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于見到你了。展萍看著柏建新的眼睛,又輕輕地呼喚了一聲,老柏呀。她的眼睛閃著亮光,依然像少女般清純,口音也恢復了正常,老柏,你失蹤多少年了?
有二十年了吧?柏建新有些愧疚,嘿,不能用“失蹤”這個詞吧?展萍說,就是失蹤嘛,要么,就是逃跑。柏建新笑了,你愿意怎么說就怎么說吧,反正,嘴長在你臉上。他沖了兩杯茶,遞過去一杯。展萍說,老柏,我怎么還像是在做夢呢?柏建新說,我保證,你不是在做夢。展萍說,我擔心一睜眼呀,你又跑了。柏建新呷了一口茶,這回,不跑了。又說,在走廊里見到你時,就覺得,這女人真漂亮,在咖啡廳里再見你,還是漂亮。
胡說,都五十歲的人啦,你可別糟蹋“漂亮”這個詞。
真的漂亮,骨子里的,與歲數關系不大。
展萍嘆了口氣,老柏,二十多年沒見,我都不知該不該相信你的話了。兩人一時語塞。展萍呷了一口茶,眼睛更加明亮,像剛洗過的葡萄。
你是怎么認出我的?柏建新問。
這些年,我千山萬水地找你,找得很辛苦。展萍皺著眉頭,并沒有正面回答他。柏建新心里一陣發緊,展萍的話讓他受了不小的刺激。展萍的腳尖顫著,隨時要踩下來,踩著柏建新的心肝似的。柏建新下意識地捂著胸口,覺得心里頭有些疼。
你在臺上給人家頒獎,我聽到“柏建新”這個名字,一下子就想起了你,斷定就是你。展萍的眸子里閃著淚光,我到組委會一查,果然是你。她抽了紙巾,擦著眼角,不好意思地說,老柏,我有些激動了,你不要笑話我。
怎么會呢,只有老同學才會這么真心。柏建新凝視著展萍的眼睛,心里暗說,況且,不光是老同學關系吧?柏建新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感覺手里抓住了一條滑溜溜的魚。展萍抽出手,嗔道,你這是干什么?
我只是欣賞你。柏建新的聲音有些空,有些澀,聽起來都不像是自己的聲音。
柏大老板,你身邊還能缺女孩子?展萍的聲音也有些空。
展萍,別大老板小老板地叫,聽著不舒服。
你說什么?我是誰?展萍的表情怪怪的,你叫我展萍?
你……你不是展萍嗎?柏建新蒙了,尷尬地說,難道我認錯了?
你經常認錯人吧?展萍突然笑了,我喜歡這個名字,好多年沒人這么叫了。
咳,嚇我一跳,還以為認錯了呢!
給我一支煙。展萍說,朝柏建新這邊傾了傾。柏建新抽出一支煙遞過去,展萍伸手接了。柏建新抓起打火機,再一次凝視著她的眼睛。展萍的眼睫毛垂著,看著手里的香煙。柏建新沒有點煙,呆呆地望著她。展萍撩起睫毛,看了他一眼。柏建新打著了火,展萍湊過去,燃著了香煙,吸了一口,白了柏建新一眼。
目前做什么呢?柏建新問,被自己怪怪的聲音嚇了一跳,連忙改口,我是說,一切都還好吧?展萍掏出名片盒,抽出一張,遞過來,老柏,我開了家咨詢公司,不景氣,混日子吧。柏建新指著名片念著,青木惠?
青木惠子。為了做生意方便,把后面的“子”省略了。展萍像介紹別人似的,你們大陸總是反日,也只好這么模糊了。
你們大陸?柏建新笑著問,你是哪國人?
老柏,別揣著明白裝糊涂。展萍露出不快的神色,不至于全都忘了吧?
我怎么會忘,你壓根就是中國人。
老柏,你聽好了,我爸是二戰遺孤,1984年就帶我們回日本投親了。我們住在北九州市,你說我應該是哪國人?
你父親是日本人?
算了,換個話題吧。
我怎么就不知道呢?你父親挺好的一個人,說話細聲細語的。
怎么?挺好的人就不應該是日本人了?展萍問,又笑著說,很久沒有聽到展萍這個名字了,連我自己都快忘了。你要是不習慣叫青木惠子,就叫展萍好了,我不介意。
還是叫展萍好,青木惠子,叫起來不舒服,聽起來也不舒服。柏建新站起來,唉,想想以前,我什么都不懂,青澀、幼稚,很難為情的。是不是呀,展萍?
