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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探究浩瀚的宇宙

  • 跳舞者
  • 于永鐸
  • 8112字
  • 2018-04-28 16:17:32

每一個明天都會有一個發現,每一個明天都會有一個驚奇。這是柏建新講稿中最精彩的開場白,也是對生活的真實認知。他渴望新的一天,對明天充滿了信心。浩瀚的宇宙帶給他的焦慮與快樂相比,簡直是微不足道的,不久,他找到了消除煩惱的好辦法——望遠鏡中的宇宙完全可以通過合理的想象而變得豐富多彩。他固執地認為自己找到了開啟宇宙科學之門的鑰匙。每當鏡頭對準月亮,他或多或少都會心慌意亂。他總是告誡自己,要相信科學,望遠鏡里的宇宙才是科學的宇宙。孫嘉國總是纏著他,老柏呀,天上有什么?每回都恨不能奪過望遠鏡看個仔細,可是,又沒有這個膽量。包括校長在內的許多領導都曾嚴厲地告誡過同學們,誰也不準動望遠鏡。這是死命令!校長聲嘶力竭地喊。校長如此大動肝火,是因為望遠鏡被牛局長掛在柏建新脖子上不久,便遭到了瘋狂的搶奪,如果不是柏建新誓死捍衛,這架望遠鏡很可能就被毀掉了。

柏建新變了,變得活潑開朗。是什么讓他如此自信呢?當然是歷經了上百場的演講的結果。如果不是一位老教授的孫女多嘴,柏建新很可能會一直講下去的。老教授是濱城工學院的學術權威,和柏建新一樣熱愛科學,把探究科學奧秘當成分內的事,就和吃飯喝水一樣真切自然。有一天,他被孫女惟妙惟肖的描述打動了,得知這個城市里有一個讓他夢寐以求的“神童”,老教授不禁激動萬分。第二天,他換乘了兩趟公交車、走了幾站地慕名而來,趕在課間操時見到了柏建新。老人家長得方面大耳,和藹可親,腮幫子上布滿了短髭。他微笑著和校長聊天,詢問是如何發現“神童”的,他居然用了“神童”這個詞。他的疑問實在太多了,以至于見多識廣的校長也愁得直撓頭皮,嘴里啊……這個嘛……啊……就是嘛胡亂應著。最后,老教授請校長借一步說話。柏建新平靜地看著他們走開,經過這些日子的洗禮,他已經習慣了各式各樣的環境和各種身份的人。

出了門以后,他們走到一棵榆樹下,老教授拍了拍樹干,又朝四周看了一遍,確認沒有人能聽到他們的談話后才說,宇宙大學是國家高度保密的單位,是專門培養國防軍工方面高級人才的院校,如果考核證明柏建新是個人才,有關部門會馬上批準小家伙穿上軍裝,到宇宙大學深造的。老教授還說,宇宙大學要在全國特招一批“神童”,因此,柏建新如果能去,肯定會給學校乃至全市教育戰線爭光。校長受寵若驚,使勁地拍著榆樹,使勁地跺著腳,興奮得都不會說話了,如果不是老教授攔著,能就地翻個空翻或者拿個大頂。

再見到校長時,柏建新發覺他的臉色紅潤而且泛光,輕佻得像剛喝過酒。他撞倒了桌子,碰翻了水杯,大聲吩咐主任給老教授沏茶,然后,扯過柏建新的耳朵,我問你,想不想去宇宙大學念書?他面目猙獰,聲嘶力竭。柏建新嚇壞了,干張著嘴,說不出話來。校長掐著腰吼,趕緊準備,考試!說完,喝醉了似的一路旋轉著出了辦公室。老教授端詳著柏建新,并不急著問話,仿佛柏建新是他籠中的鳥,想飛?門都沒有。他忽然伸出雙手,握住了柏建新的腦袋,仔細地摸,連腦門上的傷疤都要問個清楚,然后,掏出皮尺,測量了腦圍。教導處主任傻眼了,誤把水杯遞給柏建新,眼中放射出禮花般絢爛的光芒。她討好地說,校長肯定是向牛局長報喜去了!老教授的笑容消失了,小耗子似的,無影無蹤了,短髭上蒙了一層灰色。他淡淡地說,那么性急。老教授踱著步子,嗨,八字還沒一撇呢。柏建新趕忙把水杯遞給他,老教授皺著眉頭,喝了一口水。教導處主任捋著油亮的大辮子,捏著辮梢在柏建新的脖子上畫了幾下,似乎寫了幾個字。可惜,柏建新一個也沒猜出來,否則一定能察覺到她的意圖。就在空氣都要凝固成霜的時刻,校長撞門而入,臉是紅的,眼睛也是紅的。柏建新猜,校長又喝了半斤。校長說,牛局長馬上就到,馬上就到。老教授又喝了一口水,沒有說話,只是望著柏建新的腦袋出神。

