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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一溪煙柳萬絲垂

建平十一年 春

大門吱啞一聲打開,小廝探出半個頭,待看清門口站著的女子,才又打開點門,打量了一小會,道,“你找誰?”

“柳大夫人。”此女身著灰布衣,背著個簡單的碎花包袱,長得不算頂美,清秀的臉上表情平淡,語調沉穩。

“大夫人?”小廝十六上下,略為青稚,倒也不勢利,女子大不了他多少,卻是呈現出一種超脫年齡的沉靜,再加上她那身打扮,十分好奇女子的身份,多口應了句,“大夫人不一定見你。”

“請代為通傳,說故人之女燕凝拜見。”

女子語調波瀾不興,不卑不亢,一身布衣倒也裹得她氣質怡人,頗有大家風范。

小廝直覺不能怠慢,便又應了一句,“請姑娘稍等。”然后輕輕的掩上門,趕去通傳。

燕凝仍是一派沉靜。

**

燕凝是豐州第一大戶燕家人。

燕家一向人丁單薄,對燕家來說,賺錢事小,生兒子事大。

燕易是獨子,燕凝是燕易的獨女。

話說燕易向慧娘提親的時候,也沒多少人反對,只盼娶個能生的。

慧娘和若蘭是閨中姐妹,感情深厚,但家境卻不如若蘭,若蘭嫁給固安城柳家的大少爺為側室。

這柳家乃北方首富,幾十年前還只是個大地主,之后開始經營布料生意,再之后又涉足民之生計飲食業,開得天下第一酒樓聞香樓,店鋪遍及全國,可謂家財萬貫。

柳家大少爺又是一表人才,即便側室,若蘭也嫁得心甘。

慧娘卻是嫁得情愿。

燕家雖富卻遠不及柳家,只是柳家和燕家早有生意往來,燕家經營糧鋪,年中往聞香樓送去的上等大米金額也是驚人。

若蘭嫁入柳家的第二年便一舉得男,正妻膝下無子,再加之不善交際,逐漸沉默,一意皈依佛門,帶發修行。

柳家大少爺寫下休書,這若蘭,就順理成章的成了正室,成了柳家的大少夫人。

再之后,二老仙游,若蘭又成了大夫人。

然而慧娘不及若蘭運氣,燕凝出世之時,所有人都大覺失望,連燕易也不例外,慧娘身子不大好,大夫說,生孩子傷身。

慧娘身子果然不大好,足足五年肚皮不再見鼓起,燕家長者開始騷動,終究忍不住想幫燕易納妾。

慧娘外柔內剛,性子倔,容忍不得。燕易生性溫順,夾在中間,進退不能。終致心神不寧。

因而小燕凝在燕家并不受歡迎,連慧娘也禁不住埋怨。

稚子年幼已不常見笑容。

燕易倒也疼她,這唯一的女兒。只是燕易不懂孩童之樂,便只能帶在身邊,親自授之課業。

燕凝自幼便與賬本打交道,再大些,便懂得些商者本性,人情世故。

燕易常常嘆到,“凝兒,你娘不愿,我便不納妾氏,只是這家無寧日終究令人頭疼,他日你夫君要納妾,你便從了他罷。”

其實慧娘從他,只是燕易若要另娶,便揮袖離去。

燕易不舍。

* * * * *

故人之女?

小廝也無甚記性,忘了燕凝姓名,微微壓下心虛,等待指示。

這若蘭為南方首富的當家主母,自是見過世面,倒也不震驚,只是一時想不出個了然來,就吩咐小廝讓人進來,而后擺了擺架子,耗了段時間,才讓人陪同著走向偏廳。

便沏上兩杯茶,招呼一下罷。

一見到廳中仍背著包袱,立在中間的女子,略為沉思,臉上無一絲不耐,也不四處張望,只是沉默著。竟也生出些好感來。

“你是?”一邊問一邊慢慢走向廳前的靠椅坐下,一旁丫頭已是端上杯茶,弓腰退下,若蘭慢慢的端起杯座,又慢慢打量起眼前纖細女子。

清秀臉蛋一派沉靜,只是那雙漆黑的眼眸,宛若溶洞最深處的一汪清池,澄凈清幽得不可思議,甚至沒有一絲波瀾。

“燕凝見過夫人。”燕凝先是微微欠身行了個禮,而后才抬起頭,直視已貴為柳家大夫人的司徒若蘭,臉上見不著一點畏怯。而后她也不拐彎抹角,道,“娘臨終前讓燕凝來投奔夫人。”

“燕凝?”若蘭細嚼著這兩個字,倏地的瞪大眼睛,放下茶杯站了起來,側頭又打量了她一番,似乎想尋找些熟悉的影子,而后開口想確認,“你娘是……”

“燕家少夫人,李氏慧娘。”

若蘭雖已有八成把握,但聽到這個久違的名字又是一震。雖也有懷疑,但和慧娘交好已是二十年前的事,再加上這女人有種讓人信服的魅力,便信了十足。

心里頓生感傷,聲音也添得三分感性,“臨終……你娘她——”

“已逝。”這個事實并沒有為燕凝的臉上增加一抹悲哀,她只是平靜的述說著這個事實,安靜的。

“已逝……”若蘭喃喃重復,扯出一抹苦笑,有些不穩的坐回椅子上,言語中透出些激動,“她為何不早來尋我?”

“娘一直惦掛著夫人。”燕凝看著面有悲色的柳夫人,不過是個陌生人,“只是,夫早逝,不容于夫家,無臉回娘家,自是無面相見。”

那個爭強好勝的女子啊,明明外表嬌柔,卻生得一身傲骨,定是覺得不如她,才會明明走投無路,卻仍避而不見。也罷,十余年未曾再見,更多的只是一種感懷,嘆了口氣,“凝兒,你便安心住下,我定好好待你。”

燕凝聽罷沉默了片刻,已是明了這柳夫人忘了那事,才又輕聲喚了句夫人。

若蘭正欲喚丫頭帶下去安頓,一句夫人又停下來。

“夫人,令郎可已娶妻?”

若蘭頓了頓,雖是狐疑卻仍照實回答,“尚未。”

“可有刻苦銘心之愛?”

若蘭已是蹙眉,“不曾。”

燕凝側身行了一禮,“還望夫人做主,替燕凝與令郎完婚。”

“完婚?”若蘭再次震驚,開始思量著這番話,突然想起早被遺忘的那段記憶。

“嗯,”燕凝又繼續接到,“夫人在出閣前就已允諾我娘,在令郎彌月之際,也交換了信物,燕凝既為女兒身,便是結為夫婦。”

“這……”不提還真是忘了,自韜兒彌月之后,慧娘就回了豐州,誕下一女之事雖有耳聞,也道了賀喜。只是那之后慧娘和夫家略有爭鬧,慧娘也不再在兩家走動,她又卷入了柳家大少夫人的爭執中,便無甚往來,久而久之就忘了這事。

韜兒現在已是柳家的謫長子,將來是柳家名正言順的繼承人。也早想給他說門親事,令他早日定心,只是這孩子從小我行我素慣了,又被慣壞,她說不動他,就一直拖延至今,但拋下這點,仍是顧慮——

燕易七年前外出遭山賊所害,慧娘被指克夫,又未能留下子息,等于斷了燕家的后,遭至責難排擠,后慧娘帶著女兒夜離燕家,從此無了蹤影。

聽聞這事,她也派人去尋過,一直未得消息,也就擱置了此事,而今這個女子突然找上來說要完婚,只得猶豫。

燕凝又怎么會不懂柳夫人的心思?于是低了低頭,“還望夫人莫要嫌棄,柳家的信物,一直帶在身邊,即便最貧困煎熬的時日,也不敢滋生一絲當賣的念頭。”

而后從衣襟中摸出一塊晶瑩透亮的寶玉,證實了自己的身份。

若蘭雖在幾房人的爭斗中培養出些心思,卻并非刁蠻之輩,她既然信了這女子,也不再懷疑,只是柳家若是有這樣的大媳婦,恐怕會讓偏房的人笑話去。

也只能安撫她,“凝兒,娶你是自然,只是可能讓你受點委屈。”

燕凝微微將傾斜的包袱向上提了提,欠身又行了個禮,柔了聲,“娘說,既為金蘭,夫人定是明瞭她的苦,請你疼惜她唯一的女兒。”

