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談宗教統一
- 培根隨筆全集(譯文名著精選)
- (英)培根
- 3913字
- 2018-05-11 10:36:18
(1612年作 1625年重寫)
宗教是人類社會的主要維系,若其自身能維持真正的統一,實為幸事一樁。圍繞宗教產生的爭執和分歧是異教徒聞所未聞的劣跡。這是因為異教徒的宗教并無任何恒定的信仰,只表現為各種典禮和儀式。他們的教士、神甫由詩人充當,由此可以想見,他們的信仰是一種怎樣的宗教。然而,真正的上帝具有這樣一種特性:他是一位“忌邪的神”[1],所以他的崇拜與宗教既摻不得半點雜質,也不容他神分享。因此我們就宗教統一要講幾句,談談統一的結果、界限和手段。
統一的結果(除了取悅上帝,因為這是至關重要的)有二:一是針對教外人士的,二是針對教內人士的。就前者而言,異端邪說、拉幫結派無疑是壞中之壞,更甚于傷風敗俗。肉體上傷身斷肢比一種體液的敗壞[2]更加危險,精神上情況亦然。所以要使教外人士望而卻步,要將教內人士逐出教門,行之有效者莫過于破壞統一。每當遭遇此類情形:有人說:“看哪,他在曠野里,”又有人說:“看哪,他在內屋中,”[3](即每當一些人在異端秘密集會里尋找耶穌,而另一些人在教堂門面上尋找耶穌之時),這種告誡的聲音應一直在人們耳際回響:“不要出去。”外邦人的教師[4](他工作的性質使他對教外人士特別擔心)說:“如果一個異教徒進來,聽見你們操著多種方言說話,豈不說你們癲狂了嗎?”[5]誠然,無神論者和世俗之徒一旦聽說教內見解如此沖突,印象必不會好,他們對教會也就避而遠之,不免去“坐褻慢人的座位”[6]。一位嘲諷大師[7]竟以“異教徒的莫里斯舞”[8]為他虛構的叢書中的一本書命名,此事雖小,然而作為如此嚴肅的問題的一個佐證,正將這一弊端鞭撻得入木三分:異教徒丑態百出,卑躬屈膝;恰為那些愛詆毀神圣事物的世俗狂徒和腐朽政客徒增笑資。
宗教統一帶給信徒的則是和平。和平包含著無盡的福祉。它樹立信仰,點燃愛心,并使外在的宗教和平凈化為內在的平和心境:不必苦心孤詣鉆研撰寫論戰檄文,轉而致力于讀寫修行、祈禱的偉論。
至于統一的界限,進行正確定位至關重要。似乎存在著兩個極端。在某些狂熱分子聽來,一切主張和解的言辭都不堪入耳。“平安不平安,耶戶說,平安不平安與你何干?你轉在我后頭吧。”[9]平安不平安倒無關緊要,要緊的是沆瀣一氣,結黨營私。另一個極端則是某些老底嘉派[10]和態度溫暾之輩,他們以為可以用折中、騎墻和巧妙的調停來調解宗教問題,仿佛他們要在上帝和凡人之間做出公斷似的。這兩種極端都應避免,但要做到這一點,我們必須將救世主親自起草的《基督徒盟約》中的兩條相反相成的條文解釋得中肯明白:“跟我們不相合的就是反對我們,不反對我們的就跟我們相合。”也就是說,應將宗教中的根本實質性的問題同不純屬信仰,而僅是見解、派別或良好意圖的問題真正分別開來。許多人認為此乃區區小事,而且已經解決,但倘若處理得更少偏頗,則會更受普遍歡迎。
