船的樣子像一只甲殼蟲。太陽在伏爾加河上空悄悄移動。周圍的景物時刻變換,時刻都是新奇的。青翠的群山仿佛是大地錦袍上的華麗衣褶。兩岸的城鎮村落,就像是遠遠端過來的一盤盤甜點心。河水里漂流著金黃色的秋葉。
“你瞧呀,多么好啊!”外婆不住地說,一會兒跑到船這邊,一會兒跑到船那邊,她容光煥發,高興得把眼睛瞪得老大。
她常常看著對岸出神,把我也忘記了:她站在船邊,兩手抱在胸前,面帶微笑,不言不語,眼睛里卻含著淚水。我扯扯她那黑印花布的裙子。
“什么?”她哆嗦了一下。“我好像打了個盹兒,做夢了。”
“你哭什么呀?”
“親愛的,我哭是因為高興,也因為上了年紀,”她笑著說。“我已經老了,寒來暑往過了六十個年頭了。”
她嗅了嗅鼻煙,開始給我講稀奇古怪的故事,講好心腸的強盜,講圣人,還有各種野獸和妖魔鬼怪。
她講這些童話時聲音很輕,樣子很神秘,她彎下腰湊近我的臉,眼珠瞪得大大的,直盯著我的眼睛,仿佛要向我心里注入一種使我奮起的力量。她說話就像唱歌一樣,越說越順口,聽她說話真有一種難以言表的愉快。我總是聽了還要聽:
“再講一個!”
“好,再講一個。從前啊,有個家神小老頭兒,他坐在火爐底下,讓一根面條扎進了腳掌,他左搖右擺,哭著喊著:‘哎喲,小老鼠,疼死我啦!哎喲,小老鼠,我受不了啦!’”
外婆抬起一條腿,雙手抱著它懸空擺動,又做出笑人的苦臉,真像她自己很疼似的。
圍在旁邊的水手們——就是那些和藹可親的大胡子鄉下人——一邊聽一邊笑,他們都夸獎她,請求她:
“老奶奶,再講一個吧!”
后來他們說:
“跟我們去吃晚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