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 歸去
- 孫軍珍
- 9671字
- 2018-05-02 15:02:47
周末下午,是大家慣例的喝茶時間。
茶,也是幾個女人喜歡的飲品之一。與甘滑、醇厚的普洱相比,她們更傾心于通透、明凈的綠茶,尤其每年的明前茶,都是她們不能錯過的一道風景。她們喝的綠茶,是王睿的表弟家自產的,家傳的加工工序,既保持了綠茶的清新和香氣,又少有鮮茶的生澀。
她們喝綠茶用的杯子,也是所有茶具中最簡單、最直接的透明真空玻璃杯。幾枚干爽的綠色葉子,撒進玻璃杯,九十度的開水直接沏下去,只消大半杯的水就好,香氣隨著水汽,一起撲進鼻腔,豆香氣、草香氣頓時將人迷醉。
只消一會兒的工夫,茶葉就漸漸舒展腰肢,旋轉在水中,將周身經脈的靈氣吐露。于是,那水便盈盈地淡綠起來,像少女的紗裙……一口、兩口、三口后,純香直達心底。瞑目暢想,回甘體味,三杯后,便氣脈相通、香汗微沁,有了微醺的意味。這時,便要趁熱打鐵,將嫩綠的葉子銜入口中,細嚼慢咽后,再用一口清水,將嘴里的葉渣一并吞咽,口中便清香四溢,至此,品綠茶的所有環節,才算真正結束。
通透、酣暢之時,她們舒展四肢,也才顧得上茶外之事。
“這個重色輕友的老四,我給她打過電話,她竟然不接!”玥如說。
“不會有什么事吧,再忙也不至于連接電話的時間都沒有,我打一遍試試。”方萍邊說邊掏出了手機。
“你們看昨天的報紙了嗎?整整一大版的內容,全部是介紹一個叫康偉的職業畫家,以前我們好像沒聽她說過這個畫家。”葉蕙從包里拿出一張報紙遞給大家。
方萍撥出的電話鈴聲只響了一聲,便傳出了鳳歌興奮而響亮的聲音。
“二姐,我正要給三姐回電話呢,你們都在吧?我馬上過去,一個都不許走,等著我啊!”沒等方萍回應,鳳歌先掛斷了電話。
“嘖嘖,瞧她興奮的,這些天一定收獲挺大,會不會已經開始談婚論嫁了?如果哪個男人有本事收了鳳歌,她一定會是個好老婆。劉墉曾滿懷憧憬地在文章中寫道:‘女人就要發揮女人的長處,站在男人背后,守著他的窩,拴著他的胃,牽著他的心,看他騎上戰馬,再拋給他一朵花、一個吻,讓他勇敢出征,等他凱旋!’這好像說的就是我們鳳歌這樣的女人。”方萍說。
“這個女權分子還能站在男人背后,守著男人的窩?她可是一個需要舞臺的女人,骨子里潛伏著統治欲,她嫁給哪個男人,哪個男人肯定是‘妻管嚴’。我看呀,這個‘雕塑’終究也只是一個過客,來也匆匆,去也匆匆,我們不必抱太大的希望。”玥如搖著頭說。
“親愛的姐姐們,你們在等我嗎?”不過一支煙的工夫,鳳歌像一只快樂的小鳥飛了進來。
“喲,氣色相當不錯啊!原來,愛情是女人最好的美容品,你究竟什么時候才肯把你的美容品,拎出來讓我們過過招?”玥如對鳳歌新歡的好奇劇增。
“就你性急,看好你家的‘大白兔’吧。同志們,你們猜我這幾天都干了些什么?”鳳歌明亮的眼睛,充滿了嫵媚感,閃爍著動人心魄的光彩。
“談情說愛,享受生活,沐浴愛河,欲死欲仙,對不對?”玥如不失時機地搶白鳳歌。
“大姐、二姐,你們看看,難道一個婦產科醫生的腦子里,就只會想著下半身的事情嗎?這也太‘職業’了吧!”鳳歌白了玥如一眼。
“別打岔,讓她交代。”方萍阻止玥如。
“我這幾天,又干了一件造福于民的大事,為我們城市的文化建設工作做出了巨大的貢獻,親自為廣大的市民挖掘了一位極富藝術潛力的天才畫家,讓大家充分領略一下歐洲印象派油畫的絕世畫風。”鳳歌語氣夸張,一臉驕傲。
“是這個名叫康偉的人嗎?”葉蕙揚了揚手中的報紙。
“你們都看了呀,親愛的,我愛死你們了,你們太關心我了,我的一點一滴的成績都逃不過你們的眼睛。你們知道他是誰嗎?”鳳歌表情得意地問。