關于這一點,我僅提供一點建議。人們應當注意且勿以兩種爭論分裂上帝的教會;其中一類爭論只不過是由辯駁引發的,爭論的問題純屬雞毛蒜皮,犯不著為它大動肝火,勢不兩立。有一位先哲發現:“基督的黑衣確實沒有縫兒,但教會的外衣五顏六色。”[11]因此他說:“衣服可以形形色色,但不可讓它開裂。”[12]可見統一與劃一是兩碼事。另一種是爭論的問題至關緊要,但因著眼點過于瑣屑晦澀,以至使爭論最后鉆了牛角尖,脫離實際,明理善斷之士有時會聽見一些無知之徒爭短論長,但他心里明白,這些殊異之談指的是同一碼事,然而他們自己卻永遠不會達成共識。倘若人與人之間由于判斷的差異而出現上述情況,那我們還能認為洞悉人心的上帝就不能發現脆弱的人類盡管言辭對立、用意卻完全一致,從而能接受雙方的意見嗎?這類爭論的性質,圣保羅在他關于同一問題的告誡中已淋漓盡致地予以表達。“躲避世俗的虛談和那敵視真道、似是而非的學問。”[13]人們向壁虛造種種矛盾沖突,并賦予它們新的名號,這些名號已約定俗成,以致本來該受實義支配的名號,反而支配了實義。
和平或統一也有假的,表現有二:一種建立在蒙昧無知的基礎之上,因為黑暗中百色相同;另一種是在坦率承認根本問題矛盾的基礎之上拼湊起來的,因為在那些事情上的真與假,就像尼布甲尼撒王夢見的大象腳趾上的鐵和泥,可以粘在一起,卻不能融為一體。[14]
至于謀求統一的手段,人們必須當心,在謀求或鞏固宗教統一時,切不可廢弛博愛義方和人類社會的法度。基督徒有兩口劍,宗教之劍和世俗之劍,在維護宗教時二者都有相應的職能和地位;然而我們不可拿起第三口劍,即穆罕默德之劍,或者類似的劍;也就是說,不可借助干戈傳教或以腥風血雨的迫害來脅迫人的良心,除非有明火執仗辱沒宗教、褻瀆神明、或者叛國謀反的情況出現;更不可放任滋生事端,認可陰謀叛亂,授民眾以刀劍以及諸如此類意在顛覆神授予的政權[15]的行為[16],因為這樣做無異于用第一塊石板撞擊第二塊石板,把兩塊統統撞碎[17];而且一心要視世人皆為基督徒,從而忘記了他們是人。詩人盧克萊修看到阿伽門農竟然忍心把自己的女兒當祭品,便驚呼:
“宗教作惡如此之甚。”[18]
倘若他知道法國的大屠殺或英國的火藥陰謀,他又當何言以對?[19]他會七倍地沉溺于逸樂,更加不信神靈。因為那口世俗之劍為了宗教而拔出鞘時,需要慎之又慎,所以將它放到百姓手中便是荒謬絕倫之舉。這種事還是留給再洗禮派[20]教徒和其他亡命之徒吧。魔鬼說“我要升到高云之上,我要與至上者同等”[21],那是極大的褻瀆。可是如果讓上帝扮演成某種角色,讓他說“我要降到地下,當個黑暗之王”,那就是更大的褻瀆了。倘若宗教的目標墮落到謀殺君主[22]、殘害百姓、顛覆國家和政府這一類喪盡天良的行徑,那跟褻瀆行為相比又好在哪里?毫無疑問,這是把圣靈鴿子般的形象貶為兀鷹和烏鴉,這是在基督教會的船上掛起海盜和殺手的旗號。因此,教會必須靠教義、教令,君主必須靠武力、文治。無論是基督教的還是倫理的,好像借助墨丘利的神杖[23]一樣,都要把支持上述罪行的行為和看法統統打入地獄,并使它們萬劫不復,如同大多已經做過的那樣。毫無疑問,關于宗教討論,那位使徒的話應當放在前面:“人的怒氣并不成就上帝的正義。”[24]值得注意的是,一位睿智的前輩同樣坦誠地表白:凡對良心施壓的人一般都有自己的打算。
解析
一、宗教中的異見自然限于那些崇拜一位忌邪的神的人。
二、統一的結果:
1 避免壞事禍因(教外);
2 保證和平(教內)。
三、統一界限的確定:
1 不是由著狂熱(耶戶)這一個極端;