若蘭蹙眉,輕嘆口氣,“只是,我相公他……”

“娘說,固安城內柳家大院流水席上的男女老少,皆可為證。”

* * * * *

提起甫陽城中最美麗的女子,自然非司馬家的小女兒若蘭莫屬,又撫得手好琴,舉手投足間盡現優雅,也難怪柳家會上門提親。

司馬家早兩輩出過個大官,雖說柳家大富大貴,仍是覺得委屈了若蘭。

但若蘭卻主動應允了這門親事,事實證明,她并未選擇錯誤。

只是真要論起琴技來,若蘭還得叫慧娘一聲師傅。

慧娘自幼身子不好,但眉宇間盡是堅韌,卻偏偏生得柔情似水,再加上一身才華,雖然是庶出,上門提親的人也是絡繹不絕。

慧娘家里是個土財主,爹爹納妾十一,慧娘的娘親,夾在中間,加上天性懦弱,在家里并無地位,在慧娘十三那年積郁成疾過了身。

這也便是慧娘不允燕易納妾的原因。

論年齡,慧娘其實還長若蘭一歲,只是守孝三年,出嫁卻晚了一年。

若蘭的選擇,慧娘并不贊成,但也不便多言。既然若蘭嫁了,加上柳家的財勢,慧娘使了個心眼,提出了結親這事,若蘭倒也率直,自然點頭稱好。

當中慧娘機緣下結識了豐州人士燕易,也遠嫁他鄉,和若蘭隔得更遠。

柳云韜彌月之際,慧娘已身懷六甲,卻執意遠赴固安城,來喝這杯喜酒,當中對著襁褓中的男嬰又提了這事,子為弟兄,女為夫妻。

當時柳翼也在場,長子滿月,又喝了兩杯小酒,再加上兩家的生意往來,一個高興,抱著柳云韜當著流水席上數百人宣稱了這件事,其中不乏權貴。

而后燕易出了意外,事情就演變成了這般模樣。

* * * * *

“也罷,我為你做主便是!”慧娘畢竟和她情如姐妹,而今又已逝世,她的女兒也不想待薄了,更何況,燕凝對她的眼,安安靜靜的,突然想起什么便又問:“算算年齡,你快十八了?”

“是的。”

“你娘過身多久?”

“三年。”

這孩子孝心,也是守孝后才來投奔,“那,改日領我去你娘墳前上柱香,我也掛念她。”

“好的,夫人。”

若蘭又是輕嘆一口氣,便招呼身邊的其中一個小丫頭,“小紅,將燕小姐帶至西苑安頓。”而后又面對燕凝,“呆會讓人給你添置些家常,明天讓柳管家給你添個兩個丫頭,你便安心住下罷。”

“謝謝夫人。”燕凝仿若聽著別人的事,并無一絲驚喜,只是又欠身以示謝意,而后就順從的跟著小紅離去。

若蘭揪起了眉頭,做主……

恐怕還是有點難度。

* * * * *

柳云韜之下還有五個弟弟,七個妹妹。

柳翼娶了五房,也是個風流種子,只是他對若蘭還是特別的,有事沒事都往她這邊走走,柳家大小內務都交由她全權處理,給足了里子面子。

若蘭這個大夫人還是挺有地位,只是這一定論并不適用在柳云韜身上。

柳云韜也可謂得天獨厚,光是先天的就給足了他,財富相貌,還有頭腦。

下人們也不懂得怎么形容,只是覺得大少爺很好看,丫頭們都不敢直視他的眼睛,光是靠近他,小心肝就會撲騰撲騰的。其實也沒人敢直視,不僅是敬畏,少爺的眼睛,會勾魂。

少爺總是慵懶的,一個人獨來獨往,懨懨的趴在濤園語和湖的湖中亭內睡覺,偶爾心情不好,會皺著眉頭一臉不耐煩的樣子,少爺心情不好到極點的時候就會發怒,然后就喜歡找人麻煩,一定得避開。

聽說,他出的主意,都讓柳家狠狠賺了一筆,少爺在商場上是無情的,他可以和狡猾奸詐的老狐貍周旋帷幄,面對蠻橫霸道的獅子面不改色。

聽說,少爺十五歲跟著柳翼在柳家產業走了一圈,慧眼識英雄提拔了幾個人,至今也有幾個年頭,即便老爺已不怎么管事,少爺也依舊慵懶,柳家的大小產業仍然廣納財源,那聞香樓,更是聞名天下香滿樓!

所以下人們看待他,是欽佩的,又是敬畏的,甚至戰戰兢兢——少爺要趕的人,沒有人敢留。

所以濤園總是安靜的,少爺喜歡安靜,這樣他就能安安心心的睡覺。

燕凝跟著小紅丫頭在諾大的柳府中長長的回廊里迂回前進,這地方大得嚇人。只是燕凝也不多話,只是一貫的沉默,仿佛剛才和若蘭的交談只是一種幻覺。

這個燕小姐,不說話的時候安靜得有點詭異,小紅只得頻頻回頭看看她,怕她跟丟了。柳家也是花費了她好些時候才大致弄清方位,只是仍有地方她也沒去過,譬如濤園。

燕小姐真的會成為未來的大少夫人嗎?她居然那么大膽,主動提出婚約,但得知夫人答應后又不見得有多高興,真是個奇特的人。

小紅又忍不住多看了她幾眼,并非樣貌過人,長得還不若少爺好看,只是少爺是男的,無法相比。那么,柳家的幾位小姐,年紀小小的也早已是個美人坯子,比不上。

即便夫人曾經說的那些個親事,據說都是一等一的容貌一等一的才華,連身家也是過人。那些女子少爺都看不上眼了,少爺會應允娶她嗎?少爺不想做的事,沒有人可以勉強的吧。

安靜得有點難受,燕小姐一點問題也沒有么?譬如你帶我去哪,你多大了,進柳家多久了之類的,走著走著小紅忍不住開了口,“燕小姐渴了么?待會我讓廚房煮點蓮子百合羹給你送去。”

“嗯。”

“……”便又是沉默。

尋常人不是應該以此為話題打開話端嗎?可燕小姐連欲言又止的傾向都沒有。

* * * * *

又走了段路程。

五少爺帶著小少爺突然大叫著沖了出來,兩個小家伙大字攔在她二人前面,童稚的臉上有著無法無天的頑劣,而后五少爺揚了揚手,催促身后,“快快!”

小少爺五六歲的稚齡,也奶聲奶氣的跟著喊,“快!”

后面兩個小廝,有點無奈的加快了動作,兩人額頭滲出些汗水,合力捧著個木桶,似乎搬運了一段路程,有些喘。

五少爺約摸十歲,顯得有些不耐煩,“不要婆婆媽媽的,快點!”

見到那木桶小紅就有點慌了,八成是柳家最小的兩位少爺又想到什么整人的點子,有點頭疼的堆著笑臉,“五少爺,小少爺,小紅陪著客人呢,改日再陪少爺們玩耍好不?”

“我不!”

“我也不!”

而后柳云錦略帶興奮的催促,“快倒,快倒!”然后收回雙臂,拉著弟弟退了兩步,不想被波及,而后就昂著頭插腰站著。

那兩個小廝給了個歉意的眼神,小紅緊張的退了兩步,回頭見燕凝仍是鎮定,也顧不得身份,想向她靠近些。但隨之一桶油就當著二位女子潑了過去。

小紅一聲尖叫,加上慌亂,繡花鞋踩得腳底一滑,狠狠的摔至地上,哎呦一聲想爬起來,可手心也沾滿了油,找不到著力點,又是滑了一下,四面朝天,整個人平躺在地上,也是覺得丟人,就掩面嚶嚶的哭了起來。

“哈!真的會摔倒!好!好!”柳云錦連連拍手叫好。

“好!好!”柳云均也是覺得好玩,跟在旁邊跳著拍手。

燕凝自腰部以下皆被潑濕,黏黏稠稠帶著大量油腥的味道,又滲進衣衫里緩緩化開,很是難受。雖然也有些措手不及,卻是因為沉著而站住了腳,心里也明白稍稍移動就有摔倒的可能,一如前面那狼狽的丫頭。

丫頭哭得正是傷心,燕凝覺得吵鬧,于是喚了一聲,“小紅。”

這一聲竟奇跡的安撫了小紅。

柳云錦不高興了,指著燕凝大喊,“你是誰?你為什么不摔倒?”

