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 清單人生
- (瑞典)弗雷德里克·巴克曼
- 8340字
- 2018-04-17 16:57:37
博格旁邊的公路上不時有卡車經過,每次娛樂中心都會被震得抖上幾抖——布里特-瑪麗推測,娛樂中心很可能建在兩塊大陸架之間的斷層線上,因為“大陸架”這個詞經常出現在填字游戲里,所以她知道那是什么東西,也知道博格是她母親所謂的“窮鄉僻壤”,在她母親眼中,只要不是城市的地方全都是窮鄉僻壤。
又一輛卡車轟隆隆地開過去,車身是綠色的,墻壁跟著抖動起來。
博格曾經是卡車送貨的目的地,現在來這兒的卡車卻只是純路過。綠皮卡車讓布里特-瑪麗想起了英格麗德:當年布里特-瑪麗透過車后窗看到的也是一輛綠皮卡車,那時她還是個孩子。那一天過去之后,她覺得自己不再是孩子了。
這么多年以來,有個問題布里特-瑪麗思考過無數次:當時她到底有沒有時間尖叫。如果尖叫了,結果會不會不一樣。她們的母親叮囑過英格麗德系好安全帶,而英格麗德從來不系,把母親的話當作耳旁風,母女倆為此吵了起來,所以她們沒看到綠皮卡車。但布里特-瑪麗看到了,因為她總是系著安全帶,因為她想讓母親注意到自己。母親顯然從來沒有注意過她,因為布里特-瑪麗從來不需要被人注意,她總是不用別人提醒就能做到每一件事。
綠皮卡車是從右邊開來的,布里特-瑪麗只記得這一點。它在右邊出現之后,父母的車后座就全是碎玻璃和血。失去知覺之前,布里特-瑪麗最想做的事情,是把車后座清理干凈,讓它體面像樣。在醫院里醒來后,這是她做的第一件事。清理,讓一切體面像樣。姐姐下葬后,幾個穿黑衣服的陌生人來父母的房子里喝咖啡,布里特-瑪麗在每只杯子底下墊上杯墊,洗干凈所有盤子,擦亮每一塊窗玻璃。父親回家越來越晚,母親變得沉默寡言,布里特-瑪麗不停地洗啊,刷啊,洗啊,刷啊。
她始終期待著,有一天母親起床后會說:“你把家里打掃得真干凈啊。”可這件事始終沒發生過。他們從不談論那次事故,正因為不談,別的話題也談不下去。有人把布里特-瑪麗從車里拽出來,她不知道是誰,但知道她母親一直在暗自生氣,因為他們救錯了人,不是這個女兒。也許連布里特-瑪麗本人也無法原諒他們,因為他們救出的這個孩子一輩子都在害怕突然死掉,害怕自己躺在屋里默默發臭,無人問津。有天早晨,她讀了父親的晨報,看到一則窗戶清潔劑的廣告,于是按照廣告上推薦的生活方式過了一輩子。
現在她已經六十三歲,站在一處窮鄉僻壤,透過娛樂中心的廚房窗戶凝視博格,懷念著菲克新,懷念著廣告教給她的世界觀。
她站的位置很巧妙,與窗戶拉開一定距離,能看到外面,外面的人卻看不到她。可這樣做實在讓她慚愧,仿佛自己是個偷窺犯。她的車還在院子里,跳車的時候她忘了拔鑰匙。宜家家具的箱子就在車后座上,非常沉,她不知道如何把它弄進娛樂中心,也不知道箱子怎么就這么沉,因為不清楚里面到底是什么家具。她原本想買個凳子,跟娛樂中心廚房里的凳子差不多的那種,可去宜家的倉庫提貨時,好不容易找到正確的貨架,卻發現所有的凳子都賣完了。
布里特-瑪麗籌劃了一上午的“買凳子回去自己組裝”的宏偉計劃破滅,在貨架前呆立了很久,久到她都開始擔心倉庫里的其他人會好奇地對她指指點點。他們會說什么呢?很有可能懷疑她是小偷。布里特-瑪麗越想越恐慌,在恐懼的刺激下,她體內的超能力突然覺醒,從旁邊的貨架上胡亂拖下一只沉重的箱子,扔進購物車,又慌忙調動全身上下的表演細胞,假裝這只箱子里面裝的正是她夢寐以求的家具。她幾乎不記得自己是如何把箱子弄進車里的,大概像電視上經常演的那樣,母親在危急之中迸發出奇跡般的力量挪動巨石,救出困在下面的孩子。而為了打消別人的懷疑、維護自己的清白時,布里特-瑪麗也能迸發出這樣的神力。