你都不懂什么了?
不懂的地方多了,包括你,你的身世……
他們都知道我的身世,你能不知道?展萍說,算了,我們不談這些。
談什么都行,我聽你的。柏建新說。
如果就為了回憶過去,我就不來找你了。展萍說,神情有些沮喪。柏建新連忙說,以后叫你青木惠吧,看看能不能叫適應了。展萍有些心不在焉地說,隨你方便,愿怎么稱呼就怎么稱呼。
你今天來有事吧?
沒有事,我就不能來嗎?展萍笑了笑,恢復了嫵媚的神態,哦,當了大老板,拿架了?
快別臊我了,我這個老板,要錢沒有,要命有一條。上面有兩座大山,一座是老婆,一座是銀行。老婆是正牌子董事長,我是給她打工的。她每天給我的任務就是少吃點兒草,多擠點兒奶。銀行也希望我能少吃點兒草,多擠點兒奶。你說還有我這樣遭罪的大老板嗎?柏建新原想解嘲,緩和一下氣氛,不料,話里話外卻變了味,透著委屈。在展萍面前,竟然提到了妻子,柏建新有些后悔,也有些錯愕。
你不像是受老婆氣的人。
和你開玩笑的。柏建新連忙彌補著,也許某種狀態下吧,我的缺點和毛病也不少。有時候挺累,真想倒頭睡一覺,睡上個一年半載。
我第一次聽大老板說這樣的喪氣話。展萍笑了,眉毛彎彎的,笑過了又說,連你都這么難,我們平民百姓還活不活了?柏建新說,負面的東西積攢多了,憋得難受,就算是發泄一下吧。展萍端起杯子,晃了晃,再來一杯。
又是抽煙又是喝茶,不過你的牙齒還挺白的。柏建新給她斟了茶。
都老成這個樣子了,還不能留口白牙?展萍說,我也不常抽煙,牙齒銹了,就去洗牙,很方便的。
能開咨詢公司,本事肯定不小。
小家小戶,上不了臺面,就靠腿勤嘴勤賺點兒辛苦錢,如果你不介意,我就說說你的底細,你看看我的功課做得怎么樣?
柏建新不動聲色地聽著,很想知道展萍有多了解他。展萍說,你有七個億的總資產,先別急著否認,我還知道你是政協委員。我說得對不對?
你說的七個億是什么概念?柏建新一陣緊張,起了懷疑。他故作輕松地說,其實,錢都是銀行的,屬于我的那點兒還不夠塞牙縫的。你說我有七個億也好,十個億也罷,都是虛的,這一點我還有自知之明。都說開發商如何掙錢,可你也得知道,光是立項就有上百個印等著蓋,這些關口能隨便闖出來嗎?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拿下地了,還得凈地吧?開發商得去花錢請人拔釘子戶吧?有時候還得請黑道上的,這些不需要花錢嗎?
你們還和黑道打交道?
有些釘子戶很刁蠻的,看你工期緊,就漫天要價。怎么辦?警察不能動真格的,也指望不上他們。沒辦法,就得求社會上的人。這些人倒也簡單,你白天交了錢,他保準當天晚上就幫你做了。用什么手段我們不管,順利的時候,很快,釘子戶就能搬走;不順利的時候也有,黑社會也沒有辦法,總不能把事情搞大了吧?如果開發商心軟,不用黑道的,那可就慘了,動遷戶頂牛,黑社會的也來搗蛋。柏建新想到了“云鼎人家”的遭遇,不由得一陣焦躁,唉,有些事外面是永遠無法理解的,搭進去一大筆錢就是為了和人作對嗎?全天下沒有這樣下賤的人吧?這還沒開始呢。工程要上馬了,建筑單位拼命巴結你,說好聽的,請吃請喝還請你上女人,搞得你暈暈乎乎的。這時,你才知道自己還是很成功的嘛,起碼整天有人圍著你轉。這還不算,開工以后麻煩更多,審核圖紙,質量檢查,甲供驗收,跟建筑商打游擊,搞突然襲擊,等等等等。工程總算結尾了,你還得翻臉扣尾款,或者干脆賴賬,頂房子算了。