“別賣關子、吊胃口,快說吧!”玥如睨著鳳歌催促到。
“康偉就是那個‘雕塑’!沒想到吧?我也沒想到,我的救命恩人竟然是一位資深的職業畫家。過些天,我要幫他舉辦畫展,我不僅要把他挖掘出來,還要讓他家喻戶曉、婦孺皆知。”鳳歌的臉龐被得意、自信和憧憬之情渲染得鮮花著錦。
“原來如此?他既然是一名資深畫家,辦畫展還用你這個外行來幫忙?你這么大包大攬的,可不像你以往的風格啊。”玥如譏諷道。
“他剛來這座城市不久,在這兒孤身一人,人生地不熟的。再說人家還救過我的命,我幫他也算是一種回報嘛。”鳳歌的語氣充滿無限的溫柔。
“如今蹩腳的畫家到處都是,你與他只是一面之交,缺乏全面的了解,應該把他帶過來,讓我們姐妹幾個幫你長長眼,看看你究竟是撿漏了,還是打眼了,別把亂石頭當成和田玉。”玥如說。
“就你性急,不過,我可以答應你,只是見面的具體時間現在還定不了。到時候,你們可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他對你們的美麗和優雅可有所期待啊,別讓他覺得我是在吹大牛啊。”鳳歌的痛快應承讓姐妹們很興奮。
為閨蜜看男友,是女人最樂此不疲的事情,何況鳳歌與康偉的相識相遇充滿了故事性。
“行了,今天把這么大的事都定下來了,也算超額完成任務了,我得走了,手頭還有點兒事要做!”葉蕙幽默地說。
“大姐,我坐你的車走,順便跟你商量點兒事情。”方萍跟著葉蕙站起來。
“三姐,你陪我一會兒,這周可把我累壞了,今天周末我們放松一下。”
鳳歌和玥如坐下來繼續著她們的斗嘴。
方萍乘葉蕙的車離開了酒吧。
方萍確實遇到一個難題。
市政府在深化干部人事制度改革中,出臺了一些新的政策,對領導干部退離領導崗位的年齡問題有了新的規定。五十歲以上的領導干部,要提前退離領導崗位,把位子倒給年輕人。五十歲以下的領導干部,要以公開招選、競聘上崗的形式,秉承“庸者下、平者讓、能者上”的原則,讓一批年輕有為、德才兼備的新生力量,進領導班子,以加快推進領導班子年輕化的工作進程。
審計局屬于政府下屬的重要委辦局,當然也要執行市政府工作精神。局里已經開過動員大會,并著手開始干部的競聘上崗工作。雖然這次競聘上崗可以打破處室的界限,廣泛選擇崗位,但是大部分干部,都會選擇自己熟悉的業務崗位進行競聘。
方萍所在處室一共有十二個人,有一個正處、兩個副處的指標供大家選擇。如果論資排輩,方萍絕對位居老末,但若論業務水平,她則獨占優勢。
方萍的業務水平,在全局首屈一指,幾次全省業務考試她都名列第一。很多人覺得,她的業務好是仰仗年輕、記憶力好,可只有她自己知道,那都是勤奮學習和對自己嚴格要求的結果。很多人從學校進入工作崗位以后,業務上滿足于吃老本的狀態不思進取了,她卻隨時隨地注意更新自己的專業知識,及時掌握國家新的方針政策,注重理論與實踐的相結合。她的有心積累終究沒有白費,扎實的審計理論基礎和業務實踐經驗,在局里是名列前茅的,不僅局領導對她欣賞有加,被審計單位對她的審計水平也贊嘆不已。
木秀于林,風必摧之。業務上的拔尖狀態、領導對她的賞識,常常使一些人對她心生妒意,在背后有意制造一些謠言中傷于她。而她似乎對這一切沒什么反應,很享受以一個普普通通小科員的身份,安安靜靜地生活的狀態。她認為,女人就應該有自己的生活方式,活得有尊嚴、有風格、有自由,而一旦官位在身,一些東西是周全不了的。