柳云均也哼哼地接著,“為什么?”

燕凝不為所動,只是將肩頭的包袱取下,而后解開,里邊整齊的疊放著幾件衣服,為數不多,燕凝拿出一件微微彎腰鋪在地上,而后邁了一小步,踩了上去,微微的挪了挪腳底,拭去些油。而后她遞一件給小紅,眼神示意她擦拭一下。

小紅有點愣愣的接過來,狠狠的吸了下鼻子,小心的撐著自己坐起來。

手感粗糙,柳府的下人也不穿這樣的衣服。

才看出燕小姐身上洗得略微發白的藍色布衣已經是最好的一件。

她心里微微發熱,先是拭拭雙手,又是頓了頓,抽噎了兩下,不大好意思的把衣服鋪在地上,想先坐上去而后爬起來。

燕凝見兩件足已,于是夾著衣服,將剩余不多的衣服又再次收拾進包袱里,動作慢而有條理,又將包袱背在肩頭。

柳云錦看著燕凝的淡定,又見著了小紅的舉動,重重的哼了一聲,眼珠子一轉,不服氣的沖了過去,想將其推倒。

小家伙顯然忘了地上的油跡,一個踉蹌,整個人趴倒在地上,小紅不敢怠慢了,趕緊去接,只是沒接著人。

好在地上已經鋪上了衣服,柳云錦的下巴磕在衣服上,聲音悶悶的,似乎不大嚴重,只是身上大概有不同程度上的磨傷,覺得疼痛。嗒吧了一下唇,放聲哭了起來。

柳云均年齡還小,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本來哥哥一摔還傻呼呼的笑出了聲,但五哥毫無顧忌的哭聲,又令其手足無措起來,也是張開口大哭。

兩個小家伙都被得罪了。

小紅想伸手去安撫,柳云錦卻撒起潑來,倆小廝將木桶一扔,趕緊上去,想扶他起來,可柳云錦不依,拳打腳踢的,一小廝不穩,又連帶作用,二人都摔了下去。

他們摔下去,柳云均不肯,沖上去想讓人抱,揪住一小廝的衣角不肯放,趴在他大腿上。這倒好,大人小孩摔成一團,頗為壯觀,亦極其滑稽。

唯燕凝穩穩的站在衣物上面,不為所動,在煩雜的聲音中,穿透出一種淡定,“走吧。”就帶頭向前。

小紅竟是聽清楚了。她又瞅了眼身旁,趕緊爬起來,跟上。

柳云錦大哭大吼大叫,“快快,抓住她!”

燕凝充耳不聞,小紅一邊整理著衣衫,一邊有些擔心的回頭看看,而后腳底有點打滑,卻小心的穩住了身子。

遠遠聽到紛亂的腳步聲,而后傳來一聲有點蒼老尖銳的女子聲音,“哎呦!我的小祖宗們啊!”

小紅又吸吸鼻子,“奶娘急了。”

西苑用來招呼貴客,平日里都有人打掃,屋子格調也顯得貴氣,若蘭倒也看重燕凝。

這小紅歸屬若蘭的直轄范圍,地位也高其他下人一等。又領了大夫人的令,見她喚了兩個小廝準備熱水,又令個丫頭去給燕凝備身干凈衣裳,伺候她沐浴,就打算離開一小會整理下儀容。

離去時燕凝微微點頭,道了聲,“謝謝。”

小紅頓住,沒反應過來,突然有些不好意思,眼睛鼻頭因為剛才的哭泣都有些紅腫,靦腆的笑笑,又趕緊擺擺手,“什么話,小紅份內的事!”已是打心眼喜歡這位小姐。

還想多扯個兩句,燕凝已經轉身進了里屋,竟也不覺得她傲慢無禮。

旁邊小廝已經抬進個木桶,來回忙活。

燕凝將包袱放置圓桌上,也不四處打量,隨即坐下,顯然是有點累了。那身油漬,并不影響她的平靜,倒是細細的打量著墻上的字畫來。

燕小姐的臉上盡管沒有什么表情,卻是看著舒服,也不會覺得她冷冰冰的拒人于千里之外,那是一種淡定存在,所以忍不住會想要多看她幾眼,看她還在不在,倒真是個奇特的人。

回過視線時,小紅益發覺得難受,揪起眉頭,禁不住佩服起屋里人的面不改色,離去前突然想起了什么,又招呼個丫頭奉茶,才安心離去。

燕凝看完墻上的字畫,慢慢的合了合眼,沒什么事干的時候,連呼吸都變得緩慢,才輕輕擺弄了下裙擺,確實有點難受,這才微微蹙眉,隨即又如一抹輕煙般消失不見。

物是人非事事休,要在柳家坐穩大夫人的位置,手段只是必須,娘說柳夫人的好,她卻想著一切的意外,倒是讓柳夫人答應下來比她想象順利得太多。

是她顧慮太多么?

娘說當年懷抱中的柳家大公子紅唇齒白,相貌差不到哪去,只怕養尊處優有點脾氣,讓她順著點,怕她當真一人受苦受難。

本該在三年就上門,她卻獨自守著爹娘的靈位,靠著娘從燕家帶出來的一點身家,閑時去柳家門下的一間繡工房幫做零工,領點散錢。

柳家對工房的人從不吝嗇,那柳家大公子雖然從不去繡工房,但繡工房里二十來個妙齡女子,聊的最多的,便是柳云韜。

他的事跡雖有夸大,甚至虛無,也是個無所顧忌的人,倒也稱不上惡劣。

她只想有個家,一個家就好。

她累。

* * * * *

回神時有個小丫頭來喚她,說是水燒好了。

話說這柳家的小少爺們倒也頑劣,尋常人家即便吃得起肉,這油,也是極為看重的,往往反復利用,舍不得浪費一滴。而今整整一桶竟被如此玩耍掉了,這柳家不心疼,不知心疼死多少戶人家。

燕凝點頭應了一下,見兩個小廝已經下去了,又將原本放置一旁的屏風架好,屏風外堆放著兩桶水,架著個瓢。手腳倒是快。

燕凝躬身褪鞋,鞋面也已被滲透,看來是要不得了。

丫頭關了門,迎上來為她寬衣。

燕凝也不拒絕。

后又見著丫頭面對油漬面露難色,又自己動起手來。

不拒絕皆因為這燕凝小時候由奶娘幫著,早已習慣。后來跟著她娘,自是不能常沐浴,實在身癢難耐,又不想曝露在光天之下,便使兩個錢,去固安城邊最小的澡池子里與人共浴,早見慣了人的身子,自然被人看慣。

澡池子的一些女人往往結伴而來,笑嘻嘻的互相調戲一下,掐掐對方的肉。有些個大膽的,還會說說與自家丈夫的房事,抱怨的,贊賞的,聽得多了,也不足為怪。

燕凝便常常待在一旁,慢慢的擦洗著身子,不刻意聆聽,也不搭話。

油漬難洗,丫頭才面露難色,見她自己動手,又有點慌張,想解釋什么,小紅姐說這是貴客,還偷偷摸摸的告訴她極有可能是未來的大少奶奶。得好好招呼著。

雖然不大相信,但還是小心點好。

燕凝只是靜靜的盯著她,直到她安靜了,才又繼續解著縛繩,小丫頭有點懵,卻發現喉嚨擠著些話說不出口。

“有皂角嗎?”解開外繩,燕凝抬頭看她,問。又眨了下眼,反忖了一下,澡池里雖有,柳家用起來還是略嫌低俗。

果然,小丫頭一臉疑惑,“那是什么?”

一身油膩難受,燕凝又是開口,“小少爺吃臟了嘴,拿臟了手,用什么清理?”

“豬苓!”小丫頭隨即面有難色,“可惜青兒沒有,那東西貴。”

視線再對上燕凝之時,她已褪下外面的臟衣。小丫頭隱約感受到她的體貼,有些不好意思,突然樂了,“我知道容奶娘可能會有!她平日照看著均少爺,肯定用得上!”