安全起見,她站得離窗口更遠了一點。十二點整,她把午餐端到沙發旁的桌子上,所謂的午餐不過是一罐花生和一杯水,可“文明人都在十二點吃午餐”這句話是不會錯的,而布里特-瑪麗是不折不扣的文明人。她往沙發上鋪上一條毛巾,坐在上面,把罐頭里的花生倒進一只盤子,強迫自己在沒有刀叉的情況下吃掉它們。用餐完畢,她收拾了碗碟和桌子,又格外仔細地打掃了整個娛樂中心,差點用光所有的小蘇打。
在娛樂中心的小洗衣間里,有一臺洗衣機和一臺滾筒式甩干機,布里特-瑪麗用僅剩的一點小蘇打清洗了兩臺機器,如同一個饑餓的人把最后一點干糧穿在了魚鉤上。
她這么做不是因為想洗衣服,而是不愿意讓機器們臟著。她在甩干機后面的墻角里發現了一大袋印著號碼的白T恤,知道這是球衣。整個娛樂中心里掛著許多穿這種T恤的人的照片,照相時,他們的衣服上很可能還粘著草葉和泥土,布里特-瑪麗一輩子都想不明白,為什么有人會穿著白色的球衣從事戶外運動,實在太野蠻了。對了,不知道那個小超市兼披薩店兼修車行兼郵局賣不賣小蘇打。
她取下自己的外套,前門那里貼著不少擅長踢足球的人與足球的照片,旁邊掛著一件黃色的10號球衣,數字“10”的上方印著“銀行”兩個字。球衣正下方有張照片,上面的老頭手里擎著一件一模一樣的球衣,露出得意的笑容。
布里特-瑪麗穿好大衣,打開門,猛然發現外面站著個人,對方似乎正準備敲門,他的臉上到處沾著鼻煙渣子。對于這么一張臉,布里特-瑪麗壓根兒不想多看,因為她痛恨鼻煙。不到二十秒鐘,她就把對方轟走了,離開時,“鼻煙臉”還嘟囔了幾句什么,聽著很像“絮叨婆”之類。
布里特-瑪麗拿出手機,給她用這部手機撥過的唯一一個號碼打了電話,勞動就業辦公室的女孩沒接聽,布里特-瑪麗又打了一遍,因為她覺得電話不是你不想接就可以不接的。
“什么事?”鈴聲響了好多遍,電話才接通,女孩嘴里顯然正嚼著東西,“抱歉,我在吃午飯。”
“現在?”布里特-瑪麗驚奇道,仿佛女孩在開玩笑,“親愛的姑娘,我們又沒在打仗,用不著一點半才吃飯吧?”
女孩用力嚼著飯,勇敢地嘗試轉移話題:
“殺蟲員去了嗎?我花了好幾個小時打電話,最后才找到一個不用預約、能立刻上門的,而且——”
“來了個女殺蟲員,還吸鼻煙。”布里特-瑪麗說,似乎這兩個特點可以指向一個明顯的結論。
“沒錯。”女孩說,“她處理老鼠沒有?”
“沒有,當然沒有。”布里特-瑪麗肯定地說,“她的鞋太臟了,而且我剛拖過地。她還吸鼻煙,說要撒老鼠藥,這是她的原話,您真的覺得她可以這么做嗎?想在哪里撒藥就在哪里撒藥?”
“不可……以?”女孩猜測著問。
“當然不可以,會出人命的!我也這么告訴她了,然后她就站在那里翻白眼兒,腳上趿著臟鞋,臉上沾著鼻煙,說要不然她先布個老鼠夾子試試,用士力架當誘餌!巧克力!放在我剛拖干凈的地板上!”布里特-瑪麗用變了調的聲音說,內心是滿滿的咆哮。
“好吧。”女孩說,剛說完就后悔了,因為她驀然驚覺布里特-瑪麗的語氣可是一點都不好。
“所以我說,還是撒藥吧,然后您知道她告訴我什么嗎?您可得聽好了!她說,即便老鼠吞了藥,也沒法確定它能不能死。也許會死在墻上的老鼠洞里,躺在那兒發臭!您聽過這種話嗎?您把這個吸鼻煙的女的請了來,她竟然和我說,她覺得讓老鼠死在墻洞里、把整個地方熏得臭烘烘是正常的!”
