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不該舉行的聚會(1)
書名: 卡拉馬佐夫兄弟(套裝上下冊)(譯文名著精選)作者名: (俄)陀思妥耶夫斯基本章字數: 4952字更新時間: 2018-05-11 10:10:37
一 到達修道院
那是一個溫煦、晴朗的好日子。時值八月之末。事先商定午前晨禱之后就與長老會晤,時間大約在十一點半。不過,我們所說的那幾位去修道院并沒有參加禮拜,而是剛好在儀式結束時到達。他們分乘兩輛馬車;第一輛是漂亮的敞篷車,套著兩匹非常昂貴的馬,坐這輛車來臨的是彼得·亞歷山德羅維奇·米烏索夫和他的遠親、一位二十來歲的年輕人彼得·福米奇·卡爾甘諾夫。這位年輕人準備上大學,不知何故眼下住在米烏索夫家里,而主人卻慫恿年輕人跟他一起出國,去瑞士的蘇黎世或德國的耶拿,在那里的大學讀書、畢業。年輕人尚未拿定主意。他若有所思,似乎心不在焉。他的相貌不壞,體格結實,身材相當高大。他的目光往往異樣地凝滯:就像一切分心得厲害的人那樣,有時他會盯著您瞧上好半天,實際上根本沒看見您。他言語不多,而且有些木訥,可有時候,——不過那一定是跟某人單獨在一起時,——他會一下子變得口若懸河、熱情奔放、笑聲不絕,天知道究竟有什么可笑的。但他的亢奮狀態其來也倏,其去也忽。他向來衣冠楚楚,甚至可以說刻意講究穿著;他已經擁有若干可以自主的財產,而可望擁有的還要多得多。他是阿遼沙的朋友。
第二輛落在米烏索夫的敞篷車后面很遠,那是一輛相當破舊、嘎嘎作響、但容積頗大的街車,由兩匹青灰中透出淡紅色的老馬拉著,費堯多爾·巴甫洛維奇偕子伊萬·費堯多羅維奇就是坐它來的。會晤的時間昨天就通知了德米特里·費堯多羅維奇,但他還沒有到。客人們在柵欄外的招待所下車,然后步行進入修道院的大門。除了費堯多爾·巴甫洛維奇,其余三位大概從來沒見過任何修道院,而米烏索夫恐怕有三十年連教堂也沒進去過。他懷著幾分好奇心四顧張望,多少有點兒故作隨便的樣子。他的觀察力很強,但是,除了一些極普通的教堂建筑和生活房舍,修道院內沒有什么能引起他的興趣。來做禮拜的人已快走完,最后幾個摘下帽子畫著十字正在離開教堂。人群中大都是平民,也有少數來自較上層社會——兩三位女士、一位很老的將軍;他們都住在招待所里。乞丐馬上把我們的那幾位客人圍住,但沒人給他們錢。只有彼得·卡爾甘諾夫從小錢包里取出一枚十戈比的硬幣,天知道為什么顯得很尷尬的樣子,急急忙忙把它塞給一名女丐,很快地說了一句:“拿去平分吧。”同來的人誰也沒有說他什么,所以他根本用不到難為情;然而他注意到這一點以后,反而更增添幾分尷尬。
不過,這就怪了:按說應該有人迎接他們,也許還應該是比較隆重的,要知道其中一位前不久剛輸幣一千盧布,而另一位則是數一數二的大地主和所謂的飽學之士,他的態度會影響那場捕魚權訟事今后的趨勢,這在一定程度上與修道院里所有的人都有關系。可是,居然沒有人作為修道院的正式代表迎接他們。
