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前，柏建新在繁星點點的天際處，發現了一個草帽樣的發光體，大約有煙頭那么大。開始以為是煙頭，后來又以為是顆煙頭樣的星星。當他突然醒悟過來凝視著那個物體時，物體就越來越大了，而且閃電般地朝他撲來，嚇得他從窗臺上翻到屋里，差一點兒折斷了脖子。當這個物體有草帽般大小的時候，突然停住了，懸在大槐樹的上面。輪廓和草帽一樣，仿佛戴著草帽的神仙踩著露水而來。幾分鐘以后，草帽下面出現了一張臉，不是很清晰，猶如一串光彩奪目的珍珠穿連出的臉。柏建新確定是孫悟空的臉。他爬起來，拍了拍屁股上的土，再抬頭時，草帽消失了。

柏建新緊張地說，明明是孫悟空來了嘛，明明是戴著草帽來了嘛。孫悟空的臉閃著光，明明閃著光嘛，你們怎么就不信呢？展萍撇了撇嘴，故意朝別處看。她對柏建新瞎編亂造的故事從來都不感興趣。他編得太離奇了，讓人無法忍受。那時候，展萍的興趣完全被電影占據著，誰要是能送給她一張電影票，對她來說就是最好的禮物。

真的，真是UFO，你們怎么就不相信呢？UFO就是不明飛行物。你們怎么就不相信呢？柏建新找到了新概念，替換原來的“神仙說”。

你有照片嗎？孫嘉國問。他明明知道柏建新沒有照相機，根本不可能拍到狗屁UFO，所以，這樣的質問，自然就堵住了柏建新的嘴，讓他無法狡辯。柏建新被激怒了，發誓一定要照一張UFO照片來證明清白，為此，差一點兒把胸脯拍出個窟窿，一邊拍一邊嚷，一邊氣得跺腳哭。不過，他的誓言對于人們來說等同于放屁，沒人會當真。更早以前，“標槍”老師就公開表示，誰要是相信柏建新的鬼話，誰就是癡呆！

那一次，他將柏建新踢出教室，柏建新捂著屁股，哭著喊，臭“標槍”，等著吧，遲早要了你的命……看著鬧得不像樣了，校長和兩個力氣超大的老師分兵偷襲，好不容易才把他捉住。幾個人好言相勸，讓他消消氣。有個老師竟然違心地說，以后，寧可當癡呆，也要相信柏建新的鬼話了。柏建新這才轉怒為喜，高高興興地回家了。不過，臨走時，他指天發誓，張狂地說，遲早要殺了“標槍”。那天晚上，老師們都勸“標槍”老師不要急著回家，都擔心柏建新能干出傻事來。

他的話你們也信？“標槍”老師說。可能是有了某種感應吧，“標槍”老師居然跺了下腳，躥騰著走出了教研室，走出了學校。他站住了，撞了鬼似的一動不動。可惜，沒有人注意到他的反常，否則，一定會提供更有價值的線索，為破案做出貢獻的。

街道靜悄悄的，風從這一頭吹到那一頭，一點兒聲音都沒留下，只有路邊的樹葉跟著飄來蕩去。“標槍”老師背著手，以從來沒有過的姿勢走了。沒走多遠，后背彎曲了，膝蓋彎曲了，如同得了軟骨病。他一邊走一邊搖頭。目擊者提供的信息非常混亂，說他“搖頭”的是展萍。當時，她和另一個女孩子悄沒聲地翻繩玩，女孩子努了努嘴，展萍看見“標槍”老師的身板突然彎下來，一邊走一邊搖頭。展萍沒有料到，這一眼竟然成了永別。太陽再次升起前，“標槍”老師正走在去另一個世界的途中。

“標槍”老師死了。倒在樓道里，太陽穴上有一處核桃大小的傷口。報警的是孫嘉國的奶奶。孫奶奶一大早出門，看見對門亮著燈，便好奇地湊過去，貼著門縫聽，聽見小啞巴嗚哇嗚哇地哭。孫奶奶顧不得忌諱，放下鐵皮桶，敲了幾下門。哭聲停了，燈也關了。屋里傳出一陣咳嗽聲，似乎是男人的聲音。孫奶奶顧不得去倒臟土，匆忙跑到派出所報警，理由很充分：小啞巴是個單身女青年，家里怎么會有男人的聲音？孫奶奶問警察，她不是搞破鞋吧。警察認為言之有理。她為什么要開燈？為什么又要閉燈？為什么要哭？為什么又不哭了？種種疑問，讓人不得其解。