“嗯。”燕凝又是點頭,而后褪去最后一層單衣,也不見羞怯,赤腳走向屏風后頭,之后聽見進水的聲音。

“呃……”青兒卻是微微澀紅了臉,別開了眼。一般住這屋子的,都是有貼身丫頭或者隨從的,雖然管事丫頭教過她怎么伺候人沐浴,卻還未真正服侍過人,想想又喊,“那我這就去,去去就來!小姐稍等。”

“嗯。”燕凝已是用開始清洗,水面浮上一層薄薄的油光,淡淡的聲音由屏風后傳來,“謝謝。”

青兒遲疑了一下,推門出去。

燕凝也不回頭看一眼。水溫剛剛好,就放松了身子,枕在木桶邊沿,閉目養神。也過了些時候,有人推門。

燕凝于是睜開眼,以為是青兒,緩過神后,又站立起來,想走出桶,免得弄壞了整桶水。

這時一個白色的高大身型慢慢的從屏風后靠近,竟是個男人。

男人眼神透出些許慵懶,些許興味,唇角還勾著點笑,聽見水聲,還在想是什么事,已是見著了燕凝的身子,并自然的往下打量了一番。

燕凝心一驚,難得的閃了神,但卻是抑制住沒有尖叫,瞅見男子不以為然的目光,思索了片刻,又鎮定的蹲入水中,微微顫抖的手隱藏在水中,仿佛闖進來的并非男子。

仍然淡煙迷氳的溫水讓她漸漸穩住了呼吸,緩慢的吸入一口氣,壓下驚嚇,再抬頭,已是對上他視線,帶著先前沒有的冷意,也用同樣的方式打量了他一番。

男人也不在意,卻表示了對她的興趣。而后隨手一拋,某硬物噗通一聲沒入水里,燕凝摸起來感受了一下,是豬苓。隨即又瞥見男人手腕上紅繩系住的一顆黑珍珠,映襯著那白衫很是搶眼,已是清楚來人的身份。

男人便是這柳府的大公子柳云韜。

燕凝便隱去眼中的冷然,隨之淡化。

那黑珍珠若桂圓大小,聽娘說,那珍珠渾然天成,通體烏黑晶瑩,加上有這般大小,是可遇不可求之物。

娘初懷她之時,腹中陣痛,大夫說可能保胎不住,便誠心去了廟里拜觀音。后見廟外幾名孩童拿此物當彈子玩,竟看對了眼,使了些錢買了下來。后來才知竟是珍珠,隨身攜帶著,也再無疼痛過,保住了腹中胎兒,自是大喜。

柳家家財萬貫,尋常珍物也怕是不會看在眼里,便用紅繩穿透,給了柳云韜當信物。襁褓中的云韜兒竟是歡喜,揮手咧嘴,握緊了這顆珠,才讓柳翼也滿心愉悅。

料不到,柳夫人都遺忘了這事,柳云韜仍將其系在手腕之上。這珍珠原本女氣,系上手腕更顯得如此,但興許是那劍眉鷹眼,以及眼里不以為然的隨性,倒也不覺得陰柔,反而添得些灑脫。

方才未聞得水聲,才來屏風后探探究竟,只是女子突然從水中站起來,讓他看了去,既然已經看了,女子又極其鎮定,多說枉然,倒也未置心上。

柳云韜便用腳踢開了屏風,坐在櫈上,接著就毫無顧忌的盯著木桶里仍顯得淡定自如的女人。

哼笑了一下,又覺有趣,慢慢的打了個哈欠,皺著眉踢開她褪在一旁的衣物,而后才側身,右手肘撐著桌面,托著后腦,斜斜的看她。

“你是那一房的親戚?”穿成這樣還能住到西苑來。

這豬苓,透出些怡人的香氣,抹過的地方也不覺油膩,用之后水面也無白色污垢浮上,倒真的強皂角百倍,剛才是她多慮了。燕凝便將豬苓抹在身上,細心的清理。

得不到回應,柳云韜有些不悅,將撐在后腦勺的手臂放下,滯空在桌外,而后坐直了些,“我在問你話。”

燕凝才又看著他,靜止了片刻,輕聲道,“你未過門的妻子。”

“……”柳云韜思忖了片刻,哦了一聲,“你是燕凝。”娘既然讓她到這來,也是信了她的身份,又瞥著她,哼笑,“一身油膩的女人。”

燕家生女之事傳來后,就在固安城傳開了,大多人都知道柳家大少已是定了親的人,迅速傳遍了大街小巷,對那女子也極為好奇,早在議論什么時候迎親,只可惜一年又一年,拖了這么久仍不見動靜。

想來這柳家的婚事,定當再開流水席,也好湊個熱鬧,蹭飯吃。

燕家后來發生的那大事,娘知曉,外人并不知曉;這外人知曉的親事,娘知曉,卻給忘了,還一直忙著幫他張羅婚事。

也不想成為老少的茶后閑余,于是拒絕。

娶妻而已,他并無堅持,只是這女方若是找上門來,定能鬧得翻天。他不喜吵鬧,便再拖個幾年,也圖個安靜。屆時男婚女嫁,再無人說得閑話。

閑時無聊把玩著那顆珍珠,會揣測這燕凝到底生得什么模樣,今兒終于找上門來,舍不得柳家這口肥肉。樣子倒也能入眼,尤其這性子對了他胃口。

方才府中閑逛,剛好瞅見那油往她二人身上潑去,燕凝淡定的眼神令他頗為欣賞,若是個丫頭,便想收為己用,不料小紅竟將其帶至西苑,招呼起來。

她竟是燕凝。

先頭的表現又令他心生贊賞。動不動就尖叫的女人娶回來也是麻煩,倒是那兩小子哭成一團,怕是受了點挫折,一想竟覺得可笑,又是露出個笑容。

這一趟,算是走對了。

柳云韜又望著燕凝,她倒也自在,兀自清洗著。而她隱藏在水中的身子,他剛才已經見過了,稱不上白皙,卻是線條分明玲瓏有致,水中出浴的模樣在腦內仍然揮之不去,讓他心中竟生得三分期待,他未過門的妻子。

“罷,我娶你過門便是。”

燕凝看了他一眼,點頭以示她明了。心里也松了口氣,若這兀自闖入的人是柳家別個公子,只恐怕要惹來不必要的麻煩。

隨即燕凝想起來什么,斟酌了下用詞,又是開口,“公子坐的木櫈,方才燕凝坐過了。”

“嗯?”

“穿著公子踐踏的那身衣裳。”有油漬。

柳云韜何等聰明,已是馬上意會,笑容瞬間隱去,皺著眉站起身,摸摸櫈面,果然仍覺滑手,他一身白衫,恐怕明顯,透露些許怒意,轉頭看她,以為她是有心隱瞞,故意出言調侃。

但燕凝早已垂下眼眸,又在清理身子。也不覺得她是在裝模作樣,眼里并無嬉笑之意,她似乎只是將事實告知。一時有些困惑,爾后主動朝著她逼近了兩步。

燕凝感受到壓迫,又抬起頭來,不明他為何還不離去更換衣衫,眸中淡透不解,又隨之消逝,停止了動作,直視他。

這女子的眼神太過澄靜,水波之中隱露的清幽竟是讓他有些閃神,哼了一下,將水桶外的踏腳一腳踢開。

這府上的木桶,為顯大氣罷,也大上一號,怕人跨不進來,還備了踏腳,倒也顧及了儀態。木桶里邊也是用布包著塊踏腳,不會刮傷人。

燕凝有絲意外,隨之了然,每人都有不同的習性。

外邊已是有了些動靜,柳云韜又是一派慵懶的模樣。

“燕小姐,燕小姐——”青兒邊喊邊沖了進來,一見到她家大少爺,嘴巴都沒合上。

柳云韜見慣了下人大驚小怪,頓覺無趣,“有話就說。”

“哦……”青兒還沒弄清楚狀況,有點愣愣的接了話,語調也由高亢變成唯唯諾諾的,“那個、容奶娘正在抓人……說是小少爺被人欺負了現在還在鬧,小紅姐坐視不理也該受罰,她說和兩個小娃計較個啥,明見著人摔倒了也不扶起來。現在、現在沒空理我……”

說完又偷偷摸摸的瞥了眼少爺,但又趕緊別開,心兒跳得慌。大少爺怎么會在這里?

“兩個小少爺哭鬧個不停,誰都沒法安撫。”

燕凝于是喚了一聲,“青兒,幫我把踏腳扶起來。”

“哎呀!怎么會這樣?”

