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張了張嘴正想解釋,身后忽聞一陣烈馬嘶鳴。還未反應過來時身體已經騰空,片刻后,我穩穩落在馬背上。
是賀連齊。
馬一路奔出營帳,行至幽暗山谷才漸漸慢下來。
確定沒有侍衛追來,賀連齊才在我身后說道:“我才離開不過一刻鐘,你就惹了這么大的麻煩。”
我憶起方才侍衛的模樣,不解道:“難道我們跑錯了地方?”回頭看一眼獵獵作響的軍旗,狐疑地問,“沒錯啊,寫的是蕭字。莫不是在這里,這個字并不是這樣的念法?”
賀連齊似乎很是疲憊地揉著額角,抬頭望了望半輪弦月:“這種時候,出現在軍營里的,多半是刺客。”
“……”
玉盤既然將我們帶到軍營,足以說明虞珂應該也在營帳中。只是不知又要同哪處打仗,以及為什么總有仗要打。
夜闖軍營已是行不通,特意等到天亮,我再次前去軍營。兩旁的侍衛長槍一揮將我攔下,許是昨晚抓了一夜的刺客,眼底都帶著烏青,冷聲問我:“軍營重地,閑人勿進。”
我客氣道:“奴來尋虞珂,碧芙郡主。”
侍衛狐疑地打量我:“你是何人?”
所幸早就知道虞珂編撰的身世,我眼珠轉了轉,隨口說:“奴乃虞珂的遠房表姐,不遠千里來此處尋她,還望軍爺幫忙帶個話。”
約莫看我并不像說謊之人,侍衛猶豫片刻,才道:“碧芙郡主早已離開王都了。”
我訝然,虞珂不在王都又能去哪里,莫不是跟蕭祁微服私訪去了?然他的下一句話,卻讓我狠狠怔住——
“送去鄰國和親了。”
我曾是帝姬的那些日子著實無聊,哥哥們長我太多,又沒有與我年齡相仿的姐妹,甚至不能跟著母后在后宮閑聊八卦或是參與一下后宮爭斗。空閑的時日只好用來讀書,可兵書卻讀得甚少。
祁顏作為飽讀詩書的國師,曾告訴我,通讀兵法之后總結出一個道理,在戰場上萬萬不可輕敵,輕敵的下場必是慘敗。就算這次不敗,總會有敗的一日。
我想虞珂定是犯了這類錯誤,才敗得如此徹底。
附近主城中的流言證明了侍衛所言非虛,我同賀連齊尋了間茶肆歇腳,正聽得別桌的客人說起兩日前送親的隊伍路過此處的景象,可謂空前盛大。
其中一人道:“果然是天家出嫁,瞧瞧那嫁妝,只怕一輩子都享用不完。真是幸運。”
另一人卻不屑道:“又有何幸可言?不過是邊疆小國總來挑釁,本不足為懼,近來卻隱隱有聯盟的趨勢。主上主張聯姻只是為了威懾小國,避免征戰。說來那郡主也是可憐,遠嫁他國,以后都無法回歸故里不說,萬一兩國反目成仇,她定是要受盡委屈的。”
果然是蕭祁治理出的好國,連百姓都看得這樣透徹。
又難免唏噓一場,若我仍是深宮高閣中的帝姬,假使大周政通人和、國泰民安,或許還能覓得如意郎君,若如此地一般征戰連連,免不了也是落得遠嫁他國的下場。
有時真是不知,身上這無藥可醫的病,究竟是壞事,還是好事。
思量間,只聽那人又道:“你難道沒有聽說?這位和親的郡主似乎并非皇室,只是個民間女子。”
另一人驚呼:“怎會?”
我又側耳傾聽半晌也不見有下文,心知這樣的秘辛再說下去會引來殺身之禍也未可知,回頭一望,果見那兩人不知何時已經離開。只余桌上半壺熱氣騰騰的茶水。
我心事重重地從軒窗中望著熱鬧街市,此番是否能拿回狼血印還未可知,說不定還要賠上虞珂的終身幸福。她若是已嫁作人婦,回到大燕又該如何面對書生?
