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珂的頰邊映出一抹微紅,退卻不是,不退卻也不是。
婢女的活兒她確實沒有做過,也不知服侍得是否得宜,只是左邊的手臂被他壓著,走得莫名費力。
順著園中溪水一路而下,水波倒映著遠處七重寶塔,被一條躍起的錦魚擾得粉碎。好不容易才將蕭祁扶到涼亭,虞珂揉著酸困的手臂,默默倚在雕欄旁。
遠處宮燈昏暗,透過重疊的飛檐,照到漢白玉圍欄上已經并無多少光點。
她漫不經心地望著如鉤弦月,自言自語般:“我以為今夜宮中會再添一位娘娘。”
有聲音自她身后的亭中漫出來,卻字字清明,仿佛之前的醉意都是喬裝而出,只是話尾帶了一點鼻音:“你之前負氣離開,就是因為這個?”
她猛地回頭,衣角掠過青磚,卻又不知該不該走過去。
他的眸光定在湖心一點,明明像是警告的話,卻被他放緩了聲音說出來:“還沒有人敢在我面前耍性子,阿珂。”
這個稱呼讓她怔了怔。
一時兩兩無話,園中的樂聲已換了一曲。蕭祁半撐著身子坐起來,緩步走到她身前,微微傾身:“你就是這樣侍候我的?見我醉了,也不知道拿一碗醒酒湯來?”
他離她太近,近到只要她一抬頭鼻尖就能擦到他下巴。虞珂這才驚覺,慌亂地欠身跑開。
鵝卵石鋪成的小路蜿蜒流長,隔著薄薄的繡鞋硌得腳底有些疼。湖心有縹緲歌聲,她停下張望,依稀能辨出有座孤島。仿佛聽到女子的聲音,怯怯的:“我等了你這么久,你為何還不來看我?”
虞珂略略駐足,又裹緊了外袍快步走開。
待她拿來醒酒湯,涼亭里早就空無一人,只有一位小侍衛候在那里,見到虞珂,恭敬道:“虞姑娘,主上在宮門等你。”
虞珂愣了愣,將已經半涼的湯碗放在石桌上,轉身離開。
回宮時再騎馬已是不便,將軍府特意遣了馬車。馬車走得不快不慢,馬蹄踏過青石板路溢出清脆響聲。秋日的夜微涼,蕭祁坐在車廂中間微頜著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難挨的沉默中,馬車像是被什么絆住,猛地向前傾去。有東西墜地的聲音,虞珂還來不及細想,車夫顫抖的聲音透過簾子傳來:“狼,有狼!”
小道旁丈高的老樹映下的影子似鬼魅橫行,四周一點燈火也沒有。待二人掀簾而出時,轎夫已經不知所終,唯有一頭通體雪白的狼,眼睛泛著幽暗的綠光,在夜中尤為可怖。
這里地勢再偏僻,也好歹是在城中,并不該有野獸出沒。
雪狼像是能識人般,次次來襲都是直沖著虞珂撲去,卻次次被蕭祁護著她躲過。
雪狼仰天長嘯,蓄力發動最后一擊。他回身將她攬在懷中,夜幕中驀然聽到衣帛被劃破的聲音。
云靴踏碎枯枝,他不再出招,只是冷冷地看著雪狼,眸中陡現威脅神色。
一人一狼像是對峙一般。蕭祁沒有佩劍,照理說人總該是輸的那一方,可最終結果是雪狼掉頭離開。閃進樹林時,雪狼又似不甘心地回頭一望,黑影中仍能看見那雙幽暗的眼睛,泛著懾人的恨意。
虞珂心有余悸地回到轎中,又想起什么似的,緊張地望著玄衣的君王:“你有沒有傷到?”
