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體的歷史和人類的歷史可能各有千秋,但它們至少有一點是相同的:它們都伴隨著“它”的世界不斷擴張。
這一點是否適用于種族的歷史,似乎尚存疑問。有人會說,諸多文化王國都發源于形式各異但卻結構相同的原始狀態,也即始于一個范圍狹小的對象世界,但最終卻世代更迭,相互分離,所以與個體生活相稱的不是種族的生活,而是單一文化的生活。但如果我們繞開分離的表象,就會發現各類文化也處在其他文化的歷史影響之下,并在特定的時間段里接納了其他文化中的“它”的世界——這一時間段不會出現得太早,但肯定是在其鼎盛之前。它們可能直接接受了同時代的“它”的世界,如希臘文化接納埃及世界,也可能通過歷史間接接受另一個時代的“它”的世界,如西方基督教文化接納希臘世界。總之,一種文化的“它”的世界得以擴展,不只歸功于自身經驗,還有外來文化的影響,只有這樣,成長中的文化才能得到關鍵的、具有開創性的拓展。(來自“你”的世界的注視和行動在其中所起的巨大作用,我們暫且放在一邊不談。)這樣一來,一種文化中“它”的世界的范圍,肯定比此前的文化要寬廣,雖然中途有些許磕絆和表面上的倒退,“它”的世界不斷擴展卻是不爭的事實。一個文化的“世界觀”到底有窮盡還是無窮盡(或者更準確地說是不窮盡),其實并不重要,一個“有窮盡”的世界可能比“無窮盡”的世界包含更多的內容、事物和過程。我們還應注意,可供比較的不只是自然認識的范圍,還有社會差異和科技成就,對象的世界,還可以通過這兩方面進行擴展。
人類與“它”的世界的基本關系,可概括為感知和使用。感知不斷重建“它”的世界,使用則將世界引向了多樣的目的,如人生的維系、寬慰和規劃。隨著“它”的世界不斷擴展,感知和使用它的能力也必須得到同步提升。個體雖然可以用間接感知——也即“學習經驗”取代直接感知,將使用簡化為專門的“應用”,但這樣一來,這種能力必須持續得到訓練,方能世代相傳。這就是人們通常所說的“精神生活的持續發展”。關于精神的這種說法其實只是自欺欺人,因為這樣的“精神生活”其實反倒阻礙了人類在精神世界中的正常生活,即便是在最好的情況下,它也只能充當材料,為精神所戰勝和塑造。
這是阻礙,因為感知和使用能力的訓練往往以犧牲人類的關系力量為代價,而人只有借助這種力量,才能在精神中生活。
人所展現的精神便是其對“你”的回答。人有眾多發聲的喉舌,如言語之舌、藝術之舌和行動之舌,但精神卻始終如一,且是對藏身于隱秘之中向外發聲的“你”的回答。精神即是語言。言語先在人腦中成句,繼而通過喉嚨出聲,兩者其實都是真實過程的折射。實際上,語言并不存在于人之中,而是人站在語言之內,從中向外發聲。所有的言語皆是如此,所有的精神也概莫能外。精神并不在“我”之中,而是介于“我”和“你”之間。它不是在你體內循環的血液,而是你所呼吸的空氣。人若能回應自己的“你”,就必然生活在精神之中。他若能與自己的全部本質產生聯系,就必能回應“你”。人只需借助關系的力量,就可以生活在精神之中。
但關系過程的命運卻頗為坎坷。人的回答越是有力,就越會束縛住“你”,阻礙其成為對象。只有一切喉舌都對“你”沉默,只有在默然的守候和未經雕琢的無聲言語中,“你”才會得到解脫,與他一道處在壓抑之中。這時,精神只是存在,而不會顯現。所有的回答都將“你”禁閉在了“它”的世界。這是人類的悲情之處,也是他們的偉大之處。因為只有這樣,人才會有認識、創作、印象和榜樣。