許是見我滿臉憂色,賀連齊抿一口茶,眼風投過來,悠悠道:“讓我猜猜,你定是在想救不回虞珂,就拿不到狼血印——話說,你要這些圣物做什么?”
我心不在焉地回他:“我有一種收集物什的怪癖,見到天下間有趣古怪的東西都喜歡將它們據為己有。”
他看我半晌,無奈道:“事到如今你還有心情調笑,我真不知該說你什么好。”
“說我心胸寬廣豁達不羈就行,別夸太多,我會驕傲的。”
“……”
昔日繁華日漸凋零,我重新回憶虞珂去往鏡中世界的這些時日,著實沒回味出什么異常。再細細想來,又覺得是有一些不對勁的地方,但僅憑表象又無法分辨清楚。像被迷茫霧靄籠罩,只能看到淡淡的輪廓,卻始終無法具象。
前思后想,只得將此時唯一能想出的可能性說與賀連齊:“你說,會不會是哪里搞錯了?或許他們口中的郡主,只是與虞珂同名而已?你也看到了,蕭祁對她那般……怎么會送她去和親?”
本以為以他平日的性子,定會鄙夷地說我自欺欺人云云。我甚至已想好該如何回他,人生在世短短數十年,不就是圖活著高興,只要高興,欺一欺自己也不是不可以。
哪想到賀連齊忽然一把將我拉起,我腳被凳子絆了一下差點摔倒,他卻不管不顧拉著我繼續走。
我慌忙問:“去哪里?”
他頭也不回,語調倒是執著:“你總得見到她,不是嗎?與其坐在這里胡亂猜測,不如去看個究竟。”
眼看要走出店門,我趕緊喊住他:“等一下!”
“怎么?”他微微有些不耐煩。
我指了指桌上的半壺茶:“你先把茶錢付了。”
我們打聽清楚送親隊伍所行方向便去追趕,所幸一行人眾多,腳程慢,賀連齊駕著馬不過兩個時辰已經趕上。
我站在山崖上,愣愣地望著狹長古道走過的馬隊。偶爾有飛鳥長鳴而去,我禁不住想起那日山茶花叢前,蕭祁曾說讓她留下陪他。可如今清冷山澗長鋪紅妝十里,竟是要將她嫁給他人。喜轎顛簸,虞珂戴著赤金鳳冠的面容一晃而過,我最終將目光落在那紅得刺目的轎頂,呢喃道:“竟然是真的,怎么會變成這樣?”
可心中早已料想該是真的,只是不愿相信蕭祁當真忍心送她去和親。難不成,他讓她留在身邊的話,只是隨口一說嗎?
賀連齊抱著劍,瞇眸望向暗沉天幕。有風吹過,將他的長發微微揚起,許久,他才緩緩道:“也許你還是高看了男人的情愛,江山和美人,向來不是什么難以抉擇的事。”
我想反駁他,可一時難以找出合理依據,腦中記起的,甚至都是足以證明他這一觀點的事實。譬如父王的愛妃,家族顯赫,一朝與敵國暗通,滿門抄斬。譬如我的三哥,與一民間女子兩情相悅,可最終還是另娶她人。
最終,我只好放棄反駁,只能想想如何才能挽回局面。
此番來時,本以為任務能提前完成,也不用在大漠受這干燥煩悶的氣候之苦,可誰料中途竟然生此變故。前思后想,約莫是這些時日出了什么差錯,便問賀連齊借前塵鏡。
他將鏡子遞給我,口中卻仍不解地道:“人都在這里了,你還要看什么?”