他安撫地低聲說:“它不會傷我。倒是你,膽子還這樣小。”
她還想再說什么,腳尖卻觸到什么東西,她彎腰從地上緩緩撿起來,待看清時心口莫名跳了兩拍。
那東西只有尋常玉墜大小,通體雕成狼的模樣。玉質鮮紅,艷得似乎要滴下血來。該是方才無意間落下的,她在手心里握了握,轉身將玉墜遞給他,面上再沒有半分多余的表情。
雖然沒見過狼血印的模樣,但除了這個,她再也想不到第二種解釋了。
本以為蕭祁回宮之后會整頓王城治安,再不濟也該派兵沿路找尋,以免那頭狼再傷到人。可他卻像一切都不曾發生,連提都不曾提起一句。
有時想尋到一樣東西,翻天覆地也未必能尋到。可當心思漸漸轉移,這東西又會在不經意間出現在眼前。
就如狼血印。
虞珂冥思苦想該如何應對,終于在一個月涼如水的夜里,親自煲了一碗下了迷藥的羹湯端去蕭祁的寢殿。
可是走至殿前,她就已察覺出絲絲不尋常的氣氛。門前空曠,連巡邏的侍衛都未曾見到。她試探地喊了一聲,無人回應。
只是內殿有模糊光影,她約莫記得蕭祁的寢殿后通著溫泉。又走了幾步,果見水霧繚繞,唯一不和諧的是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血腥。
至此,已不難想象蕭祁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
她急急奔進去,卻被眼前所見驚住。熱氣騰騰的溫泉池中依稀有個人影,紋絲不動地倚在池旁。近處的矮榻上衣衫凌亂,還搭著染血的繃帶,她手里的羹湯墜在池壁上“咚”的一聲響。
“我以為你深夜前來是有什么要緊事,原來只是為了把這里弄得更亂一些。”
熟悉的嗓音讓她松了口氣。
霧氣褪去,蕭祁半個身子都沉在池中,墨發未束,被水汽蘊得濡濕。見到她來,眸中似乎有什么閃了一閃。
她剛想喊侍衛,卻被他一把拽住手腕帶至身前,手指點在她淡色的唇上,聲音有些虛弱:“小聲些。”
她看著一地狼藉,神情緊張:“是刺客?”
他卻搖頭:“那日你回宮的路上,可還記得,見到了什么?”
那雙泛著幽光的眼似乎再一次出現,驀地想起她似乎聽到衣帛劃破的聲音,應是被雪狼所傷。可當時太過慌亂,見他并無異常,便以為他真的沒事。
她輕聲道:“是它傷了你?”
他卻答非所問,靠在池壁上,微微合上眼:“我同你講個故事,想不想聽?”
“蕭氏一族歷來戰功赫赫、有勇有謀,官居高位卻人丁稀薄,百年之前方登基。上位之后手腕鐵血,你可知,這是為何?”他緩緩睜開眼,望著眼前水霧繚繞,水溫一點一點冷下去,也渾然不覺,“若有一個人,他通狼語,御狼軍,甚至同狼親近,你作何感想?”
還未等她回答,他已淡淡道:“你會覺得那是怪物。”
“幼時我養過一頭狼,一日父王的嬪妃挑唆兄長欺辱我,被那頭狼咬傷。它只聽我的話,我從小就被當作怪物,備受冷落。直到登基,排除異己,流言才漸漸消失。邊關常年戰事不斷,若是沒有它,”他低笑一聲,“興許我早就戰死在長暮關了。”
她依稀記得在書本上看到過,那場以少勝多的戰役,就是發生在長暮關。軍中戰力并不強盛,大漠小國繁多,想要占據一席之地,談何容易。
那些載滿書頁的戰績,無一不是高歌仰頌,卻從未提到他的童年。她覺得自己該說些什么,就拿出些官話來:“主上戰功赫赫,從無敗績。乃六軍之首,又是萬民敬仰,怎會覺得……”
他卻驀然打斷她:“你當這是什么好事情?”
片刻沉默,他輕笑一聲:“我同你說這些做什么。你倒是來得正好,那就幫我上藥吧。”
直到他赤著上身出了浴池,她才看到除了后背的爪痕,以及書中提過肩上的箭傷,還有刀傷從胸口滑到右腰。她輕輕撫上去,啞聲問道:“疼嗎?”