聽在柳云韜的耳內卻是刺耳。

“再給你家少爺拿件外衣過來。”她說完又繼續,“順便幫我把屏風架好。”

青兒才發現這屋子已是亂得很,想問清楚狀況,又不敢。

剛想去把踏腳扶起來,柳云韜又是開口,“去給我拿件外衫。”

“是!”青兒趕忙應到,又有點慌的瞥了眼燕凝,有些遲疑。左右為難。

“去吧。”燕凝也不見惱。

青兒停頓了片刻,也不敢耽擱,又匆匆離去。

柳云韜明顯在找她麻煩,卻是憶不起什么時候得罪了他,娘說,討厭人不需要理由,大概是富家子弟的劣根性罷,就閉上眼再次枕在木桶邊沿,不再理會。

閉目后又思及點上,即便她未說,這屋里就兩個人,她讓青兒扶踏腳的舉動大概觸傷了他大少爺的面子,心里便是了然。

水溫漸漸淡去,卻是睡意襲來。

昨夜隔壁三嬸孫子周歲,讓左鄰右舍上門吃了頓飯,盛情難卻,她也便上了門,席中也未和人談上話。笑意融融的桌面上多她一個極不協調,散局后,面對一輪空月靜坐了一晚,早上就收拾了包袱上門。

柳云韜目送青兒離去,見她又沒了聲響,瞥見她悠然自得的閉上了眼,頓生怒意,“你倒是閑情逸致的。怎么,未來夫人,不開口求為夫么?”又皺了皺眉頭,“還是你打算在桶子里睡覺?”

燕凝性子非冷,倒也是有問必答,只是大多時候,人家不主動,她也沒有話端,所以才讓人覺得沉默。但今日當真不想理會,可念著對方是她將來的夫君,只得應了話,“等青兒回來。”

柳云韜心忖她也沒說錯,因為他不可能為她去扶起那踏腳,也不會主動抱她出來,現今有種居于下風的感覺,覺得不是滋味,“那你就等著吧!”而后揮袖離去。

燕凝聽出他發怒,又是輕蹙眉頭,瞅見柳少爺在木櫈上蹭上的油漬,顯露在陽光下,儼然一幅固安城地圖。

竟難得的有了絲笑意,只是尚未捕捉,就已消逝。

* * * *

燕易見慧娘身子不好,怕燕凝也體弱多病,曾雇過個師傅教她些拳腳功夫,只為強身。

只是她自幼性子沉靜,一些哼哈她從不叫喚,每每打起拳來,師傅全然不知身后之人的動靜,面對面又有雙直視著人的眼眸,久了讓人有些不自在。往往啼笑皆非。

有日讓燕凝打木樁,她安安靜靜的,只得強令她喊出聲來,她靜靜的看了那師傅好一會,才如此施行,往往是完了一招,才事后相補一聲。

燕凝也是費了些心思,身子骨倒真的不錯,冬日河邊洗衣,手腳靈活也不生凍瘡。正值夏末,水里泡了泡,又是日頭,倒也沒感染風寒。

青兒原本是專門負責西苑的丫頭,但未過門之前,若蘭都讓燕凝住在這兒,便索性讓青兒服侍著。

青兒其實手腳也勤快,二人相處也是融合。

只是這日柳云錦得知她的落腳處,又攜同柳云均殺上門來,一進門就甩下柳云均沖上來喊打。

燕凝喜歡讓房門大開,桌子靠近門邊,坐在左側那個位置上,看看書,時不時再抬頭看看天。

這日也是如此,看得正精彩,聞得聲響,扭頭一看,小小身影已是撲了上來。

燕凝順勢將書本往小家伙的腦袋上敲了一下,而后竟是主動開了口,“不要吵。”

而后又認真的將食指放置唇邊,又看起書來。柳云錦愣了一會,身后的柳云均已作大鵬展翅之姿,一邊啊一邊彎身往前沖。

一直沖到房間里,撞上他五哥。

柳云錦重重的哼了一聲,瞪了幼弟一眼,瞥向燕凝的眼眸盡是傲氣,“你敢打我!”

“嗯。”燕凝也不再看他,隨后又翻了頁書。柳夫人怕她悶,備了樂器女紅,還讓她隨意挑只寵物,見她想看書,便直接讓青兒帶她去自己挑。

料不到柳府除了若干書房,竟是整理了間書庫,一些書名她聞所未聞,便拿回來研讀。

柳云錦其實不痛,也覺得這燕凝特別,鬧不起來。但遭遇了冷落又是心有不甘。眼睛一轉,動了個心眼,想去踢她的櫈子,燕凝趁他未有動作之前,淡淡的別過頭看著他。

“干嘛?”被人發現了心思,柳云錦也不心虛,昂昂下巴看她。反而樂意她的視線離開了那本丑丑的書。

燕凝不解這兩孩子為何又來找麻煩,便放下書,起身。

青兒去給她備點心,不在身邊,院子里站著那兩個只能自認倒霉的小廝,這柳云錦八成又是將弟弟偷偷從奶媽那拐了出來。

想來他們也不敢逆了小祖宗的意,便打算去園子里弄弄她的嵐草,這嵐草熏出來的香味可助人入睡,本身泡出來的茶又有寧神之效,添點煮粥,會有種甜甜的淡香,是西域來的寶貝,機緣之下弄到些,不舍用完,取了些來培植,竟能培育些新芽。

早時娘也是靠著這些草才能勉強睡著,醒來時往往又滿面淚水。

“你去干嘛?”

“干嘛?”柳云均也是滿臉憤慨。

“種嵐草。”又不再說話。

* * *

“啊啊,有蟲!”

“蚯蚓。”燕凝平淡的應付著兩個娃娃,也不見嬉笑,只是見日在高桿,曬得人暈,微微移了移身子,替二人遮去些陽光。

兩個小廝奇怪這嚷著要報仇的小麻煩,居然那女子摻和上了,就跟在旁邊站著,也是忍不住多看了她幾眼。

“這個呢?這個是什么?”

“草。”

“這個草和這個草長得不一樣。”柳云均一手抓著一把。

“笨蛋!我和你也長得不一樣,我們都是人!”柳云錦昂起頭很得意的看著她。“對吧!”

“嗯。”

“你叫什么名字?”

“燕凝。”

“你怎么不笑啊?”

“不好笑。”

“不,我命令你給我笑!”

燕凝不理他,柳云均已是累了,伸出手來,“抱。”

燕凝拍拍手,應言抱起他,全是肉的小家伙,有點沉。小家伙笑嘻嘻的,摟著她的脖子,而后沾滿泥巴的小手在她臉上涂涂抹抹。

燕凝也不抗拒,又用衣袖給他擦了擦汗。

柳云錦瞧著那張花臉哈哈大笑,柳云均也是咯咯直樂。

燕凝柔了臉,嘴角微微揚起,又有點陌生,于是放棄。

這時柳云錦又拉住她的衣角,頗為勉強,“好吧,以后你就由我罩著!”

燕凝低頭看看他忍不住的得意,微微點了點頭,“嗯,謝謝。”

若蘭將這親事和柳翼說了,他沒意見,這柳家家業大到一種程度,竟是累了,沒必要再來個聯姻,女兒嫁了幾個,已經聯夠了。

所以若蘭就琢磨著找個機會,和兒子提這事,一拖就拖了十來天。但燕凝也不急,慢慢等著。等著等著還和兩個小娃混熟了。只是二人并不稱她姐姐,都直接喚燕凝。

她也不介意。

她看書的時候兩位小少爺就在西苑里奔跑,二人上書房學習的時候,才安靜些。

燕凝無事便會教他們些加減,后又提及油的珍貴,二人親近她,也是受教。

容奶娘倒也省了點心,心里感謝,跟上來的時候往往給燕凝捎點東西,盡是地方土產,柳家看不上眼,味道卻別具風味。

* *

柳云韜那日拂袖而去,卻是記住了燕凝,時時想起那雙清澈的眼睛,以及那淡然若定的性子。

那雙眼睛敢與他對視,也是新奇,只是那日出浴一瞥,睡夢中竟會相擾,又覺得有些惱怒,就打算冷置幾天。

但燕凝并不在意,明知他惱,也不來詢問。反倒是他次日問管家府內有無人請過大夫,想想又是惱火。

之后燕凝和那兩個頑童拉扯上了出乎意料,尤其那柳云錦,提及燕凝往往一副所有物的姿態,讓人不悅,還是思忖著將燕凝娶過來。

只是娘遲遲不提,讓他不自覺揪住眉頭,又不想讓燕凝看笑話,就讓下人翻出之前說媒的畫像,隨意挑選了一幅,說是應允迎娶。

這一舉動讓若蘭大驚,才支吾著告訴她兒早已指腹為婚,現已居住府上。

柳云韜當然知道,卻只是哦了一聲,是喊了聲娘,坐下,“便讓她來讓我瞧瞧,是否比得上這王小姐。”