無論什么時候,柏建新都懊惱這一段經歷,以至于很多年以后,還對當時的情節耿耿于懷。雖然力爭還原真相,但每一次都又讓他像個娘兒們似的自怨自艾,哭天抹淚。于是,他總要放棄回憶。柏建新擔任龍翔公司總經理以后,依然分不清領導和被領導的關系。他的地位一直很尷尬,似乎每個人都喜歡他,愿意和他交往,然而,又都不在意他的權威。終于有一天,柏建新大夢醒來,改變了怯懦的本性,變得具有侵略性。從那天開始,公司里的每一個人都懼怕他,他的話不但被重視,而且還被雷厲風行地執行。他堅信找到了成功的密碼——侵略性。他試著去稀釋當年“神童事件”帶來的負面影響,他不得不承認,“神童事件”改變了他的人生軌跡。他曾經離成功那么近,卻突然被拋棄了。他又一次成了棄兒,就因為缺乏侵略性。

他懦弱、渾渾噩噩,長此以往,又變得脆弱、敏感、神經質。后來,龍翔公司發展壯大到一定程度,他的神經質越發地突出,越發地不可思議。于是,折磨別人成了他每天必服的“藥品”,然而,副作用很大,損害了身心健康,帶來了許多麻煩。果然,麻煩積蓄到一定程度就成了災難。這一天,災難終于找上門了,他遇到了人生中最大的一次挑戰,差一點兒成了刀下之鬼。這一次變故又一次改變了他的人生軌跡,他被迫出局,被迫來到濱城避難。

“云鼎人家”拆遷過程中,飽受停電、停水、飲用糞水折磨的動遷戶們忍無可忍了,憤怒如同瘟疫一樣,傳播到每一個家庭。耐火材料廠家屬宿舍區是這場瘟疫的重災區,后來,問題已不是抗拆不抗拆,而是上升到了人格的高度,面對著柏建新的時候,每個人都抱著必死之心。這天早晨,八個男人陸續闖進辦公室,有的站在窗前,有的站在門邊,有的站在柏建新面前。柏建新以為他們都是保潔員,要打掃衛生呢。他沒有理會,依然盯著財務報表發呆。上官蓮君最后一個進來,她放下水桶,反鎖上了門。柏建新猛地跳了起來,尖叫了一聲。

你們要干什么?幾秒鐘以后,他又故作鎮靜地說,你很像我的姐姐。

你有過姐姐嗎?上官蓮君頂了他一句。她嗓子有些沙啞,一字一頓地說,如果你有姐姐,你能忍心往她的飯碗里倒大糞嗎?柏建新說,你是蓮姐姐,連聲音都像。我們失散多年了,我想她了……

別扯雞巴淡了,一個大漢不耐煩地說,柏大老板,你面前沒有姐姐,只有動遷戶。柏建新望了一眼上官蓮君,喃喃地說,你肯定是我姐姐。上官蓮君側過身,站在大漢們的身后,不理他了。柏建新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爽快地說,朋友們,一切都好商量,不就是錢嗎?錢是什么?錢是王八蛋。他打電話讓人送來九萬元現金。會計拿了鈔票,敲了半天的門,大漢們就是不開。會計只得用塑料桶裝了鈔票,從樓上窗戶上吊下來。柏建新扯過水桶拎進屋,從桶里拿出錢,掂了掂,然后準確地拋到每一個人的手里,最后一沓,遞給上官蓮君。她接了,別過臉,不看他。