“解鈴還須系鈴人,總得知道發生了什么,才好想辦法。”
前塵鏡分正反兩面,正面可見鏡中世界,背面可見時光倒轉。似一條從中間劈開的河流,背向兩端緩緩流淌。
我挑了塊干凈的石頭坐下,將鏡子翻到背面,看著鏡中水霧漸漸淡去,最終定在虞珂那種滿山茶的寢殿。
入眼的是一室畫卷,畫的全都是同一個男子,墨發玄衣,眉目冷淡,時而安靜時而沉穩。其實準確來說,這不應是同一個男子,該是兩個人。只是除了神態有細微的差別,幾乎無法將兩人分辨清楚。
或者說,連畫師都分不清自己在畫的究竟是誰。
阿籮撐腮倚在樟木書案上,望著鋪了滿桌的畫紙,贊嘆道:“郡主的畫技又精進不少,只是,”她指著虞珂剛畫好的一幅,“只是主上何時有過這樣溫柔的神色?”
宣紙的一角打著細微的卷,她伸出手指將它撫平,指尖掠過清俊臉龐,頓了片刻,才將手收回。
她眉目低斂,看不清表情:“阿籮,我問你,若是你的愛人快死了,你拼盡一切想去救他,哪怕是付出性命也在所不惜。可有一個同他一模一樣的人出現了,對你很好,而你卻要奪走他最心愛的東西。這樣,是不是很過分?”
帝王獨坐高位,羨煞多少旁人。皇權之爭向來殘酷,若她盜走狼血印,沒有狼軍為依,蕭祁的王位勢必會動搖。
可若沒有它,書生的性命也許會不保。
阿籮偏了偏頭,露出為難的神色,片刻后又笑道:“如果他知曉,定不舍得讓心愛之人拼命救他,是不是?”
虞珂手中的筆一頓,一大滴墨跡落在紙上,緩緩洇開。畫中所畫,似乎是結冰的溪水旁,一男一女相依賞梅。墨跡染盡男人的眉眼,她怔怔看了許久,將筆擱回筆架,將案上的畫遞給阿籮,聲音聽不出情緒:“拿去燒了吧。”
由此可見,虞珂已下定決心,理應不會再有任何問題。鏡中畫面如琴弦跳動,終于現出事情伊始。
十一月二十六,鄰國遣太子莫凜為使,以示兩國交好。但就以往在大周的經驗來看,交好歸交好,通常只是表面現象,所謂一山不容二虎,會面時難免要分個高下。
這回也不例外,莫凜進獻十匹汗血寶馬,聲稱性子剛烈無人能訓,以此為由,開設馴馬大會。
浮云漫天,碧草無垠。低矮柵欄圍出的馬場,馴馬師義氣凜然騎上馬背,不足一刻就被摔下來。高臺之上,蕭祁以手撐頤,神色淡漠,像是對結果毫不在意。
直到摔下五個人,蕭涵終于按捺不住,豁然起身道:“皇兄,不如……”卻被蕭祁揮手打斷。
不讓她馴馬也是情理之中,馴馬師失敗,還可言騎術欠佳。若是連她也被摔下馬背,受損的可是天家顏面。
坐于左側的莫凜衣衫緋紅,笑容莫測。眼風斜斜睨過來,理了理衣袍,做出要起身的姿勢:“瞧著這馬該是認生,到了其他地界,氣性越發大了。既無人能訓,那只好由本宮……”
將站未站之際,忽聽一人道:“主上,不如讓虞珂一試。”
碧色衣角翩翩跪于王前,嗓音清冽,惹得莫凜投去一瞥。
虞珂主動請纓,蕭祁仍沒什么表情,只是眼梢微微挑高一些,似乎帶著笑意:“若是失敗,可是要受罰的。”
她對上他的眼,問得認真:“那若虞珂僥幸未敗,主上可有賞賜?”