若蘭嘆口氣,“是黃小姐。”

* *

燕凝自然聽從,若蘭讓她裝扮一下,又趕緊給她多置幾身衣裳。

燕凝沒有異議,羅裳飄逸,些許淡妝,倒讓燕凝的沉靜多了些不食人間煙火的恬淡。

小紅早已當燕凝是自家小姐,偷偷告訴燕凝這大少爺突然愿意成親,還挑選了最美的一個小姐,讓燕凝主動點,動之以情曉之以理。

燕凝有些疑惑,這固安城呆了三年,早知曉柳云韜尚未成親,便又問了柳夫人是否有非娶之人,也是答不。而那日西苑,柳云韜也親口說了要娶,這回又說要另娶他人,難過倒不至于,難免不解。

濤園很大,進了園門就看見一片湖水,一條長廊橫置水面,連著個亭子,柳云韜便在那等她。

青兒只是帶了路,沒跟進來,說是少爺吩咐的。

青兒說柳云韜喜好一人,不喜人跟在旁伺候,也并無貼身隨從,都是人伺候好了,就離去。所以那日見著他才會慌張,以為打攪到了他。

湖面倒也不大,湖邊栽著些柳樹,柳枝垂下無數枝條,迎風飄蕩,頗具美感。

湖里又種著些蓮花,這個時候只是垂敗著花枝,夏末了。

走上長廊,微風拂面,頗有涼意,極其舒適。抬頭一看,湖中亭上龍飛鳳舞刻著“愛子云韜”四字,又有了些笑意,而后處變不驚的走進亭內,欠身行了個禮,“燕凝見過公子。”

這湖中亭原本便為柳云韜休憩之處,坐廊寬了許多,能讓他臥躺在上又不覺擁擠,而亭角也長出許多,專為遮陽。亭那邊過去又伸出一邊,剛好被亭本身擋住了視線。從這邊透過珠簾看去,糊了窗戶,有一軟臥置中,旁邊還有個暖爐,只是此時并未生火。

這亭子,冬夏兩用,倒真懂得享受。

柳云韜一直闔眼小憩,她來了,也只是慵懶的動了動身子,并未搭理。以其人之道反制其人之身。

燕凝凝視著那張閉目養神的俊臉,垂了垂眼簾,思考著接下來該說些什么,知道柳云韜并未睡著,他也應該確定她來,既然不搭理,多話也是枉然,便不再搭話。

又無甚事可干,便立于亭內,轉了個方向,看看那些楊柳,回憶一下方才看罷的書,思緒也不知飛向何處,靜立不動。

柳云韜卻是睡不住了,閉上眼后對外界的卻是異常的敏感,從她走上這湖面長廊,他就感受得到她在靠近,感受到她那輕輕的一聲呼喚,到后來那抹淡淡的氣息,平穩安定,連一絲絲被冷落的不悅都沒有。

明明是他給她臉色看,那股被忽視的感受卻是再度涌上心頭。

柳云韜終于忍不住睜開眼睛,打了個哈欠,瞅見她清秀的側臉,這張臉,只稍一次,便已讓他牢牢記住。突然一陣強風,吹得她衣擺獵獵,她微微有些不穩,一頭青絲被胡亂揚起。

她輕輕勾去,眼神沒有閃爍,表情沒有變化。

她的表情都被鬼勾去了么?

柳云韜徒生怒意,咳了一聲,見她回頭。她倒也不驚,而是平緩的移過身子,又是欠了欠身子,以示禮教。

知道她不會主動,又是帶了點火氣,“所為何事?”

“嫁娶之事。”

“哦?”見她直白,于是平緩下來,伸了個懶腰,慢慢的坐起來,“你有什么比得上王家小姐?”

“自然比不上。”燕凝繼續,“若無這兒時婚約,公子與燕凝也不過陌生人。”

“你以為那個約束得了我?”他又添得些惱意,“我要娶哪家小姐,誰人攔得住?”

燕凝信了這話。

一直以為這婚約的難處是柳夫人,畢竟婚姻大事,父母做主。

一念至此頓了頓,這柳云韜既然有喜愛之人,她也無需夾在中間,于是直視他,“那么,便恕燕凝在府上叨擾多時,只要夫人做主,解去婚約,燕凝便會離去。”這樣,也無人失信。她先前第二個問題的用意便是如此。

“……”柳云韜瞇了眼,“你在威脅我?”

燕凝倒是真的困惑了,眉頭也微微蹙起,“公子不是要娶王家小姐?”

“是黃家。”他瞪了她一眼,又吸了一口氣,決定當作聽不見剛才那話,將手上的紅繩解下,玩弄著那珍珠,“這是你們燕家給的信物,瞧仔細了。”

而后他隨手一彈,將珠子卡在亭外檐的橫木之中,而后看著她,“你若是將它取來給我,我便娶你。”

這的確是刁難。

他倒真想見見這女子發怒的樣子,這模樣,不能稱之無情,不能稱之冷然,也不是無所謂與不以為然,而是淡淡的,靜看凡塵。

剛才見她蹙眉,見她低思,她明明是思考著疑惑著,卻不外露在臉上,襯得他的惱怒極其可笑,反倒成了凡夫俗子,這種女人,讓人看了不悅。

極為不悅。

燕凝仰頭看了那珠子一眼,而后又看他,“我拿不到。”

“我看不像,你是根本不想拿……”停頓片刻開始挑釁,“背信棄義之輩。”

“珠子是你放上去的。”她試圖講道理。

“你拿回來啊。”理所當然,“你拿回來,我便娶你。”

“我拿不到。”她只會些拳腳功夫,并為習及輕功。燕凝覺得他比柳云錦更讓人頭疼。

“所以你背信棄義。”這一爭執,心情倒又好了。

“你要娶黃小姐。”燕凝有點無奈,也是有點惱了,直視柳云韜的眼神有點冷。

嗯,有苗頭了。柳云韜反而覺得有趣,“那又如何?”

“……”

燕凝靜視他片刻,不解自己竟是與他糾纏不清,放棄對峙,褪去冷意,而后極其認真的看著他,“柳公子,你究竟愿不愿意與燕凝完婚?”臉上,也無一絲嬌羞。

柳云韜反而遲疑了,但又覺得面子過不去,“你可以喚人拿回那珍珠。我自是有心娶你。”

“那么柳公子,燕凝告辭了。”燕凝便不再糾纏,欲轉身離去。倒是堅信,這柳云韜會拿回珠子。

“那是你母親親手給我,你忍心任它曝露陽光之下?”柳云韜有些著急,卻是抑制住了,聲音仍算沉穩。

“那是你未過門妻子的信物,你既有心相娶,又何必為難?”燕凝輕聲道來,又是看他。

柳云韜瞇了她一眼,倒也不想逼得太緊,倏地縱身一躍,將珍珠又握回手中,看著她,“過來!幫我系上。”

“那黃家小姐呢?”這珍珠乃是信物,若是系上,這當中涵義……

“過來!”他受了悶氣,又是不悅,遞出,“系上!”

燕凝片刻遲疑,才邁向前,剛要觸碰到,柳云韜又使了個心眼,松手祥裝抓不穩,紅繩雖韌,卻是質地輕盈,珠子在地上蹦跳了兩下,帶著紅繩一同滾至亭子邊沿,燕凝尚未反應過來,恰逢一陣強風由側面刮來,竟將那珠子吹入了湖水中。

柳云韜本意非此,趕緊去看,只見著那段紅繩沒入水中。

第一反應,就是趕緊瞧瞧燕凝。

這燕凝的臉色微微泛紅,手心握緊了松開又是握緊,而后看著柳云韜,那眼神勉強能稱之為瞪,好一會,最終冒出四個字,“豈有此理!”