她始終忘不了那個場面。那次,她參加被審計單位的宴請,對方為了表示對他們的重視,五位班子成員全部出馬。其中有一個女性班子成員,在一把手的暗示下,率先站起來,舉起一大杯白酒一飲而盡。她的巾幗之氣,頓時鎮住了酒桌上的人,方萍還未完全從震驚中緩過神來,其余幾個副職又輪番上陣,一瓶白酒轉眼之間被瓜分干凈。酒過三巡后,方萍看到桌子上竟然有六個白酒瓶子。方萍被他們的酒量鎮住了,她走出包間,想讓自己緩口氣,可是,衛生間的一幕,讓她更加瞠目結舌。先前那個“巾幗英雄”,趴在廁所里狂吐,方萍在她的嘔吐物中,看到了鮮紅的血色……
壓抑著自己的情緒,方萍提前離開了宴席。
回家的路上,她思緒萬千:一個女人,要在以男性為中心的官場上蹚出一條路子,是像男人一樣去戰斗,還是以美色作為晉升的天梯?不論哪一種手段,其中不為人知的困擾和掙扎都夠慘烈的。
方萍從此遠離官場。
可是,放棄官位,并不意味著放棄自己的尊嚴,尤其是面對某些人對她的妒忌和誹謗,她早想用事實堵住他們的嘴,但是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機會。現在天賜良機,利用競聘上崗讓更多的人了解自己的實力,也算是給自己爭回一口氣。
局里一些看似正直的人,也找到方萍說:“你的業務能力在處里無人能比,年齡又具有優勢,為什么不再往前沖一沖,用自己的實力去回擊那些流言蜚語?”
人們說的是事實,方萍也明白圍觀者的心態,與其看著少數人競聘,不如挑起更多的人參與其中更有戲可看。
方萍從大家對她的“關心”中,感到這是一個不可多得的展現自己能力和價值的機會。自己如果能在這次競聘中,將實力全面展示出來,用行動推翻“花瓶”一說,或者做一個實力派的“花瓶”,豈不是更加揚眉吐氣?
她選擇與葉蕙同車,就是想讓她給自己的想法提點兒建議。
“你首先要明確,你是想借競聘展現一下自己的實力,還是骨子里有一個強烈的愿望,這個處長非你莫屬?如果是前者,你可以完全放松下來,以平常心去展示自己,放松心態往往能超常發揮。如果是后者,那么你現在要做好兩項準備工作:一是做好一把手和主管領導的工作,二是做好群眾的工作。現在社會就是這樣一個現實狀態,你也不要有什么不好意思,該送禮送禮,該說小話說小話,我的意思你明白嗎?”葉蕙的一席話倒讓方萍找不到北了。
“現在局里已經有不少人,為了拉選票到處請人吃飯,難不成也要我犧牲自尊,去求得他們的認同?”方萍瞪著眼睛問,顯然她已經開始糾結了。
“那你準備怎么做?還有更好的方法嗎?如果連這點兒事都做不明白,還是不要選擇走這條路了。”葉蕙說得簡單,卻字字驚心。
“我最討厭這些所謂的游戲規則!”方萍咬牙切齒地說。
“你可以討厭、蔑視,卻不能無視。”葉蕙說。
“可我只是想……”方萍開始沖葉蕙嚷嚷了,她的態度已經有些異常了。
“這么說吧,你看看自己想活在哪種狀態中,你要活在別人的眼光里,就要按照別人的想法和標準生活,拋棄個性和自我,與陽光、塵土一樣和大家打成一片。因為我們生活在一個由‘多數’主宰的世界,權力也是由‘多數’賦予的,而‘多數’的實質是平凡。如果你要活出自己的感覺,不在乎別人的想法,也不必有任何壓力了。你回家好好梳理一下想法,到底想要怎樣的人生,這才是最根本的問題。我們已經是而立之年的人了,不能再走彎路了,你想清楚后我倆再嘮!”說話間,葉蕙已經把車停在方萍家小區門口。
葉蕙看著方萍步伐沉重地消失在小區的深處,也重重地喘了一口粗氣。
葉蕙沒有回家,徑直地把車開到了檢察院,她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辦。
夕陽西下,公休日的檢察院辦公樓門窗緊閉。院子里,高大的芙蓉樹上,綻放著煙花般嬌艷的芙蓉花。樹葉的婆娑細影映在窗戶上,增加了院子的靜謐和安寧。
檢察院的辦公樓,是過去一個軍閥姨太太的別墅,新中國成立后給檢察院做了辦公樓。由于年久失修,樓體的外部裝飾已經開始脫落,有的地方還七零八落地露出紅磚內瓤,遠遠地看去,像生了癩瘡的頭皮。
