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羊脂球(2)
- 羊脂球(譯文名著精選)
- (法)莫泊桑
- 4927字
- 2018-05-10 18:03:27
坐在他們兩人身旁的是卡雷-拉馬東夫婦,他倆屬于一個更高的階層。卡雷-拉馬東先生是個了不起的人物,在棉紡界舉足輕重,擁有三家棉紡廠,得過國家四級榮譽勛章,還是省議會的議員。在整個帝國時期[18],他一直是一個溫和的反對派的領袖;他之所以要扮演這個角色,惟一的目的是為了用鈍頭武器——這是他自己的說法——攻擊對方,然后再表示贊成,以便得到更高的報償。卡雷-拉馬東太太比她的丈夫要年輕得多,魯昂駐軍中出身名門的軍官經常能在她身上得到安慰。
此刻,她坐在丈夫的對面,嬌小、漂亮,蜷縮在皮大衣里,正神情沮喪地看著簡陋的車廂里慘淡的情景。
坐在他們倆身旁的是于貝爾·德·布雷維爾伯爵夫婦,他們的姓氏是諾曼底省最古老、最高貴的姓氏之一。伯爵是個氣度不凡的老紳士,他在服飾上精心打扮,想方設法突出他和亨利四世[19]國王的天生相似之處;根據他們家族中一個光榮的傳說,亨利四世曾使布雷維爾家族中一個女子珠胎暗結,該女子的丈夫因此被晉封為伯爵,并當上了省長。
于貝爾伯爵和卡雷-拉馬東先生一樣,是省議會的議員,是全省奧爾良派[20]的代表。他怎么會娶了南特[21]一個小船主的女兒,這件事始終是個難解之謎。不過伯爵夫人雍容大度,待人接物彬彬有禮,據說她還曾博得過路易-菲力浦[22]的一位王子的垂愛,所以整個貴族階級對她都熱情相待;她家的客廳在本地始終是首屈一指,是惟一保持著昔日高雅情調的地方,要踏進去是很不容易的。
布雷維爾家的產業全是不動產,據說每年有五十萬法郎的收入。[23]
這六個人是這輛車上的基本旅客,他們是社會上有豐厚收入、生活安定、有權有勢的人,同時也是一些信奉宗教,崇尚原則的正人君子。
由于一種奇怪的巧合,三位太太全都坐在同一條長凳上;坐在伯爵夫人旁邊的是兩位修女,她們手里撥拉著長串的念珠,嘴里嘟噥著《天主經》和《圣母經》。其中年老的一個滿臉都是麻子,仿佛曾迎面挨過一大片霰彈子兒以的;另一個很瘦弱,臉蛋漂亮,但病容滿面,胸部癟塌。看得出這個胸部正被那種使人殉道,教人發狂,噬人心靈的信仰蠶食著。
坐在兩個修女對面的一男一女,是所有人目光注意的中心。
那個男的頗有點名氣,是被稱為民主黨人的科爾尼代,也是一切有身分的人眼中的危險人物,二十年來,他出入所有有民主傾向的咖啡館,他那把紅棕色大胡子經常泡在那兒的大杯啤酒里。他的父親原本是個糖果商,給他留下一份相當可觀的產業,被他和他的兄弟朋友們吃了個精光;于是他迫不及待地等待著共和國的誕生,希望最終獲得他為了革命喝了那么多啤酒以后應得的地位。在九月四日[24]那一天,也許是有人存心作弄他,他以為自己已被任命為省長,可是就在他去上任時,當時是辦公室惟一主人的那些雜役卻都拒絕承認他,逼得他不得不退了出來。不過,他倒確實是個好小伙子,與人無爭,樂于助人,因此他在布置本地區防御工程時的熱情是誰也比不上的。他曾經叫人在平原上挖了一些坑,把附近樹林里的小樹全部砍倒,在各條大路上設下陷阱。在敵軍逼近時,他對自己所做的這些戰備工作頗感滿意,便馬上撤回城里去了。現在他以為自己在勒阿弗爾比在這里更能發揮作用,那兒需要馬上構筑新的防御工事了。