蓮姐姐,別再喝井里的水了。柏建新說,真是對不住了。上官蓮君轉過臉來,眼里閃著亮光,仔細看,是點點的淚光。柏建新說,蓮姐姐,等過了這陣子,我會找你的,我有許多話要對你說。說完,柏建新又和大漢們聊,想開句玩笑,想活躍一下氣氛,這樣死撐著,遲早會擦槍走火的。想了想,又沒有合適的笑話。柏建新絕不希望這次突發事件改變什么,什么都不要改變,否則,一切都成了水中月、鏡中花。他需要集中精力開發“云鼎人家”,那是他這輩子下的最大的賭注。他寧愿用性命去賭“云鼎人家”,也不愿死在這幾個魯莽的大漢們手里。千算萬算,沒有想到,兔子急了也能咬人,動遷戶居然殺到開發商這里了。就這么死了?就這么繳槍了?不,決不!他愿意合作,愿意付出代價換取生命。他有些后悔,如果當初多拿出一千萬來,滿足了動遷戶們的條件,就不會出現這樣的局面了。

柏建新,你后悔有什么用呢?你有什么好怕的呢?你瞧,有上官蓮君在,她能殺你嗎?她能忍心讓別人殺你嗎?柏建新的目光再次盯上了上官蓮君,頓時,恢復了自信。外面的人都不知道他承諾了些什么,如何打動了這些如狼似虎的人,總之,不到一刻鐘,八個男人有說有笑地簇擁著柏建新走出辦公樓,像一群瞎子,穿成一列,朝翠竹樓走去。之前,有人先說,餓了。柏建新馬上拍板,請他們吃飯。有人說,光聽說過翠竹樓,還沒去吃過呢。柏建新馬上宣布,就去翠竹樓。有人說,那可是要花許多錢的。柏建新說,錢是王八蛋,錢就是要人花的。

于是,一行人高高興興地去了翠竹樓。柏建新要了茅臺酒,給上官蓮君單獨要了智利進口的紅酒。有人問,為什么不要法國的?柏建新說,法國的都他媽的兌水了。大家都笑,還是老板有見識。上官蓮君低著頭,一直沒說話。當她爪子一樣的手指伸向菜盤的時候,柏建新驚得好一陣子沒有閉上嘴,想不出這些年來她都經歷過什么樣的苦難,什么力量讓一雙柔軟的手變得瘦骨嶙峋,居然還有煙頭燙過的疤痕。柏建新干了一杯,贏得了滿堂彩。八個男人喝光了兩瓶茅臺后,其中四位鄭重表態:今后不再代表別人了。還有兩位流露出渴望代表龍翔公司的意思。柏建新微笑著,笑而不答。

輪到我守夜,老板你就派人去倒大糞吧。聽了這樣的話,除了上官蓮君外,其他人都笑了。柏建新依然笑而不答,只是爽快地和他們碰杯,酒杯都碰碎了。上官蓮君光顧著吃,吃完了,放下筷子,低頭捋手指,一根一根地捋,捋完了左手捋右手。第四瓶酒也喝光了,柏建新吵著上酒。老板娘親自拿酒過來,趁倒酒的機會碰了他一下,朝兩側掃了一眼。柏建新才發覺,前后左右都坐滿了人,都直勾勾地盯著他們,每雙眼睛都冒著烈火。柏建新斟滿了酒,八個男人站起來,喊著整齊的號子,干了杯。喝光了第六瓶酒時,大漢們心里沒底了,在還覺得清醒的時刻堅決告辭。他們扶著一切可以扶著的東西,搖搖晃晃地走出酒店。上官蓮君跟在隊尾,滑著步子,儼然跳舞一樣。老板娘碰了碰柏建新,噘了噘嘴。柏建新看見一群人圍了過去,他摸了摸腦袋,微笑著向外走去。

第四天早晨,保安隊長打來電話,說動遷戶們聚集在公司門前鬧事。柏建新跳起來,快步走到門前,反鎖了門。保安隊長又打來電話,說動遷戶沒有惡意,只是希望再加一點兒動遷費。柏建新伸頭朝樓下望,下面零零散散站了一些人。保安們一字排開,擋在門前。上官蓮君夾在人群之中,腳步踉蹌著,被人撞了一下,居然像子彈一樣射向保安。保安使勁推開她,推了一個跟頭,她也不惱,雙手背在身后,腳步輕靈地滑動著,似乎沉浸在某種節奏之中。又有人撞了一下,上官蓮君再次像子彈一樣射向保安,這回,可沒有那么便宜,保安揮著橡皮棍,狠狠抽在她的背上。上官蓮君慘叫一聲,蹲下了。柏建新氣得直哆嗦,指著保安,我操你媽的!人們都仰著臉看他。有人喊,老板呀,每平再加一百塊吧!柏建新急著喊,人呢?有人喊,老板呀,還可以商量嘛。柏建新喊,人呢?