“我只是想幫您的忙而已。”女孩說。
“哈。您可幫了我的大忙。您知道嗎,我們中的有些人其實還有別的事情要忙,沒時間整天都和什么女殺蟲員打交道。”布里特-瑪麗意味深長地說。
“您說得實在太對了。”女孩說。
下午三四點鐘的時候,街角的小超市——也可以說披薩店兼郵局兼修車行,你覺得是什么都行——排起了長隊,仿佛這地方的人在這個時間沒有其他事情可做了。
布里特-瑪麗先前見過的那兩個戴帽子的絡腮胡占了一張桌子,正在喝咖啡、讀報紙。卡爾排在隊伍最前面,準備取包裹。他還真是走運,布里特-瑪麗想,整天這么閑。在她前面站著個體型像方塊的女人,三十來歲,戴著墨鏡。在屋里戴墨鏡,真時髦,布里特-瑪麗暗忖。
女人還牽著條白狗,這可不太衛生。她買了一包黃油、六聽啤酒,啤酒罐上印著外國字,是坐輪椅的女人從柜臺后面的什么地方搬出來的。女人還買了四包培根和許多巧克力曲奇,布里特-瑪麗相信文明人絕對不需要這么多的巧克力曲奇。坐輪椅的女人問牽白狗的女人要不要賒賬,牽白狗的女人拉著長臉點點頭,把東西一股腦劃拉進袋子里。布里特-瑪麗當然不會形容這個女人“胖”,因為她絕不是那種喜歡貼標簽的人,可對方在高膽固醇水平下安穩存活的能力實在令她驚嘆。
“你是瞎了還是怎么的?”女人轉過身,沖布里特-瑪麗咆哮道。
布里特-瑪麗驚訝地瞪大眼睛,連忙整了整頭發。
“肯定沒有,我的視力很好。驗光師告訴我的。他說:‘您的視力很好!’”
“既然沒瞎,能不能別擋路?”女人咕噥道,舉起一根棍子,朝布里特-瑪麗晃晃。
布里特-瑪麗盯著棍子,又看看女人的狗和墨鏡。
她嘀咕道:“哈……哈……哈……”抱歉地點點頭,點完頭才意識到這個動作沒啥用。盲女和狗從她身邊擠過去,不過更像是從她身上碾過去的。大門在一人一狗身后歡快地叮當作響,除了叮當響它好像也不會干別的。
坐輪椅的女人搖著輪椅經過布里特-瑪麗身邊,安撫般地擺擺手。
“別理她,她和卡爾一樣。刺兒頭,你明白吧。”
女人伸出胳膊,比劃了個手勢,布里特-瑪麗猜想她是在說明盲女和卡爾有多差勁兒,接著便看見她搬起一摞空披薩盒子擱到柜臺上。
布里特-瑪麗整整頭發和裙子,本能地擺正最頂上那只有點兒歪的披薩盒,醞釀了一下情緒,盡量擺出優雅的姿態,用絕對體貼的語氣說:
“我想知道,我的車修得怎么樣了。”
女人撓撓頭發。
“當然,當然,當然,那輛車,嗯。你知道嗎,我得問問你,布里特-瑪麗:你覺得門重不重要?”
“門?為什么……您到底什么意思?”
“你瞧,我只是問問。顏色對你很重要,我明白。黃色的門:不行。所以我問你,布里特-瑪麗:你覺得門重不重要?如果不重要,那么布里特-瑪麗的車……怎么說來著?修理完成了!如果門重要……你瞧,也許就該那什么……延長交貨時間!”
她看起來很高興,布里特-瑪麗卻并不高興。
“看在上帝的份兒上,我的車必須有門!”她怒道。
女人連忙揮舞手掌自衛。
“沒錯,沒錯,沒錯,別生氣。就是問問。門:時間得長一點!”她伸出拇指和食指,比劃了一下“長一點”有多長。
布里特-瑪麗意識到,在這場談判中,女人占了上風。
肯特真應該過來,他熱愛談判。他總是說,要贊美和你談判的人。所以,布里特-瑪麗定了定神,說:
“博格的人似乎就愿意下午買東西,對您來說生意一定很輕松,很悠閑。”
女人的眉毛抬了抬。
“你呢?忙嗎?”
布里特-瑪麗很有耐心地把一只手放進另一只手里。
“我非常忙,真的,非常非常忙。可我現在必須出來買小蘇打,您的……店里……有小蘇打嗎?”