你不這么干也不行,那些王八蛋簡直就是黑了心,能糊弄就糊弄,能偷工減料就偷工減料,最后拍屁股走人,讓開發商擦屁股,讓開發商挨罵,責任永遠都是開發商的。你說能不硬起心腸扣尾款嗎?扣了錢,就得讓人家罵,挨罵了還要裝作沒事人一樣。往往為了一個項目,多年的朋友也做不成了。每天來追款的人多得是,無所不用其極,什么辦法都有。有來橫的,拿著刀子直接就進來了;有來軟的,比拿刀子來還嚇人。去年就遇到過一回,進來兩個女的,沒說上三句話,其中一個就把衣服脫光了,往你身上撲,還沒反應過來呢,另一位就拍了一大堆照片。總不至于讓她們滿大街貼吧?只好自認倒霉,乖乖掏錢。這期間,售樓處那邊一直就讓你吃不好、睡不踏實,如何定價就讓你傷透了腦筋。價高了,很可能就成了死盤,一旦成了死盤,等著跳樓吧;價低了,你又丟失了利潤,差不多也要死了。前面剛回一點兒款,后面銀行就來催還貸,或者干脆進駐售樓處,錢都不經你的手了。你說我們掙的錢在哪兒?樓盤開發之前,可以說是有上億元身價;樓盤結束了,就說不上有多少錢了,也許就是個叫花子、地賴子呢。柏建新一口氣說了下來。老柏呀老柏,沒想到,你的牢騷這么多。展萍拿起一支煙,別擔心,我不是來借錢的。
你就是想借我也得有啊。來濱城之前,我還為還一筆貸款著急呢。趕上行長還病了,想疏通,連個人都找不到。
展萍說,老柏,我再說一遍,我不是來借錢的。她捋了捋裙子,叼上煙。柏建新拿下香煙,別抽了,傷肺的。展萍伸過手,握住了柏建新的手。
孫嘉國……還好嗎?柏建新問。展萍突然抽回手,老柏,你不是把我們當成兩口子了吧?
你們沒有結婚嗎?
讓你一鬧,我就死心了。轉過年就跟父母去了日本。
你慢慢說,我如何就鬧了?
你離家出走,還不算鬧?你爸那么大歲數的人了,到我家里一坐就是半宿,一把眼淚一把鼻涕。
等等,我從哪兒撿來了一個爸爸?
療養院里的那個獨臂將軍不是你爸嗎?
他是我爸?柏建新猛地挺起來,瞪圓了眼睛,展萍,你也跟著瞎說?展萍連忙擺手,別急,我不說了。她又試著說起孫嘉國,發現柏建新面無表情,便說孫嘉國得了病。柏建新問,是不是風濕病?柏建新記得,當年,孫嘉國跳進冰窟窿里,救了他,結果,落下了病根。
不是風濕,說起來不怕你笑,他得了精神病。你得幫他。
精神病?怎么會得這個病?柏建新萬分驚愕,想不出有病的孫嘉國應該是什么樣子。
給他找個老婆,病就好了。展萍捂著嘴笑,老柏,你能想到嗎?他得的是癡病,表面看和正常人沒有區別。醫生說,娶了媳婦,過上正常的家庭生活,就能不治而愈了。
這可難辦了,我上哪兒去給他找女人?
展萍說,算了,不說他了,說說我吧。柏建新點點頭,揉捏著她的手。展萍說,剛到北九州,大伯給我介紹了一個男人,北海道鄉下來的。結婚后才發現,這人也是個精神病。我這輩子算是離不開精神病了。他患有城市恐懼癥,從農村來到城里,很不適應。開始都沒察覺,還以為他老實呢,過了幾年才看清楚,這哪是正常人呀。在外害羞怕事,低眉順眼受窩囊氣,回家就變了,像個霸王,變著法地折磨人。我不理他,就打我,直到有了孩子才好一些,對我也不那么惡毒了。公司獎勵一份福利,讓他免費做體檢,也沒查出毛病來,我們都很高興。可是,沒過一個星期,就被電死了。展萍呷了一口茶,保險公司賠付了一筆錢。那些日子,感覺魂被抽空了,只剩下骨頭了,再這么下去,出門了都能讓車撞死。不能這么下去了,我得活,得重新活呀。我把孩子交給父母帶,一個人就回來了。展萍停下來,伸出手指,在柏建新面前晃了晃,你在聽嗎?老柏,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孫嘉國,他挺可憐的。柏建新說了假話,明明在琢磨著展萍的經歷,明明被她的不幸嚇著了。