有鬼！這里面肯定有鬼！梳著大背頭的所長果斷地說，命令高個子警察立即去調查。高個子警察頓時精神抖擻。誰不知道小啞巴長得好看？能把她堵到被窩里，一定很過癮。一路上，他問東問西，恨不能把小啞巴剝光，看個清楚。孫奶奶心煩，打著哈欠，假裝沒精打采的樣子。沒一會兒，進了樓。高個子警察被什么絆了一下，一聲驚叫，一跳一閃，摔倒了，緊接著便是一陣號叫。孫奶奶渾身發軟，連連躲閃，腳尖觸到了軟東西上，感覺踢到了一袋面。

熊樣，還警察呢！孫奶奶蹲下來摸，先摸到了布，接著摸到了扣子，又摸到了胡茬。她拖著哭腔喊，哎，媽呀！警察說，你摸我的臉干什么？孫奶奶拍著胸口，嚇死我了，還以為是死尸呢。警察說，是死尸！這時，一束強光射來，孫奶奶慌忙遮住眼睛，哎，媽呀，又是哪一個？孫嘉國和他爺爺同時回應了一聲。孫嘉國問，干什么呢？警察拽著樓梯扶手站了起來。孫爺爺舉著手電朝這邊照，警察的腳下躺著一個人。等看清了面孔，樓道外面也麻麻亮了。這棟樓隨即被警察和聞訊趕來的人圍了個水泄不通。警察宣布，樓內所有居民都不得自由出入！

“標槍”老師死了，死得很蹊蹺。經法醫檢查，太陽穴處有一塊創傷。孫奶奶比畫著，說傷口有核桃那么大。人們問是誰干的，孫奶奶朝對面噘了噘嘴，人們吃驚地問，小啞巴？孫奶奶點頭，又連忙搖頭。其實，小啞巴不是真的啞巴，先前還是能說話的，雖然嗓音嘶啞，但不影響正常交流。小啞巴從小和一幫孩子摳耳屎吃，她吃得最多，結果嗓子就壞了。后來，全家下放到農村，她死活不走。街道干部說，留下就留下吧。這時，偏偏她嗓子發炎，不能說話了，一天到晚都得比畫著來。炎癥消了，能說話了，居然不說了，還是習慣比畫著來。人們就把她當了啞巴看待。好心人就把精通啞語的“標槍”找來，給她當了老師，一教就是好幾年。這些，小啞巴在公安局里“說”得很清楚，“說”了有些日子，直到沒有什么可“說”的，才罷休。有一天，所長帶著兩名警察來到學校，點名要見柏建新。

你說過要殺死老師的話嗎？所長問，又加上一句，你要老實交代。柏建新怎么也想不起來自己說過如此囂張的話，他想了又想，還是想不起來。后來，在所長的提示下，他想起被一腳踢出教室時說過，難道說一說也犯法嗎？

我們決不冤枉一個好人，梳著大背頭的所長猛地拍了一下桌子，也決不放過一個壞人！校長的辦公桌被他拍得微微搖晃。柏建新被帶走了，半個月后，又被釋放了。療養院領導、街道干部和校長經過研究一致決定，把柏建新交給孫奶奶，由孫奶奶監護。孫嘉國高興，一個勁地朝天吐唾沫。他就是這樣的德行，喜怒哀樂全然顛倒。柏建新雖然一百個不愿意，但也沒敢反對。人雖然出來了，心思卻一直在小啞巴的身上，擔心著她的前程。能出來就很幸運了，柏建新不想節外生枝，對組織上的安排，哪敢說半個“不”字？受審時，才知道小啞巴叫上官蓮君，警察懷疑他們之間有什么盟約，共同殺了“標槍”老師。審來審去，柏建新最先洗脫了嫌疑，無罪釋放了。由于沒有證據證明人是上官蓮君殺的，因此，她也死罪得免，不久，就被送到農場勞教了。