那個女人呢,是一個被大家稱作婊子的人;她由于過早的成熟和過分的豐腴而出了名,得了個名副其實的綽號叫“羊脂球”。她身材矮小,渾身各部分都是圓滾滾的,胖得要流油,連一個個手指也是肉鼓鼓的,只有在節骨周圍才有點凹陷,就像是幾串短香腸;皮膚繃得緊緊的,富有光澤,豐滿的胸脯隔著連衣裙高高聳起。盡管如此,她還是很誘人,追逐她的人多如牛毛,因為她那鮮艷嬌嫩的氣色,實在叫人看了覺得可愛。她的臉蛋像一只紅蘋果,又像一朵含苞欲放的芍藥。臉蛋的上部,閃爍著兩只美麗、烏黑的大眼睛,四周遮著一圈又長又濃的睫毛,眼睛里面映出了睫毛的倒影。臉蛋的下部是一張窄窄的迷人的小嘴,嘴唇滋潤,仿佛就為接吻而生,嘴里是兩排明亮而細小的牙齒。
據說,她還具有許多難以估量的極其寶貴的優點。
當她被人認出以后,在那幾位正派女人中間馬上便響起了一陣竊竊私語,什么“婊子”啦,“社會的恥辱”啦,盡管這些話是私下里說的,但聲音卻高得使她不禁抬起了頭。她把同車人掃視了一遍,目光大膽且富于挑釁意味,于是車內馬上便安靜下來;大家都低下了頭,除了鳥先生,他還是在用一種輕佻的眼光窺視她。
可是不多一會兒,三位太太之間的交談又重新開始了。車里因為有了這個妓女,促使她們突然間成了好朋友,幾乎可以說是親密的朋友了。她們好像覺得,在這個不知羞恥的賣淫婦面前,她們應該團結一致,把她們作為有夫之婦的尊嚴顯示出來,因為合法的愛情從來都是高于非法的私情的。
那三個男人同樣如此,也因為有科爾尼代在眼前,出于保守派的本能而彼此變得更加親密了,他們用一種瞧不起窮人的口吻談論著各自的錢財。于貝爾伯爵談到了普魯士人給他造成的損害以及牲畜被搶,莊稼無收等將來會帶來的損失;他講這些話時的口氣就像是一個家產萬貫的大莊園主那樣滿不在乎,好像所有這些災難了不起也只能使他手頭不方便一年半載罷了。卡雷-拉馬東先生在棉紡業里已遭受過慘重損失,所以他多了一個心眼,匯了六十萬法郎到英國去,那是他可以止渴的梨子,以備不時之需。至于鳥先生,他早已有了安排,把地窖里留下的所有的普通葡萄酒,統統賣給了法軍后勤部;因此政府欠了他一大筆款子,他一心想到勒阿弗爾去領取。
三位先生一邊談著一邊頻頻交換著友好的目光。雖然他們的情況各不相同,可是由于金錢的關系,他們感到像兄弟一樣,都像是手插進褲袋就會弄得金幣叮當響的大富翁們結成的大行會中的一員。
驛車走得很慢,到上午十點鐘還沒有走出四法里。男乘客們已經下了三次車,為了徒步爬過上坡。大家開始擔心起來了,因為原來打算到托特[25]吃午飯,而現在看來天黑以前趕到那兒已經沒有指望了;每個人都在留意,想在大路旁發現一家小酒店。這時候驛車突然陷進了一堆積雪,花了兩個小時才把它拖出來。
大家饑腸轆轆,餓得心中發慌,可是卻看不到一個小飯館或是一家小酒店;因為普魯士人的日益逼近,餓慌了的法國軍人又經常路過,所有的生意買賣都給嚇跑了。
