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錦繡重新走出家門的時候,已經是年關已近的臘月二十三了。小年的爆竹聲震得天花板上的吊扇在微微顫動,在冬天的寒冷中看到天花板上的吊扇,讓錦繡有種不寒而栗的感覺,她決定不再盯著吊扇發呆。她坐起來,努力讓眼睛更清醒,她不想再讓自己的眼睛迷失,也不想再讓自己的眼睛紅腫,那原本是一雙多么美的眼睛啊,容不得半粒沙子。窗外爆竹聲敲響了年的鐘聲,像花木蘭接到了加急的戰書,陳錦繡感覺自己像接到命令的戰士,戰事就在眼前,她不能做半刻的停留,她要上前線,她要去戰斗,她沒有任何理由拖延,這么久的等待好像就是為了參加這樣的戰斗。陳錦繡把枕頭下的信收起來,從柜子里提出專門裝信用的小木箱,里面整齊地碼放著上千封信,那些信依照年份月份日期用紅色的絲帶扎成一捆一捆,它們有秩序地排列著,彰顯著持之以恒的歲月面孔。盡管她時不時地會找出幾封信來看,但是她從來沒有打亂過那些信的秩序。它們看上去都一副模樣,但她知道,那里面的內容卻完全不同,每一封信都傳遞著不同的激情,那是她幾乎全部的歲月,是她度過寂寞時光和想念愛人時的最好安慰。箱子已經有些重量了,不過,再增加一封也感覺不出多出多少分量,但是因為這封信的不同尋常,她又分明感覺到這分量著實是增加了,而且可能會永遠地定格在這樣的分量了。她把信放在箱子里,立刻,小白兔渾圓的屁股被擠扁了。就當它死在冬天的荒野吧,她把箱子扔到柜子里面,陳錦繡決定再也不去打開它,永遠。
陳錦繡站在窗前,黑石礁的海正在退潮,岸邊的海浪不慌不忙地拍打著沙灘,像動作遲緩的老人安撫早已入睡的孩子,動作遲緩。她分明聽到了那些濤聲的無奈,海浪每次都是充滿力量地撲向沙灘,但瞬間又變得綿軟無力,海水從沙灘上慢慢往海里回流,仿佛是對海岸充滿了依戀和不舍。陳錦繡看著大海遠處的天際線,長長地吐了口氣,她盡量使自己心平氣和不動聲色,她做了一個明確的決定,就是到小鎮上去陪藏一峰過年。
陳錦繡先是到了黑石礁的郵電局,她要給藏一峰打一個長途電話。整個郵電局只有一部長途電話,電話放在立式的只能容納一個人的玻璃亭里,陳錦繡等在電話亭的外面,手里拿著寫著六號的白色小紙片兒,前面還有五個人在排隊,看樣子要等好久。電話是通過接線員轉的,錦繡單位的電話就是由專門的接線員轉的,每次她都不在單位打長途電話,話務室里的兩個女接線員總是偷聽她的電話。藏一峰什么時候要來了,又給錦繡郵什么東西了,什么時候放假了等等,只要是錦繡電話里說的,不久單位里的人都會知道。不過,有時也和接線員無關,長途電話的線路不好,接電話總是得聲嘶力竭地叫喊對方才能聽到,對方聽到時,周圍的人都會聽到,錦繡寧肯多花錢到郵電局打長途電話,也不愿意在單位打省錢的電話。玻璃電話亭里此時正有一個年齡二十歲左右的女孩子,雖然關著門,還是能聽到她說話的聲音,因為她的聲音實在是太大了。女孩對著電話大聲地叫喊著,她一會兒蹲在地上,一會兒兩眼盯著玻璃門外的人群,對面接電話的人好像根本聽不到她的聲音,女孩一遍遍地“喂喂”大叫著,最后她干脆大喊一聲我操你媽你耳朵有毛病嗎你媽死了死了死了你趕快給我滾回來你這個不孝之子……說完她扔下電話,一腳踢開電話亭的玻璃門,沖了出來,整個大廳里的人都被這個女孩的聲音鎮住了,女孩臉上掛著淚痕朝著大門揚長而去,后面傳來服務人員“你的押金!找你押金!”的叫喊。
又一個人進了電話亭,陳錦繡倚在高高的柜臺外面等著。她想起有一次她就是這樣大著聲音跟藏一峰通話,那時陳錦繡發現自己已經懷孕兩個月了,突然到來的狀況讓她來不及多想就一頭拱進了電話亭里,盡管她壓低了聲音,但是她的講話內容還是讓郵電局里的人聽到了,大家都知道她懷孕兩個月了,而藏一峰卻從頭到尾都在一個勁兒地“喂喂”叫著,最后她只好說“我給你寫信吧”。