如此成為“它”的事物,雖淪為了物中之物,卻也有了意義和使命,需要不斷回歸原處。當精神作用于人類,使其做出回答之時,對象也需要被反復燃燒成現在,回歸其所誕生的元素,被人類當成現在看待和生活。
人類卻總要阻礙這種意義和使命的實現,他們習慣于感知和使用“它”的世界,對于其間的事物,他們不會解放它,反倒壓迫它;不會注視它,反倒觀察它;不會接受它,反倒利用它。
認知者借觀察對面事物得出本質,這就是認知的過程。他必須把眼前的現在視作對象,將它與對象比較,令其與對象為伍,也必須把它作為對象描述和分解。它只有作為“它”,才能進入認識之中。但在觀察的過程中,對面事物卻不是物中之物,過程中之過程,而是唯一的現在。本質只可能通過現象體現,而不是通過由現象推導出的法則體現。普遍的思考,離不開對復雜個例的探索,因為它們才是人們專門從對面事物身上看到的東西。現在,普遍思想以“它”的形式進入了概念認識之中。人們在此基礎上進行推斷,重新觀察現在,也實現了認知行為介于現實和影響之間的意義。不過,人也可以用另一種方式實現認識。他可以斷言說:“它就是這樣表現的,這個東西就叫這個名字,它就是這樣產生的,它就屬于那兒。”這其實是讓成為“它”的事物安心做“它”,并將其當成“它”來感知和使用,將它用于“熟知”世界的行動,繼而用它“征服”世界。
藝術也是如此:藝術家借觀察對面事物得出形象,并將其禁錮為“構成物”。這個“構成物”并不存在于眾神的世界,而是處于人類的大千世界。即便沒有肉眼注意到它,它依然“存在”,只不過處于睡眠狀態。一位中國作家曾說,人們不愿聽他用玉笛彈奏的音樂,他便把它彈給神仙,在神仙們俯首傾聽后,人們也愿意聽他的這首歌曲了——就這樣,他借道神仙,找到了那些不可缺少“構成物”的人。“構成物”在與人相遇之后,看上去似乎與夢中并無差別,但其實它已經掙脫了禁錮,還原成了形象,成為永恒的一瞬。這時候,人走了過來,感知到了能感知的一切:它是這樣構成的,它表達了這些內容,它有這樣的特征,以及它有著怎樣的地位。
這并不是說科學和美學的理性沒必要存在,但存在的前提是,它們要忠于作品,進入到圍繞在理性周圍的超理性范疇的關系事實之中。
超越認知精神和藝術精神的第三個層次,則是純粹的活動和不受主觀影響的行動。在這其中,短暫的、具體的人無需想象經久不衰的材料,而是超越了它們,把自己當作“構成物”,聆聽自己生動的語言,飛升入精神的星空。這樣一來,“你”便在隱秘之中向人現身,在黑暗中向他呼喚,而他則用自己的生命作為回應。言語時而化作人生,而無論這種人生實現了法則還是破壞了法則——為了讓精神永存于世,兩者皆有必要——它都是一種教訓。它出現在后輩面前,不是要教會他們存在的內容和目的,而是要教會他們如何在面對“你”的同時,在精神中生活。也就是說,它已經準備好竭盡所能,將他們引向“你”,為他們打開通向“你”的世界的大門。不,它不只有所準備,還不斷地來到他們身邊,感化他們。可他們卻對生動的交流和敞開的大門興味索然,也無力處理這些信息。他們把人禁錮在歷史之中,把言語囚禁在書卷之內;他們把法則的實現和破壞均編纂成籍;他們不吝禱告和敬奉,也在其中摻入了足夠的心理暗示,以滿足現代人的需求。哦,孤單的容貌,就這樣如星辰般在黑夜中飄蕩;哦,生氣勃勃的手指,卻觸及了麻木不仁的額頭;哦,逐漸消失的腳步聲!
感知和使用功能的習得往往伴隨著人類關系力量的衰弱。
那些把精神當作享樂手段的人,又會如何對待生活在他周圍的生物呢?