每逢途中發現農莊,男乘客們全體出動跑去找吃的,可是他們連一塊面包也沒找到;心存疑懼的農民們把儲存的食品都藏起來了,生怕被士兵們搶走,因為那些大兵什么吃的也沒有,看到什么就要搶什么。
到下午一點鐘光景,鳥先生公開表示他已經餓得前胸貼后背了,大家也餓得和他一樣難受;想吃東西的強烈欲望不斷增長,使大家失去了談話的興致。
不時地有人打呵欠,一個人打了之后,另一個幾乎馬上就跟著打;于是每個人都輪著打起來。根據各自的性格、教養和社會地位,有的張開嘴巴大聲打,有的微微張嘴隨即用手擋著冒出的熱氣輕輕地打。
羊脂球好幾次彎下腰去,好像在裙子底下尋找什么東西。她每次都看看旁邊的人,遲疑片刻,隨后又若無其事地直起了身子。那些人的臉都是蒼白的,皺眉蹙額的。鳥先生聲稱他寧愿出一千法郎買一只肘子;他妻子做了一個好像表示反對的手勢,可是立即又安靜下來。每次聽到要破費錢財,她總是心里不好受;在這個問題上,她甚至連開玩笑的話都會當真。伯爵說:“我的確也感到不太舒服,我怎么沒有想到帶些吃的東西呢?”每個人都在這樣責怪自己。
而科爾尼代倒是帶著一壺朗姆酒;他把這壺酒奉獻出來,大家卻冷冰冰地回絕了。只有鳥先生接受了,喝了一點兒,在歸還酒壺時道謝說:“真是不錯,可以暖暖身子,也可騙騙肚子。”酒一下肚,他的興致又來了;他建議仿效歌謠里唱的在那只小船上的做法,把最胖的旅客分而食之。這句分明是影射羊脂球的話,對有教養的人來說是不堪入耳的,誰都沒有答理他,只有科爾尼代先生微微一笑。兩個修女已經停止念經,把雙手抄在肥大的袖籠里,一動不動地坐著,兩眼直愣愣地低頭望著地面,想必是在領受上天賜給她們的痛苦,并以此作為對上天的奉獻。
三點鐘,馬車來到一片一望無際的平原上,連一個村子也看不到;羊脂球突然彎下腰去,從長凳下面拖出一只蓋著一塊白色餐巾的大提籃。
她先從提籃里拿出一只小瓷盆,一只小銀杯,隨后又拿出一只大瓦缽,里面盛著兩只已經切成小塊的子雞,四周是結了凍的醬汁。大家看到提籃里還有別的一包一包的好東西:什么餡餅啊、水果啊、甜食啊,等等,也就是為三天旅程準備的食物,這樣在旅途上可以不沾旅店廚房里做出來的任何東西。在這些食品包包的中間還露出四個酒瓶的瓶頸。她拿起一個雞翅膀,就著一個在諾曼底省稱之為“攝政時期”的小面包,慢慢地吃了起來。
所有人的目光都向她射去,接著,食物的香味很快就傳開了,刺激得大家都張大了鼻孔,涎水涌到嘴里,耳朵下面的頜骨也繃得陣陣發痛。幾位貴婦人對這個姑娘的憎惡已經到了殘酷的程度;她們真想把她宰了,或者把她連同她的酒杯、她的提籃和她的種種食品一起扔到車下雪地里去。
可是鳥先生的眼睛卻死死地盯著那只盛雞的瓦缽不放。他說:“妙極了,這位太太想得比我們周到。有些人總是樣樣想得到。”羊脂球抬頭望著他說:“您想來一點嗎,先生?從早上餓到現在可真夠受的。”他欠了欠身子說道:“說句老實話,我還真不能拒絕,我實在撐不住了。打仗的時候就得按打仗時候的規矩辦,是不是,太太?”隨后他向四周瞟了一眼,接著說:“像現在這種時候,遇到樂于助人的人,可真叫人高興。”他把身邊的一張報紙攤了開來,以免弄臟褲子,隨后掏出他一直揣在懷里的一把小刀,用刀尖挑起一只裹滿了凍汁的雞腿,用牙齒把它撕碎,然后有滋有味地細嚼起來,在車廂里引起一片懊喪的嘆氣聲。