檢察院曾申請過維修經費,但一直也沒有得到相關部門的回應。葉蕙當上辦公室主任后,便想出了一個折中的辦法:在辦公樓四周的墻根底下,種上了爬山虎。春風一吹,一棵棵嫩綠的小苗,躥出了泥土,匍匐在墻體上,一春一秋后,郁郁蔥蔥的爬山虎,已經越過了二樓的窗戶,又過了兩年,整個樓體便隱身在爬山虎翠綠的懷抱中了。
遠遠地看去,被蒼翠的綠色包裹著的檢察院,倒更像是遠古時期遺留下來的別致建筑,不僅絲毫看不出它的落魄和寒酸,相反,卻變成了這條路上的一道美麗的風景。葉蕙也沒想到,她當初的這個小主意,竟然使辦公樓徹底變了個樣。大樓變樣,院里的領導和同志們也高興。當初是在葉蕙的號召下,大家親手撒下種子,又目睹它們一點點長大,看著一點點環抱自己的綠色爬山虎,像是看著自己的孩子一點點長大,那種感覺好親切、好溫馨。
同事們由衷地感慨葉蕙的聰慧,他們對葉蕙的信任,都轉化在每年的民主評議上,一連幾年,葉蕙都保持著民意測驗最高票的紀錄,這在檢察院的歷史上是少見的。
樓外的問題解決了,樓內的維修可是葉蕙無能為力的,木制樓梯踩上去嘎吱嘎吱作響,像是快要支撐不下去的病人,遇到點兒風吹草動便呻吟不止,即使一個人上樓,全樓都聽得清清楚楚。樓里木制的門窗,也已經老化、脫漆,似一個衰老的女人,任憑你怎么梳洗打扮、濃妝艷抹,也遮蓋不住那份必然的滄桑。
但是不管怎樣,葉蕙只要一靠近這座小樓,哪怕是遠遠地望一眼,她的心都會感到踏實和安全。檢察院已經成為她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她不能想象,自己的生活如果缺少這里的內容,將會變成怎樣的單薄。
她把車熄了火,剛要下車,發現從樓里面走出一對陌生的男女。
這是兩張陌生的面孔。她打量著這對男女,心里好生納悶兒,休息日檢察院不辦公,他們怎么進來的?她仔細觀察著這對陌生人,男人沒什么特別,女人倒是有些特點,中等個頭,頭發高高地立著,一看就知道用了足夠多的發膠。雖然相貌俊美、衣著華麗,骨子里面卻透著一股酸俗。
葉蕙在車里看著他們走出院子,才下了車,來到大院的值班室,值班室門卻是鐵將軍把門。今天應該是于大爺值班,可是于大爺竟然沒在值班室。
葉蕙直接進了辦公樓。踩在嘎吱嘎吱響的樓梯上,她想起今天來院里的主題,她是要思量一下檢察長姥姥周年忌日的事情。
檢察長今年四十五歲,從小跟著姥姥一起長大,姥姥是她生命中最親的人。老人家去年剛過完八十三歲生日,便平靜地去了。下周二是老人家周年忌日,這個忌日對檢察長來說當然是件大事。
葉蕙和檢察長,工作時是上下級關系,私交也不錯。她們之間雖然年齡存在差異,但成長經歷極其相似,這讓她們有了許多共同的話題,兩個女人常常分享除工作之外的很多生活感受。但葉蕙深深懂得,她與檢察長關系的臨界點在哪里。她時刻告誡自己,與檢察長交往,要有朋友的熱心,而不能有朋友之實,上下級的規矩是不能逾越的。
檢察長家里的紅白喜事,就是她這個兩辦主任的事情,不僅需要她籌劃好,還必須操辦好。可是,具體怎么操辦?辦到什么標準?太張揚,對檢察長影響不好;太簡單,抹了檢察長的面子,也是對老人家的大不敬。怎樣設計出一個萬全之策,少動用檢察院內部的人和車輛,又把事辦得體面而周全呢?斟酌中,她想到了一個人——王維多。
王維多是個私營企業的老板,社會上朋友很多,關系網復雜,屬于在黑白兩道都有路子、也都有面子的人。
王維多為人心胸開闊、仗義疏財,做事疏而不漏,有勇有謀,卻行事低調、深藏不露,在本地商界被人看作教父級的人物。
但葉蕙與他結識的時候,對他的一切卻一無所知。
那時,葉蕙的身份還是檢察院辦公室的副主任。