我不可憐嗎?展萍說,我還是個寡婦呢。柏建新心頭一熱,把她攬在懷里,輕輕地蹭著她的臉頰。展萍扭動了一下,忍不住啜泣了。柏建新松開她,給她擦了眼淚,然后,抽出一支香煙。展萍揉著他的頭發,撫摸著他的臉頰。柏建新點燃了香煙,遞給展萍,她吸了一口,還給柏建新。香煙傳來傳去,欲望的最后一道閘門就這樣地被沖開了。
你想我嗎?展萍又說,我可是一直都在想你。她的嘴唇因濕潤顯得清涼,動作幅度越來越大。像所有成熟的女人一樣,對男人有著狂躁的偏執。兩人糾纏了幾次,倒在沙發上,柏建新一條腿撐著,迅速脫下衣服……
門鈴響了。展萍皺著眉,眼里飛射出一道寒光。柏建新湊到她的耳邊,悄聲說,再找機會吧。展萍抱緊了他的胳膊,就現在嘛。柏建新掙開了,一邊提著褲子一邊說,也許真有急事。
那你得親親我。展萍說。柏建新親了親她的臉,脫身時,不小心絆了一下,差一點兒又趴在展萍的身上。展萍坐起來,整理好衣服,端起杯子,呷了一口茶。柏建新走到門邊,拉開一條縫,看見江曉東站在門口。柏建新來了氣,不客氣地問,干什么?江曉東探頭望了一眼,董事長打來電話,讓我來看看您。又說,董事長總也聯系不上您,有些擔心。
你是怎么說的?柏建新問。
我說您的手機可能沒電了。
柏建新強壓著怒火,揮著手說,去吧去吧。江曉東又朝屋里望了一眼,柏建新恨得牙根癢癢,恨不得扇他一個嘴巴子。江曉東走了,柏建新關上門,嗨,這家伙,真煩人。展萍說,老柏,神經別總是繃著,對身體不好。說著,拿出化妝盒,重新涂了口紅,又變成那個儀態優雅的青木惠子了。柏建新拿起茶壺,斟著茶水。
不要了,喝了一肚子水,喝飽了。展萍笑著說,接著又問,你知道我最感興趣的是什么嗎?柏建新的眼皮突然跳了幾下,伸手捂住了眼睛,你說,左眼皮跳,怎么解釋?
那還用說,左眼跳財唄!展萍說,老柏,我想知道你是怎樣發的財?
柏建新看了一眼手表,咱們出去轉轉吧。展萍點了點頭,靠在柏建新的身上,似乎很享受這樣的溫馨。柏建新摸了摸她的臉,捏了捏她的鼻子,她還是一動不動,好一會兒,醒過來似的,又恢復了活力。展萍說,咱們到扇子山消暑吧。柏建新點著頭,心里想著,扇子山在哪兒呢?展萍回過頭說,扇子山就是西山。柏建新恍然大悟,記憶中,扇子山是濱城僅有的原始森林帶,除了捕過幾次鳥,很少去的。展萍說,扇子山呀,現在成了天然的氧吧,世外桃源哪。柏建新說,好啊,就聽你的。
他們離開酒店,展萍不想開車,想陪柏建新喝酒。柏建新說,那當然好了。柏建新招呼了魂斗羅,讓他開車過來,一個小時后,就到了扇子山腹地。沿途,有許多風格迥異的酒店,有的小巧玲瓏,有的樣式古怪,仿佛置身風景秀麗的瑞士。他們在九州大酒店門前下了車。酒店藏在森林中,是個幽靜、涼爽的地方。太湖石上長滿了苔蘚,好似身在濕潤的南方。林中散發著新鮮的青草味道,還有淡淡的花香。領班的認識展萍,過來問好。展萍和她寒暄了幾句,還朝柏建新眨了眨眼睛。領班帶著他們,乘電梯來到露臺上。柏建新眼前一亮,立即喜歡上了這個地方。