不過這時候羊脂球又用謙卑而溫和的聲音邀請兩位修女和她一起分享她的便餐。她們倆馬上便接受了,連眼皮也沒有抬,只是嘰里咕嚕地表示了一下謝意,便吃了起來。科爾尼代也沒有拒絕他這位鄰座女旅伴的邀請,和兩位修女一起,把報紙攤在膝蓋上,當作飯桌。
幾張嘴不停地張開閉攏,閉攏張開,狼吞虎咽般地咀嚼,吞咽。鳥先生在他的角落里吃得起勁,并悄悄地勸他妻子照他的樣子做。她拒絕了好一會兒,只是因為后來胃腸抽搐得痛苦難當,才屈服了。于是她的丈夫用非常婉轉的話語,請問他們的“可愛的旅伴”是否允許他拿一小塊雞給他的妻子。羊脂球回答說:“可以,當然可以,先生。”一面滿臉堆笑地把瓦缽遞過去。
當第一瓶葡萄酒的瓶塞打開以后,出現了一個難題:人這么多,酒杯卻只有一個。于是只好前一個人喝過以后把杯子抹一下再傳給后一個人;惟有科爾尼代,偏偏故意就著羊脂球嘴唇剛剛沾過還沒有干的地方喝,這無疑是為了向她獻殷勤。
這時候,德·布雷維爾伯爵夫婦和卡雷-拉馬東夫婦周圍的人都在吃東西,食物散發出來的陣陣香味使他們透不過氣來,他們這時正在忍受那種被叫作坦塔羅斯的痛苦[26]的折磨。突然,棉紡廠老板的年輕妻子一聲長吁,引得大家都向她轉過臉去,只見她臉色白得像車外的積雪,雙眼緊閉,腦袋耷拉,已經暈了過去。她的丈夫嚇得慌了神,懇求大家幫忙。大家都不知如何辦才好;這時候那位年紀比較大的修女,托起病人的頭,把羊脂球的酒杯輕輕放進她的嘴唇間,讓她喝下幾滴酒。那位美麗的太太蠕動了一下,睜開眼睛,露出一絲笑意,用有氣無力的聲音告訴大家,她現在感到好多了。不過,為了防止復發,那位修女又逼她喝了滿滿一杯酒,隨后說:“是餓昏了,沒有別的原因。”
這時,羊脂球的臉頓時漲得通紅,她感到很尷尬,看著四個還在挨餓的旅伴吞吞吐吐地說:“天啊,不知道我是不是可以請這幾位先生和太太……”她不再說下去,怕自討沒趣,遭到侮辱。這時候鳥先生開口說話了:“唉,真是的,在這種情況下,大家都是兄弟姊妹,應該相互幫助。來吧,太太們,別客氣了,干嗎不吃呢!今天我們能不能找到一個地方過夜還不知道呢!照現在這個走法,明天中午以前也到不了托特。”那幾個人還在猶豫,因為沒一個人愿意承擔接受這番好意的責任。
還是伯爵把這個問題解決了。他轉過頭去向著那個怯生生的胖姑娘,裝出一副高不可攀的紳士派頭,對她說:“我們領情了,謝謝,太太。”
萬事開頭難。魯比孔河已經跨過[27],大家就放開肚皮吃喝了。提籃里的東西吃得精光,里面原來還裝著一罐鵝肝醬,一罐云雀醬,一段熏牛舌,一些克拉薩納梨[28],一塊主教橋[29]出產的軟干酪,幾塊小點心和滿滿一缸醋泡的乳黃瓜和蔥頭,全都吃光了;羊脂球和所有的婦女一樣,喜歡吃生冷的蔬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