米烏索夫漫不經心地瞧著教堂近旁的一塊塊墓石,本欲指出這些墓穴想必讓死者的親屬大大破費了,否則哪兒能有權葬在如此“神圣的”地方,——但他沒說出口,因為一個自由主義者尋常的冷嘲熱諷正在他心中發生質變,眼看就要燃起一腔怒火。
“見鬼,這兒到底誰管事?簡直不可理喻……。這事必須決定,因為時間在流失,”他突然像是在自言自語。
倏忽之間,一位上了年紀、頭有些禿的先生向他們走了過來。此人穿一件寬松的夏季外套,一對小眼睛現出巴結的神情。他舉帽行禮,帶著甜絲絲的咬舌音向所有的人介紹自己是土拉省的地主馬克西莫夫。他一下子便關心起我們那幾位客人來了。
“佐西馬長老住在隱修所里,那兒清靜,離修道院大約四百步,要過一片疏林,過一片疏林……”
“我知道要過一片疏林,”費堯多爾·巴甫洛維奇接茬兒道,“可我們不太記得該怎么走,很久沒來了。”
“只要出這道門,直接穿過疏林……穿過疏林。請跟我來。如不嫌棄的話……在下可以……我自己也想……請這邊走,這邊走……”
他們走出大門,從樹林中走過去。地主馬克西莫夫雖然已是六十歲左右的人了,可他并不在走,幾乎可以說是在一旁跑,同時把他們一一打量,那種好奇之狀已近乎神經質,簡直到了失禮的程度。他的眼珠子都快瞪到眶外來了。
“是這么回事:我們有事要見那位長老,”米烏索夫一本正經地說,“我們是‘此公’特許約見的,因此,盡管我們感謝您指引路徑,但還是請您不要一起進去。”
“我去過了,去過了,我已經見過……。一位不折不扣的騎士![1]”說著,這位地主向空中打了個榧子。
“您說的騎士[2]是誰?”米烏索夫問。
“長老,卓越的長老……。修道院的光榮和驕傲佐西馬長老。這樣一位長老……”
但他語無倫次的話被后面趕來的一名小修士打斷了。費堯多爾·巴甫洛維奇和米烏索夫當即止步。那修士頭戴高頂帽,身材較矮,面色枯黃,他極有禮貌、深可及腰地鞠了一躬,說:
“先生們,院長神父恭請諸位在訪問隱修所之后到他那兒用餐。時間請不要晚于一點鐘。您也請一起來,”他轉向馬克西莫夫補了一句。
“這我一定遵命!”費堯多爾·巴甫洛維奇聞請大為高興,立刻大聲應允。“一定遵命!說真的,我們大家都作了保證,在此地一定規規矩矩……。怎么樣,彼得·亞歷山德羅維奇,您愿意光臨嗎?”
“怎么會不愿意呢?我到這兒來,不就是為了看看他們這兒的各種慣例習俗嗎!只是有件事讓我為難,那就是:我現在跟您在一起,費堯多爾·巴甫洛維奇……”
“對,德米特里·費堯多羅維奇還沒有到。”
“要是他臨陣脫逃,那才妙呢!難道我樂意聽你們那些亂七八糟的糾紛?何況還有您!”然后他轉而對小修士說,“我們午餐時準到,請向院長神父致謝。”
“不,我有責任帶領你們去見長老,”小修士答道。
“既然這樣,那我就直接先去院長神父那里,先去院長神父那里,”地主馬克西莫夫嘰嘰喳喳地說。
“院長神父此刻正忙著,不過,還是悉聽尊便……”小修士說,語氣有點兒猶豫。
“這老頭兒夠討人嫌的,”米烏索夫出聲說,其時馬克西莫夫已往回向修道院跑去。
“像馮·仲[3],”費堯多爾·巴甫洛維奇冷不丁地說。
“您就知道這事兒……。他怎么會像馮·仲?您自己見過馮·仲沒有?”