錦繡等了約莫一個時辰,那個人也沒有接通電話,陳錦繡只好重新回到家里,她坐在書桌前,決定先給他寫封信,一封信三天就到了他那里。她告訴他,她要到小鎮上和他一起過年,讓他不用回信了,因為她還要順便去看一位老師,然后再到他那里去,如果他回信的話,她恐怕收不到。她查了一下火車時刻表,把自己的車次告訴了他,讓他到時到車站去接她,如果在車站看不到他,她自己也能找到部隊。最后,她還在信尾處寫上:吻你,我最親愛的峰。寫下最后幾個字后,陳錦繡突然想吐,但她知道那不是懷孕,因為上一次的突然事件,讓她長了經驗,每次和藏一峰在一起時,她都會提前服藥,她可以從媽媽的醫院弄到避孕藥。陳錦繡給藏一峰寫完信后,重新回到了黑石礁郵電局,她把信封投到了郵筒里,靜靜地看著郵筒好一會兒。她想起有一次,那是他們剛認識不久,她把信投到郵筒里后才想起信封上沒有貼郵票,那是早晨八點,她就坐在郵電局的臺階上等著開門,開門后才知道,郵筒不歸郵電局里的人管,有專門管郵筒的郵遞員每天上下午來取信。陳錦繡只好又在那里等,她靠著郵筒坐著,郵筒就在電車道的邊上,電車一輛接一輛在陳錦繡的眼前來來去去。正是春天,電車道兩側的槐花開得正濃,她坐在那里,手里拿著本書,漫不經心地看著,等著,后來她在濃濃的槐香中睡著了,一覺又一覺,終于等來了一輛小貨車,從駕駛室里下來一個穿著郵電局制服的男人,看上去像是有五十多歲的樣子。陳錦繡看了看表,已經是下午兩點了,她問郵遞員大叔,說你怎么才來,不是說上午十點嗎?那位大叔并不搭腔,知道了陳錦繡的意圖后,不慌不忙地打開了郵筒,郵筒里面已經堆滿了信件,她迅速地在里面翻找著自己的信。郵遞員大叔邊往大包里裝信邊說,是不是找了個軍人?和我的女兒一樣,一天到晚就知道寫信,寫信。陳錦繡聽著郵遞員大叔的嘮叨,終于在一大堆的信里找到自己的信,這才發現,上面已經貼上了郵票,是一張萬里長城的郵票。陳錦繡有些不好意思,她把信遞給了郵遞員大叔,郵遞員大叔有些無奈地搖了搖頭,他把陳錦繡的信裝到大布口袋里,然后他扎緊口袋,扔到了車上,跳上車,關上車門,揚長而去。
陳錦繡想起那個郵遞員大叔,在郵筒前呆立了好一會兒。
陳錦繡從郵電局回來后,就開始琢磨著準備年貨。說來連陳錦繡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她想起來,這是她認識藏一峰以來第一次去藏一峰工作的地方,盡管她給他寫了五年的信,那信抵達的地址也無數次地涌現在自己的腦海里,營房的模樣,他住的連隊大院,大院里的食堂,還有一排排的營房,戰士出操時整齊的隊列和口號,還有那回蕩的歌聲,都是她熟悉的影像。以前總是藏一峰休假的時候來找陳錦繡,她從來沒有想過去找他,感覺從來沒有必要去找他。他總是說,等結婚以后,你到我們部隊里探親,好好地住上一段時間,到時一起見見我們的首長和戰友。他說他不想讓陳錦繡一個人坐火車來找他,他說一個人坐火車是多么孤單可憐的事啊,他總是讓陳錦繡感覺到貼心的關懷和溫存。陳錦繡沒想到,這份堅持會讓一切與以往不同。
大街上到處都飄蕩著年的氣息,商店里都是采購年貨的人們,音像店里傳來了女高音嘹亮的歌聲。以往,每次藏一峰來,陳錦繡也會提前擠進這樣的年的氣息里,精心購置各種好吃的,陳錦繡總是把自己想象成未來廚房里的娘子,在商店里在農貿市場里為親愛的人挑選食物。這一次陳錦繡有了不一樣的心境,她變得更加細心和耐心,像是迎接一場考試,做著各種各樣的準備。她特意到農貿市場里買來大蝦。陳錦繡在自己的小屋子里一個人認真地剝大蝦,剝落的蝦殼像被撕裂的嘴唇,咸腥的汁液噴濺得到處都是,像是人的血,沾滿了她的指甲。她把大蝦一個個剝開后,裝在塑料袋里,放在院子里的陽光下曬了幾天,那些天恰好陽光充足,氣溫回暖,等陳錦繡把大蝦從塑料袋里拿出來時,大蝦已經變質,味道刺鼻,這正合陳錦繡的意。她把蝦剁碎,然后用很重的醬油加上新鮮的豬肉,再加上鹽、五香粉、姜粉、胡椒油、細碎的蒜末、蔥等調好味腌上,然后再一個個把餃子包好,放到了窗外盛冰的水桶里,結結實實地凍起來。