王維多到檢察院找檢察長辦事,剛好趕上檢察長開會,他在接待室等候。
來找院領導辦事的人,不管是辦公事還是私事,到了葉蕙這一級就都是公事了。葉蕙要做的事情,就是為前來辦事的人,提供一個安靜的等待環境。
那天,葉蕙端著一杯水,進了接待室。
“您先看看報紙,檢察長的會議馬上結束。”
站在接待室窗前的王維多,應聲回身道謝。
當他轉身看到葉蕙時,竟然怔住了……
隨后,他的呼吸急促起來,表情也變得越來越艱難……
“您……您怎么了?”葉蕙吃驚地迎上前。
“沒事……我這里有……”他動作艱難地將手伸進西裝的內口袋……
“我來……”葉蕙看著他越來越漲紅的臉,快速把手伸進他的口袋,摸到一個細小的藥瓶。
“兩片……”王維多伸出手指比量著。
藥到病除。葉蕙把藥片塞進王維多嘴里后,他的呼吸便漸漸地恢復了順暢。
“要不要叫救護車?”葉蕙依然十分緊張。
“沒關系,老病根了,驚著您了吧?不好意思。”王維多隨手拿出一盒香煙。
“您還抽煙?您真的沒事?”葉蕙再一次謹慎地問。
“真的沒事。你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王維多問。
“我給您把窗戶打開吧。”葉蕙覺得這個人好奇怪,剛剛脫離危險,就要抽煙,還關心別人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
葉蕙并沒有回答王維多的問題,打開窗戶后,就回到了自己的辦公室。她又吩咐人送去一杯水,并叮囑隨時關注這個人的情況后,就再也沒有露面。
不久后的一天下午,葉蕙接到一個找她的電話,對方說了許多感謝之類的話。
葉蕙一面應承著,一面狠命地想打電話這個人是誰,直到對方說有個打火機忘在接待室了,葉蕙才想起,那個發病的中年男子走后,接待室沙發的角落里,確實遺落了一個昂貴的都彭打火機。葉蕙告訴對方,將把打火機放在傳達室,他隨時都可以去取,便掛斷了電話。
這樣的事情,對葉蕙來說是一件稀疏平常的小事,根本不值得往心里去。可是,就是這樣一件小事,卻將她的人生軌跡完全改寫。
一周后的一天傍晚,正趕上天下大雨,葉蕙打著傘在院門口等著打出租車回家。
恍惚中,她聽到有人喊她的名字。尋聲望去,她看到那個發病的男人,在一輛白色的奔馳車里向她招手。
葉蕙非常不解,這樣的天氣、這樣的時間段,這個男人怎會出現在這里,還叫著她的名字?她隨即想起了那個打火機。
“你來拿打火機嗎?”葉蕙走近問。
“打火機?啊哦,是的,是的。”王維多似乎一時沒反應過來。
葉蕙扭頭進了傳達室,取了打火機,遞給車窗里的男人。男人則一把抓住她遞打火機的手說:“雨下這么大,我送你回家。”
葉蕙抽回手推辭,但對方堅持要送。
葉蕙不想在院門口和這個奇怪的男人糾纏下去,便直接穿過院門口的街道,上了另一條馬路。
天暗雨大,路上根本沒有空車,葉蕙只能走到附近的公交車站。
一轉眼的工夫,男人把車停在了公交車站上,人也從車里下來,打開后車門不由分說地把葉蕙請上車。
在眾多等車人的關注中,葉蕙已經沒有拒絕他的機會,她不想用更多的中間環節,引發人們許多的猜想。
上了車后,葉蕙不想說謝謝,因為她實在不愿意上這個車。可是,自己又分明上了人家的車,坐在人家的車上,不說謝謝是不得體的。
葉蕙壓抑著自己復雜的心情,提醒自己說點兒得體的話。
“麻煩您了,謝謝!”她勉強自己說了該說的話后,便不再出聲了。
城市小,車速雖然不快,一會兒便到了家門口。
葉蕙又說了聲謝謝,便下了車。
回到家里,葉蕙才覺得事情好像很奇怪,自己并沒有給對方指點回家的路徑,他卻能直接開過來。
葉蕙的腦子有點兒糊涂了。
今天他真的只是順路送她一下嗎?那個打火機也是他真的不小心忘記在接待室的嗎?
