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不該舉行的聚會(2)
- 卡拉馬佐夫兄弟(套裝上下冊)(譯文名著精選)
- (俄)陀思妥耶夫斯基
- 4995字
- 2018-05-11 10:10:37
米烏索夫對所有這些“官樣文章”匆匆瀏覽一過,便聚精會神地注視著長老。彼得·亞歷山德羅維奇充分相信自己的眼力,這個弱點在他身上是無可厚非的,如果考慮到他已經五十歲了的話,因為到這樣的年齡,一個生活優裕、社交廣泛的聰明人照例會變得更加敬重自己,有時甚至是不由自主的。
他才看第一眼便對長老的印象不佳。的確,長老的長相會使許多人不喜歡,不只是米烏索夫一人如此。長老身材矮小,彎腰曲背,兩條腿虛軟乏力,才六十五歲,可是由于病魔纏身看上去要老得多,至少有七十五歲。他那枯瘦干癟的臉整個兒布滿細細的皺紋,而眼眶周圍尤多。一雙淺色的小眼睛靈活、晶亮,像是兩個閃閃發光的句號。花白的頭發僅在兩鬢殘留少許,稀稀拉拉的一小撮胡子呈尖劈狀,不時泛出淡淡笑意的嘴唇薄得像兩條帶子。鼻子不算太長,可是尖尖的,活像鳥喙。
“一切跡象表明,那是個歹毒、傲慢而又淺薄的小人,”這是在米烏索夫頭腦里一掠而過的想法。總之,他對自己很不滿意。
時鐘敲響的當當聲促成了談話開始。一座廉價的錘式小掛鐘節奏很快地敲了十二下。
“咱們非常準時,”費堯多爾·巴甫洛維奇高聲說,“可是我的兒子德米特里·費堯多羅維奇還沒有來。我代替他表示歉意,神圣的長老!”阿遼沙聽到“神圣的長老”這稱呼禁不住全身打了個寒戰。“我本人一向準時,一分鐘也不遲到,因為我牢記‘準時為帝王之禮貌’這一條……”
“可您至少不是帝王,”米烏索夫立刻沉不住氣,嘀咕了一句。
“說得對,的確不是帝王。其實,彼得·亞歷山德羅維奇,這我自己也知道,真的!我說話總是這樣不合時宜!尊敬的大師!”他帶著某種剎那間燃燒起來的激情慷慨陳詞。“您現在看到的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小丑!我就是這樣自我介紹的。這是老習慣了,唉!至于我有時候不合時宜地信口開河,那甚至是故意的,故意逗人發笑和討人喜歡。必須得討人喜歡,難道不是嗎?七年前我到過一個小城,去那兒做些買賣,我結交了幾個商人。我們一起去見警察局長,因為有些事情求他,并請他到我們那兒吃飯。警察局長接見了我們,那是個又高又胖、頭發淺黃、臉色陰沉的主兒,——那號人在這類場合是最危險的,問題在于他們的肝,他們的肝火特旺。知道嗎,我擺出一副交際場中十分灑脫的樣子開門見山對他說:‘警察局長先生,請您來當我們的納普拉夫尼克!’他問道:‘什么納普拉夫尼克?’從最初的半秒鐘我就看出這一招不靈,因為他站在那兒,臉上的表情還是一本正經,不見松動。我說:‘我是想開個玩笑,讓大家伙兒輕松輕松,因為納普拉夫尼克先生是我們俄國著名的樂隊指揮,而我們也恰恰需要一位類似樂隊指揮那樣的人來協調我們的買賣……’[5]我這不是已經把我的比喻解釋得頭頭是道了嗎?可是他說:‘對不起,我是警察局長,我不允許別人用我的頭銜做雙關俏皮話的材料。’說完,他扭頭就走。我跟在他后面大喊大叫:‘對,對,您是警察局長,不是納普拉夫尼克!’他說:‘不,既然已經這么說了,那我就是納普拉夫尼克。’請想象一下,我們那檔子事兒就這么黃了!我這人總是這樣,老是這樣。我想討好人家,結果一定是跟自己過不去!有一回,那已經是好多年前的事了,我對一位頗有勢力的人士說:‘尊夫人是一位怕癢癢[6]的女性,’——我是指看重名節,在品行方面從不馬虎,——可他冷不防沖我問道:‘您胳肢過她?’我一下子憋不住了,心想得討人家好,我就說:‘是的,胳肢過,’——于是,他把我當場‘胳肢’了一頓……。不過那已是過去很久的事了,現在說出來也沒什么難為情;我老是這樣跟自己過不去!”