柏建新變了，時常對著墻發呆，沒有墻就對著天發呆。不久，孫嘉國和展萍都發現了他的這個嗜好，覺得不可思議。新來的班主任老師也覺察出這小子有些魂不守舍，不禁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上課時，柏建新盯著黑板，眼珠子一動不動，老師走到眼前，也毫無知覺。老師心里發急，或者抽冷子拍一下他的腦袋，或者朝他的脖子突然斬下一掌，任何一個動作都會讓柏建新打個冷戰。眼珠子雖然會動了，精神卻更加萎靡。有一天，孫奶奶不見柏建新來吃飯，就打發孫嘉國去叫。孫嘉國跑去，發現柏建新坐在窗臺上，仰著臉看天。孫嘉國貓著腰，悄悄摸過去，對著他的耳朵嗷的一聲叫，柏建新打了個冷戰。孫嘉國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天上除了幾片云彩，還有幾顆星星。孫嘉國把柏建新拽下來，鎖了門，兩個人撒腿朝日本樓跑。一路上，柏建新幾次停下腳步，什么也不說，只是嘿嘿笑兩聲，回頭朝天邊望一眼。

有什么好看的？孫嘉國說，老柏，你不是傻了吧？柏建新一本正經地說，宇宙真他媽的大。孫嘉國氣樂了，這不是廢話嗎？如果不是擔心奶奶責罵，早就揍他一頓了，也好讓他清醒一些。孫嘉國對“宇宙”這個概念一知半解，有首歌好像是歌頌“宇宙”的，另外，有個同學叫李宇宙，除此之外，也想不出“宇宙”這個東西有什么意義。后來，他把柏建新的傻話告訴了展萍。展萍吃驚地問，你也知道了？孫嘉國從展萍的表情中看到了“宇宙”的重要性，他放棄了繼續嘲笑的念頭，認真聽著展萍的解釋。展萍說，她發現柏建新的書包里有一個放大鏡。說到這兒，和孫嘉國交換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兩個人幾乎同時喊，看宇宙用的！

柏建新熱愛科學、鉆研宇宙奧秘的舉動被老師知道了。不久，老師笑著說給別的老師聽，別的老師笑過了，又笑著告訴了校長。校長很認真地聽，也很認真地笑，笑過了，皺起了眉頭。老師們都知道，每當思考重大問題的時候，他都習慣性地皺眉頭。經過一下午以及一整晚的思考，校長眉頭上的疙瘩舒展開了，第二天一早，他帶著其他校領導來到班級，認真聽取班主任老師對柏建新的介紹。教室里多次響起嘲笑聲，柏建新窘得滿臉通紅，恨不能找一條地縫鉆進去。校長幾次打斷老師的匯報，試圖朝著他所期望的方向引導。遺憾的是，班主任老師并不了解校長的意圖，依然我行我素，對柏建新冷嘲熱諷。對這種南轅北轍的交流方式早已忍無可忍的校長終于大發雷霆，點著老師的胸膛，罵他誤人子弟。教室里突然安靜了。柏建新苦苦尋找的地縫依然沒有找到，簡直無地自容了。校長走過來，猛地將他拽起來，拍著他的肩膀，說了句讓柏建新吃驚了好長時間并且影響了他很長時間的話。從這以后，每當想起這句話，柏建新總會生出溫暖的、被人愛撫的感受。

柏建新同學雖然有缺點，有毛病，但是，他熱愛科學的精神值得每一個人學習！這種精神符合黨的尊重科學、尊重知識的要求，符合葉委員長的“科學有險阻，苦戰能過關”的題詞精神，我們全校師生都要向他學習，向他致敬！校長說得嘎嘣溜脆，一氣呵成。柏建新垂著頭，繼續尋找著地縫，恨不能立即鉆進地底下。他不能承受生命中突然而至的冷嘲，他被笑聲淹沒了。當校長沖著他拍起巴掌的時候，當全班同學隨著校長的節奏一起拍起巴掌的時候，柏建新的窒息感消失了，從拘留所出來以后一直籠罩在心頭的陰霾也消失了，隨著掌聲的持續，眼淚一顆接一顆摔在桌面上。在校長的要求下，他終于抬起頭，咧著嘴笑開了，笑著時，肚子也快樂地叫開了，憋不住，放了一個屁。校長拍了柏建新的腦袋，贊許地點了點頭，然后帶著其他領導走出教室。剎那間，教室里響起了成串的屁聲，一聲高過一聲。那是孫嘉國他們模擬出來的屁聲，引得女生們羞澀地笑，她們全都趴在桌上，把臉埋在胳膊肘里，笑得像樹葉上起伏著的豆蟲。柏建新也跟著笑，從來沒有過的快樂情緒在血管里奔涌。從那一刻開始，快樂便與他如影隨形了。當天下午，老師把他帶到辦公室，給了他一沓稿紙和一支鋼筆。老師掐了把柏建新的臉蛋，示意他放松，示意他可以坐下來。柏建新順勢坐在辦公桌前，心情忐忑，不知又做錯了什么。