柏建新打電話把保安隊長叫到辦公室,狠狠地罵了一頓,命令從今以后嚴禁對女人動手,誰動手誰就不是人。沒有人能猜到柏建新為什么如此震怒,誰能料到,他會對那位失去了美麗容顏的女人懷著深深的眷戀之情,這樣的感情是復雜的,甚至是見不得陽光的。柏建新痛苦不堪,無法將心底里的秘密和盤托出。上官蓮君是不可替代的,是他尋覓了許多年的同類——說一種語言的同類。柏建新的同類太少了,他經常把自己想象成麋鹿——與族群失散了許久的麋鹿,在曠野中亂走的麋鹿。他遇到許多很像自己的動物,不過,他們之間無法溝通——聽不懂對方的語言。終于有一天,柏建新發現了同類,對方也注意到了他,先是互相嗅著體味,然后慢慢靠攏,試探性地打個招呼,說的是彼此都能聽懂的語言。他們有著相同的茫然、相同的孤獨、相同的膽怯。他們猜想,若干年以前,遭遇了一場浩劫,族群幾乎滅絕,殘存者帶著迷茫和眼淚朝遠方遷徙。沒有誰注意到幼小的還沒有完整記憶的他們,他們是這場大劫難中的棄兒。這樣的畫面在柏建新的腦海中反復出現過,他把自己當成了麋鹿,他喜歡麋鹿。他甚至專門到動物園里觀察過麋鹿,私下里給了飼養員一筆錢,讓飼養員把麋鹿牽出來,繞著圈子走。柏建新跟在后頭,計算著麋鹿的步伐和耐力,經過復雜的驗算,確認如果這樣一直不停地走下去,一只麋鹿一輩子能走八十萬公里。也就是說,麋鹿這輩子可以從容不迫地走到月亮上,還能從月球上從容不迫地走回來。

保安隊長指著人群喊,喊什么聽不清楚。上官蓮君的身影又一次出現了,像沒事人一樣,撞開保安隊長,又撞開保安。她雙手背在身后,在人群的縫隙中移動,步伐還像年輕時那么輕盈。每個人都是她的道具,她穿梭在道具之中,異常享受。忽然,蓮姐姐的腳步有些零亂,她看見了柏建新,霎時,變得狂躁。

柏建新給會計打電話,讓他提十萬元現金,交給下面那位跳舞的女人。會計說,柏總,您不是說笑吧?柏建新說,我什么時候和你說笑過?

柏總,目前只能拿出五萬元現金。

五萬就五萬吧。

如何走賬?

我來想辦法吧。話雖這么說,柏建新想起平衡賬目的麻煩,無力地說,算了吧。說完這句話,沮喪到了極點。

我猜您就是開玩笑,會計說。

柏建新說,我沒有開玩笑。他像個倔強的孩子,語氣強硬地說,馬上準備五萬塊錢,送給樓下那個跳舞的女人。說完,掛了電話。動遷戶們失去了耐心,有人帶頭喊口號,其中一句“你不得好死”的詛咒驚得柏建新連打了幾個冷戰。他咬著牙,給楊副市長打電話,剛說到補償,楊副市長就說,你終于想明白了。柏建新問,你說我是給,還是不給呢?

給有給的道理,不給有不給的道理。楊副市長顯得很油滑,就是不亮底牌,柏總,你們的動遷補償方案市里已經通過了,標準是市里定的,全市一盤棋,如果你追加了動遷費,其他單位就會很被動的。柏建新聽明白了,楊副市長,我懂了,如果我超標了,市里的動遷標準可就要翻著跟頭上升了,對不對吧?楊副市長說,這是你的理解。楊副市長又說,你們企業家也要講政治,要維穩。柏建新突然把手機伸向窗外,你聽聽他們都在罵我什么!