“您現在就是這樣,”米烏索夫十分厭惡地輕聲搶白了他一句。
長老默默地瞧瞧這個,又瞅瞅那個。
“太對了!信不信由您,我連這一點也明白,彼得·亞歷山德羅維奇,甚至可以說,我事先預感到,只要話匣子一打開就會這樣,還預感到您會第一個向我指出這一點。此時此刻,我看得出,我的玩笑開得并不成功。尊敬的大師,我的兩側腮幫子開始跟下邊的牙床粘連了,簡直像在抽風;我打年輕的時候起便這樣,那時我在貴族人家幫閑蹭飯。我是個根深蒂固的小丑,生來如此,尊敬的大師,這跟瘋子沒什么兩樣;要說也許有魔鬼附在我身上,我也不想爭辯,不過那位仁兄也不是大款,講究點兒的會另挑一個軀殼寓居,但不會挑您的,彼得·亞歷山德羅維奇,您的軀殼作為魔鬼的寓所也不夠氣派。話得說回來,我可是有信仰的,我信仰上帝。我只是最近才有點兒疑惑,可我這會兒還是坐在此地等候恭聽偉大的至理名言。尊敬的大師,我就像哲學家狄德羅。您可知道,至圣的神父,在葉卡捷琳娜女皇[7]時代,哲學家狄德羅曾去見普拉東都主教。他一進去馬上就說:‘上帝是沒有的。’偉大的先圣都主教聽了這話,舉起一個指頭,回答說:‘瘋子只在自己心里說:沒有上帝!’狄德羅立即跪倒在他腳下,大聲嚷道:‘我信了,我愿意受洗入教。’[8]于是當場就給他施了洗禮,由公爵夫人達什科娃[9]充當教母,波將金[10]當教父……”
“費堯多爾·巴甫洛維奇,這實在令人無法忍受!您明明知道自己在瞎編亂造,這個愚蠢的故事完全是一派胡言,為什么您要出這種洋相?”米烏索夫已經完全無法克制自己,說話的聲音都已顫抖。
“我一輩子都預感到那是一派胡言!”費堯多爾·巴甫洛維奇越發來勁地喊道。“不過,諸位,我要說一個千真萬確的事實:長老了不起!請原諒,上面那段狄德羅受洗的故事是我自己編造的,就是剛才那會兒現說現編的,以前可連想也從來沒有想到過。我是想給大家添一些調料。我在這兒出洋相,彼得·亞歷山德羅維奇,是為了讓人覺得我更加可愛。不過,有時候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至于狄德羅的故事,我年輕時在本地的一些地主家里當食客的時候,就從他們那兒聽到過不下二十次;順便提一下,彼得·亞歷山德羅維奇,我也聽令姑母瑪芙拉·福米尼什娜說過。他們至今個個確信,目無神明的狄德羅去找過普拉東都主教辯論有沒有上帝的問題……”
米烏索夫霍地站起來,他不僅失去了耐性,甚至有些失態了。他怒火中燒,并且知道自己因此而顯得可笑。
的確,此刻修室內發生的事情委實不可思議。還在前面幾代長老任期內,這修室就一直接待來訪的客人,迄今已有四五十年,來客總是滿懷崇敬,虔誠至極,別無他念。經許可來此的人,走進修室時幾乎都懂得,這對他們是莫大的榮幸。許多人跪在地上,覲見時自始至終不站起來。有不少是“上層的”乃至學富五車的人士,這且不說,還有某些主張思想解放者,他們或出于好奇,或另有原因來到此地,但在跟大伙一起或得到單獨接見走進修室時,無一例外地都給自己立下了必須首先遵守的規矩,那就是在整個覲見時間內,態度絕對恭敬,舉止絕對文雅,尤其是因為這里不涉及錢的問題,一方只有仁愛和慈悲,另一方只有悔罪和渴望——渴望解決某個棘手的靈魂問題或自己內心世界的什么危機。
正因為如此,費堯多爾·巴甫洛維奇表現出來的那種對他所在之地大不敬的丑態,使在場的人——至少其中幾個——莫名其妙、大為驚訝。兩位司祭修士不動聲色,注意集中在長老會說些什么,但是看上去已準備像米烏索夫一樣站起來。阿遼沙低頭站在一旁,直想哭。他覺得最奇怪的是:他把唯一的希望寄托在胞兄伊萬·費堯多羅維奇身上,因為他是唯一能制止父親胡來的人,別人誰也不擁有那樣的影響,詎料這時他竟坐在椅子上紋絲不動,眼睛朝下,顯然抱著一種近乎求知欲的好奇心等著瞧這一切如何收場,仿佛他自己在這兒完全是個局外人。阿遼沙對宗教學校畢業生拉基津也很了解,兩人差不多可以說挺要好,現在阿遼沙甚至不敢朝他看一眼,因為他知道拉基津在想些什么,雖然整個修道院里只有阿遼沙一人知道。
“請原諒……”米烏索夫向長老說,“您也許認為我也參與了這種不體面的惡作劇。我的錯誤在于我竟相信像費堯多爾·巴甫洛維奇這么個人,在拜訪如此受人尊敬的長者時會懂得自己應該遵守的準則……我不曾料到,自己不得不為和他一起進來這件事請求原諒……”
彼得·亞歷山德羅維奇話沒說完,已窘得不知如何是好,正想從屋子里走出去。