麻煩您老寫一份總結吧，老師戲謔地說。他撕了一張稿紙，裁了幾截，卷了旱煙抽。還說，白瞎了這么好的紙。煙霧從他的鼻孔里鉆出來，柏建新咳兒咳兒地咳，好半天才止住，眼淚汪汪地看著老師。老師拍了拍他的腦袋，讓他把觀察宇宙的美好動機寫清楚，重點要寫出熱愛科學、勇于探索的精神。老師臨走時告誡柏建新，要珍惜來之不易的榮譽。說到“榮譽”這個詞，他使勁咽了口唾沫，喉結眨眼間跳了一下，咕的一聲，仿佛一不小心掉進了糞坑里。

就這樣，柏建新成了學科學的標兵。在給全校師生講了十二次心得后，柏建新覺得自己馬馬虎虎地也成了科學家，和那個研究哥德巴赫猜想的陳景潤也差不了太多。他變得口若懸河，變得隨心所欲，甚至有些胡說八道了。好在每一次做報告，校長都要嚴格把關，剔去效果不佳之處，填充富有感染力的內容。經過一次次修改，柏建新相信自己觀察宇宙的原因的確就是——熱愛科學，長大后為實現四化而奮斗。他忘記了仰著腦袋看天的初衷，堅信自己就是為了科學而生的，就是為了宇宙而活的。多少年以后，他還在想，一個少年整天癡迷天空的根本原因是什么？答案有許多，但沒有一條讓他信服。他慨嘆時間的兇惡，把這樣一個簡單的問題變得如此復雜。他懷疑那個所謂的過去欺騙了自己，把他當成了癡呆耍弄。他懷疑自己曾經生了一場大病，精神始終處于分裂狀態，一半正常，另一半癡傻。過去的行為和思想有些是被動的，不是他的本意。他變得煩躁，很長一段時間都控制不了沮喪的情緒。

校長被柏建新感動得一次又一次掉淚。柏建新終于像籠子里的鴿子一樣被放飛了。他的舞臺從春柳河擁軍小學一直延伸到甘井子區所有的中小學校。如果不是一次偶然的變故，柏建新肯定能走遍濱城，甚至走遍全省；如果不是一次偶然的變故，柏建新很可能會成為華夏大地冉冉升起的一顆明星。校長對他很有信心，初始階段還叮囑他不要緊張，要注意臺風，要注意吐字發音，要注意嘴巴與話筒之間的距離等事項。隨著演講次數的增多，他駕馭會場的經驗也與日俱增。校長放心了，上臺前干脆朝柏建新的屁股拍一掌，幽默地說，別亂放屁。柏建新捂著屁股快樂地笑，模擬著，發出一連串快樂的屁聲。

區教育局的牛局長送給他一架五十倍的望遠鏡，期望他能夠更好地觀察宇宙，更好地把心得感受告訴廣大師生。雖然有了望遠鏡，柏建新還是沒有把放大鏡送給孫嘉國，無論孫嘉國如何軟磨硬泡，總也沒能得到。柏建新每天都有一堂匯報課，其余時間便在校長的授意下修改演講稿，隨時增加新內容。他很少有機會完整地聽一堂課。在校長的授意下，他不再參加課外活動，連美術課、體育課這些無關緊要的課程都統統免掉了。每天，柏建新都要迫不及待地等待天黑，白天對他沒有意義，白天意味著無休止的改稿和上臺演講。只有夜晚來臨，他才會產生創作的沖動，得到些許的安逸。不過，隨著時間的推移，千篇一律地瞭望夜空讓他倍感枯燥，一度使他煩惱不堪，甚至產生就此不干了的念頭。望遠鏡里的天空除了讓人眩暈，和肉眼所見的天空并沒有區別，這讓他對明天需要增加的匯報內容焦慮不已。不過，這只是通往幸福路上的一個小小的插曲，時間長了，也就不成其為苦惱了。不久，柏建新就習慣并喜歡上這樣的苦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