便轉身離去頭也不回。

柳云韜也是靜立片刻,而后大笑出聲,燕凝頓了頓,又握了握拳,加快了腳步。

她也是有脾氣嘛。又是大笑。

* * *

聽說這燕凝,竟是懂得說笑話,笑得大少爺好半天沒回過神來。

是嗎?她說了什么笑話?

不清楚,但又聽說他二人打了賭,是大少爺輸了。

輸了?大少爺輸了!

嗯,大少爺紅繩上的珍珠都給她扔到語和湖里去了。

忒大膽,那后來怎么了?

后來大少爺笑了。

大少爺怎么笑了?

便是這燕凝說了笑話。

當真?

不知道,只是后來下人上去時大少爺還在笑。又差了幾個水性好的下人,說是一定得把珠子撈上來。

這事玄乎。

是玄乎,這燕小姐看來不像會說笑話之人。我看……

看出什么了?

這燕小姐哄得少爺開心,八成真會娶她過門。

嘿,這事更玄乎。

**

燕凝一向不多言語,被氣得失態也是未有之事,只道她天性淡如輕煙,反而不好捉摸,閑是攏在一起如霧里看花,散時輕輕裊裊,因而聚散之間倒是消了氣,大覺沒有必要,只是惦記著那珠子。

其實和娘感情并不深厚,也少有交談,即便相依為命,也宛若同一屋檐下的兩個陌生人,尤其爹爹去世后那段日子,往往幾日下來,不發一言。到后來娘病發,才交代了那些事,回憶起來,竟也三年。

從濤園折回,倒是一無所獲,婚約未成也是未解,便也遲疑,一時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然而次日柳云韜竟戴著那珠子上了西苑,唇邊,還帶著些笑意,讓她準備準備,當這柳家的大少奶奶,又慢條斯理的離開。

珠子明明跌進了那語和湖,未辨真假,但柳云韜神色太過得意,便信了去。

只是這男人瞬間百變,態度飄忽,總也琢磨不清,不禁微微蹙起眉頭。

倒也不后悔不期待,那感覺太復雜,她不懂。

**

這燕凝是上門談的婚事,再加上慧娘的舉徑也不便回燕家,迎親之事倒是為難住了若蘭。

這一切都和傳統不一樣,但婚事也不能從簡,既失禮了柳家又寒酸了燕凝。只是也只能將人從西苑迎進濤園,少了一路上的風光,總覺得少了些味道。

柳云韜也不表態,既然已經決定娶她,倒是了了樁心事,依然睡他的覺。

至于燕凝,仍舊平靜的看著她的書。

兩位當事人,倒是最事不關己的模樣,絲毫沒有婚嫁前的緊張與喜悅。

這下人們手頭上忙活著,布置新房裝飾大廳,心里頭卻直打鼓,覺得詭異。

那柳云錦也不懂婚嫁,和柳云均二人看著熱鬧,卻是高興燕凝從此會一直留在柳家。便新鮮的看著柳家慢慢的架起喜慶,裝扮這里里外外大片大片的紅。

這若蘭早些日子去批字先生那批了二人八字,只道四個字——

天作之合。

這話也聽得若蘭直樂呵,兒子應諾此事本就意外,而今只想拍手稱好。

但批字的又說,女方年齡偏大,再耽擱不得,只怕會走些福氣,擇了幾個好日子,掐指一算,就在秋初。

日子一天一點的流逝,轉眼便臨近婚禮,這天也涼起來了。

語和湖畔楊柳依依,倒是有著幾分蕭條。

開始起風了。

張燈結彩,燈籠高掛,一派喜慶。

這柳家最近些年,倒也嫁了幾位小姐,只是少爺娶親還是第一遭,每個下人都給發了套新衣,回頭還有紅包,即便對這個大少奶奶還是抱著觀望的態度,卻也喜慶洋洋的,每個人臉上都笑嘻嘻。

燕凝來了月余,許多人還沒見過她,都各自猜測著,版本層出不窮。再加上對燕家小姐的各種傳聞,心里頭都癢癢的充滿了好奇。

那濤園,早兩日也史無前例的熱鬧起來,一干丫頭小廝,穿進穿出的忙活,用大夫人的話說,婚事務必辦得妥妥當當。

至于柳云韜,身著大紅新郎服,擒著淡笑,站在廳里邊說是迎客,卻看起來無事一身輕的樣子,隱不去的光芒,引得小丫頭們頻頻抬頭側望,惋惜在心里。

無論如何,這炮仗聲中,燕凝被迎出了西苑。

在府內迎親,柳家算是開了頭一遭,只是若蘭堅持新娘一生得坐一次花轎,好在柳府夠大,各院之間相對獨立,從西苑迎過來也能吹吹打打一段時間,一路炮仗噼里啪啦的,熱熱鬧鬧。

想她若蘭這一生,順順利利富貴榮華,那慧娘,雖多年未見,竟只是她唯一的知心姐妹。

慧娘命苦,去得早,累得燕凝這孩子沒了娘,卻也不怨天尤人,安安靜靜的讓人看得舒心。

這婚禮里里外外是她一手操辦,滴滴答答的喇叭一路奏過來,既像是嫁女又像是娶媳,頓時百感交集,濕潤了眼眶。

媒婆把燕凝背進大廳的時候,柳云韜盯著那紅蓋頭好一會,心里竟是多得幾分期待,那紅綢一牽,手里添得些柔軟的觸感,心里有些微妙的感觸,忍不住多看了幾眼,想起那日的情形,又是發自內心的笑笑,期待起未來逗弄他娘子的生活。

更何況今晚。

拜了堂,敬了酒,燕凝被送進了新房,柳云韜頓覺無趣,應付的小酌兩杯。

大概是小酒添了份勁兒,精神微微亢奮,瞇眼瞅了瞅幾個端著酒跟在旁邊的丫鬟,念頭竟都是轉到房里邊的清秀人兒,也有些日子不見,那樣子明明深刻的記著,此刻又稍微有點模糊,想想那鼻子那嘴唇,最后念及那雙波瀾不興的眼眸,猜測她今晚的反應,微微有點燥熱,覺得有趣,不自覺的銜著笑容。

倒也迷得幾個丫鬟暈頭轉向的。

眼見他索性拋開眾人,大步也退了去。

大少爺小登科,明明道是鬧洞房,竟是無人敢攔。

面面相覷一小會,又熱鬧起來,繼續喜宴。

**

燕凝一路搖搖晃晃的過來,竟覺得有點暈眩,八人大轎其實抬得人很穩,只是難免有點晃動,晃得她下轎時險些不穩,還好并未著地,已有人將她背起。

蓋頭掩去了她的視線,只覺得那背上傳來重重的脂粉香味,熏得人又是難受,下地站穩,隨后紅綾一牽,被引領著前進。又突然有種感受,那端是她的夫君。

出嫁從夫。

靜坐在房間里,聽得青兒交代了兩句,也是退下了。

燭光透過蓋頭,紅得些妖嬈。

房內明明安靜,卻是從四面八方傳來些吵雜聲,明明那么近,又那么遙遠。

燕凝突然覺得自己應該做些什么,好半天才輕輕的弄了弄裙擺,又沒了動靜。

喉嚨干干澀澀的,想起一日滴水未進,腹中空空,也是難受。

早晨起來,便是換衣做頭,一直到午時才填了兩塊糕點入腹,之后就是上妝,林林總總的又攪和了一個時辰。

媒婆一直在旁邊大大小小的交代著,倒是熱心。

上了花轎才真有感覺要嫁人,大概是將為人妻,一時又有些疑惑。

隨遇而安。

思及此又平靜下來,任自己在轎中搖晃……

門被推開。

才想起剛才門邊明明有人喚了聲少爺,便是回神。

腳步聲漸近,大概是視線受阻,微微有些緊張,呼吸也有些緊促,想抬頭,隨即又放棄。

只會是他。

那么她進來了多久?好像很久,又好像不久。

柳云韜并不急,也是累了,扭了扭脖子,隨即全身放松下來,打破了沉默,“是我。”

她靜思這二字有無含義,才微點頭,“嗯。”

柳云韜又伸展了一下四肢,那黑珍珠隨他的動作滑出袖口,仍帶在他手腕,紅燭微光映照,黑亮得詭異。隨即他又看著靜坐床邊的妻子,紅紅的一團,看不到模樣,皺眉后跨過去,隨性的想抽走她的蓋頭。