葉蕙覺得這件事情應該引起自己的關注了。一旦有什么事情引起葉蕙的重視,她便會撥開一切障礙,把謎底探個究竟。
她快速地轉動著大腦,分析著王維多如此熱心的真相。感謝?自己只是幫著他吃了藥,實在是不足掛齒,任憑誰,在那個環境中,都會出手相援。求她辦事?他和檢察長熟絡得很,怎會求她這個無權無勢的小女子?好色?自己姿色平平,無色相可看。獵奇?她普普通通的一名公務人員,還真沒什么奇供人所獵。
這個男人到底是何用心,葉蕙迷惑起來。
這個人不會憑著一面之緣,就有興趣了解她的家庭住址,更不會碰巧在一個雨天的傍晚來取打火機。那么那個打火機落在接待室,是不是他有意為之就更不可知了。
摸不著頭緒的葉蕙,在一環一環地倒推著事情的始末,尋找著可能的答案。但是,她卻始終找不到一個能讓自己滿意的答案,只能暗暗地告誡自己要小心這個男人。
果然,沒過多久,葉蕙又接到了這個男人的電話。
這次,葉蕙馬上辨出他的聲音。
電話里,男人說他前幾天出差了,沒給葉蕙打電話,也不知那天淋雨后,身體有沒有著涼,并邀請葉蕙有空一起喝咖啡聊聊天。
葉蕙聽了他的話,心里感到好笑。有沒有淋到雨,身體是否著涼,根本不是能和一個僅有一面之緣的男人談論的話題。一個成年人,找這樣一個漏洞百出的借口,給一個女人打電話,顯得十分蹩腳、可笑。
作為一個機關公務人員,葉蕙十分嚴謹。在她看來,一個男人請一個和自己不太熟悉的女人到咖啡廳,是很隨便、很不夠格調的事情。咖啡廳燈光曖昧,一男一女坐在一起,很容易讓外人產生一些豐富的聯想,自己是萬萬不能和一個連一面之交都談不上的男人,坐在咖啡廳里閑聊的。
然而,這個男人卻沒有這樣的顧慮,他一直堅持不懈地打電話約葉蕙,好像有股子不把葉蕙約出來,就誓不罷休的勁頭。
兩次、三次、四次……等到男人第六次打電話邀請葉蕙的時候,葉蕙咽下了拒絕的話。不妨見他一次,看看他三番五次電話相約究竟出于什么目的,不如直接問清楚,干脆地打消他的一切念頭,省得以后總被他莫名打擾。
葉蕙鄭重其事地接受了對方的邀請。
在葉蕙看來,正常情況下的兩個成年人,不會僅憑一種偶然的結識,就連續發生一系列碰巧事情,更何況這些碰巧,已經干擾到了葉蕙的心情,使葉蕙對他產生了從懷疑到戒備、從戒備到敵意的想法。
和一個幾乎陌生的男人,坐在咖啡廳里聊天,這對葉蕙來說是破天荒的事情。她慎思篤行的個性、中規中矩的做事風格,使她的一言一行,都不會盲目和缺乏自律。而她決定接受邀請,就是為了徹底了結這個男人對她的所有企圖。
在咖啡廳安靜的環境下,這個男人的情緒和狀態極其放松自如,言談更是十分得體妥當。這讓葉蕙懷疑,眼前的這個人,和那個在接待室有些神經質的發病男人,究竟是不是同一個人。
但她也明顯地感覺到,對方是在極力制造一種真誠和諧的談話氣氛默默地化解葉蕙的疑慮和敵對情緒。
而他不俗的談吐和對事物獨到的見解,也確實不時地瓦解著葉蕙對他的偏見。尤其是他的善解人意和體恤周到的照顧,讓葉蕙覺得好像自己真的有點兒多慮了。
當葉蕙用眼睛瞟了一下手表時,他馬上很體貼地說:“不好意思,今天占用了你一個小時的時間了,不能再打擾你了,我送你回去吧。”