“見過他的相片。倒不是五官相似,而是某種說不清楚的東西。他活脫是馮·仲的翻版。我單看面相就知道,準沒錯。”
“也許吧,這方面您在行。不過,費堯多爾·巴甫洛維奇,剛才您自己提到了我們曾保證規規矩矩,請記住。我對您說,您得管住自己。要是您開始出洋相,我可不想讓這里的人把我跟您看做一路貨……”他轉而對小修士說,“瞧,他就是這么個人,我實在害怕跟他一起去見正派人。”
小修士沒有血色的嘴唇上默默地泛起一絲淡淡的笑意,其中不無幾分狡黠,但他沒答茬兒,可以看出,他保持沉默是出于自尊感,這一點簡直太清楚了。于是米烏索夫更加皺緊眉頭。
“哦,讓他們統統見鬼去吧!這兒讓人看到的只是如法炮制了千百年的表面文章,而骨子里卻是江湖騙術和信口雌黃!”他頭腦里掠過這樣的想法。
“那就是隱修所,我們到了!”費堯多爾·巴甫洛維奇大聲說。“四周有圍墻,大門還上鎖。”
接著,他面向繪在大門上方和大門兩側的圣者像連連畫十字,動作的幅度很大。
“進別人的修道院可不興帶自己的一套規矩,”他說。“這個隱修所里共有二十五位圣者隱居修道,整天你瞧著我,我瞅著你,吃卷心菜。特別值得一提的是,不讓一個女人進這道門。事實上確是這樣。可我怎么聽說長老也接見女士的呢?”他出其不意地問小修士。
“來自平民的女性現在這里也有,就躺在回廊那邊等候。至于有身份的女賓,有兩個小房間是專為她們搭建的,跟回廊相連,不過在圍墻外側,瞧,那些窗戶便是。長老精神較好的時候,從里邊的通道出來見她們,當然還是要經過圍墻的。眼下那里就有一位哈爾科夫的地主霍赫拉科娃太太,帶著她病得厲害的女兒在候見。想必,長老已經答應見她們,盡管最近一個時期他身子非常虛弱,絕少露面。”
“如此說來,還是有一條暗道能從隱修所里通到太太們那兒。修士神父,別以為我有什么想法,我不過說說罷了。您聽說過沒有,在阿索斯不但謝絕女客,也不準任何雌性的禽畜像母雞、母火雞、小母牛……”
“費堯多爾·巴甫洛維奇,我回去了,讓您一個人留在此地,我可以預先告訴您,等我走了以后,您會從這兒被拉出去的。”
“我哪兒招您惹您啦,彼得·亞歷山德羅維奇?瞧,”他驀地叫了起來,人已經跨到隱修所的圍墻里邊,“瞧,敢情他們住在這么個玫瑰山谷里呀!”
確實,雖然目前沒有玫瑰,卻有許多初秋的奇花異葩,凡是能栽種的地方到處可見。蒔弄這些花草的人顯然很有經驗。花壇布置在教堂四周和墳塋之間。長老修室所在的小木屋是平房,門前有回廊,周圍也種滿鮮花。
“前任長老瓦爾索諾菲在的時候是這樣的嗎?聽說那一位可不喜歡風雅,會突然蹦起來用拐棍打人,甚至女的也要打,”費堯多爾·巴甫洛維奇一邊說,一邊登上臺階。
“瓦爾索諾菲長老有時候確實好像瘋瘋癲癲,不過傳聞中也有許多是無稽之談。他從來沒有用拐棍打過任何人,”小修士回答說。“諸位,現在請少待片刻,我去通報一聲。”
“費堯多爾·巴甫洛維奇,最后一次提醒您,別忘了有約在先,聽見沒有?注意自重,小心我跟您算賬,”米烏索夫趕緊又一次低聲提出警告。
“真弄不明白,您干嗎這么激動,”費堯多爾·巴甫洛維奇用嘲弄的口吻說,“莫非您擔心自己的罪過露餡?據說,他從人家的眼睛就能知道來者的心事。不過,您也太看重長老的想法了,像您這樣的巴黎人、走在時代前列的先生會這么當真,簡直令我吃驚,這就是我要說的!”