露臺上有一個木制涼亭,通往涼亭有一條窄窄的甬道,甬道兩旁是高大的植物,大多是熱帶地區的花木。涼亭里放著一套寬大古拙的桌椅,人立其中,一下子就融進大自然里了。領班說,剛進了一批鲆魚,很新鮮,還有螞蟻島的野生大鮑。展萍問柏建新想怎么吃。柏建新一時想不起來鲆魚是什么魚。展萍很聰明,故意問領班,是挪威進口的還是青海湖里養的。領班說,當然是挪威進口的。展萍轉過頭看柏建新,柏建新想起來了,以前吃過這種魚,就說,生吃吧。展萍說,魚皮也要,用橄欖油煎一下,味道不錯。
螞蟻島的野生大鮑很名貴,外地人很難吃到新鮮的。柏建新在螞蟻島上當知青的時候吃過,后來,再也沒有吃過。展萍說,別浪費了,就上兩只吧。一只烤著吃,另一只怎么吃呢?柏建新微笑著,示意她拿主意。展萍一只手托著下巴,另一只手敲著腦門,思考了一會兒,好吧,另一只也烤著吃。說完,頑皮地笑了。他們又要了幾道下酒菜,點了酒水。領班下去了。柏建新掐著腰,轉了一圈,又伸腦袋朝四周看,滿眼都是綠色,正南方是一片深藍色的大海。雖然有些悶熱,但這片幽靜之地卻有了一絲涼風。這是柏建新來到濱城以后最為愜意的一刻。
落日比以往見過的要大一些,太陽的底邊落到遠處大和尚山的缺口處,迅速變形,變成了一個凝固的血團,紅得真實,紅得耀眼。
真純啊!展萍揮舞著雙臂,仿佛要擁抱太陽似的,她說,我還是頭一次見到這么純的太陽。她的臉色也像落日一樣,越發地紅了。柏建新癡癡地端詳著她的臉,忘記了身邊的風景,她的臉就是風景。展萍有些羞澀,轉過身,繼續注視著落日。柏建新靠過去,從身后摟上來,一只手撫摸著她的腹部,另一只手托住了她的乳房。夕陽隱沒在大和尚山的背后,殘留的光芒把對面海天相接處涂了一抹光暈,接著,昏暗籠罩了四周。沒有了陽光,山里變得一片朦朧,剛才還是金光輝映的大海,此時一片黢黑,只有海岸的輪廓清晰地和群山區別開來。
別這樣呀,別呀!展萍握著柏建新的手,嚶嚶地說,別呀,老柏。她捧起柏建新的手,咬了一口。柏建新驚叫一聲,松開了,狠狠甩了幾下胳膊,傷口處,凝了幾滴鮮血。展萍說,誰讓你饞嘴貓似的?柏建新有些惱,氣哼哼地不說話。服務員走進來,先向客人鞠躬,然后到涼亭那邊擺餐具。又進來一名身著和服的茶藝小姐,端著茶具走到魚池那邊。展萍扮了個怪臉,老柏,喝杯茶去,敗敗火吧。柏建新跟著走到魚池邊。茶藝小姐洗了茶杯,放到小幾上。玉一樣的茶杯潤澤光潔,十分耐看。她沖了一泡,倒掉了,再泡,又倒掉了。第三泡的時候才遞給柏建新。柏建新端著茶杯先聞,有股奶香,還有些青草的味道。他呷了一口,唇齒之間,舌根處,慢慢有了回味。展萍也呷了一口,期待似的看著他。柏建新點了點頭,展萍才說,不錯,是巖茶吧?茶藝小姐說,是的,是巖茶。說完,又沖了一泡。然后,放下茶壺,鞠躬退出。
涼亭那邊,酒菜也擺好了,服務員點亮了燈籠,燈籠上寫著“大江戶料理”,看起來很有和風和韻。涼亭的上方亮起了一盞燈,燈光聚到桌面上,顯得既含蓄又富有詩意。抬頭望去,天上的星星伸手可及,仿佛黑暗之中飄著無數只螢火蟲似的。耳邊清風纏繞,樹影婆娑,喝酒的人也要幻化成瓊樓玉宇里的尊貴客人了。再往遠處看,茫茫的一片大海,連著黑黑的天際。
真爽快啊。展萍感慨地說。她甩了下頭發,吸了口氣。柏建新也跟著吸了一口氣,朝大海那邊望。大海似乎也在深呼吸,發出深沉而幽雅的吐納聲。
海里要是有一排霓虹燈該多好啊。柏建新點燃了一支煙,啊,五光十色的大海會有多美?