他似乎毫不在意:“陳年舊傷,怎么會疼?”
氤氳的水汽凝在云石的壁頂,有水珠滴落,滴答一聲。他俯身看著她,水線沿著胸膛蜿蜒流下。
“這些話我從未同人說過,阿珂,你可怕我?”
她望著這張臉,熟悉的溫暖漸漸從記憶里褪去,只剩剛毅冷峻的眉眼,從風沙中將她救下,眼神凌厲。墨色的瞳被水霧蘊上一層迷蒙,映著星點燭火。
她不知怎么就脫口而出:“不怕。”
這二字,可當她來到這里最為衷心的心里話。
羹湯到底還剩了一些,蕭祁夜里沒有進食,就讓她盛了些。她端著羹湯的手有些發抖,咬牙端平又不忍讓他喝下去:“湯涼了,我去廚房熱一熱。”
他卻拉住了:“不妨事。”
她神色猶豫地看他喝完。月影淡淡,紗帳微微揚起。他的呼吸漸漸平緩,是睡著的模樣。
她的手掠過他的眉眼、他英挺的鼻梁、他的薄唇,最終停在他脖間那枚鮮紅的印上。手指觸到他裸露的肌膚,像被燙著似的立刻收回來。
最終,她只是替他掖好被角,轉身離開。
殿外有重重宮燈,月影婆娑。她抬頭望著月色,想起那日在將軍府中,不知誰低吟淺唱著四句詩——蕭氏一族,狼王為伴。狼血印啟,天下不安。
本該是萬般榮耀,卻被人投以異樣的眼光。或許王并沒有她想象的俾睨眾生唯我獨尊之感,而是曲高和寡,難掩的孤獨。
剛入宮時,虞珂曾買通邊境一家與她同姓的人家,家中男兒已經戰死,她便替自己買下次女的身份。到如今辦事不得力的屬下才將消息帶到皇宮。
當蕭祁告訴她這樁消息時免不了再哭一場。這哭卻是真心實意,她失了最好的機會,更不知有沒有下一次機會能讓她取走狼血印。最重要的,是她不知自己還能否堅定如初。
秋意涼薄,院中的山茶卻朵朵綻放。她站在花影下,喃喃自語:“這可怎么辦才好?”
他撫過她的衣角:“那日在長暮關,一眼便看到你的綠衫,不知怎么就想到宮中正是需要這樣的顏色。阿珂,留下來陪我。”
她怔怔地抬頭看他。
他撫開她的鬢發,指尖擦過她泛著紅暈的雙頰:“你知不知道碧色在這大漠中,有多珍貴。”
一個女子在宮中總歸無名無分,虞珂受過多少委屈,蕭祁必定都看在眼里,才會特意挑了良辰吉日,一道旨意頒下來,將她封為郡主,封號碧芙,其位等同蕭涵。
宮中一片嘩然,蕭祁卻視而不見,自那之后,甚至日日將虞珂帶在身側,有時閑著還讓她畫兩幅小像。虞珂也樂意為之。更樂意的,是宮中的史官,日日盼著虞珂作畫,作好畫后都盡數將畫像收藏,私下坦言御用的畫師都畫不出她畫中的神韻。
人人都在盛傳這位神秘姑娘,會不會坐上空置已久的后位。
在大漠,虞珂越發愛笑,昔日愛哭的容顏漸漸洗脫,再也沒有什么惱人的事。
原來的虞珂情路坎坷,歷盡千辛萬苦和書生在一起后,書生又染病昏睡,中間還不知吃了多少苦。可如今天高水闊,自由自在,再無塵世的半點束縛。
我從前塵鏡中看到這些,一時摸不準虞珂的心緒。只因入鏡后,心猿意馬乃是常事。就如我之前所說,蕭祁跟書生有著一模一樣的面容,盜走他的心愛之物去救書生,著實很難下手。
到此處,其實很難預知之后結果。
只因在寢殿的那一夜,虞珂看不到,我卻看到,在她離開后,本該沉睡的蕭祁卻緩緩睜開眼,眸中漆黑得無半點光亮,望著帳頂不知在想些什么。
那個時候,我曾以為蕭祁定是愛上了虞珂,否則身為一族首領,又怎能允許身邊的女人覬覦他的寶物。