她慷慨大度地選擇了“店”這個字眼兒。
“薇卡!”女人立刻吼道,布里特-瑪麗嚇得向上一跳,差點撞倒那摞披薩盒。
昨天那個小女孩出現在柜臺后面,仍舊抱著足球,旁邊站著個小男孩,年紀和她差不多,頭發比她長。
“給女士拿小蘇打!”坐輪椅的女人像演話劇那樣夸張地朝布里特-瑪麗鞠了一躬,但布里特-瑪麗根本不領她的情。
“是她。”薇卡對小男孩說。
小男孩立刻看過來,仿佛布里特-瑪麗是他失而復得的鑰匙。他跑進庫房,兩只胳膊各抱著一只大瓶子,搖搖晃晃地走出來。菲克新。布里特-瑪麗覺得肺里的空氣全沒了。
她覺得自己此刻的感受可以用填字游戲里見到的“靈魂出竅”來形容,有那么一瞬間,她忘記了自己站在一個雜貨鋪兼披薩店里,忘記了絡腮胡子男人、咖啡和報紙。她的心臟在歡呼雀躍,仿佛它剛被人從監獄里放出來。
小男孩把瓶子擱到柜臺上,好像一只抓到松鼠后來找人類邀功的貓。布里特-瑪麗伸出手指,摩挲瓶身,直到尊嚴命令她縮回去才勉強收手,久久回味著那簡直像回家一樣的美妙感覺。
“我……我還以為它停產了。”她輕聲說。
小男孩急切地指著自己:“別擔心!沒有奧馬爾解決不了的事!”
他又更加急切地指著兩瓶菲克新。
“所有外國卡車都會在鎮上的加油站加油!我知道它們都在那兒!您的事都可以交給我解決!”
坐輪椅的女人睿智地點點頭。
“他們把博格的加油站關了。你知道吧,不、賺、錢。”
“但是我能弄到罐裝汽油,您需要的話,免費送貨!如果您需要,我還能弄到更多菲克新!”男孩大聲嚷嚷。
薇卡翻了個白眼兒。
“是我告訴你她需要菲克新的。”她沒好氣地對男孩說,把盛著小蘇打的罐子放到柜臺上。
“東西是我弄到的!”男孩沒有示弱,眼睛一直盯著布里特-瑪麗。
“這是我弟弟,奧馬爾。”薇卡嘆了口氣,對布里特-瑪麗說。
“我們是同一年出生的!”奧馬爾抗議。
“一月份和十二月份,沒錯。”薇卡哼了一聲。布里特-瑪麗倒覺得弟弟看上去比姐姐大一點兒,他們雖然還是孩子,說話卻很在理。
“我是博格最好的代辦中介,城堡里的國王,您明白嗎?不管您需要什么,都可以找我!”奧馬爾對布里特-瑪麗說,還自信地朝她擠擠眼,他姐姐照著他的小腿踹了一腳,他理都沒理。
“夯貨。”薇卡嘆息道。
“母牛!”奧馬爾回擊。
布里特-瑪麗明白姐弟倆說的詞是什么意思,她不知道是否應該表現出來或者為此覺得自豪,但還沒來得及多想,就看到奧馬爾捂著嘴巴躺到了地板上。薇卡一手拿著足球,另一手仍舊握著拳頭,跑到門外去了。
女人低聲嘲笑奧馬爾。
“你真是……怎么說來著?一腦子棉花糖!老是不長記性,對不對?”
奧馬爾擦擦嘴唇,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好比一個小孩把冰淇淋掉到了地上,剛準備哭,突然看到一只閃閃發光的溜溜球,立刻破涕為笑。
“如果您需要新的車輪罩,交給我搞定。別的東西也沒問題,比如洗發水、手提包什么的,我全都能弄來!”
“還是先弄點創可貼吧。”坐輪椅的女人指著他的嘴唇揶揄道。
布里特-瑪麗把手提包抓得更緊了,還不停地整理發型,仿佛男孩是在諷刺她的手提包和頭發。
“我當然不需要什么洗發水和手提包。”
奧馬爾指著菲克新。
“每瓶三十克朗,不過您可以先賒賬。”
“賒賬?”