但是米烏索夫沒來得及對這番諷刺以牙還牙,里邊已經有請。他進去的時候已經有些被激怒……
“這下我能料到自己的表現:我心中窩火,定會跟人爭論……然后開始發脾氣——結果是我自己和我的信條一齊掉價,”他腦中閃過這樣的念頭。
二 老小丑
他們幾乎和長老同時走進一間屋子,他們一到,長老立即從臥室里出來。比他們先到修室內等候長老的有隱修所的兩位司祭級修士:一位是管理圖書的神父;另一位帕伊西神父是個病人,年紀雖不算老,但據說很有學問。此外,還有一位年輕小伙子站在角落里等候(后來也一直站著),看上去二十二歲上下,身穿在家人的常禮服,他是宗教學校的畢業生,準備進神學院深造,不知為什么目前住在修道院里由眾修士給予關照。他身材頗高,滋潤的臉上顴骨寬隆,一雙栗色的細長眼睛顯得聰明而又專心。他的面部表情極其恭敬,但還算得體,看不出奉承巴結之狀。他甚至沒有向進來的客人行鞠躬禮,因為他不具備與來客平等的身份,而是處在從屬、依附的地位。
佐西馬長老在阿遼沙和另一位見習修士陪同下走出來。兩位司祭修士站起來,手指觸地向他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接受祝福并且吻他的手。長老為他們祝福以后,向他們每人同樣深深一躬還禮,并且請求他們每個人也都為他祝福。全部禮儀過程極其認真,一點也不像例行公事,幾乎是懷著感情進行的。然而米烏索夫卻覺得一切都像是故意做給別人看的。他站在與他同來的人最前面。“不管抱有什么信條,”還在昨天晚上他就考慮過這個問題,“既然此地有這樣的慣例,那么純粹出于禮貌也得走過去請求長老祝福,即使不行吻手禮,至少得接受祝福。”但此時看到了兩位司祭修士又是打躬又是吻手的全套禮儀,他頃刻之間改變主意,只是神態莊重而嚴肅地按俗禮深深鞠了一躬,便走到一把椅子旁邊。費堯多爾·巴甫洛維奇也依樣畫葫蘆,這一回倒是像只猴子完全照搬米烏索夫的做法。伊萬·費堯多羅維奇莊重而有禮貌地鞠了躬,但兩手也貼著褲縫;卡爾甘諾夫則慌得甚至根本沒有鞠躬。長老放下已舉起來準備祝福的手,向他們又鞠了一躬,請大家坐下。阿遼沙兩頰通紅,他感到羞愧。他不祥的預感應驗了。
長老在一張式樣古老的單人紅木皮沙發上坐下,請修士以外的客人們并排坐在對面靠墻四把包革磨損得很厲害的紅木椅子上。兩位神父修士分坐兩邊,一位近門,一位靠窗。宗教學校畢業生、阿遼沙和見習修士一直站著。整個修室頗不寬敞,還有些死氣沉沉。家具陳設粗糙、簡陋,除最必要的以外,了無長物。窗臺上有兩盆花,屋角供著許多神像——其中之一是很大的圣母像,可能還是分裂運動[4]之前很久畫的。圣母像前點著一小盞油燈。它旁邊的另外兩幅像上的圣者身穿光彩奪目的法衣,再旁邊則是一些小天使的雕像、瓷蛋、一個天主教的象牙十字架(連帶抱尸哀悼的圣母),還有幾幅外國人像雕版畫,其藍本都是過去若干世紀里幾位意大利大畫家的作品。與這些精美的版畫珍品為鄰的卻是幾張最粗俗不過的俄國石印畫——圣徒、殉道者等等的像,這些畫像在所有的市集上花幾戈比就能買到。也有一些俄國當代和過去的主教、大主教石印畫像,但已是在另外的幾面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