2 也不是由著寬松(老底嘉派)的另一個極端;
3 而是借助仔細公正地區分實質性問題和一般性問題,因為:
(a)不必要的討論也許會出現在雞毛蒜皮的問題上;
(b)或者會出現在以瑣屑的方式處理的重大問題上。
四、在下列情況下統一是假的:
1 建立在蒙昧無知的基礎之上時;
2 建立在對真正分歧無知的基礎之上時。
五、統一的手段:
1.宗教權威,世俗權威,合法。
2 迫害,非法。
注釋:
[1]參見《圣經·舊約·出埃及記》第20章第5節。
[2]西方中世紀生理學說認為人體中有四種體液,若它們配合不均,就會導致疾病。
[3]參見《圣經·新約·馬太福音》第24章第26節。
[4]指圣保羅。
[5]參見《圣經·新約·哥林多前書》第14章第23節。“操著多種方言說話”比喻教義不統一。
[6]參見《圣經·舊約·詩篇》第1篇第1節。
[7]這里指法國作家拉伯雷(約1483—1553)。
[8]莫里斯舞是英國一種傳統民間舞蹈,在五朔節表演,舞者通常為男子,身上系鈴,扮作民間傳說中的人物,模樣怪異。之所以稱為莫里斯舞,莫里斯這個詞顯然來自“莫里斯科”(morisco),意為“摩爾人的”。
[9]見《圣經·舊約·列王紀下》第9章第18節。耶戶系以色列第十代王。
[10]參見《圣經·新約·啟示錄》第3章第14~16節。
[11]參見《圣經·新約·約翰福音》第19章第23節。
[12]原文為拉丁文,“先哲”指圣伯爾納。圣伯爾納(1090—1153),法蘭西人,天主教西多會修士,明谷隱修院創立者。在政治、文學、宗教等方面對西方文化有重大影響。
[13]見《圣經·新約·提摩太前書》第6章第20節。
[14]參見《圣經·舊約·但以理書》第2章。
[15]這里似乎指《圣經·新約·羅馬書》第13章第1~2節:“凡掌權的都是上帝所命的。”
[16]培根影射教皇開除伊麗莎白女王教籍的行為。
[17]據《圣經·舊約·出埃及記》所載,摩西帶領希伯來人出埃及過紅海,抵西奈山,在那里傳授上帝刻在兩塊石板上的十誡,令希伯來人遵守。第一塊板上是人對上帝的責任,第二塊板上是人對人的責任。
[18]原文為拉丁文。阿伽門農,特洛亞戰爭中希臘軍隊的最高統帥,由于得罪了狩獵女神,女神使奧利斯港平靜無風,船隊不能進發,預言家指出,必須將愛女伊菲革涅亞獻祭給阿耳忒斯,女神之怒方能平息。阿伽門農迫于無奈,只好同意將愛女殺死獻給女神。但在最后一刻,女神赦免了伊菲革涅亞,將她攝走,用一只牝鹿代之,隨后風起,希臘聯軍開始進發。
[19]指1572年的圣巴多羅繆節對胡格諾派教徒的大屠殺和1606年11月5日英國天主教徒企圖炸毀議會、炸死詹姆斯一世的陰謀事件。
[20]歐洲中世紀基督教的一個教派。不承認為嬰兒所施的洗禮,主張成年后須再次受洗,故稱。主要成員為農民和城市平民,他們對封建制度及其支柱天主教會極度仇恨,一部分人參加了德國的農民起義,后受到殘酷鎮壓。
[21]見《圣經·舊約·以賽亞書》第14章第14節。
[22]這里指法王亨利三世于1589年被一名多明我會修士暗殺之事。
[23]古羅馬神話里墨丘利手持神杖招引亡魂前往陰間。
[24]見《圣經·新約·雅各書》第1章第20節。使徒指雅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