“博格的人買東西都賒賬。”
“我買東西當然不會賒賬!你們這兒的人可能不明白,但有些人是從不賒賬的,他們能買得起!”布里特-瑪麗怒道。
最后半句她想也沒想就脫口而出,并不是故意要這么說的。
坐輪椅的女人不再笑嘻嘻的了。小男孩和布里特-瑪麗頂著兩張大紅臉,但羞愧的原因不一樣。布里特-瑪麗迅速把錢放在柜臺上,男孩拿起來,跑出門去。不久,“砰砰”的踢球聲再度響起。布里特-瑪麗站在原地,不敢與坐輪椅的女人對視。
“我還沒拿到收據呢。”布里特-瑪麗小聲說,當然,她覺得自己的語氣一點兒都聽不出心虛。
女人搖搖頭,抿了一下嘴唇。
“你覺得他是宜家的老板嗎?他可沒開什么公司,你瞧,他就是個小孩,只有一輛自行車,能給你開收據?”
“哈。”布里特-瑪麗說。
“你還想要點什么嗎?”女人把小蘇打和菲克新放進一只購物袋,態度明顯緩和了許多。
布里特-瑪麗盡量客氣地賠著笑。
“您明白吧,買東西必須開收據,否則沒法證明東西的來路。”她解釋道。
女人翻了個白眼兒,布里特-瑪麗不清楚她為什么要翻白眼兒。
女人在收銀機上按了幾個鍵,錢箱開了,里面沒有多少錢,然后收銀機吐出一張淺黃色的收據。
“六百七十三克朗五十歐爾。”女人說。
布里特-瑪麗瞪大眼睛,似乎被什么東西卡住了喉嚨。
“就買個小蘇打?”
女人指指門外。
“還包括修你車上的坑。我給它做了個那什么……車體檢查!我不想……怎么說來著?侮辱你,布里特-瑪麗!所以你不能賒賬。六百七十三克朗五十歐爾。”
布里特-瑪麗差點把手提包掉到地上——情況就是如此糟糕。
“我……您……看在上帝的份兒上,哪個文明人平時都不會帶著這么多現金出門的吧。”
她故意提高了聲音,讓店里的人都聽見,以防被賊惦記上。不過,眼下店里只有那兩個喝咖啡的絡腮胡,他們根本連頭也沒抬。當然,有些不懷好意的人也留著絡腮胡,但布里特-瑪麗絕對不會以貌取人。
“可以刷卡嗎?”她問,感覺一股明顯的熱流從顴骨升到腦門。
女人用力搖搖頭。
“打撲克的人才喜歡花花綠綠的小卡片,布里特-瑪麗,我們這兒只認現鈔。”
“哈。那么我得問問最近的提款機在哪兒。”布里特-瑪麗說。
“鎮上。”女人冷酷地說,兩臂交叉抱在胸前。
“哈。”布里特-瑪麗說。
“他們把博格的提款機關了。不賺錢。”女人挑著眉毛說,朝開好的收據努努嘴。
為了不讓別人注意到自己漲得血紅的臉頰,布里特-瑪麗拼命對著墻壁眨眼,墻上掛著件黃色的球衣,和娛樂中心里面那件一模一樣,號碼“10”的上方印著“銀行”兩個字。
發現她在看球衣,女人關了收銀機錢箱,把柜臺上盛著小蘇打和菲克新的袋子推到布里特-瑪麗這邊。
“你瞧,賒賬沒什么丟人的,布里特-瑪麗。也許你那里的人覺得丟人,但博格的人不會這么想。”
布里特-瑪麗拎起袋子,眼睛不知道該往哪兒看。
女人喝了一大口伏特加,朝墻上的球衣點點頭。
“那是博格最好的球員,外號叫‘銀行’,你知道嗎,因為銀行代表博格踢球的時候,那句話怎么說來著……就像把錢放在銀行里一樣!非常保險!當然那是很久以前,經濟危機沒來的時候。后來,你知道嗎,銀行生病了,嗯,跟遇到經濟危機差不多,然后銀行就搬走了。”
她沖門外點點頭。又一聲足球撞擊籬笆的悶響傳來。
“銀行的爹訓練所有的小雜種踢球,嗯,不許他們偷懶,也不讓全博格的人偷懶,你明白嗎?大家都喜歡他!可是上帝,你知道吧,上帝那個糊涂老頭也不管誰賺錢、誰不賺錢,一律讓他們犯心臟病。一個月前,銀行的爹死了。”
木頭墻板發出“吱吱呀呀”的呻吟,像老房子和老年人一樣。讀報紙、喝咖啡的絡腮胡男人之一來柜臺邊拿走更多咖啡,布里特-瑪麗發現這兒居然還能免費續杯。
“他們在那個什么地方找到了他……廚房的地板上!”
“您說什么?”