陳錦繡專門到媽媽的醫院里開了些藥,陳錦繡跟著當醫生的媽媽學到了一些用藥的知識。陳錦繡本應當聽媽媽的話好好學習當一名醫生,陳錦繡從來沒有覺得醫生有什么不好,如果不是陳錦繡只是一時興起喜歡上了寫作,她也許已經是一個非常好的醫生了,但陳錦繡愛上了文學從此就遠離了醫道,文學曾經讓陳錦繡那么決絕地放棄了學醫。不過,陳錦繡不學醫并不是對醫學不感興趣,陳錦繡平時除了看文學書籍之外就是看媽媽書柜里的一本又一本的醫書。陳錦繡當時在醫院里沒有找媽媽,她以一個普通患者的身份排隊掛號開藥,陳錦繡對自己開什么藥心中有數,劑量的多少也比較清楚。給陳錦繡開藥的醫生姓許,是個男人,他的手白得讓陳錦繡有些嫉妒。陳錦繡從小就認識許醫生,陳錦繡小時候得了感冒發燒什么的都是這位許醫生給聽診開藥。小時候陳錦繡常常把許醫生看成騙子,他總是笑著不厭其煩地騙陳錦繡打針不疼,如果哪一次陳錦繡疼得大叫起來,他就會說你忘記疼你就不會疼了,這簡直是屁話。過去陳錦繡一看到許醫生就想要報復他,如今想想看許醫生說的不無道理,如果你忘記疼了,疼就不算疼了,也就不覺得疼了。陳錦繡已經感覺不是那么痛了,也許她該忘記那種痛,只有忘記那種痛,才會不痛,才會麻木,陳錦繡想盡快了結了那種痛,用自己的方式。陳錦繡騙許醫生是給單位領導開藥,陳錦繡說這點兒小事不用找我媽媽,陳錦繡說出了藥名,這些藥名并沒有引起許醫生的注意。陳錦繡只在許醫生那里開了一部分藥,另一部分藥陳錦繡要到市內僅有的一家夜間藥房去買,夜間藥房不用醫生的診斷也可以買到藥。陳錦繡開完藥后,又到百貨商店里給藏一峰買了一件黑色的高領毛衣。本來她想買那件紫色的,聽說紫色是男人的幸運色,但一想到那會使藏一峰的臉龐變得過于明亮,她就感覺到不安。陳錦繡的眼前浮現出藏一峰的臉龐,如今的陳錦繡不喜歡那張臉過于明亮。
陳錦繡離家之前,把凍過的餃子煮好了,用新買的刷了桐油的大號的新飯盒裝著,再用很厚的毛巾和毛衣包著。她曾經咬開一個嘗了嘗,味道真的很鮮美,但是她沒有吞下去,不是不好吃,也不是有毒,陳錦繡覺得自己沒有胃口,好長時間,陳錦繡都沒有胃口。幾個小時后,藏一峰就能吃到陳錦繡親手包的餃子了,藏一峰是多么的愛吃餃子啊,尤其愛吃蝦仁餃子,藏一峰吃過多少陳錦繡親手包的新鮮的蝦仁餃子啊。再說過年本來就是要吃餃子的,如果不吃餃子那還叫什么過年?這么遠的路程帶過來的餃子一定會讓藏一峰感激涕零。
陳錦繡想藏一峰一定早就收到了信,信里的口氣一如既往地溫柔,他一定不會有任何的懷疑。寫信時,陳錦繡覺得沒有辦法不對藏一峰溫柔,陳錦繡告訴藏一峰年三十的晚上到,讓藏一峰在小鎮上訂一個房間。這肯定正合藏一峰的意,陳錦繡現在已經明確知道藏一峰不會帶自己到軍營的,也不會告訴任何人她到了,他會讓陳錦繡在外面住,盡管部隊里有招待所,但是藏一峰一定會告訴陳錦繡他想與她過二人世界,不想被打擾,他一定會說我只想和你在一起。他總是會把甜言蜜語說得那么真切感人。
陳錦繡終于鎖好了門,自從舅舅把媽媽從家里領走了以后,好長時間里,她就一個人住,偶爾她也會到舅舅那里去,但更多的時候,她喜歡待在屬于自己的家里。
儲寶珍到車站送陳錦繡,她們一路無話。陳錦繡說,我過年出去的事你不要告訴任何人,永遠,不管以后發生了什么事,不管誰問你,你永遠都說不知道我到了哪里,包括我媽媽,還有警察。
儲寶珍并沒有吃驚,她緊緊地擁抱了陳錦繡。
我覺得你應當殺了他。你會殺了他嗎?
也許會。
我不想讓你死。儲寶珍忍了忍才沒有讓眼淚掉下來。我已經死了哥哥,我不想再死一個姊妹。
四
年三十的下午,陳錦繡終于在小鎮的火車站臺上看到了藏一峰,他正患重感冒,很重很重的感冒,這對他來說是常事。他說過幾天就好了,陳錦繡知道這只是他的一廂情愿,藏一峰的體質不好,感冒從來都要好長時間才會好。陳錦繡的媽媽曾經提醒她,說藏一峰的這種體質不適合火暴熱烈的她,但陳錦繡從來沒有把媽媽的話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