雖談不上溫柔,但也不粗魯,只是蓋頭摩挲過她的發髻,那垂線糾纏住了發釵,扯得燕凝蹙了蹙眉,扯不下那蓋頭。

氛圍一下子有些尷尬。柳云韜又覺好笑,剛想上前,燕凝已經輕輕拽住了蓋頭,微微側頭,自己伸手去解,紅燭下那粉嫩的頸部毫無遮掩的曝露在柳云韜的目光之下,延伸之處被嫁衣隱藏得好好的,看得他心念一起,想去撕開那層束縛。

只是青絲一垂,掩去了他所有的遐思,原本糾纏在她發端的紅蓋頭,輕輕飄蕩下來,帶著些幽香。燕凝已是解下了金釵,解下長發,抬頭看他,星眸微垂,“不礙事的,”遲疑片刻,又喚了句,“夫君。”

這句夫君喚得柳云韜心微微一顫,揪緊了蓋頭,瞅清楚那紅蓋頭之下的模樣,大紅大艷的新娘妝,卻是輕輕嬈嬈的清麗,長發披肩,糅合成奇特的美,讓他不禁屏住呼吸,有點恍神。

燕凝坐了一日,也是有些累,只是桌上的各菜式點心香飄入鼻,一時腹餓難耐,想想這一個月在柳家吃好穿好,大概被寵壞了罷。只能輕輕吸氣呼氣,抬頭看看外邊,想瞧瞧是什么時辰了。

又是被忽略感受,他從進屋到現在目光未離開她片刻,她居然瞅著外邊那漆黑一片,扔掉蓋頭走過去一把拽起她,拉到桌邊,斟了兩杯小酒,遞了一杯給她。“喝!”

燕凝遲疑片刻,便接過來和他交杯同飲,成為他真正的妻。

幼時有些釀酒坊會從她家進些糧食釀酒,所以爹爹總能收到許多不同品種的好酒,也教得她如何辨別,因而自幼便識得酒,只她飲不得酒。

酒過干澀的喉嚨,燒得有些痛,柳云韜見她的眼神已是赤裸的欲望,揪著她便想往床上去。

燕凝一時竟是怯了,另一只手覆蓋在他手背之上,那黑珠子晃悠了兩下,柳云韜回頭,眸中盡是不耐。

燕凝微微吸氣,“夫君,我餓了。”

她當真餓了。

新房的周邊早就清空了人,但大廳的人尚未散去,吵雜依然,隱約可以想象人與人興高采烈交談著,觥籌交錯的情景。

窗關著,天也入黑,燕凝一直戴著蓋頭,沒有發現這屋子正對著語和湖。沒有月光,放眼望去漆黑漆黑的一片,靜謐得有些嚇人,一直延伸到這屋里邊。

自然是安靜。柳云韜和燕凝無人開口說話,只有用膳時瓷器相碰時清脆的響聲。

柳云韜一直瞪著燕凝,她的動作極其斯文,稱得上優雅,一派悠然自得的模樣。并非挑釁,她總是這樣,不緊不慢,波瀾不興的淡定。即便他的視線之下,也毫不在意,徑自吃著。

不耐的瞅著她又去品嘗那蓮子百合羹,不經意瞥過那酒杯旁殘留的紅印,徒然焦躁,“你完了沒有?”

入眼處,洞房,花燭。

燕凝慢慢的咽下口中的,已覺飽意,拿過旁邊的備好的絲巾,抹了抹嘴,柳家一向照顧周到。才抬起頭,臉兒因剛才的酒勁微微泛紅,燭光下紅唇輕抿。

看得柳云韜心神一蕩漾。

卻抑制不住心里的怒意,他不喜歡被忽略,不喜歡被人影響,不是如此,不該如此,他應該泰然自若的面對她,管她一聲不吭的坐到天荒地老。

今晚她就是他的妻子,夫便為天!

**

他又生氣了。燕凝不解。

低頭后突然憶起媒婆交代的私語,以及澡堂子里聽過的那些私密話,有些怔住。

他們只是陌生人,但他卻已是她的夫。

她聽從娘的話來到柳家了,卻拖了三年。依照習俗,但凡亡長者身前定下的親事,一個月內可以完婚。

只是她最終來了,盡管拖了三年。

出嫁從夫,順從,聽從,依從。

娘是這么教她的,娘在爹爹去世之后便是這么教她的,盡管娘的話并不多。

娘還是惱她,惱她不是男兒身,未能為爹爹留下點血脈,娘更惱自己,所以娘也去了,太過安詳。

又起風了,透過窗縫,紅燭搖曳間聽得窗外呼呼作響。

“過來!”他喚她。

燕凝思了思,又是依言過去,被拽進他的懷里,跌坐在他腿上。

太過親密的動作,讓燕凝蹙眉,心里微微有些排斥。她不喜與人接觸,自幼便是。但這是她的夫,也只能看著他。

柳云韜不望她,已是動手解起她的嫁衣。

燕凝握了握拳,又拽住了衣擺,呼吸有點緊,靜靜的看著他的動作。

太過貼近的距離,近得她的呼吸、視線竟是煨得他不自在,手里的動作也不利索,眉頭一皺,“閉上眼!”

燕凝又盯著他好一會,最終閉上了眼。

感受他那雙大手隔著衣裳,在襟口游走。燕凝吐出一口氣,又睜開眼,輕輕壓住他的動作,“可否熄了燭火?”第二次了,主動要求。

柳云韜倒是笑了,“害羞了?”抬了抬她下巴,“我記得你的身子。”

燕凝不語。

“現在倒想確認一下。”他說得慵懶,那模樣俊煞了人。

只是燕凝微微呼出一口氣,又呼出一口氣,拽了拽衣擺,已是閉上了眼。

從,便是了。

**

紅衫披肩,柳云韜也是緊張起來,只是燕凝閉上眼之后便是完全被動,一時又有些惱火,但張開眼這話又說不出口,只能火在心里,手下的動作也粗魯了起來。

待解開褻衣的縛繩,感覺到燕凝微微抖了一下,眼眉間輕輕攏起,顯示了她的介意。反而放開了心,她并不是無動于衷。

思及此也松開了眉頭,專心的看著眼前的人兒。而后橫抱起她,放置床沿。柳云韜見她的模樣倒有幾分衣不蔽體的狼狽,又似乎在內心掙扎,心情又是好了些,索性放開手,任她坐在那兒。

燕凝倒也安定,也曾想過睜眼,卻是賭了口氣,坐穩了。

柳云韜瞅著那朱唇香肩玉臂,心念一起,先穩了穩呼吸,突然伸手推了推她,力道并不大。

燕凝毫無防備,身子往后傾,有些不穩,褻衣又下滑幾分。

柳云韜又推了推。

燕凝呼出一口氣。

他再次伸出手,燕凝已睜開眼,十分冷靜的看著他。

柳云韜笑出聲,心情大悅,突然傾身向前,掩住她的身子,離得她格外的近。而后他將她的臉又細細打量一番,有些挑逗的扯住她的褻衣,用極其緩慢的速度往下拉扯了幾分。

燕凝原本就紅潤的臉也極其緩慢的添著熱度,呼出的氣,和柳云韜的交錯,開始有些無措。

柳云韜便笑,突然低聲喚了句,“娘子。”

燕凝微怔住,對這個詞太過陌生,但肚兜一寸一寸的離開胸前,她抽了口氣,微啟紅唇想說先什么,柳云韜已將她撲倒在舒軟的龍鳳被之上,一手壓在她腰下,微微用力將她讓自己偎近他幾分,再次凝視她一眼,才吻上了她。

待細細的往下品嘗的時候,燕凝又頓了頓,軟軟的喚了句,“夫君。”

柳云韜心頭一熱,加重了吻在她鎖骨上的力道。

再往下,竟是張口啃了啃她,留下個齒印,而后又以食指撫摸一圈,滿意的笑笑。

她的肌膚細膩而又彈性,柳云韜感受到自己的欲望,呼吸又是急促,聽得她遲疑片刻又是開口,“可否熄了燭火?”

柳云韜嘖了一聲,頗為得意,“為夫怕黑。”

自然是假。

上架時間:2020-12-28 09:52: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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