或許連虞珂都這樣以為,才會在日后出事之時,那樣措手不及。
肆
傳言六件神器因情而生,只因看遍世間冷暖,遂墜入紅塵考驗人心,唯有真情才可救人。
付出的代價,哪怕說得再清楚,也只有親自涉足才能領略一二。就我來看,只要選擇用神器救人,本來就注定是一段傷情。若是入境的女子冷血無情,傷的只有鏡中人一個。
可世間這類人畢竟少數,于是多半結果是兩敗俱傷,傷來傷去,最終又傷到自己。
可見世上并沒有什么妙手回春的神醫,想要逆天改命,付出的也不僅僅是金錢這么簡單。
只是不知,這樣做究竟值不值得。
短短一月,蕭祁對虞珂的信任可謂一日千里。
虞珂已是郡主,又日日跟在蕭祁身側。
照理說,狼血印應當早就到手。可隔了這么久,也沒有收到她的半分消息。
我雖擔心虞珂的近況,可賀連齊無論如何都不肯再將前塵鏡借我一觀,說什么寶物都有壽命,用一次便少一次云云,堂而皇之地編著謊話。
我也就放棄了這樁想法,畢竟人各有命,我既替她搭了座橋,究竟能不能拿到圣物,或者她愿不愿意去拿圣物,該由她自己決定。
兩月之后,我又有嘔血之癥,身體勢必要通過青玉命盤走上一遭。終歸是要走,不如去看看虞珂。
臨行前,我囑咐賀連齊留下看家,若還有拿著師父親筆信箋來找我救人的,可讓對方等幾天再來。
賀連齊聽后不語,只是皺眉看我。
我打量他的表情:“你覺得哪里不妥嗎?”
他露出關切的神色:“你一個女子,孤身一人去鏡中世界,很不安全。難道不覺得該帶一個侍衛?”
我覺得他不是如此好心之人,遂狐疑道:“你若是肯說實話,我就考慮帶你同去。”
他干咳一聲:“我一人在家中,沒有飯吃。”
我腳下一個趔趄,站穩后才猶豫道:“可我向來獨來獨往,從來沒有同人一起去過,萬一……”
他挑眉:“萬一什么?”
我攤手:“你想啊,萬一我能力有限,帶去的只有你的一截胳膊,或者一截腿,怎么辦?”
“……”
念過咒語,玉盤開始一格一格跳動,玉痕之間漫出白光。
等到光暈殆盡,四周竟是黝黑一片。我嚇了一跳,心道該不是真的因為多帶了一個人,玉盤果真不小心將我們送到某個空虛時空了吧。
手在黑暗中胡亂抓了幾下,抓住半片衣角,我這才放下心來,小聲問道:“這是哪里?”
“這話難道不該是我問你嗎?”有火光乍亮,是賀連齊不知從哪里掏出個火折子來,四下照了照,微微皺眉,“像是糧草庫。”
不知該說是走運還是倒霉,推門出去,果然是落在了軍營。
約莫二更天剛過,丈高的火盆噼啪作響。大漠的夜里涼意瘆人,我抱緊胳膊,看著一隊巡邏的衛兵走過來,鎧甲鏗鏘響在夜色中,無端蕭肅。
我回頭一看,賀連齊已不知去了何處。我索性不去征詢他的意見,跑到那隊人馬身前,作揖道:“這位壯士,我來問個路。主上的營帳在……”
照我的設想,虞珂既是郡主,營帳應與蕭祁相隔不遠。而詢問虞珂的名諱也許有人會不知,但問到主上,想必軍中的每一個人都該知曉。所以直接問蕭祁的營帳該是最為快捷的方法。
我還在為自己周全的考慮沾沾自喜,對面的士兵卻是面面相覷,愣了一會兒后手中的長槍齊齊逼上我的喉嚨,喝道:“你是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