我聽見了,罵你不得好死!楊副市長說,柏總,這是少數壞人在挑唆。楊副市長當即表態,他給龍翔公司撐腰。掛了電話以后,楊副市長給城建局、公安局等有關部門打電話,敦促各單位加大工作力度,保障龍翔公司的正當權益。這是楊副市長最后一次旗幟鮮明地站在柏建新的身邊,此后,楊副市長就變了。

“你不得好死”的罵聲整齊劃一地響徹辦公樓的上空,柏建新即便是泥捏的也要氣炸了。他扶著窗臺朝下看,眼里冒出了火。他沖口而出,不給不給就是不給!聲音奇大,樓下的喊聲停了,人們都一動不動,靜靜地看著他。這時,會計夾著檔案袋,鉆進人群,尋找著跳舞的女人。他在上官蓮君身邊走來走去,哪兒有跳舞的女人?會計回來了,柏建新扯著他走到窗邊,想指給他看。人群中卻再也沒有了蓮姐姐的蹤影,她消失了。

柏建新把錢放進抽屜里,告誡會計不要讓黃麗鵑知道。他相信遲早會再遇到蓮姐姐的,他發誓要幫她。后來,柏建新在“云鼎人家”的工地上又見到了上官蓮君,也是一眨眼的工夫就沒了蹤影。柏建新沒有找她,他的熱情耗盡了。他只是把蓮姐姐當成一個符號,留在心里頭隨時拿出來可憐可憐的符號。他們有著許多相同之處:同樣的身世,同樣從大雜院進了拘留所,進了勞改隊。走的路都是一模一樣的。什么時候出現了分水嶺呢?什么時候走上了相反的方向呢?有了蓮姐姐作為參照,不幸的少年時代也變得亮麗無邊了。

是的,分水嶺就是在那個上午出現的——許多年前,見到老教授的那個上午,他的命運轉了個彎,朝著最糟糕的方向急轉直下了。

說說看,宇宙中都有些什么?老教授高聲問道,緊接著又連珠炮似的問了五個問題。問完后,老人家掏出手絹,擦了把額頭上的汗,又不錯眼珠地問,你還看到了什么?他的身子傾著,幾乎要替柏建新回答了。校長和牛局長也都張著嘴,看著老教授的嘴,又不約而同地看著柏建新的嘴。

有一個臉盆大的月亮吧?柏建新小心地說。

很好!老教授又擦了一把汗。

快說!所有的人都厲聲喝道。柏建新笑了,看見窗戶上貼著兩張臉,一張是展萍的,另一張是孫嘉國的。看到了展萍,他的心情頓時輕松起來,心想,即便去了“神童班”又能怎樣?

還看到了嫦娥,她抱著一只大白兔子!柏建新巡視過的天空就是這樣的,完全按照他的意念存在著的。在遼闊的宇宙中,他最留意的還是月亮,最揪心的是嫦娥。隨著見識的增長,他斷定,嫦娥住在月亮背后;那里肯定會有河流,肯定會有蔥郁的植被;除此之外,月亮上全都他媽的寸草不生、兔子不拉屎。

柏建新如同捅了馬蜂窩,辦公室里頓時亂了套。老教授重重地靠在椅背上,手絹掉在了地上。校長走來走去,突然站住了,踹了柏建新一腳,厲聲喝道,你就不能穩當一點兒嗎?記者們端詳著老教授的臉,請他配合拍照。老教授直起了身子,聽從擺布,然后,又問了若干個問題,這些問題一個比一個輕松。最后一個是:你父母做什么工作?柏建新經過短暫的眩暈后,恢復了常態。他平靜地說,早就死了。老教授怔怔地看著校長,校長點了點頭。老教授扶著椅子站起來,眾人都跟著站起來。只有柏建新還坐著,瞅著窗外的伙伴們笑,還朝展萍調皮地眨眼睛。老教授雙手合攏,再一次撫著柏建新的腦袋,一字一頓地說,挺聰明的娃。說完,又摸了摸柏建新的臉,以商量的口吻對校長說,能不能讓他多學點兒文化知識?校長連耳朵根都紅了,狠狠地瞪著柏建新。柏建新慌忙低下頭,不敢與他對視。