你看,那些車燈。展萍伸手指著遠處,那兒有一條藏在林中的路,有一些車輛緩緩行駛,有的隱在樹林之中,有的露出頭來。車輛跟著車輛,尾燈燈光連在一起,隱隱約約像一條流動著的小溪。展萍說,你看,不美嗎?是啊,由車燈串起來的光亮,點綴著蜿蜒的濱海路,更像一束飛揚的紅絲帶。柏建新不得不佩服展萍的想象力。
嗯,你很會享受……這么美的地方也能找到!柏建新說。展萍笑了笑,一動不動,柏建新摟著她,蹭著她的臉。
喝杯酒吧。展萍輕聲說。
是得喝杯酒了。柏建新輕聲應著。
展萍走進涼亭,倒了兩杯酒。這時,她的裙子擺動了幾下,柏建新也感到了一陣涼爽的風吹來。展萍伸開雙臂,很享受這樣的涼快。柏建新遞給她一杯酒,自己也端起一杯。兩個人碰了下杯子,柏建新一口干了。
怎么樣,柏大老板?
我已經沒有更好的詞來形容了,展萍,沒想到這么美。柏建新斟了酒,端起酒杯,在我的印象中,你是一個挺傳統的女孩子,沒想到你會變成這個樣子。
變好了,還是變壞了?
不是好與壞的問題,只是變得有些不認識了。除了名字,別的,我找不到一點兒從前的影子。
展萍說,你說得也對。以前,變化多小啊,現在日新月異。忽然又說,假如,我不是我呢?柏建新一陣錯愕,展萍笑了,夾了一片魚遞過來,柏建新張嘴吃了。
現在的生活節奏太快了,無論是城市還是鄉村,都是快節奏;無論是窮人還是富人,都是快節奏;無論是健康人還是殘疾人,都是快節奏;無論是老人還是年輕人,都是快節奏。所有的人都站在一條起跑線上,所有的人都按照一個規則拼命地跑。身強力壯的就得了便宜了,年老體弱的就吃虧了。你說,能不累嗎?活著太累了。說完,柏建新喝了一大口酒。
所以,我們要苦中作樂,自己想辦法慢下來,讓別人去跑吧,讓別人去爭吧,只有這樣,才能對得起自己。展萍跟著喝了一口酒,老柏,我很喜歡這里的安靜,這里一直很安靜。你看,除了夜空里閃爍的繁星,沒有什么可以打攪我們的。
星星,是朋友,最親密的朋友,最好的朋友,星星在保護我們呢,在祝福我們呢。柏建新有些輕飄飄的,隨著展萍的語氣,陶醉了。他端起酒杯朝展萍的酒杯碰了一下,大聲說,干杯!說完,一飲而盡。兩個人互相看著,不知誰的腳碰到了誰的腳,纏在一起,再也分不開了。因為隔著一團燈光,他們的臉都藏在燈光的外面,朦朦朧朧的。兩個人恍然發現,這一小塊天地與現實是隔絕的,他們已經浮游在這夢幻的世界中了。
這是神仙來的地方吧?柏建新輕聲問,我們都成神仙了?
成了私奔的神仙吧?即便玉皇大帝派人來捉,我都不離開,你呢?展萍剝了一只烤蝦,遞過來,柏建新賣力地吃掉了,搖頭說,決不離開!展萍收回了大腿,也許,我們會后悔的。
為什么要后悔?
將來有一天,我們忽然就沒有理由地、莫名其妙地后悔了,想后悔就后悔了。展萍淡淡地說,聽起來有些傷感。她靠在了椅子上,整個人淹沒在黑影子里。柏建新也靠在了椅子上,剛才的那份默契、那份輕柔一下子被推得遠遠的,想要說點兒什么,又找不到恰當的詞,擔心說不明白會適得其反。索性什么也不說,看著燈光外面的黑暗。展萍也是一句話不說,默默地坐著。柏建新坐直了,重又回到燈光下。喝了口酒,做出專注的樣子,吃得津津有味,還故意吧嗒嘴。展萍摁了鈴,叫來服務員,又要了一盤烤肉串。他們依然沉默,各自吃著肉串。后來都有些惱火,都想弄出點兒動靜。他們惱火對方的沉默,就這樣毫無來由地僵持著,都盼著對方主動打破僵持局面。他們時而仰望繁星,時而面朝黑黢黢的大海。誰都不開口,空氣也變成了啞巴,也變得氣哼哼的。
展萍突然扔掉扦子,站起來,就到這兒吧。她攏了一把頭發,轉身就走。柏建新追過去,伸手摟住了她。展萍掙扎了一下,倒在他的懷里,怨氣突然就消失了,一切重又歸零。她沒有掙扎,安安靜靜地讓柏建新撫摸,然后,悄悄地摁了鈴。柏建新見服務員進來,慌忙閃開了。展萍無聲地笑了,捂著嘴笑,顫得猶如雨打梨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