“不要激動,我請求您,”長老忽然從座位上站起來,靠兩條瘦弱的腿支撐身體,然后拉住彼得·亞歷山德羅維奇的兩只手,讓他重又坐到椅子上。“定一定神,我請求您。我特別請您做我的客人,”說完,他鞠了一躬轉過身去,仍在自己的單人沙發上坐下。
“偉大的長老,請問:我的風趣的表演是否冒犯您了?”費堯多爾·巴甫洛維奇突然嚷道,他雙手抓住椅子的扶手,似乎準備從椅子上蹦起來,具體須視別人如何回答而定。
“我誠懇地請您也不要激動,不必拘束,”長老字字都有分量地對他說。“請不必拘束,完全可以像在自己家里一樣。主要的是不必那么自慚形穢,因為一切都由此而起。”
“完全像在家里一樣?也就是說,保持本來面目?哦,這有點兒過分,太過分了,但是——我心領了!我說,有福的神父,您可別勸我現出本來面目,別冒這個險……我自己也不敢走得那么遠。這一點我預先說清楚,為的是保護您。我這個人其余各個方面依然云山霧罩,盡管某些人想往我臉上抹黑。我這指的是您,彼得·亞歷山德羅維奇。至于對您,至神至圣的賢人,我要宣泄一下洋溢在胸中的敬佩之情!”他站起來,高舉雙手,說道:“‘曾經懷過你的那個肚子和喂過你的那兩個奶頭真有福哇,特別是奶頭!’[11]剛才您說:‘不必那么自慚形穢,因為一切都由此而起,’——您這話簡直把我從前心到后背一下子捅穿了,把我的底細全看透了。我在人前確實總有這樣的感覺,好像我比誰都卑鄙,誰都把我當做小丑,于是我心想:‘那我就真的扮演小丑吧,你們怎么看、怎么想我不在乎,因為你們個個比我更卑鄙!’所以我成了小丑,由于羞慚而成了小丑,偉大的長老,是由于羞慚!我純粹是因為過于敏感而耍賴。要是我來到人前時相信,大家都會把我當做最可愛、最聰明的人接待,——哦,上帝啊!那我肯定能成為一個大好人!大師!”他驟然跪倒在地。“我該做什么才能得到永生?”
直到現在仍然難以判斷:他究竟在惡作劇,還是果真深受感動一至于此?
長老抬起眼皮朝他看看,含笑說:
“該做什么您自己早就知道,您有足夠的智慧。勿酗酒,勿饒舌,勿縱欲,尤其是勿貪財,關閉您的酒店,如果不能全部歇業,哪怕關掉兩三家也好。而主要的一點,最最主要的一點是——勿說謊。”
“您是不是指狄德羅的故事?”
“不,不是指狄德羅的故事。主要的是勿對自己說謊。對自己說謊和聽自己說謊的人會落到這樣的地步:無論在自己身上還是周圍,即使有真理,他也無法辨別,結果將是既不自重,也不尊重別人。一個人如果對誰也不尊重,也就沒有了愛;在沒有愛的情況下想要消遣取樂,無非放縱情欲,耽于原始的感官享受,在罪惡的泥淖中完全墮落成畜類,而一切都始于不斷的對人和對己說謊。對自己說謊的人最容易慪氣。要知道慪氣有時是很開心的,對不對?一個人明明知道誰也沒有冒犯他,而是他無端臆想自己受到了冒犯,信口雌黃故作姿態,夸大細節混淆視聽,抓住只言片語大做文章,——這些他自己也知道,可還是動不動就慪氣,慪得有滋有味,慪得其樂無窮,就這樣直到真的懷恨在心……。還是站起來吧,坐下,我懇切地請求您,要知道這一切也都是虛偽的姿態……”
“有福的人哪!讓我吻一下您的手,”費堯多爾·巴甫洛維奇一骨碌爬了起來,迅速親了一下長老骨瘦如柴的手。“說得對,慪氣確實開心。您這話說得真好,我還沒聽到過如此精辟的見解。不錯,我這輩子慪氣確實覺得開心,我是為了美學上的需要而慪氣,因為有時候扮演被侮辱與被損害的角色不但開心,還有美感;——這一點您忘記了,偉大的長老,那就是:美感!我要把它記在本子上!我說謊端的說了一輩子,沒有一天、沒有一小時不說謊。千真萬確,我就是謊話,是謊話之父!不,好像不是謊話之父,我老是把原文記錯,就算是謊話之子吧,那也夠可以的了。不過……我的天使……有時候談談狄德羅也無妨!狄德羅壞不了事,可有時候一句話就能壞事。偉大的長老,我差點兒忘了,其實打前年起我就一直想上這兒打聽一件事,就是說,到這兒來詳細了解、認真請教——只是請別讓彼得·亞歷山德羅維奇打斷我的話。偉大的長老,請問有沒有這回事:不知哪一卷《圣徒言行錄》中介紹過一位圣者顯靈的故事,這位圣者為了信仰受盡折磨,在他終于被砍頭以后,他竟站起來,把自己的腦袋撿起來‘作親吻狀’,并且捧著它走了很長時間,一路‘作親吻狀’。尊敬的各位神父,這件事真實不真實?”
“不,不真實,”長老說。
“所有的《圣徒言行錄》里都沒有類似的記載。您說的《言行錄》上記的是哪一位圣者的事跡?”管理圖書的那位司祭修士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