他們將基本詞匯分離成了“我”和“它”,將與他人的生活劃分成了兩個涇渭分明的密閉區域:規則和情感,或者說是“它”的區域和“我”的區域。
規則是“外在”的,人出于各種目的停駐其間,工作、商討、影響、行事、競爭、組織、經營、任職、祈禱。這是一套大致和諧有序的體系,在人類思想和身體的參與之下,一件件事務得以妥善解決。
情感是“內在”的,人居于其間,可暫時免受規則的影響。在這兒,豐富的情感在關注的目光前晃動,人縱情于愛恨之間,暢享快樂和痛苦(只要它不太強烈)。人躺在搖椅上舒展身體,就像在家里一樣。
規則是一個人來人往的廣場,情感則是千變萬化的斗室。
兩者之間的界限很是模糊,因為放縱的情感偶爾會闖入最為客觀的規則之中,但后者總能在美好的愿望中重建家園。
明確界定所謂的個人生活,才是最為困難的事情。它在婚姻中就很難劃清界限,但它的確存在。而在所謂的公共生活中,界限很是分明。我們不妨看看,在各大黨派、超黨派團體和各類“運動”的選戰之年,轟轟烈烈的會議和實地的運作便區分明顯,兩者都多如牛毛、組織渙散,用心昭然若揭。
但脫離規則的“它”是黏土燒成的假活人,脫離情感的“我”則是四處亂飛的靈魂鳥。兩者都目中無“人”,前者的眼里只有案例,后者的眼里只有“對象”,它們看不到人,也找不到共性。它們的眼里都沒有現在:即便是最為先進的前者,也只看得到僵硬的過去和成文的規定;即便是最持久的后者,也只看得見轉瞬即逝的一刻和尚不存在的存在。兩者都找不到通往現實生活的路徑。規則得不出公共生活,情感構不成個體生活。
越來越多的人在與日俱增的痛苦中意識到“規則得不出公共生活”,這也是我們這個時代辛苦尋覓的開始。情感構不成個體生活,卻鮮為人知,因為最為私密的事物,似乎正棲身于情感之中。然而,當你像現代人那樣學會了放縱自己的感情之后,即便你對它的虛假深惡痛絕,也無法找到更好的替代品,因為絕望也是一種有趣的情感。
那些因“規則得不出公共生活”而感到痛苦的人,終于想到了一個辦法:人必須用情感來松動、熔化和爆破規則,用情感賦予規則新生,將“情感的自由”引入其中。如果機械化的國家無法將本性各異的人匯聚在一起,促使他們和諧共生,那它就必須為博愛集體所取代;當人們處于奔放洋溢的自由情感匯聚到一起生活時,博愛集體也就誕生了。但情況卻沒有這么簡單。真正的集體不會因為人們相互的情感而誕生(雖然它也離不開后者),它的誕生需要兩個前提條件:第一,人們必須與某個生活中心建立生動的相互關系;第二,人們相互之間也必須建立生動的相互關系。后者脫胎于前者,但僅有前者也構不成后者。生動的相互關系需要情感的存在,卻并非源自情感。集體建立在生動的相互關系的基礎之上,但它的建筑師卻是有效的生活中心。
同理,自由情感也無法賦予個體生活的規則新生(雖然后者離不開前者)。例如,婚姻不可能因為其他事物重獲新生,它的基礎只能是兩個人相互表露“你”。“你”其實不屬于任何一個“我”,卻建立了婚姻。這是愛在形而上學和心理玄學上的事實,而愛的情感只是附加產物。那些想借助他者令婚姻獲得新生的人,其實與破壞婚姻的人并無本質區別:他們都在忽視這一事實。事實上,古往今來的情欲之愛,無非都與“我”相關。“我”不是他人的現在,也沒有被他人當成現在,而只是借他人獲得自我享樂。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真正的公共生活和真正的個體生活緊密相連。他們誕生和存在的過程,需要情感不斷變換內容,也需要規則不斷變換形式,但僅憑這兩者還不能構成人的生活。第三者完成了這一切,那就是在現在中居于中心的“你”,或者更準確地說,是在現在中被感知為中心的“你”。
“我-它”這組基本詞匯其實無害,正如物質本身其實無害一樣。但若它像物質那樣,自以為能作為正在存在的事物存在,那便危害無窮。人類若任它擺布,就將被無節制擴張的“它”的世界所吞沒,他們的“我”也將脫離現實;最終,降臨其身的夢魘和身處其內的心魔互訴衷腸,相約進入萬劫不復之地。
——可現代人的公共生活不正應該淪入“它”的世界嗎?此種人生的兩大方面,經濟和國家,以其現在的規模和完善程度,它的基礎必然是避免所有“直接性”,堅決排斥一切“外來”的、并非土生土長的權威,難道它還能建立在其他基礎之上嗎?如果支配一切的正是感知和使用的“我”,正是“我”在經濟中使用了財富和成果,在政治中使用了觀點和訴求,那么這兩個領域能有如此數量龐大、結構穩固的“客觀”構成物,不正應該感謝“我”的無上權力嗎?沒錯,政治和經濟領袖的偉大之處,就在于他們沒把人當成不可感知的“你”,而是把他們當作成果和訴求,算計和利用他們的特長。如果他們不是把“他”“他”“他”相加成“它”,而是把“你”“你”“你”相加而得出“你”,那他們的世界不就土崩瓦解了嗎?這算不算用外行的修補替代內行的塑造,用空想的混沌替代理智的光明呢?再讓我們把目光從領導者轉向被領導者:現代工作方式和所有方式的發展,是否已經把相遇和意義非凡的關系的痕跡消除一空了呢?可扭轉這一切的想法,也是荒謬至極。一旦這荒唐變為現實,文明那龐大的精密儀器也將隨之被毀,而正是它使得蕓蕓眾生的生活成為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