女人指指黃色球衣,聳聳肩。
“銀行的爹,在廚房地板上,有天早上,死了。”
女人說著打了個響指。布里特-瑪麗驚得一跳,想起肯特也犯過心臟病,他就是屬于那種一直非常賺錢的人。她更加使勁兒地攥住裝著菲克新和小蘇打的袋子,靜靜地站了很久,最后連坐輪椅的女人都露出關心的表情。
“嘿,你還需要別的嗎?我有那個什么……百利甜酒!巧克力味!你瞧,雖然是山寨的,但可以再摻點歐寶可可粉和伏特加,然后就能喝了,等你喝下去,你知道嗎……很快!”
布里特-瑪麗趕緊搖搖頭,朝門口走去,但廚房地板的故事似乎拖慢了她的腳步。她小心翼翼地轉過身,接著又改變主意,慢慢轉了回去。
你必須明白,布里特-瑪麗不是個非常“遵從本能”的人,“遵從本能”是“不理性”的代名詞,她對此深信不疑,而且她的性格和“不理性”八竿子打不著。換句話說,讓她遵從本能可不那么容易。她雖然轉了一個身,但馬上改了主意,又轉了回去,所以她的臉最后還是沖著門的。她壓低聲音,調動起自己駕馭得了的全部本能,問道:
“您這兒有士力架嗎?”
一月份的博格,天黑得很早。布里特-瑪麗回到娛樂中心,坐在廚房里的木凳上,開著前門。她不怕冷,也不怕等,她已經習慣了,確實能習慣。她有很多時間考慮自己現在是不是正在經歷一場人生危機。她讀過關于人生危機的描述,人隨時隨地都可能遇上人生危機。
晚上八點零六分,一只大老鼠從敞開的前門門縫里溜進來,趴在門檻上,十分警惕地盯著士力架。士力架放在一只盤子里,盤子底下鋪著毛巾,布里特-瑪麗嚴厲地瞪著老鼠,一只手牢牢地握住另一只。
“從現在開始,我們六點吃晚飯,像文明人那樣。”
過了一會兒,她又補充了半句:
“文明的老鼠也得六點吃晚飯。”
老鼠看著士力架,布里特-瑪麗已經剝掉包裝,把赤裸裸的巧克力條直接擺在盤子中央,旁邊還備了一條折疊整齊的餐巾。她瞅著老鼠,清清嗓子。
“哈。我不是特別擅長這種對話,我缺乏社交能力,我丈夫就是這么說的。他很有社交能力,大家也都這么說。他是個企業家,您明白吧。”
老鼠沒吱聲,她又補充道:
“他非常成功,非常、非常成功。”
她想給老鼠講講自己的人生危機,想和它討論人在孤獨的時候為什么難以認清自我,尤其在你總是為別人而活的情況下。不過她決定還是不麻煩老鼠了。她抹平裙子上的折痕,非常正式地說:
“我打算邀請您做一份工作:每天晚上六點鐘來這里吃飯。”
她指了指士力架。
“要是我們雙方都覺得這樣的安排有好處,那么假如您死了,我不會讓您躺在墻洞里面發臭,您也要為我這么做,如果人們不知道我們在這兒的話。”
老鼠朝士力架邁出試探性的一步,伸長脖子嗅了嗅它的味道。布里特-瑪麗拍拍膝蓋上看不見的碎屑。
“活著的東西死了以后,身上的碳酸氫鈉[1]會消失,您必須理解,所以人死了會發臭。這是英格麗德去世后,我在書上讀到的。”
老鼠懷疑地抖抖胡須,布里特-瑪麗歉意地清清嗓子。
“英格麗德是我姐姐,您知道嗎,她死的時候,我擔心她會發臭。為了中和胃里的酸性物質,人體會產生碳酸氫鈉,可死人的尸體不會再產生碳酸氫鈉,所以酸性物質會吃掉皮膚,最后流到地板上,臭味就是這么來的,您必須明白。”
她還想補充說,她一直認為(她這個想法是有理有據的),人的靈魂就住在碳酸氫鈉里面,碳酸氫鈉帶著靈魂離開身體之后,就什么也不剩了,只剩下抱怨尸臭的鄰居。但她并沒有說出來,因為不希望引起麻煩。
老鼠吃掉了布里特-瑪麗為它準備的晚餐,可并沒說喜不喜歡這頓飯。
布里特-瑪麗也沒問它。
注釋:
[1]譯注:碳酸氫鈉,俗稱小蘇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