這時,葉蕙發現自己的情緒竟然是輕松愉悅的,這是她始料不及的。
葉蕙還意識到,這個男人并不與她做更多的眼神交流,他的目光更多地停留在她的手上。這似乎也正常,兩個人相識不久,長時間眼神交流也不符合社交禮儀,手或茶杯,理所應當成為目光的駐留地。
接下來的交往也完全是禮貌式的,但葉蕙還是捕捉到了某些異常情況,比如他的手機不斷地有電話進來,他只是看一眼卻并不去接通。
對方從葉蕙的眼神中察覺到了她的疑問,他主動向葉蕙交代了自己。
這回輪到葉蕙驚訝了。
這個多次主動給自己打電話的男人,竟然是曙光集團的董事長王維多。
也許,王維多的名字葉蕙沒太在意,而對于曙光集團,這個城市里不知道的人可能不多。曙光集團是當地赫赫有名的實業公司,經營的業務涉及領域廣泛,從廣告設計到中介服務,從海上運輸到機械加工,從飲食娛樂到文化藝術,從建筑建材到商業地產,都占本地區不少的份額。
葉蕙更加迷惑了。
這樣一個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人,怎么會三番五次地給自己打電話,要和她這樣一個普普通通的公務人員談天說地?從商人的眼光出發,他能從她身上得到什么?
又是王維多的一句話點破了她的心思。
“你不必想得太多,我喜歡找一個讓我信任,又和我的生活圈子離得很遠的人說說話,放松放松自己,和你聊天我沒有思想負擔,是一種精神上的休息。”
葉蕙注視著王維多的眼睛,聽著他類似自言自語的解釋,一種復雜的感覺油然而生。
對方只是在找一個說話的對象,更準確地說是找一個安全的、有生命的聽筒,而自己恰好符合了他的條件。
“小蕙。”王維多竟然這樣親昵地稱呼她,令葉蕙一時語塞。
“你身上有一種力量,讓我清醒。你不知道,我很長時間都沒有這種感覺了,你更不知道這種感覺對我的重要性。我這樣說,你可能暫時理解不了,會認為我很自私,但我還是希望你能給我一個機會,經常和我聊聊天,你能照顧一下我這個‘老人’的感受嗎?”王維多以懇求和調侃的口吻說出這些話。
葉蕙的內心五味雜陳。
這個坐擁億萬資產的老板,居然以這種態度懇求她,讓她除了獲得自尊心上的滿足外,也被他說話時流露出的特別神態所吸引。憑著女人的敏感,她覺得這是一個充滿滄桑的孤寂的“老人”。
是什么樣的經歷,把一個坐擁億萬資產的“老人”變成了“孤家寡人”,即使事業上的巨大成功,也驅趕不了隱匿于心里的孤寂?又是什么原因,使這個內心寂寞的人愿意無條件地信任她,懇求她傾聽他的訴說?他又憑什么認定,自己會成為他理想的聽筒?
盡管葉蕙在內心不斷地問自己,可她的思維已經走進了王維多身上那份迷離和脆弱中去了……這個聰慧而又心思縝密的女人,透過王維多迷茫的眼神,仿佛看到曾經的自己……一個孤獨的靈魂在四處尋覓、游蕩、漂泊,那副寂寞、無所依托的樣子,像個可憐的游子在尋找一個可以安身立命的地方……
葉蕙女人的母性被喚起,生命歷程中那份特別的解碼被打開,她覺得自己好像真的與生俱來要肩負著這個聽筒的作用,有義務在他靈魂不知所措、尋找不到方向時伸出救援之手,攙扶一下這個跌跌撞撞的行者……面對王維多的訴說,她的眼前出現了從前的自己……