路上,老師像押送俘虜似的,有幾次,還使勁戳他的脊梁。柏建新百思不得其解,他開始懷念死去的“標槍”老師,回憶起“標槍”老師摟著他走路的情景。老師的最后一戳,讓他的腦袋撞上了門框。柏建新的脖子雖然梗了梗,但是沒敢回頭,沒敢頂牛。他流下了幾滴眼淚,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死去的“標槍”老師。從此以后,柏建新變了,變得郁郁寡歡。為什么不再上臺做報告了?他的解釋是,要念大學了,老教授讓他省點兒心,多學些知識。同學們都不相信他的解釋,問的人越來越多,疑心的人也越來越多。只有他堅信,很快就要到宇宙大學去了。雖然一度產生了去不去都無所謂的念頭,可是面對周圍那些冷漠的面孔,他改變了主意,盼著越早去越好。沒多久,除了展萍,連孫嘉國都對他冷言冷語甚至指手畫腳了。孫嘉國還模仿他的口吻,稱他是“大白兔”。柏建新受到了傷害,一段時間后,也就不那么難過了。他開始認真學習功課,希望盡快離開。他把連環畫作為分別的禮物全都送給了展萍,后來,在孫嘉國家里發現了一部分,這讓他很不好受,想去質問展萍,但最終沒敢輕舉妄動,他擔心這樣一來會更加證明自己“走不了”了。

這期間,唯一給他帶來安全感的是望遠鏡。雖然老師多次不客氣地讓他從脖子上摘下來,也不準拿到學校來,可是,并沒有強制收回。有了這架望遠鏡,心里就有了底。他更加如饑似渴地觀察宇宙,觀察著天空中胖胖的月亮和瘦瘦的月亮,憑著豐富的想象力以及鍥而不舍的探索精神,他居然在嫦娥的身邊勾畫出了一個吳剛來,甚至對吳剛的穿衣打扮也有研究。這在他的鉛筆畫里得到了充分的描繪。這期間,他經歷了生命中的莊嚴時刻——遺精,胡須也像施了肥的莊稼,突然茂盛起來。又過了一個學期,柏建新的腋窩和下體也都長出了亂七八糟的絨毛。他有些絕望,“神童班”在哪里呢?他猜想,即便胡子白了,也不會有人讓他去念大學的。他擔心自己又一次被遺棄了。

有一天,在澡堂里,柏建新注意到孫嘉國的下體光滑無毛,而他的丑陋如斯,不禁心慌意亂。他不時地掩飾著,實在掩飾不住了,就跳進池中,池水都能把人燙熟了。柏建新的嘴唇都快要咬出血的時候,孫嘉國才去洗頭發。當孫嘉國閉著眼睛,腦袋上涂滿了肥皂泡時,柏建新猛地躥出來,跑進更衣室。皮膚紅了,像涂了層油彩,碰一下,鉆心地疼。他顧不得這些,慌忙穿上衣服。這時,才恍然明白,自己不可能到“神童班”深造了,因為,他已經告別了“神童”的年齡,從生殖器上看,更像是成年人……孫嘉國走進更衣室,擦著身上的水珠,柏建新怔怔地看著他的生殖器,難過得掉下了眼淚。他哽咽著說,我決定不去了。

不去哪兒?孫嘉國吃驚地問,你要去哪兒?

我哪兒也不去!柏建新忍不住哭了。孫嘉國說,抽風嗎?柏建新擦了把眼淚,大聲喊,我不去宇宙大學了!孫嘉國笑了,笑得不地道,有些嘲諷的意思。剛想說點兒什么,卻聽到女浴室里傳來的歌聲——展萍的歌聲,悅耳的歌聲讓他陶醉了。孫嘉國也不穿衣服,癡呆一樣左右搖擺著,跟著旋律打節拍。從那以后,柏建新放棄了對宇宙的癡迷,不單是因為沒有去成“神童班”,更主要的是,他從一本書中看到,宇宙是浩瀚的、無窮無盡的。他的理解就是:宇宙——他媽的沒完沒了。他更喜歡有始有終。因此,柏建新下決心放棄徒勞的探究。這與他后來熱衷UFO研究并不矛盾,他認為UFO作為一個觸手可及的課題,遠比虛無縹緲的宇宙真實得多。而且,他在UFO領域里有著別人所沒有的神奇的能量相助,這為他后來在這一領域內的一次重大發現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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