他換了個更加舒服的姿勢:“那是自然。”
不過半個時辰,虞珂已穩穩坐在馬背上。
高臺上驀地傳來一陣喝彩,人人面帶喜色,唯有蕭涵臉色不善,抱著肩膀冷冷看著她。
她只裝作視而不見,將面上的笑容一分一分藏起來,駕著馬悠悠漫步。
玄衣君王緩緩起身,望向迎風而立的女子,眸中隱有笑意,而唇邊卻吐出涼薄的話:“看來入鄉隨俗的道理,連畜生都懂。”全然不顧莫凜眸色陰郁,拂袖離開。
群臣退散,方才一片喧囂的高臺頓時聲音散盡。
虞珂將馬牽進馬廄,看到蕭祁那匹坐騎時目光閃了閃。
她并不是真想要什么賞賜,原本每作一幅小像,他總要賞她些什么。只是金銀首飾家中見得不少,也就沒什么稀奇。
可她又忍不住期待,他究竟會送她什么。
一陣窸窣響動,她猛然回頭,衣衫緋紅的莫凜不知何時已負手立于她身后,含笑的眉眼有莫名冷意:“這樣好的騎術,誰教你的?”
她回得不卑不亢:“師承主上。”
莫凜毫無驚訝神色,目光似是探詢:“聽聞你是蕭祁最寵愛的女子,不知你可愿同我做一樁生意?”
她不動聲色地后退半步:“你堂而皇之與我說這些,不怕我喊侍衛來?”
“你不會,你的眼睛告訴我,你跟我是同一類人。”他閑庭漫步般逼近她,彼此呼吸可聞,“你可聽過,蕭祁經常戴著一枚血印?”
她驀然一陣心驚,片刻后又壓下思緒,佯裝糊涂:“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東西。是玉璽嗎?”
“不知道?看來蕭祁也并非真的信任你,否則他怎會不同你說。”他兀地笑了笑,“也罷,你只需要把東西幫我找來,我許你榮華富貴享之不盡。”
她抬起眼,似乎并不理解他說的話。
“你將虞珂看得太輕了些。”
她不在乎什么榮華富貴,她從前只想要一世情長。但如今,她甚至會想不起書生的模樣,取而代之,是一雙冷峻的眉眼,眸色黑得懾人,望向她時卻有莫名暖意。
她想,她約莫是愛上他了。
她自莫凜身旁繞過,就像方才一場對話從未發生。莫凜沒有追上來,只是在她身后輕笑:“我等你后悔,回來找我。”
她連腳步都未停頓。
其實很難理解,分明是一樣的長相,又會有什么不同。但想來該是只可意會不可言傳,其中微妙的差別,也許只有她自己能懂。
當晚宮中夜宴,太子莫凜酒醉退席。談起今日之事,主上龍顏大悅,將白日的汗血寶馬賞了一匹給她。
夜色低沉,琉璃宮燈撐起一方天幕。碧衫的虞珂從蕭祁身后走出來,跪地謝恩。
大臣們眼神交匯,卻無人敢言。只拿眼睛偷瞟蕭涵,心知這位郡主一向自視甚高,除了蕭祁,從不將他人放在眼中。如今有人跟她平起平坐,甚至似乎還更得寵,又不知會鬧出什么事來。
以蕭涵的性子,當場反駁也是不無可能。可她嘴角只掛著一抹冷笑,再看向虞珂時有些挑釁的意味。
只是在虞珂將要起身時,蕭涵踱步到她身前,俯身在她耳畔緩緩吐出幾個字:“你以為哥哥是因為你無名無分,真心想要封你為郡主?還賜號碧芙?”
她愣了愣,不知蕭涵為何會提起舊事,只是現下也不愿同蕭涵爭執:“既是主上的主意,那自有他的道理。”
蕭涵的笑意越發大了,最終冷笑出聲:“你可知道,將軍府中湖心的小島上,住著誰?”
她錯愕抬眼,卻只來得及看到蕭涵離開的背影。
這話她沒有放在心上,她本就孤身一人來到此地,無論那里住著誰也不可能與她扯上半分關系。
寢殿月亮門旁半枝綠枝垂下來,映得一院風雅。漫開的山茶樹下,她望著月色,像是在等著誰。
她隱約覺得他該來了,果然是來了。
“若不是月色正好,我會以為你是在等我。”
熟悉嗓音自她身后響起,待她回身時恰好走到她身前。玄衣仍帶著微涼夜風,修長手指撫開她的鬢發,他垂頭問她:“我今日同你說的賞賜,你可想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